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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6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10559 2023-02-05
  聽起來這個叫海倫的人根本就是個長不大的傢伙,我真不懂,你何必忍受這種事?你應該搬來飯店跟我一起住才對。幾個星期後,我告訴歐黛麗訴說事情始末時,她這樣回我,清亮的聲音聽起來很雀躍。她說話時,臉上一彎微笑,小女孩似的,唇間卻跟著吐出一縷輕煙,反差極大。煙懸浮在空中好一會兒,蜿蜒盤纏,像伊甸園的邪惡之蛇,隨後緩緩爬升至餐廳挑高的拱型天花板。歐黛麗從做工精細的象牙骨瓷菸嘴上取下菸,把還燃著的菸頭往水晶菸灰缸裡一按。餐廳那頭,兩名頭髮花白的管家婆看著她,不屑地嘖嘖出聲,但歐黛麗視若無睹。我知道,歐黛麗不喜歡用菸嘴,那只是用來宣示抽菸的正當性,尤其遇到那種愛管閒事的人的時候。她熄了菸,抬起頭看我,神清氣爽,眼睛炯炯有神。我想,或許她很期待我們一起住。我也滿心歡喜。

  噢,應該按照時間順序來說的。我應該先說明怎麼跟歐黛麗變得要好的,還有她如何贏得我心等等。我的醫生要我注意,講述事情時要注意先後順序,按照時間順序來說。他說,說話時留意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對心靈療癒很有幫助。   事過境遷之後再回頭看,要說清楚這些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就不難了。我們倆的友誼之門,輕輕一叩就開了。警佐是我最愛聊的話題,而她任我毫無節制地盡情傾吐。現在的我對歐黛麗了解較多了,很想知道當初她是不是知道我對警佐的事無法抗拒,所以刻意拿來當話題?或者她只是不小心聊起,才發現我多麼愛這個話題?   我知道,警佐的特徵我先前說過了:八字鬍,體格健壯,厭惡愚昧的言行舉止,嚴守紳士應有的謙和有禮。不過這些都還不足以如實反映警佐在我眼中真正的獨特之處。

  警佐和我一開始就特別投緣。打字學校推薦我到分局工作時,負責面試我的人就是警佐。他一邊翻閱前一天打字學校派信差送來的檔案夾,一邊說,我讀了檔案裡的資料,看得出資料裡記載的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在修道院長大,學校成績不錯,雖是孤兒出身,但沒有犯罪紀錄,不過他啪的一聲闔上檔案夾,順手往桌上一放,身體往椅背一靠,舉起左手兩隻指頭搓著一邊的八字鬍,接著說,光是坐在這裡,我就看得出你是位有道德感又誠實的淑女。就這樣,我們之間有了某種默契,他錄取了我。也許是為了顯示他慧眼識英雄,他連問都沒問過探長和督察長的意思,就跟我握了握手,堅定有力地歡迎我加入這個團隊。   過了一會兒,警佐送我到門口,伸手輕輕搭著我肩膀說,我能想像,你這一路走來不容易。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微微點頭。警佐對我笑了笑,那父親般的手掌暖暖的,穿透我最好的那件人造絲襯衫,溫暖了我肩頭。玫瑰,我跟你保證,不會有人因為你的出身找你麻煩。我看得出來,雖然你是女人,你知道怎樣讓自己發揮能力。只要你辛勤工作,一定會受到賞識。警佐扎實飽滿的手掌沉沉搭在我肩上,想不到我竟然挺喜歡的。我記得當時有一種安心的感覺;不只是因為找到工作覺得安心,而是因為知道世界上還有公正無私、相信公正不阿的正義終會伸張的好人。

  請不要誤以為警佐是怕事、沒個性的人。恰恰相反。他這個人可說是集各種極端之大成。看臉就知道,他那張總是火紅的臉,搭配著一雙冰冷湛藍的眼睛,但再怎麼南轅北轍的特徵,在他身上就是勢均力敵,揉合得恰到好處。警佐也因此總給人一種平穩沉著的感覺。   那陣子,歐黛麗坐在我對面。你可能會以為我們自然就熟絡了起來,但一開始我們倆什麼話也沒說。我說過,第一次見到歐黛麗就對她有種說不上來的特別感覺,但我們沒有因此成為朋友。她跟艾里絲走得很近時(更惱人的是後來竟也跟瑪麗有說有笑),我便認定她也是個笨蛋,刻意冷落她,而且知道她也感受到了。   有一天,歐黛麗從偵訊室出來時,大聲說:你說,他是不是法律的化身?讓我嚇了一跳,因為在那之前我們很少交談。我抬起頭來,看看歐黛麗在跟誰說話。那陣子,白天開始變短,時序到了夜長日短的冬天,雖然才下午四點,外頭的天色已從灰黑轉成炭黑,倒是辦公室裡依然人聲鼎沸,稍稍驅走了夜幕即將低垂的蕭索。電燈泡亮著,辦公室裡各類聲響齊鳴:電話鈴聲、說話聲、腳步聲、紙張磨擦聲,還有打字機按鍵此起彼落發出的聲音。她開口那個當下每個人都在忙,沒人管外面究竟是白天還是晚上,只是專心做手邊的事,只有歐黛麗站在她的桌邊看著我,等著我回應她拋出的問題(從修辭學來說它確實是個問句)。我抬頭看著她,我記得那情景我記得十分清楚上方一顆沒有燈罩的燈泡在她頭上投射出一圈光暈,正好籠罩著她如黑絲絨般的鮑伯頭。

  嗯,過了一會兒我才吞吞吐吐回答:警佐是個完美的人。   歐黛麗側著頭看我,眼神有股貓科動物才有的狠勁。咦,她說:你為什麼覺得我說的是警佐?   呃,我猜的就像人家說的,他每次都抓得到犯人呀。我手托著下巴,試著努力想出更好的答案。好不容易想到一個,開心地接著說:他剛正不阿,直覺都很準,只要遇到擺明有罪又死不肯認罪的犯人,我們都會交給警佐。他從來沒有失手。   可是我的意思是你知道警佐私底下是個什麼樣的人嗎?我一聽愣住了,歐黛麗也注意到了,趕緊補了一句:希望你別覺得我無禮,她長長的睫毛壓得低低的: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對辦公室裡發生的大小事都很敏銳。   警佐私底下怎麼樣我不知道。我匆匆丟下這句話,回頭專心處理桌上打到一半的文件。

  不要緊。反正應該就是那樣吧,老婆賢慧,小孩很乖那樣。   呃我像反射動作一樣不自覺接了話:其實不盡然是那樣警佐很正直,也有為有守,但真要問我,我敢說他太太不是懂得欣賞這樣的品格的人。你知道嗎?光是上星期,警佐就有兩天沒帶午餐的飯盒。我猜是他們吵架,他太太故意不幫他準備午餐。像警佐這樣品德高尚的人,我真不敢相信她竟然對他這麼不敬。換作是我,我絕對不會說到這兒我就打住了,因為歐黛麗臉上原先動人寬慰的笑容轉成某種嘲諷且饒富興味的表情,這讓我意會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我只是說就是嗯,那麼好的人卻沒得到該有的尊重,太可惜了。   我幸運逃過一劫,因為探長打斷了我們,要我去文具店訂局裡這個月需要的文具用品:紙、速記紙卷、打字機色帶,還有其他零零星星辦公室要用的東西。

  還有,貝克小姐,你去下了訂單後就可以下班了。探長一邊說,一邊看著手上的錶。他轉身走回座位,想了想又走回來說:帶拉薩兒小姐一起去,教她怎麼下訂單。歐黛麗笑吟吟看著我,立刻收拾好桌上的東西,到衣帽架取下外套、帽子、手套,很快穿戴整齊。   我們一起搭地鐵來到時代廣場。這裡的大樓高聳入雲,路上行人往來速度也不一樣,還可以看到記者在人行道上行色匆匆,趕著在傍晚前回辦公室瘋狂寫稿,才能在半夜報紙送印前完成報導。地面看起來還乾乾的,但空中烏雲滿布,我們才走出地鐵站,頭頂就響起一記雷聲。   到了文具店,我拿出這個月的訂單,也把訂貨注意事項一一說給歐黛麗聽,沒想到她竟然沒拿出包包裡的小筆記本和金色鉛筆記下我說的話。我覺得她這樣不對,因為她是沒作筆記就記不住事情的人。還有,我說話的時候,她就只是呆滯無神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我不再教歐黛麗怎麼訂貨,閉上嘴填好訂單,交給店員。那人點了點頭,接過訂單,心不在焉向我說了句謝謝。

  回到街上,我們因為突如其來的雷雨困住了。兩人都沒帶傘,急著在附近大樓找屋簷或雨棚躲雨。不過你知道的,這裡只有摩天大樓,每一棟都是線條摩登、高聳入天,象徵著時代的進步,但街邊就是沒有可以躲雨的地方。我們很快就像兩隻從水裡爬起來的老鼠一樣,偏偏走到街角又遇上紅燈,一輛貨車無情疾駛而過,把站在人行道邊的我濺得一身汙水。歐黛麗瘋狂放聲大笑,我氣得要命,轉頭向她道別:拉薩兒小姐,晚安。明天局裡見。   等等。她伸手抓住我手腕,從頭看到腳打量著我。我們看起來真落魄!她高聲說,一邊笑,一邊緊握著我的手,走下人行道,舉起另一隻手攔計程車說:我有妙方。我很少搭計程車,覺得實在太過奢侈,因此反對她的提議,但很快就發現自己也想盡快找個舒適的地方躲避風雨,顧不了省錢了。計程車緩緩停在我們面前時,我開心死了,忘了自己又溼又冷又累。我還來不及反應,人已上了車,聽見歐黛麗要司機開到上城區一家飯店。

  我聽說過有些女人住在飯店裡,但就我所知,出入飯店的女人若不是非常富有,就是非常下流。想到歐黛麗可能是兩者之一,甚至兩者皆是,心裡真有點緊張。但如果要說真話,我得承認自己確實也有些興奮。車停在路邊,她付了車資,小費也給得大方。我沒頭沒腦跟著她下了車。   別再淋溼了,小姐們。我們下車時,司機叮嚀我們,就像祖父般親切。不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我們下車的地方就有遮雨棚,上有燈光照明,下有海綿般柔軟的紅地毯,一路護送著我們走上階梯,直到飯店的金色旋轉門。一進大廳,歐黛麗自在地朝電梯緩步走去,那電梯看起來就像雕工精美的鳥籠。身邊突然出現這些奢華事物,我已經傻了,只能像初學步的小鹿般跟著歐黛麗。電梯下到大廳,我們走了進去。歐黛麗用親切家常的口吻說:老樣子,丹尼斯。顯然,老樣子指的是七樓,因為丹尼斯在七樓時拉了煞車,打開金色的鳥籠門。

  女士。丹尼斯愉悅招呼道,轉頭對歐黛麗笑了笑,但歐黛麗沒回應,一臉嫌惡。   呃,我最討厭他們叫我女士。她說這話時好像丹尼斯不在場一樣,一隻手摸摸還滴著水的溼頭髮,對灰頭土臉的丹尼斯說:謝謝你,丹尼斯。   是,女士,喔,我是說,小姐?丹尼斯一臉喪氣。不過他情緒低落沒多久,就因為飯店又有其他任務而打斷了。鈴聲突然響起,他又回到他的金色鳥籠,拉起操縱桿。歐黛麗轉身看我,難得抿嘴笑著,直白地說:滿臉粉刺的少年呀!(譯註:此為T.S.艾略特《荒原》詩集中的一句,描寫滿臉粉刺的辦事員身處下層階級,卻自信滿滿的神態,原文為:He, the young man carbuncular, arrives,/ A small house agents clerk,with one bold stare,/One of the low on whom assurance sits/ As a silk trson a Bradford millionaire.(他滿臉粉刺的少年,\房屋仲介那兒的辦事員,眼神大膽,\自信加諸低微身分\恰似一頂禮帽安坐在布雷德福富翁頭上。))她眼睛轉了轉,好像在解釋什麼。我突然意會到,她可能引用了某句話,但我不大清楚是什麼。

  歐黛麗快步引領我走過一條長廊。腳下踩著厚實的長絨紅地毯,走在上頭,雙腳輕飄飄的不聽使喚,原先不大穩的腳步更加顫顫巍巍了。我心裡覺得有些難以承受;身邊一切都太過美好,就連飯店的暖氣也暖過了頭。不過好奇心驅使我繼續前進,跟著歐黛麗來到一扇門前。她一扭鑰匙,用力推開門。眼前是一個起居室,空間寬敞,家具也很時髦,是綠白條紋相間的,連地毯也是一大片濃豔生動的綠,從起居室的一頭延伸到另一頭。這綠是如此乾淨青翠,勾起記憶中的某個景象。是新割的草坪的綠。不是隨隨便便的草坪,是高爾夫球場或書裡富貴人家才有的那種。那種綠只有錢才顯得出來,實質上精神上都是。(譯註:在口語中,也用綠背幣(green back note)來稱呼美元紙鈔。)   我站在起居室裡,全身溼透,有些不知所措,活像一顆迷失在廣大翠綠草坪上的槌球,什麼家具都不敢碰。我聽見歐黛麗拴了身後的門,接著雙手貼上我背,堅定地推著我前進。   走吧!她笑著說,聲音一樣悅耳:快把溼衣服換掉吧。我發現她推著我往浴室走。一進浴室,她開始忙個沒完,先開水龍頭,放出蒸氣騰騰的熱水,端出幾個玻璃瓶和金色寬口罐,裡頭全是各類香精油、軟膏,把它們往水裡加,比例不一,好像泡澡水是照著食譜精準配出來的。歐黛麗就像巫婆般不停攪拌泡澡水,等到浴缸出現將近一呎高豐盈綿密的泡泡,她關上水,幫我挽起頭髮紮好(我愣愣站著,看著鏡子),拿了一件奶油色絲質浴袍給我。不到一個小時前,眼前這個女人不過是辦公室裡的一個同事,只不過是另一位打字員,此時此刻我卻讓她帶到這裡,體驗想像不到的奢華生活,進入她的浴缸,換下雨水打溼的衣服。我心裡的驚愕全寫在眉頭,歐黛麗看了聳聳肩,笑了起來。   快點快進去。等你出來我再找衣服給你穿。說完她就消失在走道的另一頭。我看了看四周黑白相間的地磚、大理石洗臉盆、黃銅水管,還有埋在泡泡堆裡、四隻腳鑲著琺瑯的浴缸。我猶豫了好一會兒,看了看浴缸,有些忐忑,然後才解開襯衫、裙子的扣子,任它們滑落在地,又慢慢褪下絲襪,最後脫下貼身衣物。對我來說,絲質浴袍是從未體驗過的奢華生活的具體表徵,我盯著它看,方才從飯店大廳來到歐黛麗起居室一路感受到的崇敬之情,此時直上顛峰。悠哉泡澡搓洗我雖然喜歡,但老實說,平常我只求快速乾淨。我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神遊到了遠方,來到另一個世界裡的某個仙境。一陣冷顫把我拉回了現實。實在太冷了,我只得把浴袍暫時擱在一旁。熱水呼喚著我,啵啵作響的柔密泡沫就是信號。我小心翼翼先將一隻腳跨進去,另一隻腳隨後才跟著踩進水裡。熱水輕輕嚷著我冷冰冰的皮膚。   歐黛麗讓我自己待著,大約四十五分鐘之後才過來。這時浴缸裡的泡沫幾乎消散了,只剩下一缸水,霧霧濛濛一片藍綠色。我聽到歐黛麗哼著歌走過來,突然意會到浴缸裡的泡沬已遮蔽不了我一絲不掛、骨瘦如柴的身體,立刻像箭一樣從浴缸起身。水嘩啦一聲濺得一地。我隨手抓下黃銅架上的一條毛巾,遮住身體。   怎麼樣?歐黛麗說話時根本沒留意我的樣子有多彆扭。她手上拎著一個衣架,上面掛著一件孔雀藍的低腰洋裝,非常漂亮。   噢我看著那件洋裝,驚訝地喃喃自語:我不能穿這種衣服回家。不過,話說回來嗯要是海倫看到的話一定會嫉妒死的。   海倫?誰呀?歐黛麗問,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就這樣,我第一次向她說了心事,在我們相識這麼久之後。      我們彼此的互信也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建立的。泡過澡,手暖腳暖的,我整個人都放鬆了起來,連平常緊閉的話匣子也開了。我告訴歐黛麗海倫是個怎麼樣的人,還說我每天是怎麼忍受她偷拿東西還講話羞辱我,只因為倒楣當了她的室友。歐黛麗拍拍我的手臂,不斷替我打抱不平。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真不知道你是怎麼熬過來的!歐黛麗那時不斷附和我,哄我,說她支持我,最後還煽起我對海倫的恨意,現在想來,那不過都是為了她自己。即使是這樣,我相信她也一樣瞧不起海倫。同樣都是喜歡巧於心計操弄別人的人,但歐黛麗精心經營的派頭,海倫連萬分之一都沒有。歐黛麗本身還多了一種魅力,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好像又扯太遠了。   歐黛麗也向我傾吐她的祕密。應該說我那時以為她是在傾訴祕密。擦乾身體穿戴整齊後,我們在起居室火爐旁倚著天鵝絨墊子坐下,喝了好多杯茶,聽我細數海倫平日的惡形惡狀。其實我當時恍恍惚惚的,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我待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在歐黛麗的奢華住所裡覺得自在。也就在那天晚上,我才發現奢華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一旦開始習慣那種生活,就無法想像若沒有這一切,日子要怎麼過。那天我完全不想回布魯克林的家,也不想回去面對討人厭的海倫。不過自知之明和禮貌不斷提醒我該回家了。我一向不是不守禮節的人,於是起身準備回家,沒想到歐黛麗一把拉住我,誠懇地看著我,雙眼炯炯有神。   我想,你回去前,我應該解釋一下,對吧?我是說,我怎麼會住在這麼大的房間。   我當然很好奇,不過基於禮貌,我知道不應該問。我看著她,屏息以待,深怕說了什麼會讓她打退堂鼓,不願揭露這夢幻魔術背後的手法。   房租是我爸爸付的。   我點了點頭。   我家還算家境優渥,我想。但說不上家財萬貫,也不是暴發戶,我先聲明。只是我爸喜歡把我照顧得好好的,所以我就住在這裡了。   我還想多聽一點,所以繼續保持沉默,再次點點頭。   重點是歐黛麗聽起來有所保留,遲疑了一會兒。我有種預感,她好像有什麼事有求於我。重點是,我覺得局裡其他人沒辦法理解,但你不一樣,你很聰明,玫瑰。你是個開明的人,你可以懂的,對吧?你應該也知道自己有多麼聰明吧,我說的是真的。說到你有多聰明這件事,我一定要帶你去跟我那些波西米亞藝術家朋友喝喝咖啡。他們很有想法,教我用內行人的角度看畫讀詩。你一定會愛死他們的!她的表現親切,說話時搭著我的另一隻手,輕輕搖了搖我的肩膀。一陣熟悉的熱潮爬上我的臉頰。歐黛麗說得斬釘截鐵,我卻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受到自認為知青的放蕩子吸引。儘管如此,我愈來愈肯定,我已經允許自己不再抗拒歐黛麗的迷人風采了。她輕聲笑了,清了清喉嚨,正色對我說:回到剛剛說的,玫瑰,我很怕大家會胡亂瞎猜,所以希望你不要告訴大家我住在哪裡,還有生活狀況如何。要是你願意,我會很感激。   我想,那時早該對她有所戒心的,但我卻沒有。因為這件事已經燃起我內心對歐黛麗的好奇近乎貪婪的好奇心。或許那時候我心裡想,搞不好歐黛麗知道,同事對她的關注就像蒼蠅盯著水果盅,左右盤旋不忍離去。我告訴自己,她只是不想再增加別人對她的無端揣測。不管怎樣,我點頭答應了,成了歐黛麗的共犯,勉強自己離開歐黛麗的大房間,離開那個長絨地毯圍成的綠洲,回到又冷又灰暗的真實世界。   就這樣,我贏得了歐黛麗的友誼。那個命中注定的大雨夜晚扭轉了一切,如今,午餐時間跟歐黛麗一起吃午餐的人都是我。午餐時間一到,艾里絲和瑪麗只要看到我們兩人披上外套說說笑笑走出警局門口,就會一臉不快。至少我想像他們應該會有那種反應,因為沒多久我就發現,任何被隔絕在歐黛麗奔放熱情之外的人,必然會感受到如烏雲罩頂般的心寒。我猜想,歐黛麗終於發現艾里絲有多麼呆板無趣,也肯定不會接納瑪麗,因為瑪麗老是守不住祕密,這種人沒資格成為她的閨中密友。我想,她現在都是我一個人的了。   歐黛麗信守承諾,介紹我認識她的波西米亞藝術家朋友。有一天下班,她拉我去華盛頓廣場附近一家煙霧繚繞的咖啡店。我不知道她介紹我們認識有沒有其他意思。也許是想試探我的深度?我知道她一定很驚訝我的水準如此之低。我實在受不了現在流行把胡謅瞎扯當藝術見解。還有,那些勸我要放開心胸的人,往往心胸都異常狹隘,無法忍受別人不照他們說的做。我的看法是,歷經時間淬鍊仍歷久彌堅的才是藝術,所謂離經叛道的藝術家,往往只是沒才情也無法自律的人。   歐黛麗帶我出席的那天晚上,她那群波西米亞朋友正熱烈朗讀和談論一首長詩。那首詩大約一、兩年前發表在看起來很不怎麼樣的《日晷》雜誌。他們的討論顯然引發了唇槍舌戰。我記得沒錯的話,那首詩是個叫艾略特什麼的人寫的,毫無內容可言,只是瘋子的胡言亂語罷了。他們對這首詩非常著迷,彷彿字字珠璣。坐在我左手邊的女生一度轉過頭看著我,讚嘆地說:這首詩改變了詩的未來,是吧?   我盯著她,想在她臉上搜尋出一絲嘲諷,但看到的只有懇切。她澄澈的褐色眼睛與雪白的雙頰因熱情而閃閃發亮,毫不輸給時代廣場上的廣告看板。是呀,我回答:我敢說,這位艾略特先生的這首詩帶來重重一擊,想必讓詩壇備受重創,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元氣。我說這話絲毫沒有讚美的意思,但這女人吃吃笑著,開心得不得了,好像我剛才說的是發自內心的激賞。我看著她,十分不解。她眨眨眼看我,接著傾身向前,讓對面的男士為她點菸。   那是歐黛麗第一次邀我跟她那一小群波西米亞藝術家朋友碰面,但也是最後一次。我實在不覺得在這次活動裡受到什麼啟發,但現在想來,歐黛麗這麼做真高明,為那次經驗帶來了深遠的影響。歐黛麗的鮮明形象很快在我心裡生了根。那樣一個夜晚,我坐在一家許多人吞雲吐霧的咖啡店裡,聽歐黛麗興致高昂地談論遭放逐的詩人和西班牙畫家。說著說著,她調了調燈光,讓光線照亮她的一舉一動。這個動作雖小,還是改變了我後來看待事情的觀點,以往覺得離經叛道的,後來再看不過是異想天開或前衛而已。她是不是真那麼在意某個發瘋的西班牙畫家畫了什麼,我並不懷疑;但現在我知道,她真正在意的是她是否表現出自己在意的樣子。總之,帶我品味過一次那種波西米亞式的生活之後,她沒再邀過我了。她很懂得洞察人心。我知道,那時她已經發現,我不去聚會不是因為對藝術沒興趣,而是只想跟她獨處。在那個時候,她已經能掌握我的想法了。   我們成為好友之後,一晃眼兩星期就過去了。突然之間,我竟想不起歐黛麗對我露出和煦笑容之前的人生是什麼樣子。有一天在餐廳裡,服務生剛收走吃完的午餐,當我回過神來,我們在餐桌兩側看著對方,她說的你應該搬來飯店跟我一起住才對在耳邊迴旋。   我一直想找個女性朋友幫忙分攤房租。她說,一副不經意隨口提起的樣子。   你的房租不是你父親出的嗎?他應該不希望你找別人一起住吧。   喔,對呀。不過不用讓他知道有人跟我一起住,你懂的吧。她調皮地笑了笑,用力對我眨眨眼。我確實懂了。沒什麼好感動痛哭流涕的。這不是因為姊妹情誼才提出的建議,單純是件交易罷了。我的心略微向下沉,但還沒看破。那幾個星期我們火速成為密友,每天下午都混在一起。此時我看著她,她唇峰上原有的天真笑容退了場,換上不知在盤算什麼的表情。多出來的錢很好用的。她左顧右盼了一下,接著說: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這倒是真的。我很肯定歐黛麗的生活揮霍無度。也許我可以幫幫她,教她節儉之道,我想。我還可以把勒布倫太太傳給我的祕訣都教給她。光是我們變成朋友之後的那段期間,不過短短幾個星期,我們已經去了十九家非常昂貴、高級得嚇死人的餐廳。(而且不只是晚餐,午餐也這樣!原來真有人連午餐都要到那樣奢侈的地方,讓我非常訝異。)我們去的餐廳,餐桌都鋪著雪白的桌巾,桌邊的侍者個個衣冠楚楚,一身燕尾服,還戴著手套。餐廳裡每件事物都有專人打理,其中有一個人的工作竟然只是手持醬料盅立正站好,不斷拿湯杓為客人添加醬料。我們出入的餐廳,都是我以前夢想著要去但苦無機會(也沒伴)而去不了的地方。還有,直到目前為止,我都沒看到帳單。每次我問歐黛麗怎麼可以都讓她付錢,她總是像貴族一樣揮揮手,然後說沒什麼之類的話。也是,歐黛麗看起來就是從來不曾為任何事煩惱。   那天我們用餐即將結束時,領班一手托著銀托盤,另一手手臂掛著一條折疊整齊的餐巾。他幫我們上了咖啡之後,輕輕把簽帳單推到歐黛麗面前。   謝謝你,基恩。歐黛麗又露出她一貫甜美天真的微笑。我算過了,歐黛麗刻意演練過的笑容大概有一百種以上,但此時她臉上掛著的這個笑容是她最常用的。基恩點了點頭就走開了。她突然放低音量說告訴你一個小祕密,我根本不記得他是不是叫基恩,但他從來沒反駁過,所以我到現在還是叫他基恩。叫久了也成真的了!她一臉淘氣,渴望有人跟她分享這個小祕密的樣子,我也不由得跟著笑了。   我偷瞄了帳單一眼,上面沒有金額,只有簽名的欄位。歐黛麗雍容地拿起帳單旁的鋼筆簽了名,字跡難以辨識,然後抬頭看我,還是一臉甜美可人的笑容,但多了點空洞。看得出來,她已經開始盤算著後面的事了。也許腦袋裡算起了錢。總之,她嘴邊還是那笑,眼睛裡卻閃著什麼。   你付多少錢?   什麼?   房租呀,你現在在分租公寓的房租多少?告訴我,一星期九元?還是十元?   喔,你說的是這個。我有點戒心。修女一再告誡我,談論金錢很沒禮貌,更別說要直截了當說出明確的數字。   好吧,不管你付多少,你就搬來跟我住,付一樣的房租就可以了。   你說真的嗎?   當然。她聳聳肩。她的肩膀小小窄窄的,有些男孩子氣。我有錢可賺,你也不用再住在那種鬼地方了。我有些訝異,有人當著你的面明講起誰富誰窮,哪個有教養的人不會嚇一跳。她坦然看著我,眼神中沒有歉意。嗯,你知道我說的沒錯呀。是沒錯。我想起那晚的泡泡浴,那晚的光景深植我心。來我這裡房間大得多了,更何況你現在住的也不是單人房。她接著說:還有,海倫愛挖苦別人,老是裝純潔又裝得不像,還那樣誇張做作。我可以向你保證,跟我一起住,肯定比跟那傢伙住開心多了。   我有些遲疑,隨即擔心歐黛麗會不會看穿我的猶豫。說真的,我非常想立刻答應。這已經無關好奇與否了;現在的歐黛麗對我來說像是個全新的世界。我已經開始覺得在她身邊的我不像自己。這感覺很新奇,好像新的契機不斷在我面前開展。我不再只是玫瑰,而是歐黛麗的朋友。每當這想法在心裡浮現,我總莫名自豪。況且歐黛麗也是我的密友了。我可以向她傾訴,說我的童年,說桃蒂和海倫怎樣傷害我,在背後說我閒話。(但我很機伶,沒說我呼了海倫巴掌,也沒提愛黛兒的事。)我承認,歐黛麗提議要一起住的時候,我馬上想像起這個場景:我們倆在無數個深夜裡,蓋著棉被,跟對方輕聲訴說自己的祕密,直到玫瑰色的朝陽慢慢爬上窗櫺。光想到這些就讓我興奮得眼前發黑。這真是太棒的主意了,但也有點可怕。除了孤兒院和桃蒂那裡,我沒有在其他地方住過,而且那兩個地方都是別人幫我安排好的。我抬頭看著歐黛麗。我想,即使她發現了我的猶豫,也假裝不知情。   那我要怎麼跟桃蒂說?我咬著手指頭,心不在焉地說。   怎麼說都可以呀。歐黛麗邊說邊點起一支菸。我知道現在回分局就要遲到了,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這星期我們已經有兩天中午都晚回辦公室了。   要是她生我的氣怎麼辦?我想像桃蒂跟一個脖子細長、一臉貪婪的律師衝進警局找我。   說不定她有權利這麼做。我小聲說。   她才沒呢!歐黛麗回答。就在這一刻,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她知道我會搬去跟她住。我又看了她一眼,意會到自己其實早就下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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