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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3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3883 2023-02-05
  我們分局是一棟磚造建築,潮溼清冷。有人說,這房子是荷蘭人在曼哈頓開墾時留下來的,本來是穀倉,用來囤糧和圈養牛隻。這房子是不是真的歷史久遠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磚牆上經常有水氣凝結的小水珠,溼氣讓屋子總是冷颼颼的。它就像都會區大多數房子一樣,沒有一扇窗見得到太陽,只有間接反射的光沉沉包裹著整棟房子,也因此局裡只見青綠冷光,整天陰森森的,讓初走進警局的人誤以為自己走進了巨大的魚缸,或是站在幾個魚缸之間。   還有,局裡老是瀰漫著某種氣味,那氣味濃濁,讓人有些暈眩。根據我在局裡工作時的觀察,那顯然是酒氣,是從人的毛孔透散出來的酒味。例如威士忌或琴酒那類酒的味道一旦從飲酒人的髮膚口齒透出,就有股特殊的酸味。也許你會以為,喝酒的人身上的酒味和氣味濃淡都不同,局裡的味道應該會隨著人進進出出而波動,就像潮起潮落那樣。確實,味道強弱的確多少會隨著人的出入而有所不同,但無論多麼不明顯,當中總還是有那麼一種氣味盤桓在局裡的空氣中。

  千萬不要因為我這麼說,就誤以為我討厭這份工作。我其實很喜歡在局裡上班,久而久之,也習慣了局裡的光線和氣味,要是少了這些反而覺得怪。話雖如此,每當有外人來局裡,不管是警佐、探長、警官、警員、艾里絲、瑪麗和我,總會先為那股味道和幽暗光線致歉,歐黛麗第一天來上班的時候也是。   那天早上歐黛麗進門前,我們聚在瑪麗桌邊開臨時會議,討論分局被指派為示範小隊後該如何配合執行查緝任務,打擊、掃蕩轄區裡的地下酒吧。警佐對這個議題似乎相當投入,講起話來帶點斟酌過的抑揚頓挫,威風凜凜。我敢說,警佐一席話講得局裡所有男人也跟著士氣高昂。風言風語早在月初就已傳開,假如我們接下來幾週能順利掃蕩五間以上的地下酒吧,就會有記者來採訪,紐約警察局局長也會來局裡訪視,跟大家見面握手。光是想像這場景,我們不由得興奮緊張了起來。我看著周遭同事殷殷企盼的神情,不得不注意到,這小小分局可能會上頭條的傳聞,竟也能吸引督察長走出辦公室。

  平常探長是這間辦公室裡位階最高的,但老實說,我們都覺得警佐比較像真正的頭兒,論年紀論資歷,他比探長資深、經驗豐富,也不像探長那樣年輕不成熟。不過,那天早上,探長的上司局裡的督察長也來了,跟我們一起圍在瑪麗的桌邊。督察長手長腳長,有點年紀了,平時只喜歡關在自己的私人辦公室裡看探長和警佐送去的報告。兩眼無神、一臉白鬍子是他最大的特徵。我總覺得督察長有點像來無影去無蹤的幽靈,大概是因為我們往往只能從他辦公室門縫鑽出來的甜甜淡菸草味判斷他在不在,若他在,就會坐在門後抽菸斗,任縷縷輕煙向外四散。   這場會議雖然算不上正式,但歐黛麗走進分局時,還是讓會議中斷得有些突兀。門砰的一聲關上後,我們全都轉過頭去,只見歐黛麗站在門口,用藍色的大眼睛看著我們,唇邊帶著淡淡的笑。她的憑空出現,以及優雅的神情,跟周遭背景一點也不搭。我們全都傻了,連討論時偶爾出現的咳嗽、紙張沙沙作響也逐漸停歇,就像風停後洩了氣的風向袋(譯註:風向袋(wind sock)裝設在機場的飛機跑道附近,用來協助飛機起降和滑行時目測機場的風向風速。風向袋的形狀是截去尖頭的圓錐形,由布料製成,長度至少有三.六公尺,較大的尾端直徑至少要有〇.九公尺,而且應選擇至少在高度三百公尺能配合背景清楚看見並理解其指示的顏色。)。歐黛麗非常要得,完全不受影響。她靜靜拆下帽子上的別針(那是一頂天鵝絨無邊帽,別在她看起來好像還沒剪短的假髮髻上),脫下手套。探長連忙走過去幫她接過脫下的大衣。就像我說過的,她身上的好東西還真不少。

  歡迎歡迎。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我聽到探長接過大衣時這麼說。這說法有點奇怪,好像歐黛麗是來參加晚宴而不是來報到的。歐黛麗以她一貫隨興悅耳的笑聲回應。   大夥兒,先這樣吧。警佐開了口,把我們的注意力拉回剛才討論的話題:都回去忙自己的事吧。他拍了兩下手,好像我們是手掌上的灰塵,想用力拍掉。警佐看出我們分了神,索性把會議結束。大家四散開來,假裝手上有事要忙,希望裝忙之後真的就有事情可忙。督察長重新回到他的辦公室,消失在菸斗升起的雲霧堆裡,放鬆自己,也讓我們跟著鬆了一口氣。辦公室緩慢平穩地回到原有的秩序,只有某人例外。   我肆無忌憚地觀察歐黛麗第一天上班做了些什麼。探長先帶她去衣帽架旁,幫她掛上大衣(打細褶的交襟大衣,紫丁香色的,應該是喀什米爾羊毛,但距離太遠看不清楚),之後又陪她像散步一般在大辦公室兜了一圈,一一介紹他們沿途遇到的警員、警官。我發現,歐黛麗對大家都彬彬有禮,但舉止會隨著說話對象稍作調整。遇到警佐,她像個端莊淑女;跟瑪麗說話時,就像瑪麗的閨中密友,兩人閒話家常時開懷大笑;跟艾里絲交談時,轉換成與艾里絲相同的淡漠,維持一種專業人士之間的距離。我想,這應該能博得艾里絲的欣賞。

  探長和歐黛麗還遇到正準備外出例行巡邏的巡警(或用他們的行話來說,就是要去轄區巡田水),他也不忘為他們介紹。這時,我看見她向歐尼爾伸出手,帶著調情的意味,讓歐尼爾兩頰微紅,深色睫毛害羞地往下搭在黑眼圈上。她聽到哈雷邀她一起捉弄探長時,毫無拘束地咯咯笑了(倒是探長看他們倆一搭一唱沒那麼開心)。當亞普揮著小手苦口婆心告訴她,打字正確無誤的拘票有多重要時,她專心聆聽,點頭稱是。碰上葛雷班,她只是冷冷跟他握手,刻意忽略他的低級笑話。或許出於本能,她當下就知道,最好跟這個人畫清界線,保持距離。   接著,在我還沒意會過來前,探長已帶著歐黛麗走到我桌邊。我從校稿文件堆中抬起頭,擺出客氣但漠不關心的表情。

  好,最後一位,也是我們重要的一員迷人的貝克小姐。探長這麼說。我的身子往後移動了一下。我不是容易上當的笨蛋,當然知道正常人都不會用迷人來形容我。坦白說,我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鼠灰色的頭髮,鼠灰色的眼睛,身材一般,中等高度,身上穿著的服裝就透露出我的家境和收入如何。我就是這麼普通,甚至該說我就是出奇普通。在警局待了幾年,我很清楚證人作證時依賴的是印象,因此我有把握,即使犯了罪也不會有人指認我,因為我這張臉實在太平凡,很難讓人留下印象。我是個平凡無奇的人已是公認的事實,我想探長也很清楚,也因此更覺受傷,他竟趁著辦公室新人來的時候嘲笑我,以報前仇。我回瞪他一眼,但歐黛麗牽起我的手,化解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貝克小姐,我當然記得,她優雅而老派地低聲說:雖然還沒正式打過招呼,但我上週來時就對你有印象了。我好喜歡你那天穿的襯衫。我記得那時心裡還想,你的品味真好。我看著她,心想她真會說話,一說就說到人心坎裡了。我發現,明知自己沒有哪件襯衫特別引人注目,仍不由自主相信了這番讚美。突然我想起那只胸針,不禁懷疑,這番讚美該不會只是因為想提起胸針不見的事吧?一陣徹骨的憂懼在血管裡蔓延。我遲疑了一下。   其他打字員都叫我玫瑰。我好不容易吐出這幾個字。   玫瑰。歐黛麗跟著複述,但她唸這個名字時尾音特別,不知怎地聽起來真讓人聯想到美麗的玫瑰花,而不是她眼前這個平淡無奇的女人:玫瑰,很高興認識   她話還沒說完,局裡拘留室的門砰的一聲打開了,一個渾身酒味的老酒鬼搖搖晃晃走到我們身邊。我看見探長稍稍往歐黛麗身邊站了過去,企圖保護她。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歐黛麗一點也不需要別人保護。看著歐黛麗沉穩走向逃犯身邊,局裡上下全都靜了下來。

  先生,她友善地挽起醉漢的手,以不帶恐懼的和善聲音說:我想你可能不小心離開了你的房間,但其他人還是很需要你作伴的。這個六十開外的老人,身穿破爛不堪的褐色西裝。他看著她的手臂那樣自然地挽起自己的手,非常疑惑,於是以爛醉者試圖專注的努力神情,想看清楚挽著他手臂的人是誰。那張臉蛋讓他驚訝不已,態度也跟著軟化。歐黛麗扶他往前走,細心照顧著他。從沒有人這樣對待他,老人完全卸下防備。他讓歐黛麗領著他回拘留室,泰然自若又滿心歡喜,好像歐黛麗是要帶他上舞池跳舞,或準備打下一洞高爾夫球一樣。來到拘留室後,歐黛麗放開手臂,輕輕拍了老人肩膀,還對他眨了眨眼。接著,兩名員警很快上前將老人面前的門關上。老人雖然又遭囚禁,卻心滿意足笑了,看著歐黛麗走遠的身影,似乎一點也不後悔自己被騙進牢房。

  她的身影從通往拘留室的走廊慢慢回到辦公室,在場的員警和打字員全都忍不住屏息,接著爆出如雷掌聲。歐黛麗開心的微笑,謙虛的點頭示意,但我注意到了,她完全沒臉紅。   做得太好了,拉薩兒小姐。警佐低沉的喝采從辦公室另一頭傳來。   探長走到她身邊,從外套內袋抽出手帕,在空中抖了抖,然後拉起歐黛麗的手,輕輕擦去剛才她護送醉漢回牢籠時不慎沾上的點點汙漬。   好了,看來你並不介意弄髒手。探長對她這麼說,還眨了眨眼,嘴邊揚著不大正派的笑。這種雙關語男人向來不會對我說,不過有人說的時候我還是聽得懂。歐黛麗倒是淡定,沒什麼反應。探長幫她擦手時,她只是禮貌性對帥氣的探長笑了笑,然後望向他處,彷彿探長背後還有更吸引她的事物。

  至於我們原本說到一半的話,似乎被遺忘了。歐黛麗智取醉漢的事情告一段落後,探長就把她交給瑪麗,接著她就被分配了座位還有第一份要打的報告。在那之後,我還是繼續從我辦公桌這頭一直觀察著歐黛麗,但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也沒抬起頭來或看我一眼,一次也沒有。這樣更好,我這麼認為。那時我想,我們倆除了都是女人外,一點共通點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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