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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4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8763 2023-02-05
  剛開始犯了錯,沒人會覺得是刻意的,通常也不會造成什麼大問題。我猜,即使有人一開始就發現錯字,他們也不會對文件中偶爾出現的零星錯字起疑心。不過我倒是注意到了,只是歐黛麗的狀況如何我還不清楚,因此沒特別跟誰提這件事。我跟大家一樣很快下了定論,認為歐黛麗是工作粗心的人,心想,過一段時間她打字還是有錯的話,再跟警佐提一下。出於自願也出於良心,我暗自承擔起監視歐黛麗的責任。   通常打字員這個飯碗是容不得失誤的。話語一經打字記錄就有了形體,不論好壞都會變成事實。這是一種很奇特的現象。好幾次我正好有機會坐在法庭裡,聆聽檢察官宣讀我雙手打出來的口供證詞。我謄打的這份逐字稿沒有訛誤,神聖不可侵犯,對我們來說,那就像摩西從西奈山上帶下來的兩塊法板。說不定,謄打的供詞比摩西法板更神聖,畢竟摩西擊碎了石板,即使後來他再重新鑿寫,新的法板也更堅不可摧,但終究已經不是原來那兩塊了(譯註:《聖經.出埃及記》提到摩西受耶和華召喚來到西奈山,耶和華授予摩西兩塊法板,板上是耶和華寫的十誡。摩西下山看見人們膜拜偶像怒之下砸碎了法板。後來耶和華二度召喚摩西,命令他帶來新的石板,並要摩西重新將十誡刻在石板上。)。

  我覺得最有趣的是檢察官當庭朗讀供詞時,書記官立刻把宣讀的內容再次以打字機記下,同樣一個事實因此有了重複的第二份紀錄。我尊重專業,所以不曾質疑法庭打字員的紀錄是否正確(我同樣也不喜歡別人質疑我的正確度)。在陪審團裁決和法官宣判之前,一份供詞內容必須經過多少台打字機和多少雙手女人的手,想來我都覺得吃驚。層層分工和仰賴機器是現代社會的產物,我們這種做法算不算最先進,現在還說不準,但至少我們兩種方法都用上了,而且相信機器總是正確無誤,也相信機器複製出來的與正本一樣正確。人們也認為,打字員和打字機融為一體,想必也和打字機同樣精準客觀。只要在打字機前坐定,兩腳交叉擺好姿勢,手指在鍵盤上就緒,我們也就成了機器。據實謄打逐字稿是我們的職責。我們就像被動的接收器,不容許任何誤差。

  我想這也是正義弔詭之處。我的意思是,正義是隱而未現的;所謂正義,既是全知的,卻也是視而不見的。人們期待打字員不能有自己的聲音,但我想人們更期待正義女神的五感應更受到局限,因為她連第一印象都不能留下成見。正義女神必須視而不見,以求公正無私,但我不知道若是失去這些感覺,是否承受得了。坦白說,我一直喜歡窺視他人,而且並不以此為恥。我熟稔如何觀察他人,我想,我人生中的很多體會都是從窺看中得來的。   我很小的時候,孤兒院的修女就說過,我只要靜靜在一旁窺視,就能順利得到許多消息,而且不會被人發現。當然,他們不會直接這麼說。只有我調皮不乖時,才會說我總在暗中監看別人。所幸,我很少表現不好,她們多半只會說,喔,玫瑰,你真是個小小觀察家!你對身邊的一切總是觀察入微。只要把這天分用在正途,這輩子一定不可限量。她們的忠告我謹記在心。我一直循規蹈矩,總是提醒自己注意禮貌,手掌手指總是乾乾淨淨。我不曾因日常活兒做不好而被責備,也不曾因為臉髒讓修女拿質地粗糙的洗臉巾用力刷洗。

  平凡是高尚美德,這是我在孤兒院學到的。幸運的是,我意會到平凡無奇是老天爺的禮物,因為我不像天生擁有引人側目天賦或特徵的人那樣,必須忍受旁人的憎惡。只要不特別花心思培養才能,就不會像他們一樣。我悉心鑽研平凡的要領,因此贏得眾修女的疼愛。隨著年歲增長,我仔細歸納出她們判定人好壞的標準。對他們來說,平凡的女孩長大後不會輕慢自負,因此至少一生不會犯下七原罪中的驕傲之罪。平凡的女孩不需別人操心,不論與人寒暄,或從裙子口袋拿出書來兀自閱讀,總是知足而開心。平凡女孩的腦袋裡找不到對愛情的綺想,更不會隨意引發男性友人對她產生綺想,因此也不會做出見不得人的事。玫瑰,我們非常肯定,你一定不會在送牛奶工人面前輕浮地搔首弄姿,讓我們顏面掃地。修女說這話時淨是稱許。

  每天幫我們送牛奶的工人,活脫脫像隻熊。他每次來院裡,不管遇到幾歲或什麼身分的女孩,總會說些甜言蜜語,一看就沒安好心眼。對每個女孩都嘴甜的他,唯獨對我例外。每回輪到我去領牛奶,我一開門,他笑咧咧的嘴就繃成一道生硬的直線。我們的交談極其簡短有禮,就是公事公辦的寒暄。有一次我無意間聽到其他女孩問他,為何他唯獨沒對我使過眼色或說些好聽的話。那傢伙有點不正常。他邊搖頭邊說,好像醫生在診斷病情似的。我也說不上來,但這跟牛奶一樣,雖然還沒壞,但快要變酸時你就是知道。生性敏感的人聽到這番話,一定覺得備受侮辱,但我即使親耳聽見了也不生氣,只有笨蛋才會把自已的言行拿來與區區一介牛奶工人的評價相提並論。早在十歲那樣稚嫩的年紀,我就已經體認到自己的心智和道德修養多麼優越崇高。

  修女似乎也都知道。她們特別照顧我,有好幾年時間,每天下午都讓我到一位富太太家裡幫傭。那位太太的先生是天主教徒,而且是生意人,非常富裕。修女希望我有機會學習禮儀和勤奮工作,也看看真正的淑女生活是什麼樣子。我的老闆(嚴格說來不能稱為老闆,因為我根本沒拿到薪水,但那幾年孤兒院收到的捐款確實多了一點)是個頭髮灰白、嘴唇很薄的女人,她的祖先從阿卡迪亞(譯註:阿卡迪亞(Arcadia),早期法國在北美的殖民地區,大約相當於現在的加拿大魁北克東部、沿海省分,以及美國的緬因州部分地區。)沿聖勞倫斯河一路從法國殖民地來到英屬殖民地,後來,有一天一覺醒來發現,他們住的地方搖身一變,有了新的名字:美國。條條大路通羅馬,我猜,阿比蓋兒.勒布倫太太的祖先大概就是抱持著這種精神又向東遷徙,最後一家落腳在紐約市。

  就我對勒布倫夫婦的觀察,勒布倫太太天天守著他們在紐約外行政區的連棟四層樓別墅,勒布倫先生則打理著全紐約市最大的毛皮加工場。雖然家裡女傭不少,勒布倫太太總能找到活兒給我。她像老師一樣嚴格監督我,我也因此學會擦亮銀器、打理皮草、不傷戒台就把爪鑲鑽石戒指清乾淨,還能修補極其精細的蕾絲。從勒布倫太太身上我還學會了節儉這項美德,這她非常在行。我相信,她打從心底覺得自己給了我極大的恩惠。或許吧。她總說,世道在我們這代崩壞。什麼都變得廉價,只求新求快,再也沒人想費心思學習怎麼讓事物歷久彌新。勒布倫太太教我如何保養羽毛帽和晚禮服,順道也承擔起指正我這一代的重責大任。   我當兼職女傭的那段期間,勒布倫太太對我還算肯定,修女們因此很滿意,也幫我認真盤算未來。我十二歲那年夏天,修女募了款,打算等學年開始就天天送我到路底的貝德福女子學校上學。這麼一來,我就可以真的唸點書,不用再上米爾德雷修女的課了。孤兒院裡就那麼一門課,但修女已經八十九歲,不幸兩隻耳朵幾乎都聽不見了,根本談不上教學。還記得,那時候修女對我去貝德福上課後的改變非常滿意,經常說,喔,玫瑰,看你寫字多麼用心,P和q也不會寫錯了。他們把你變成真正的小淑女了!我不知道去了貝德福之後是否成為真正的小淑女,但我想,從貝德福一路到艾斯托利亞女子速記學校,我能成為這麼優秀的打字員(且讓我厚著臉皮用優秀來形容自己無懈可擊的打字能力),也算託貝德福學校的福吧。我應該說過了,我打字又快又準確。這種追求精準的態度大概跟我與生俱來的好奇和觀察入微的雙眼有關吧。

  因此,我緊盯新打字員的一舉一動是再合情合理不過了。我從歐黛麗第一天到分局報到那一刻就開始仔細觀察她,但直到她到職兩個星期後才開始記錄她的一舉一動。一開始這麼做其實沒什麼特別用意,只是在小筆記本上隨手寫下她的上下班時間,還有我們少數幾次對話的內容。我把筆記本塞在辦公桌抽屜最裡面的地方,旁邊還有那只胸針。我每次瞥見它那閃耀的光澤總會覺得不安(還有一點刺激感);它仍靜靜躺在抽屜一角。我對歐黛麗行為的紀錄很簡潔扼要,也沒打算寫得多複雜,充其量比較像是個地圖,讓我能標記出方位,一步步向前,看清歐黛麗的真面目。我的紀錄大概像這樣:      O今天一來就把披肩脫了下來。那披肩就像魔術師穿的那種,內裡是緞面的,反光時有點像銀色閃電。款式優雅,也有點笨重,不過還是滿好看的。進辦公室都像在演戲。每天早上開始期待她走進來,只是為了看她還有什麼把戲。

  O問我都去哪裡買午餐。也許她只是想問哪裡有好吃的,但我不相信。猜她或許是鼓起勇氣邀我哪天一塊吃午餐。跟我說話的態度和跟艾里絲、瑪麗或其他巡警都不一樣。顯然她很聰明,說不定她已經發現我們兩個跟局裡其他人是不同世界的人。我雖不寂寞,但能跟聰明一點的人對談還是不錯的。要是她約我去吃午餐,說不定我會答應。   O的打字能力不如我預期。今天有兩份報告出錯。有六個地方把a打成s。我指正她的時候,她嫌打字機不好,說按鍵怪怪的,打a就會動到s。我拿我的打字機跟她換,她那台我打起來似乎沒什麼問題。   今天探長吃完午餐回來後,在O桌上放了一小包花生糖。O一副滿心歡喜的樣子。不過跟平常一樣,不管她做什麼,很難說那是不是真心的。探長說他只是剛好去了一趟甜點店。太可疑了,探長向來只喝黑咖啡,而且沒人看過他吃甜點。

  比起咖啡,O比較愛喝茶。伯爵茶,加一點牛奶。喝茶時會微微彎起小指頭。坦白說,這小動作我滿欣賞的。她或許真的是個淑女。   O走到辦公室這一頭來歸還一份報告,然後停在我桌邊,問我喜歡什麼樣的音樂。可能是太興奮了;我竟回答都喜歡。其實,最近流行的音樂,就是在舞廳就聽得到的那種樂團演奏的音樂,還真是嗓音。我真正喜歡的是巴哈和莫札特。沒想到O搭著我的肩說,下回一定要找時間一起去聽音樂會。不知道我們是不是真的會一起去聽音樂會。如果是跟O一起去,史特拉汶斯基那種詭異的音樂或許我還能稍稍忍耐一下。真是個有趣的人。我有預感,她是個文雅的人。   今天暗示O,我中午應該會去街角的小吃攤買午餐,若她也要外出的話可以一起去。她沒接話,想必是期待可以一起去高級一點的地方吃飯。她品味絕佳,我想我們第一次一起吃午餐她一定不想隨隨便便的。我真傻,竟會找她去小吃攤那樣廉價、隨便的地方吃東西。

  今天O跟探長說話時:竟然順手拉了拉絲襪。探長盯著她腳看,她好像也不在意!太驚人了。她坐在椅子上,伸手想把左腿絲襪的皺褶拉平。我很確定,她一路向上拉到裙襬下緣,還理了理大腿上的襪頭。太沒水準了,真失態。想想,假如探長看到了一定會心癢癢的。如果是警佐,絕對不能容忍這種行為。感謝上天,世上還有警佐這種有品格又正直的男人。   今天O在電話上跟朋友聊了好幾分鐘,討論晚上要去哪裡。掛電話的時候,她發現我正看著她,開口好像要問我什麼事情的樣子,但探長打斷了我們。他要我去偵訊室記錄嫌犯的口供。我想,O是要來邀請我晚上跟她朋友一起出去的。差一點就能知道是不是我想的那樣。   今天中午午餐時間,O去吃飯,忘了帶手提包。有個香菸紙盒從包包裡露了出來。紙盒上寫著高盧牌(譯註:法國香菸品牌。)。從沒聽過這牌子,像是外國貨。話說回來,我也沒抽過菸就是了。趁沒人看著的時候偷偷從紙盒抽出一根,走到外面小巷子打算抽抽看,才發現身上沒火柴也沒打火機點菸。把菸放進抽屜,放在O的胸針旁。希望菸少了她不會發現。她實在不該抽菸。這不是好事。我是在幫她。要是知道我是多麼為她著想就好了。她具備成為淑女的一切特質,只要有個觀察入微的人盯著她,不讓她做蠢事就沒問題了。   O今天中午跟艾里絲去吃午餐,沒找我!找了撲克臉、打著領帶、又老又像男人婆的艾里絲。他們回來時,我笑容可掬問他們午餐怎麼樣,O回答時卻一副沒我的事的樣子。覺得很不受尊重,但沒關係,不會在意。顯然我看走眼了,O和艾里絲兩個人自己好來好去就好。   O今天遲到整整十二分鐘,進了門也沒說什麼。警佐要她注意一下時間,她可能說了個笑話吧,聲音太小,我在辦公室這頭聽不清楚,只知道她笑了,連警佐也跟著咯咯笑了,讓我大為震驚。開始厭惡早上看她走進辨公室,她一來,就把嘻嘻鬧鬧也帶進門。      我一直以為,我寫下的這些筆記不過是些零星的片段,現在讀起來似乎很完整。本子裡記載的內容還真不少,上面不過是用來舉例的其中幾條而已。我對她感興趣不是什麼不正常的事,只是這麼做有點不尋常。歐黛麗一出現就很吸引人。只要她願意,她可以很友善,也可以很有說服力。人們很容易誤以為她好交際,但我從前幾週的觀察發現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的事:只要更仔細一點觀察(就像我平常那樣)就會發現,儘管人人都受她吸引,她卻不愛跟人太靠近。有人走到她桌邊,她嘴角總糾結著那麼一絲緊張,隱隱約約的,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來。這緊張隨後轉變為她的招牌微笑,輕輕淺淺地漾開在臉上,但心不在焉,就像在吐司上隨便塗上奶油那樣輕率。   大家總喜歡跟她說話。要是沒能跟她說上話,至少也要說說關於她的閒話。八卦通常出現在午餐時間,警局外面街上有些小攤車,賣波蘭餃子(譯註:波蘭餃子(pierogi),波蘭傳統食物,餃子裡的餡有葷有素、有鹹有甜。餃子皮包入餡後,先下水煮熟,之後可直接沾醬食用,或煎過後再吃。)和稀得像水的咖啡,餃子是用報紙包的,咖啡則裝在普通紙杯裡。大夥兒在攤車旁邊一站定,馬上就開始一回回的熱烈討論,像是:   我聽說她曾經跟一個男人去了加州,但他給了她一記右勾拳,以為自己跟拳王傑克.德藍尼(Jack Delancy)一樣。最後她偷了他的錢跑了。   我聽說她拍過電影。她跟克拉拉.鮑(譯註:克拉拉.鮑(Clara Bow,1905︱1965),美國一九二〇年代知名女明星,活潑不羈,在當時是引領時尚的風潮人物,甚至被視為性感女神。)一起在桌上跳舞。   真的嗎?那我們怎麼沒看過那部電影?   威廉.海斯(譯註:威廉.海斯(Will H. Hays,1879︱1954),美國政治人物,擔任美國電影製作暨發行人協會(Motion Picture Producers and Distributors of America)主席期間,為美國電影制定了審查規範,限制電影的表演內容。)盯上那部片子,禁了。說太淫穢了,不適合公開放映。不是很正派的那種片子,你知道的。   呿,這說法太沒說服力了。   什麼意思?   我是說,除非我親眼看了那電影,不然我才不信咧。   我只是把我聽到的消息說給你聽。   別信那些風言風語。我覺得她是個好女孩。   對呀,她那麼優雅。   等一下,我的想法不同。聽說她是黑道的女人。對呀,你看看,不然她怎麼會有那些花俏的衣物,肯定是從他那裡來的。黑道一定是故意要她來局裡工作,要她探探掃蕩私酒的內幕消息。你也知道,黑道嘛,總是想要有人可以混進來。   小心禍從口出。到此為止。此起彼落之間總有心腸好一點的人受良心驅使,跳出來說公道話:這可不能隨便開玩笑。你們可能壞了別人的名聲。   我又沒說是真的,我只是把我聽到的都說給你們聽   通常都像這樣,一旦有人開始議論,附和的聲音就像渾厚的合音一樣在四周低聲迴盪,不會停也停不下來。沒人承認是誰先帶頭講起的,就算散播出去,他們也毫不內疚。我想,那是因為酒鬼、強暴犯、偷賣私酒之類的事,對分局裡大多數人來說已經沒什麼新鮮感了。說歐黛麗閒話成了我們唯一的消遣,而且編造謠言的人(主要是葛雷班、瑪麗和哈雷)還能藉此發揮自己的浪漫奇想。他們把歐黛麗跟報紙的最新頭條扯在一起,但克拉拉.鮑也好,威廉.海斯也好,全都是最近的話題人物,因此這些編出來的傳言聽起來就令人起疑,這跟我房東桃蒂的小兒子出生日期一樣,怎麼聽時間都對不上。   歐黛麗即使知道別人說她閒話也不會說什麼。她的迷人魅力就像電器開關,可以隨心所欲開開關關,而且電力絕不因這些謠言而減少。歐黛麗雖然魅力源源不絕,令人驚訝的是你很難看出她在想什麼;她似乎刻意和別人保持距離。至少我目前對她的觀察得到的結論大致是這樣。   瑪麗把每週要打的文件拿到歐黛麗座位時,多少會跟她閒聊兩句。歐黛麗客客氣氣的,但回答時總不多費唇舌,也沒回問瑪麗什麼問題。我猜瑪麗應該不大高興。從某方面來說,我自己也是沉默寡言又挑朋友,其實私底下也認同歐黛麗的做法。應該說,在她考慮不周,降格邀請艾里絲成為她第一個共進午餐的對象之前,我贊同她的做法。如果她邀了瑪麗,我還不會那麼失望。但竟然是艾里絲!兔唇、喜歡搞自閉又無趣的艾里絲!我知道,單看外表我確實沒什麼看頭,但艾里絲是個連內在都沒看頭的人。有一次她對我說,培養嗜好是小孩才會做的事。她半點嗜好都沒有,對什麼都沒興趣,就我所知,她連空閒時也不愛看書。她只看報紙,而且看報紙的方式也無趣極了,永遠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從頭到尾,連廣告和訃聞都不錯過。看完報後,她只對一件事發表高見:氣象預報。或許我沒什麼資格這樣說,不過就連我這樣的人都知道,艾里絲無趣到令人呵欠連天。   我不是特別喜歡說別人閒話的人,也不覺得瑪麗好管閒事嚼人舌根是好事,但若有人要扭曲人與人之間的關心或感興趣,我更受不了。畢竟,對別人的事好奇是人性,只有假正經的人才會故作不在意。艾里絲就是這樣的人。有一次,我發現警佐連續一個多星期沒帶午餐,覺得有點奇怪,隨口大聲說,不知道警佐和夫人之間是不是有什麼事。艾里絲馬上就用嘲弄的口氣說,玫瑰,這種不必要的問題就不要提了。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不然其他人可能會誤會你跟警佐有什麼。你可別告訴我打字學校沒教過你們什麼叫做專業。我討厭人家嚼舌根,但更討厭自以為比其他人高尚、自命清高的人。   歐黛麗和艾里絲吃完午餐回來後,我只客套敷衍了一下,又埋頭打手上的報告。我對自己說,他們不找我也沒關係,我一點也不在意,但心裡還是難受,情緒有些激動,感覺很煩躁。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喝了太多咖啡,手指在鍵盤上亂了套,不小心按錯好幾個鍵,只能把滾軸上的紙撕下來丟掉,重新放進新紙,結果又因為急躁在同一個地方出了錯。我又惱又怒,決定停下手邊工作。我戴上手套,順手把抽屜裡那支偷來的菸放在左手手腕和手套之間,不落痕跡夾帶出去。我打了聲招呼就走出去,沒人抬頭看我一眼。   我走過好幾條街,回到先前打算抽這鬼東西的巷子。這回我記得帶點菸的傢伙了。探長整個早上都叼著一根火柴棒(他每次找不到牙籤就會拿火柴棒來替代),我趁他沒注意,把他暫放在桌上的火柴偷偷納進我抽屜深處的小小寶物堆。(這話聽起來我好像是個慣竊,但我得先聲明,我真的不是。火柴本來就是用了就丟的,不是什麼值得珍藏的東西。還有,我也說過,歐黛麗的胸針是我撿回來的,基本上不算偷,只是撿到失物而已。)   我走進那條巷子,鬼鬼祟祟東張西望了一下,也很清楚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德行。我拿起火柴,手一邊顫抖,一邊把火柴上的火藥往磚牆上劃,咻的一聲,火點燃了。我沒抽過菸,但經常在咖啡店裡看到男人抽。我把點燃的火柴放在菸的前端,雙頰輕輕向內收攏,吸了一口氣。一陣乾燥、嗆辣的爆烈感隨即衝入肺部。我咳個不停,非常狼狽,很快看了巷內一圈,深怕別人看見。   香菸好像起了作用。我開始發暈,感覺自己的頭好像變成了氣球,就要離開身體往上飄浮。我很想知道歐黛麗抽菸時也有這種感覺嗎?她去咖啡館的時候抽不抽?去派對的時候也抽嗎?她會這麼大剌剌地抽嗎?我腦袋裡想著歐黛麗,手則揣摩著她會怎麼拿菸。頭更暈了。我又深深吸了幾口,毫無節制地吸,看著菸頭隨著我的吸吐緩緩燃著,像一小塊燒紅了的煤炭。有那麼一會兒,我感覺非常放鬆。突然,旁邊的公寓有人開了窗,就在我正上方。我亂了手腳,順手把香菸丟在路旁一灘髒水裡,火速離開巷子。高跟鞋在人行道敲出巨大聲響,讓我更加惶恐,一路急行,直到來到警局附近才放慢腳步。走進門,穿過一樓大廳,我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強打起精神。   幸好,我進辦公室時和離開時一樣,沒引起什麼注意。其實根本沒有人抬頭看我一眼。我深吸一口氣,讓肩膀自然垂下,從容的穿過辦公室,走回座位。我的思緒隨著這個全新祕密奔騰。我抽了菸!瞧,我竟是個會抽菸的野女人!探長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嚇一大跳,一想到這個我就得意起來。至於警佐嗯好像沒那麼光采了。管它的。   玫瑰。有人輕聲叫了我,嚇了我一跳,轉頭一看,歐黛麗盯著我,嘴邊淺淺的微笑夾雜著一點好奇。你還好嗎?   喔,沒事。很好,什麼事都沒有我好得很。我說。   她歪著頭繼續盯著我。你剛剛看起來好像受到驚嚇。她一邊說話,一邊嗅了嗅,笑開了,彷彿心中的疑慮有了解答,有種心照不宣的意味。她聳了聳肩,就像要放過我,不再提這件事的樣子。只是看看你怎麼了。她話是說完了,但眼睛還直盯著我看了好一下子,才轉身回自己座位。這時我轉頭聞了聞,嗅到自己頭髮上的菸味。那一整天,那味道簡直像晚禮服的拖襬,我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讓我擔心不知多遠就聞得到。   那天下午,我的疑慮馬上就有了解答。我去檔案室回來後,發現桌上多了一包香菸,還沒開封的。我當下就知道是誰放的。我走到辦公室那頭,把菸還給歐黛麗。她忙著打字,抬頭看我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   謝謝你,這個我不需要。我把菸遞到她面前:我不抽菸。   喔?真的嗎?   對。我說。手還伸著,要她把菸收回去。   好吧,可能是我誤會了。她這麼說,但語氣裡全然沒有會錯意的意思,只是懶懶伸出漂亮的手,把菸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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