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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5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9558 2023-02-05
  那陣子還發生了另一件事,其實跟歐黛麗沒太大關係,但不知為何,只要回想起她剛來上班的那幾個星期,就會想起這件事。坦白說,說這件跟歐黛麗沒太大關係也不大對,應該說,那件事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要說的這件事不是警局的事,其實只是件小事,是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後發生的。   那一天下午我比平常早下班。中午用餐後,整個辦公室安安靜靜的,有種懶洋洋的氣氛。三點半左右,探長拖曳著散漫的腳步悠悠晃到我面前,自顧自停靠在我桌邊,就像我的桌子是匹馬,他打算要上馬側騎似的。他在我桌上的文件堆裡翻來翻去,好像興致勃勃在找什麼,但從渙散的眼神看來,他應該半個字也沒看進去。他假咳了幾聲,終於開了口。   貝克小姐,我看你今天已經做了兩人份的工作了。這樣的話,我們是不是應該讓你提早下班,不然你要是跟局裡要兩份薪水就慘了。他從桌上的文件堆裡抬起頭,正好迎上我的目光,但很快就移開了視線,好像被什麼灼傷了似的。

  我沒聽警佐說要我今天提早下班。我說。   我想,我有權力讓你提早下班,你不也知道嗎?況且警佐應該也會同意的。探長一邊回答,一邊把迴紋針橫放在指尖,佯裝專心研究迴紋針的構造,語氣故作親切地說:我們可不想被工會盯上呢。   最後這句他是在開玩笑。打字員哪有工會?應該說,任何以女性為主的行業都不會有工會。   好。我不怎麼客氣地接話,一點也不想對他的笑話有反應:只要警佐不會說什麼,那我下午就提早下班。說完我開始收東西,準備下班,一聲不吭地用力抽起探長坐著的文件。原本靠坐在桌邊的探長踉蹌了一下,隨即站好身子,揚起眉看著我,眼睛眨巴眨巴的,不禁讓人聯想到,局裡釋放的醉漢搖搖晃晃走出陰暗的警局時,一遇到外頭刺眼的陽光,只能失神站在人行道上,不停眨著眼。

  我戴上手套,挽起手提袋,他還站在原地眨眼睛。   你要去哪裡?看得出來我們剛才的對話跟他心想的不一樣。   我看了他一眼,納悶他想做什麼。咦,當然是回家呀。你自己說的。他沒馬上接話,我等著,嘆了一口氣,順手滑下手提包,重重甩在桌上。除非你剛才只是在開我玩笑。說完話,我從一隻隻手指上抽下手套,滿心不悅。   喔,不是,探長趕緊說:我當然不是在開你玩笑。他看著我從桌上拎起包包朝前門走去,一臉尷尬苦澀,好像有點手足無措,有什麼話到了嘴邊卻沒說出來的樣子。說不定他以為我會熱忱道謝的。不過解讀探長費人疑猜的行為背後的動機,不是我分內的工作。回家路上,我也對自己發誓,不再想那些事,也不再為這個問題自尋煩惱。

  沒多久,我回到住處附近。通往公寓那條街的兩側種滿楓樹和榆樹,繞過街區走向回家最後一段路時,我發現深秋的落葉堆積到腳踝的高度。地上的葉片已褪去原有的鮮豔色彩,從令人印象深刻的燄紅、琥珀色,變成一堆堆斑駁的灰棕色,如紙一般薄脆,即使最輕微的微風也能吹得它們沙沙作響。空氣中有股寒氣,刺得渾身麻麻的。看來很快就會下雪,冬天就要來了。走到公寓前,我記得自己又瞥了這棟赤褐色的建築一眼,望著它與隔鄰房子安安穩穩並排著,在地上生了根似的。我又看著那居高向下睥睨的鐵花窗,心裡踏實了起來。到家了!天都還沒黑呢。管它探長說那些的用意何在,下午就能回家還是挺好的。我感覺自己因為放縱慵懶而隱隱有點不安。   一打開前門就聞到燉東西的味道,那熟悉的溫熱氣味迎面而來。通常它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但那天下午卻很誘人,聞得人都有點餓了。我把大衣掛在門旁的衣架上,朝兩手吹氣,暖暖冷得像要結冰的手指。這時,我聽見廚房有人在說話,走近一點,聽出是桃蒂和海倫的聲音。她們兩人聊得正起勁,聲音忽高忽低,好像兩隻蟲子唧唧鳴鳴,好不忙碌。我想,偶爾跟他們一起閒話家常也不錯,於是朝廚房走去,但就在雙向門前停下了腳步,因為我聽到他們提到我的名字。我的心怦怦跳,身子僵硬,出於本能把耳朵往門邊靠,想從微微透出燈光的窄細門縫聽出個所以然。

  嗯,你說,我真不知道我還能怎麼辦。她沒救了,真的,完全沒救!   你可以教教她。我聽見桃蒂這麼應著:她真的很需要有個學習對象。   我朝右稍稍挪移了一下,才能從門縫裡窺見她們。海倫坐著,手肘擱在餐桌上,手裡拿著一杯茶,用來簪住帽子的別針隨意插進紅髮裡,一副不拘小節的樣子。她的帽子就放在手肘邊,又大又誇張,而且早就過時了。桃蒂背對廚房門,從爐子上端起一鍋東西。她一邊做家事,一邊回過頭跟海倫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我知道,她是孤兒,人也善良,身世很可憐但她真的很無趣,跟她說話簡直像看著油漆等它乾一樣。藍尼在背後取笑她,還真不能怪他。桃蒂從爐子邊轉身,海倫抬起頭看她,一臉無辜怯生生的樣子。我知道那個表情是什麼意思。那是海倫在鏡子前預演無數次的許多種表情之一。接著海倫用端莊甜美的聲音說:你覺得我這樣說很殘酷對吧。

  人家都說,穿上別人的鞋子足足走上一哩路之前,不能妄下判斷。   呃,前提是那雙鞋子不能那麼醜。   我也聽人家說過,女人只要心腸好,看起來就漂亮。桃蒂這時的語氣,和她平常對小孩說教時一樣。她拿了一塊髒布墊在剛從爐子端起來的鐵鑄鍋下,順道停下來擦擦眉毛。這幾年呀,對我們母子好的人太少了。丹尼死後,還留下這些孩子,總以為大家會伸出援手丹尼死之前,梅麗森.賈斯柏跟我多要好,後來連帶個東西來看我,或偶爾幫我帶帶孩子也沒有。還有,海倫娜.克倫也沒好到哪裡去   桃蒂開始列出沒對她守寡和獨自扶養孩子這般困境伸出援手的人。這我之前就聽她唸過,而且我知道,這清單在她心裡天天都在更新。至於海倫,她擺明了沒興趣,不像桃蒂說起自己奮鬥掙扎那樣興致高昂。她拿起鹽罐,倒過來,讓雪白的顆粒往下流洩成細細的鹽河,又用手指把鹽在餐桌上推成白色小丘。她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抓一撮往你左肩後面丟。桃蒂看見海倫在玩鹽巴,要海倫照她說的做。海倫心不在焉地丟了把鹽巴,腦袋裡左思右想的話終於到了嘴邊。   要教玫瑰實在很難。海倫說:她的衣服或舉止就是這麼帶不出去而且她對女孩子的東西沒興趣就算了,連假裝一下都懶。   海倫,不然你希望她變成什麼樣?像黛安娜.曼納斯(譯註:黛安娜.曼納斯(Lady Diana Manners,1892︱1986),二十世紀名媛,曾是上流社會知識分子組成的柯特里的成員之一,也曾擔任雜誌編輯,後來成為演員。)那樣嗎?你要記得,她可是修女帶大的,修女不會特別教她怎麼穿名貴的衣服。   我知道,不過好吧,至少她不是真的長得其貌不揚。她條件不錯,但不肯花點心思打扮,真是可惜。你想想,她那雙像莎拉.伯恩哈特(譯註: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1844︱1923),法國知名演員,在當時被視為世界上最成功的女演員。)那樣憂鬱的眼睛,夠聰明的女孩就會懂得善加利用了。

  親愛的,不是所有女孩都跟你一樣聰明。聰明又迷人的就更少了。桃蒂說:你應該惜福,對不受男孩歡迎的女生也要寬容一點。你不能假設所有女孩子都喜歡她原本在摺擦盤子的毛巾,這時停一下,朝天花板看了看,試著找出適當的詞:喜歡的類型都一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的話喚起了海倫的好奇。桃蒂遲疑了一下,環顧廚房,以防有人偷聽他們說話(壓根沒發現我已經在偷聽了)。她走到餐桌旁,在海倫對面挑了張椅子坐下,小聲說:   嗯,我聽說的,玫瑰跟孤兒院裡的一個修女特別要好。就是不大正常的那種要好。聽說是個見習修女,叫愛黛兒。他們兩個之間好像有點糾葛。   海倫忍不住小聲驚呼:不會吧!   桃蒂認真點了點頭。訴說這個令人扼腕的消息時,她試著克制臉皮底下眼見就要藏不住的邪惡欣喜之情。她又往海倫更靠近一點,更小聲的說:我還讀過她寄來這裡的信一次。

  她?你是說那個見習修女?   對呀。她寫了封信給玫瑰,叫玫瑰放過她,不要再跟她聯絡了。我在爐子上用蒸氣悄悄把信封口的漿糊融開,看完後再用麵粉沾水把信封糊好。   這我完全不知情。成排汗珠從我額頭竄出,我的體溫已完全失衡,雙頰滾燙,但血管裡流竄的卻是冰冷的血液。我知道桃蒂說的是哪一封信,但不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有人讀過。   那信裡有沒有說玫瑰到底是怎麼樣,還是她做了什麼?   沒有,只說了   桃蒂話還沒說出口,先聽見廚房門外一陣騷動。太慢了,我本來想伸手抓住掃把的,但就差那麼一點點。掃把砰的一聲跌落木頭地板,讓我嚇了一跳。   搞什麼鬼?我匆匆上樓時聽見桃蒂這麼說。掃把到下去的那一瞬間,我已經把鞋脫下拿在手上,踮著腳尖迅速爬上樓。我只穿著襪子,腳步很輕,沒發出什麼聲音。海倫和桃蒂探出頭時,我想她們應該只會看到地上的掃把,以為是風吹落的。我雖不在場,但不難想像她們頂多就是不耐煩地聳聳肩,把掃把擺好,繼續說我的閒話。

  回到房間,我隨手拿起一本小說,不過經過剛才從樓下逃上來的激動,實在靜不下來,根本沒辦法專心看達西先生對伊莉莎白.班奈特說了什麼,或沒說什麼你知道的,珍.奧斯汀的書向來都是這樣。我既不安又沮喪。意外提早下班多了點空閒時間,本來覺得是難得的奢侈,現在這種感覺卻一掃而空,只因為一個算不上朋友的人的惡意嘲弄。海倫除了說我閒話之外,沒有別的事情好做。那我有什麼好在意的?但我確實在意,這種感覺由內而外吞噬了我。更糟的是,桃蒂竟然讀過愛黛兒的信。我不由自主感覺噁心,體內浮現一波又一波的反胃。我在腦中重溫了那封信一次,想著桃蒂那種無知的人會怎麼解讀。   是該解釋一下我跟愛黛兒是怎麼回事了。坦白說,我知道人們可能不大理解我跟愛黛兒的關係。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不可告人或不正常的事,這我可以保證。愛黛兒要是知道她寫的信被桃蒂那樣胡亂揣測,不知會有多震驚!要是她知道會有外人這樣誤讀,一開始就不會寄那封信來了。說穿了,那封信沒什麼必要,信上寫的都是我知道的事。

  不過桃蒂說對了一點,就是一起在孤兒院的那幾年,我跟愛黛兒曾經很要好。(容我提醒一下,沒有任何不正常的關係我們不過就是性情相近,對彼此很照顧,就像姊妹一樣。至少像知心好友。)愛黛兒寫信給我,告訴我她做了什麼,我想是出於愧疚。當一個人領受了神職的召喚,卻仍對生活應該說是對世俗生活還有眷戀,自然覺得愧疚。愛黛兒盼望的世俗生活,應該是想和我一起度過的,我真心這樣以為。我太理解她了。雖然她不說,但我知道她多麼渴望能卸下神職,離開修道院,重新展開不一樣的人生。我們曾計畫要存錢去遙遠的地方旅行,去佛羅倫斯看看博物館裡珍藏的畫作,也可以去伊斯坦堡那樣有異國情調的地方,洗洗土耳其浴,或在市集裡花少少的錢逛上一整天。我離開孤兒院後,還是按時寫信給愛黛兒,聊聊我們對未來的計畫。我不想讓她覺得我背棄了我們的夢想,也要她知道,我是認真想跟她一起一步步完成這些夢想。我承認在信裡可能太熱切了點,也許我對未來的願景透露了太多浪漫情懷,嚇著了愛黛兒。但我必須聲明,我並不是失心瘋自己幻想出這一切的,那些都是我們曾一同構築的夢想。總之,我猜光是要她離開孤兒院、放棄神職這念頭就已讓她愧疚不已。而我,還不斷誘惑她,用慷慨激昂的言詞慫恿她,告訴她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這並不是說我小小年紀就會帶壞別人,我向來不是那種能引人犯罪的人。也許該先聊聊我和愛黛兒怎麼認識的。我算是她學妹。那年她十六歲,我十四歲,但她跟我不一樣,不是孤兒。她來這裡,是因為某天早上她一覺醒來,告訴媽媽,她受到神的感召,想要終身侍奉天主。聽到她這麼說,她的媽媽二話不說馬上帶她來修女這裡。那時愛黛兒年紀太小,得受過幾年訓練才能正式宣誓成為神職人員,因此修女先收留了她。有一天,我聽到幾個修女發起牢騷(沒錯,也許出乎你意料,但修女也會發牢騷不過她們發完牢騷後都記得虔誠懺悔),說愛黛兒的媽媽急著省下女兒吃住的費用。真懂得精打細算。我記得他們是這麼說的。愛黛兒媽媽為什麼這麼做,我覺得修女們猜的不大對。我想,她媽媽急著送她走不是為了家庭預算考量,而是因為愛黛兒的繼父常常在她洗澡沒穿衣服的時候也不小心闖進了浴室。   一天晚上,很晚了,只有愛黛兒跟我兩個人,她告訴我她可憐的遭遇。我很生氣,氣到真的想用暴力傷害某個素未謀面的男人,那種衝動連我自己都嚇一跳。她從沒跟我明講,但我猜,她笨得去向米爾德雷修女告解,說她繼父怎麼欺負她的。因為有一天下午,她和修女在教室旁那間霉味四溢的小辦公室碰面,聊了好幾個小時。她們聊完後,愛黛兒被迫苦修,時間很長、很久,也很煎熬,只能不停禱告、沐浴、齋戒,徹底清空心中不純潔的思想。這正是米爾德雷修女的作風,愛黛兒不幸受到侵犯,修女責罰的卻是她。   米爾德雷修女這種位高權重的老修女和許多想控制一切的母親一樣,認為女人若不招惹別人,男人是不會來獻殷勤的。她對這個社會的看法很過時,很多想法根本都已經淘汰了。老實說,我覺得米爾德雷修女辦公室的霉味根本是從她身上來的。所以孤兒院裡有些孩子都叫她聖米爾德雷黴菌的守護者。   即使米爾德雷修女看待這件事的觀點,不是出於她對世界的古板想法,而是確實曾發現什麼,我也不認為愛黛兒會對那個噁心的男人有任何欲望。愛黛兒曾對我說過她繼父是什麼樣的人,鉅細靡遺。我可以像你保證,從她的描述聽來,不會有年輕女孩想讓這種人靠近自己身邊。   愛黛兒的媽媽很快就把她掃出家門,沒一點耽擱。我不確定這是出於女人的妒嫉還是母親的愛女心切,畢竟我從沒跟她媽媽打過照面。但她把愛黛兒送到萬能天主的手中後,沒再來修道院看過她一次,這我倒很清楚。我想愛黛兒一定因此而感到孤單。我對自己的父母沒有任何印象,所以不是很能體會愛黛兒的心情,但我多少想像得到那是什麼感覺,因此常常遞紙條給她,上頭寫滿鼓勵的話,也常送她壓花,表示我也感同身受。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當然,一直到接下來這件事情發生,我才意會到我有多麼喜歡愛黛兒。有一天,我們跟霍頓斯修女在廚房揉麵團,準備製作聖餐禮要用的麵包,愛黛兒忽然轉過頭來對我說,玫瑰,你有一雙做麵包的巧手!你揉出來的麵包不會塌,平平整整的,每次發酵都剛剛好。非常非常完美!兩片暈紅不由自主爬上我臉頰,隔著臉頰上沾黏的麵粉透出光來。愛黛兒對我一笑,繼續嘰嘰呱呱說著,很友善,彷彿她心中所思所想是種液體,加進麵包之後就多了友誼的味道。說不定你的好手藝是從你母親那邊來的。她沉思了一會兒說。又或許是你父親傳給你的也不一定。對呀,你想,搞不好你父親是個很厲害的麵包師傅。對!一定是這樣你才這麼會做麵包。   霍頓斯修女聽到愛黛兒說的話,冷哼了一聲,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這舉動出乎愛黛兒意料之外,她轉過頭看著修女,一臉不敢置信。但我不笨,我知道修女是什麼意思。很久以前,我無意間聽到修女細細分析我的身世。他們一再說起我被送來孤兒院的前因後果,前前後後好幾次。要是修女說的是真的,我父母絕不是狄更斯筆下常見那種受命運捉弄的愛侶。換句話說,我不是爸媽一次邂逅後降生在貧民窟的那種悲慘角色,也不是因大火父母雙亡才被送到孤兒院的。人們常說,現實生活往往比故事更光怪陸離。要是你問我信不信,我只能說現實往往令人惆悵。他們對我說的說法是,我來自小康家庭,衣食無虞。我猜,要是我爸沒去尋花問柳說白一點,就是跟很多陪睡的女人廝混染上性病,我爸媽可能還是會跟其他為人父母者一樣,養育我,拉拔我長大。修女說,我媽把我捐給孤兒院,是要激怒我爸。她說她要看看我爸敢不敢不聽她的話,把我接回去。但就我所知,我爸根本沒打算來接我,他原先害怕媽媽生氣,我這麼一去正好解決了問題,而且還挺有效的。他對公平正義的看法很無情,卻非常簡單易懂:他無法對媽媽忠誠,媽媽自然也可以不要養他的小孩。   當然,比起這個愛恨糾葛小家子氣的故事,我寧可自己是因為家裡不幸失火才來到孤兒院的。坦白說,就連是怎麼變成孤兒的,我的故事都比別人的沒特色,但也因為這樣,我相信修女不是隨便跟我胡謅的。從裝著我的嬰兒提籃看得出來我家家境不錯,媽媽在提籃裡留了封信,細數爸爸的不是,但她叫什麼或她是誰,卻沒留半點線索。   愛黛兒一開始猜想我父母是什麼樣的人,霍頓斯修女馬上指正她,順道簡單扼要地告訴她我爸幹了什麼壞事,還有我媽是怎樣報復的。諄諄教導一向不是霍頓斯修女的作風。我想,修女們告訴我我來到孤兒院的實情,沒把我當小孩哄騙,我應當感到慶幸。然而,聽到愛黛兒大聲說,霍頓斯修女,你這樣說真不應該!怎麼可能有人願意拋棄玫瑰這麼聰明可愛的小孩?這種話你怎麼說得出口?此時我嘴角還是忍不住浮現一彎淺淺微笑。她說完話轉過來看我,握起我的手說,玫瑰,你要知道,這麼可怕的故事不會是真的。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你身上。霍頓斯修女翻了翻白眼,拿一條乾酪紗布把手上揉的一大團麵裹好,放進冰箱。我手裡仍握著愛黛兒的手,暈眩震撼不已,好像被擊打牆面的大鐵球用力撞擊了。我覺得生活就此有些不同,我心裡一扇窄小的門打開了。在門後,我看到自己不再孤單,也知道愛黛兒也看到了我敞開的心扉。   我想,聽到桃蒂在樓下廚房惡意曲解胡謅,讓我的胃東翻西攪,也讓我想起過往一切,意會到我多麼想念愛黛兒。我坐起身來,想著她,想著她褐色的眼珠、眉頭常常出現的小皺紋,還有每次她被修女叫去廚房邊工作邊唱著歌的樣子。每次做完勞務,她的手總有好多裂痕。還有,她老是忘記要繫上頭巾,偶爾也不帶傘,因為她覺得害怕頭髮淋溼可能會犯虛榮之罪。還有好多好多事。我靜坐著,沉浸在回憶裡,回想一切。   海倫開門進來時,我回過神來。我知道,我等著跟她面對面的這一刻終於來了。我坐著,有些緊張,假裝在翻書,但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看見我在房裡,定定坐在床上看書,嚇了一大跳。她這反應讓我有點得意。   噢,你回來啦!   對呀。   我我們怎麼都沒聽見你進門的聲音。   嗯。   回來很久了嗎?   今天下午我不用上班,我說:因為我上班很認真。我很清楚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但我就是不想順她的意,故意顧左右而言它,讓她害怕,讓她猜我到底聽見她們說我壞話沒。海倫走到房間另一頭的梳妝台邊,梳妝台橫跨在我們用一條床單隔開、默默交火的疆界兩側。我看著她彎身照了照鏡子,把留在頭髮上的帽簪拿下來,有些侷促不安。   人家讓你提早下班你這聰明的傢伙!她假笑著,眼睛卻小心翼翼看看鏡子裡的我,接著又繼續照鏡子。天呀,看看我,我好像整天在鹽礦坑裡打滾的樣子。她一邊照鏡子,一邊熟練地坐上梳妝台前的凳子,繼續打理頭髮和容貌。我知道她故意不理會我,但我毫不留情的繼續盯著她看。   我聽見你在和桃蒂聊天。我輕聲說。有那麼一瞬間,海倫眨了眨眼,嘴巴圈成O字型。我贏了。我想。現在得向我伏首稱臣了吧。但她很快就掌握了狀況,鎮定下來。   什麼?你說什麼?親愛的。她用甜得像人工糖精的聲音問起。也許她覺得她這麼問很巧妙,讓我有台階下,也免了正面衝突跟不愉快。但我沒有退縮,繼續施壓。   我說,我進門的時候,正好聽到你和桃蒂在聊天。   她倒吸一口氣,好像被什麼嗆著,開始輕聲咳了起來。她一直努力克制。你聽見啦?她用力清了清喉嚨後,語帶好奇天真地問。那你一定聽見我在抱怨店裡的一個女孩,葛蕾絲。她吃吃笑著,但聽起來仍舊緊張:是我不對,我不喜歡說人閒話,你也知道的但是,唉,多多少少還是會忍不住嘛。   我沒聽見你們聊葛蕾絲,倒是聽到你們說另一個人的事。   噢,是嗎?那我就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她對我笑了笑,過於刻意的笑。那種笑容只有神經兮兮的大麥町犬嘴上才看得見,有點膽怯的意味。然後她又在鏡子前認真梳起了頭。我真不敢相信!她居然打算裝做若無其事矇混過去。不過在我看來,她手上已經沒有籌碼了,因為她的手一直在發抖。   你不覺得你有什麼事情需要道歉的嗎?我聽見這句話從口中說出來,自己都有點難堪。我聽起來就像是個神經質的女老師,聲音隨著問句一路爬升了好幾個八度音。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幫傭時,每回若把銀器放錯抽屜,勒布倫太太也是用這種聲音罵我。但我不在乎了。海倫跟我已經攤牌了,我準備一次出手痛快解決。我靜候著。   海倫轉向我,眼睛眨呀眨的,裝出一臉困惑的樣子。這是她常攬鏡練習的表情之一,我認得。喔!她開了口,好像恰好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你說對了。我差點都忘了。她從梳妝台站起身來,走到雕花衣廚前拿出一件東西。手套還你。一直放在我這裡真不好意思。她表現得很有氣度,把我從去年就找不到的酒紅色皮手套遞給我。我不記得自己借給她了,一直以為是弄丟了,還因此省吃儉用了一陣子,趕在冬天來臨前買了另一雙沒那麼好看的灰色手套替代。   海倫拿著手套在我面前揮動著。怒氣在皮膚下悶燒,我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我接過手套,手套變薄了,也失去了光澤,乾癟鬆垮,活像兩個小老太婆。原來她都是這樣玩弄別人的。我對自己說,遇到這種像黃鼠狼一樣刁鑽的小人,不必費心要她道歉了,因為她是不會認錯的。我轉身準備走開,接著又改變了主意。不公平,我心想,實在太不公平了。我氣得發抖,全身顫抖不已。我像上緊了發條的娃娃,箭步走回海倫面前。   我湊近她,兩個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在一起。她看著我,對我露出善意微笑。接著,她的臉色變了,面無血色,好像有人把某個隱形水槽的塞子拔掉了。我想,就在那時候她懂了,知道我想對她做什麼,也知道如果她再惹我,我能做到什麼地步。我不自覺舉起拿著手套的那隻手,就像我的步伐一樣有力而飛快地揮過空中,啪的一聲落在海倫的臉頰。真痛快。海倫哭了,發起脾氣。   你這個卑鄙的人!她憤恨地對我大吼。接著我什麼都聽不到了,只是鎮定從容地戴上手套,每隻指頭妥妥貼貼包覆在手套裡,突然想出門散步看夕陽。   我在外頭待了好幾個小時,東走西晃,晃到了晚餐時間,又晃到晚餐時間過了才回去。上了樓,海倫已經休息了。我沒看見她。她隱身在隔間的床單之後,畢竟那床單的功能就是讓我們能保有完整的私人空間。不過我知道她在那裡。我聽出她有些鼻塞,想必我出門散步時她大哭了一場,鼻塞則是那場她向來擅長的充滿戲劇張力的哭戲的後遺症。我隨意將手套塞在五斗櫃的某個抽屜裡(我確定手套一定很快再次自動消失,因為海倫三隻手的積習難改),鑽進被窩,拿起稍早想讀的那本書。   我已跟海倫當面對質,也用自己的方法伸張了正義,理當覺得輕鬆多了,卻還是沒辦法專心看書。我和下午一樣,翻著書卻沒讀進去。我感覺得出來,一簾之隔的海倫心裡應該想著她犯了大錯。明天一早她一定會馬上跟桃蒂說假如她下午還沒跟桃蒂說的話。也許她還會費點心思在來龍去脈之間添點油加點醋。這是她們兩個都會幹的事,不稀奇。我從床上起身,蠻橫地把屋子裡唯一的一盞燈關掉。海倫沒吭聲。我爬回被窩,閉上眼,知道今晚不會睡得太好。我也知道,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我得想點辦法。   後來我鉅細靡遺向歐黛麗抱怨海倫,不過是好幾個星期後的事了,在我跟她變得要好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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