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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10355 2023-02-05
  若說我一開始就知道歐黛麗對我和整個分局帶來的各種影響,那可就錯了。我說過,歐黛麗走進分局大門的當下,我確實發現一些蛛絲馬跡,至於她帶來什麼變化或我的人生會有何不同,我沒辦法明確告訴你。頂多只能說,第一次碰面後,我只要想起歐黛麗,心底就隱隱不安,但也沒有其他更複雜或更具體的感覺了。她面試後的那幾天,好幾次我打開抽屜偷看那只胸針,也想到了歐黛麗,不過往往因為工作職責而斷了神遊。說不定她多的是胸針;我對自己這麼說了一、兩次。說不定她收藏眾多,根本沒發現胸針不見了;或許她根本不當一回事。我這麼推想。我想著自己神色自若把胸針還給她的畫面,也想像過自己自然而然忘記還她胸針的畫面。無論哪個情景,我都不想有太大的反應。我會佯裝自己對胸針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光是想像我能對她和她的高級珠寶擺出厭膩、不屑一顧的樣子,就夠我開心的了。接著,週末到了,我把胸針和歐黛麗完全拋在腦後。

  那陣子我在寄宿公寓分租了一個房間。像我這樣未婚、薪水又不太高的女性,幾乎都是這樣解決住的問題。經營這間公寓的是個年輕寡婦,名叫桃樂絲,但她比較喜歡人家稱她桃蒂。桃蒂一頭直髮,深淺棕色交錯。她有四個孩子,生養孩子再加上做不完的家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讓她面色微紅,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斑點,眼袋明顯,下巴兩側肌肉鬆弛。不過我覺得她應該還沒超過三十歲,頂多二十八或二十九,我猜。這年頭,年紀輕輕守寡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她的故事和許多人一樣:先生去參戰,然後沒了消息。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好多都讓這場吃人的戰爭生吞活剝了,連骨頭都不剩。她常說,要不是放不下孩子,她一定會跋山涉水去德法邊境,去那個炸得坑坑巴巴的田野上尋找丈夫安息之處。她說,丹尼一定是讓芥子氣毒死的。

  丹尼與桃蒂,他們倆的名字聲韻皆合,這樣的巧合一定更加深了桃蒂喪夫的悲傷。她在食物儲藏室貯放著她所謂的料理用雪莉酒(說也奇怪,這酒從來用不完,好像自己會隨時補滿似的,即便禁酒令公告後還是一樣),幾杯下肚後就會開始說起丹尼的死,鉅細靡遺的程度,就像她親眼目睹似的。她堅信他的屍首一定被隨意丟棄在某條壕溝,草草堆個土丘葬了。他葬身的地方化為萬千個層層疊疊的土堤,一條條像蟲一般的疤,橫陳在法國田野裡,據說現在還看得到。桃蒂最小的孩子三歲半了,怎麼算好像都跟她先生去打仗的時間兜不上,但我沒問過桃蒂。畢竟她算我的房租價錢公道,對此我心懷感激,也不想挑起不必要的紛爭。人在戰時,內心的孤寂絕不同於平時,世間種種寂寞都莫過於此。這是我一直以來深有體會的。

  我當然也嘗過孤單的滋味,但從不曾落單。住在寄宿公寓裡,沒什麼機會獨處。這棟公寓位於布魯克林,用赤褐沙石建成的,相當破舊。桃蒂守寡,少了丈夫幫忙打理維修,手頭又緊,沒錢請人修繕,房子自然破舊。我猜大概是這樣吧。倘若只住一家人,這公寓不算小,但住了八個大人、四個小孩,就不覺得大了。   我住在那裡時,屋裡就擠了那麼多人,不用說,總是吵吵鬧鬧的。甚至在自己房間裡也沒辦法享有一般人該有的隱私。房間其實相當大,但隔成兩半,而且是用一條曬衣繩橫過房間兩頭,掛上幾條汙漬滿滿的褪色床單權充隔間。半私人房,我記得報紙招租廣告上桃蒂是這麼寫的。我想桃蒂這麼寫不是刻意欺瞞,畢竟我的房間確實也算是半個獨立空間,而且房租又比其他分租公寓來得低。話說回來,她這樣收兩份租金,也比只租給一個人多。我想,買賣裡誰占便宜誰吃虧,還得看從什麼角度來計算才說得準。

  跟我一起分租房間是個紅髮女孩,臉頰圓團團的,左右膝蓋上的肉匯成兩個小漩渦,年紀跟我差不多。她名叫海倫;她恐怕也因為這個名字而有些自以為是,言行總讓人感覺她自認特洛伊的海倫就是她。我這麼說也許不太厚道,不過,應該沒幾個人像她一樣,整天不停細細打理自己,可能只有我看過的幾隻鳳頭鸚鵡可與之相比。她老站在鏡子前,左顧右盼,裝驚作喜。這樣的裝模作樣,讓她的圓臉像極了柔軟的麵團,隨著麵包師傅的手變出一個個表情,但表情卻又不到位。她從來沒說過,但我猜她可能偷偷懷抱著有朝一日能登上舞台的夢想。我們一起分租那個房間時,她的工作是店員,對她來說,這工作比我的高尚太多了。她不曾隱瞞對我在警局當打字員的看法。別擔心,玫瑰,她常這樣兀自對我說:你不會一輩子都在那個可怕的地方上班。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去處,到時候我會幫你把那些一點女人味都沒有的衣服全丟了,再陪你去買些好看、有品味的衣服。有品味,這是海倫常用的詞。不過相處了之後,我慢慢了解,我們兩人對這個詞的定義頗不相同。

  我搬進來之前,海倫已經在這間房裡住了好一陣子,所以她先占了離走廊較遠的那一頭,也就是比較好的那一邊。我通常不大會打擾到她,因為我進出房間不會經過她那一邊,但她進出房間時自然可以光明正大經過我這半邊。從她出入時的聲響,還有偶爾落在我房間地板上的鞋襪就看得出來,她一點也不擔心會打擾到我。其實我還懷疑,她在我搬進來之前挪動了房間的擺設,所有好的家具才會都在她那邊。不過我想這也是人之常情吧,換成我先住進來,說不定也會這樣做。   總之,那個星期五傍晚,有個男性友人要來拜訪海倫。海倫一整個星期叨唸不停的就是這件事。那天我一到家,海倫又唱起大戲,工作和歐黛麗帶給我的憂慮也因此全部消磨殆盡。當然,在回家路上,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必須在海倫的社交生活中軋上這麼重要一角,隨後才發現,一切就像個陷阱,等我一到家,冷不防撲上來要我配合演出。

  從分局回家,我會先搭電車,過了布魯克林大橋就下車,接著散步回家。路上車來車往,引擎聲轟隆隆的,喇叭聲響個不停,但走這段路回家卻能讓我放鬆,沉澱一下每天發生的大小事。   那個奇特的星期五正好發生了幾件不尋常的事,讓我想得出神。一早,我們去錄一個犯人的口供。起初那人看起來挺清醒的,後來我們才發現他醉得很,神智也不大正常。我和探長一起進了偵訊室,然後跟平常一樣開始記錄犯人的口供。原本確實也跟平常沒什麼不同,就是丈夫拿廚刀刺殺太太這種尋常案件。因愛而起的意外罪行。這種案子上了法庭後,律師總會這樣描述犯行。我不是每一場審判都會到,但偶爾去坐在那裡,感覺還真不錯。還有,我總覺得把意外和愛這兩個詞擺在一起沒什麼邏輯,好像出的那個意外是不小心愛上了誰,而不是殺了那個人。

  話說回來,那個犯人描述的情節再普通不過,我記下他說的每一個細節,駕輕就熟的,絲毫不費力。我們完全沒想到,犯人講了十分鐘後,竟然自己招出另一個案子,說有個男人在東河溺斃。我摸不著頭緒,看了看探長。我們兩人同樣一臉困惑。探長聳聳肩,眼神似乎說,好吧,假如這傢伙認一條謀殺罪還不夠,自掘墳墓想招出兩件,就隨他吧。探長暫時放下剛才審問如何殺妻之類的問題,改問溺水這個案子。他的聲音聽不出一絲著急。我留意到,探長不著痕跡換了策略,閒話家常了起來。偵訊室裡的氣氛截然不同了,突然間,探長像是在跟朋友閒聊,說說天氣好不好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出於本能,我兩手在速記機上的動作跟著輕巧了起來,減低我在偵訊室內的存在感,仿若我是牆的一部分,房間內只有他們兩人。後來那人傾身向前,閒聊轉為耳語。是市長要他幹的,他小聲說,他只是聽命行事而已。我又看了探長一眼。從他的動作看來,他勉力故作鎮定,但聽到市長海蘭的名字,仍不禁皺起眉頭,嘴角也跟著不由自主地繃緊。

  那麼,探長的口氣有點輕蔑,顯然在挖苦犯人:為什麼市長要你殺這個人?   因為他是地下政府的人!是腐敗政府的一員!直到犯人這麼大聲嚷嚷,我才從他呼出的氣息裡聞到私釀琴酒的味道。接著他開始打嗝打個不停。我猜,他嘴裡說的地下政府,跟海蘭市長最近那場演講引起的爭議有關。市長在演說中指控洛克斐勒這些商人干預政治太多。我也才了解,我們剛剛聽到的是市長演說的內容,只不過是透過這個精神不正常的醉漢口中說出來罷了。探長試著掌控失控的狀況,把偵訊焦點拉回剛才的殺妻案,但犯人打嗝愈來愈嚴重,情緒也跟著激動起來,又開始大吼:是市長要我幹的!我是正義的衛兵,你知道嗎?衛兵!   他剛吼完,警佐從門口探頭進來,想看看這喧鬧是怎麼一回事。犯人一看到警佐,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很快把手伸到太陽穴旁致敬禮。

  市長先生,報告長官!士兵報到!   警佐看著向他敬禮的男人,一時反應不過來。探長額上的疤因為憂慮的眉頭而糾成S形。過了好一會兒,我們才意會過來,犯人認錯人了。隨後他突然發狂似的搖搖晃晃,接著一陣猛吐,直到昏厥在地才停止痙攣。他的臉頰貼著地面,腫脹的舌頭伸了出來。整間偵訊室都是嘔吐物的味道,下肚的酒再吐出來,尤其難聞。警佐看著我們,臉色不太好看。   把他弄出去。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就走開了。我跟探長呆坐了好一會兒,最後他搖搖頭,吁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他把頭探出偵訊室,吆喝幾名員警把地上鼾聲大作的傢伙扛走。我也開始動手收拾桌子,撕掉剛才速記機打的紀錄。這些紀錄全都得作廢。喝醉的人,特別是醉得那樣神智不清的人,說的話當然不能拿來當供詞。他們把他扛起來拖出去的時候,他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活像一袋馬鈴薯。

  奇怪,我以為他很清醒。探長喃喃自語,不像是在對我說話。   我也是,我說:他身上聞不到半點酒味,而且剛開始看起來神智很清楚。他把我們都騙倒了。探長抬頭看我,有些不可置信的樣子。這是幾個月以來我們交談最久的一次。他又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臉上突然堆出帶著感激的奇特笑容,讓我很不習慣,不得不移開視線。我們繼續整理偵訊室,兩人都小心翼翼繞過那灘穢物。   你看,他還真的有點像。探長說。   誰?像什麼?   警佐。確實跟海蘭市長有點像。   我聽了氣不過:這麼說很沒禮貌!不過,坦白說,你出言不遜我倒是一點也不驚訝。這話一說出口就很刺耳,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只好盡快收好桌上的資料,朝門口走去。   我沒有貶低他的意思。探長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他突如其來這麼說,我反而不知該怎麼回應。快走到門邊時,我回過身對他說:他們說海蘭市長是共產黨,你明明知道警佐不是那種可怕的政治激進分子。他是好人。我停頓了一下,猶豫著該不該說,但還是忍不住說了:要是你能有警佐的一半,會比現在好得多   我訓斥探長時,想起自己的職級比他低,更怕丟了工作,於是愈說愈小聲。探長再怎麼年輕,再怎麼不尊重警佐,都是警佐和我的長官,我這樣嚴厲斥責他也不對。於是我停了下來,等著接受懲罰。不過他只是看著我好一會兒,眼中流露出嚴肅與憐憫。是我不對。他說。我完全沒料到他會這麼說,錯愕地站在原地,大概足足杵了一分鐘,才轉身走出偵訊室。我不想再待在那裡,也不想弄清楚他的道歉是不是真心的。   太多事情發生,根本來不及消化。蠻橫的男人做蠻橫的事,這我在工作時見多了,但星期五發生的一切實在太詭異,簡直荒誕不經。尤其是跟探長的對話!不知怎地,我覺得很丟臉。我竟那樣失態。   電車一過布魯克林橋我就下車走路回家,但腦子裡不斷想起下午那個瘋子(搞不好他真的在東河裡溺死了一個人)、探長嚴肅的神情,以及來面試的新打字員(她的名字和著我的腳步,在我腦中形成某種旋律,像琅琅上口的兒歌般迴盪著:歐︱黛︱莉歐︱黛︱莉歐︱黛︱莉)。我也想到那只胸針,還有,要是警佐發現我把胸針藏在抽屜深處,他會說什麼?接著思緒又飄到探長的話,其實我暗自同意他說的,警佐跟海蘭市長確實有幾分神似。走回家時,路上狀況我沒怎麼留意,因為這些事與其他零星思緒已經在我腦裡拼綴出一張白日夢網。   我忙著想這些事情,完全沒料到住處有埋伏等著我。一走進大門就聞到濃濃的熬湯香味迎面撲來。這我已經很習慣了。這公寓裡經常能聞到有人在熬大骨湯,通常是雞骨,偶爾是牛骨,味道瀰漫全棟公寓,讓我經常懷疑自己會不會聞不出衣服或頭髮上的味道,就這麼把雞高湯或牛骨湯味帶到分局和同事身邊,而他們可能基於禮貌不敢跟我說。不過,今天我一走進屋裡就發現,高湯味裡混了幾種不同的氣味:咖啡香和古龍水味道。還有菸味,好濃好濃的菸味。   我朝起居室瞥了一眼,一團香菸濃煙迎面而來。頭上的電燈泡幽幽亮著,原本飄在空中的灰白煙霧更顯迷濛。還有,燈泡亮著也讓我覺得不尋常,桃蒂向來是不許白天開燈的。我眨了眨眼,眼睛稍稍適應昏黃燈光和薰眼煙霧後,隱約看見兩個男人的身影。他們並肩窩在沙發上,隨興蹺著腳,腳踝架在膝蓋上。起初我以為是煙薰得我眼花了,看見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影,沒多久發現沒錯,我看到的不是疊影,是一對連髮型穿著都相似的雙胞胎。   想必你就是玫瑰小姐。坐右邊的那位先開了口,但兩人沒像一般紳士那樣從沙發起身致意,所以我也沒答話,只是站著看著他們。我注意到,這兩人穿著同款式的格呢外套,只是顏色不同,搭配的帆船鞋和硬頂船夫草帽,樣式也一模一樣。儘管船鞋船帽在身,我不覺得他們真有一艘船。兩個男人右手的拇指食指都有墨水印子,想必是辦事員或會計之類的。   桃蒂和海倫各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都是沖咖啡用的杯具。咖啡杯在盤上輕晃,像冬天打顫的牙齒般發出聲響,打破起居室原有的沉默。   你回來啦!海倫歡聲大喊,彷彿他們早已期待我出現。她放下托盤,就放在桃蒂的托盤旁,桃蒂拿起失去光澤的銀製咖啡壺倒出咖啡,傳出淡淡焦香味。你來得真是時候,正好可以跟我的護花使者碰上面。他是柏納德.克蘭蕭。海倫說話時,裝腔作勢地把男友名字唸成波納︱耳德。另外這位是藍納德.克蘭蕭,他弟弟。她介紹完畢,但手還動個不停。柏納德和藍納德。幫雙胞胎起名,往往不能免俗要取押韻的名字,好像雙胞胎不是兩個個體,只是某個字根的變化形態。眼前兩位顯然也是沒能逃過陋習的受害者。我想,生了雙生子的母親很少人抗拒得了這個習俗吧。   其實我們比較習慣人家叫我們柏尼和藍尼。坐在右邊的那位補充說。我不想失禮,所以把來到喉頭的嗤笑壓了下去。名字諧韻就算了,竟然連自己取的外號都要押韻,真是太可笑了。不過,我若真的當場笑出來,那實在太沒禮貌了。我無法忍受別人無禮的舉止,也無法接受寬以待己。我再看了雙胞胎一眼,想猜出哪一位是海倫的護花使者柏尼。唉,這種字眼還是留給海倫用就好。她這個人可不只是在鏡子前裝模作樣,有時連用字遣詞都充滿難以言喻的假惺惺。我的家族都是南方人。我聽過她跟某個陌生人在聊天時,特意拉長了音調這麼說。假如紐約南方的羊頭灣也算南方的話,那她說的也沒錯。因為她的家族有好幾世代都住在布魯克林。   這期間,桃蒂走來走去忙著張羅,一臉因客人突然來訪而心煩困擾的樣子,尤其一口氣來的是成雙成對的雙胞胎。但我太了解她了;有機會同時招待兩名年輕男子,她私底下應該滿心歡喜,何況她本來就相當樂意扮演犧牲小我的女主人這樣的角色。咖啡壺這麼舊,請見諒。她指的是銀製咖啡壺。要是知道你們會留下來喝咖啡,我就會把這老東西擦亮點。我想,她這麼說,不過是想得到來客的讚美,可惜連半點回應都沒有。桃蒂大多和坐在右邊穿紅色格呢外套的那位說話。   我覺得柏尼應該是右邊開口介紹自己外號的那一位。   你進來前我們正在說,既然柏尼都帶藍尼一起來了,我應該要再帶個女伴才對。海倫說著,雀躍的語氣中夾雜著一絲緊張。突然間,海倫的窘境再明顯不過要多帶個女伴是柏尼願意和她約會的條件。不論他去哪裡,他弟弟也得開心才行。這大概是海倫原本沒想到的。她忽然轉過頭看著我,丟出一句空洞的讚美。你今天不是打扮得挺時髦的嗎?她兩眼在我身上掃視,從頭看到腳趾,努力想擠出幾句好話,不過大概沒能在我身上找到能入她眼的優點。你看起來她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想找出我這個人可稱讚之處:你看起來氣色真好!   海倫!桃蒂帶點責備的味道說。   怎麼了?我是在稱讚她吔,她平常都面無血色的,但是她轉過頭對我說:看看你,親愛的,你今天臉色紅潤,多像玫瑰!要是不跟我們去就不對了。   當然啦,衣服飾品之類的我可以借你。她很快補了這麼一句。顯然她無法容忍我穿著上班時的套裝跟她一起出現在社交場合,不管我氣色再好都不行。   要是我能去的話,我也想去,桃蒂說:可是話說回來,誰能幫我看孩子呢?   我想,這是希望我挺身幫忙帶小孩。這兩個選項都不怎麼吸引我,不過要是跟海倫和雙胞胎出門,至少能吃頓好東西。桃蒂等著我接話。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她看著我的表情也開始疊上一層一層的怨怒。除了我跟海倫,這間公寓其他五位房客都比我年長,沒有人有能力應付四個小孩。房客當中最年長的威樂比先生已經退休,靠年金過活,他藍色的雙眼混濁,身上總散發怪異甜膩的古龍水味,而且非常濃。他一定很樂意幫忙看孩子,但我知道桃蒂總竭盡所能避免這種狀況發生。   我先看了看桃蒂的痛苦表情,再看看海倫激動緊張的神色,意會到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奪走桃蒂渴望許久的邀約。   第二杯咖啡下肚後,我的沉默被視為默許。等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被趕上了樓,不情不願地試穿了幾件花俏但不怎麼合身的洋裝,最後總算挑到海倫認可的那一件,兩人才下樓回到起居室。我身穿海倫的洋裝,靠幾個黑絲綢蝴蝶結在不同部位調整鬆緊,勉強把洋裝固定在自己那公認骨瘦如柴的身上。雙胞胎兄弟中話比較少、穿藍格紋外套的那位,應該是藍尼(我當時是那麼推斷的),很沒勁的隨便稱讚了我一下,我覺得很沒禮貌,因為十五分鐘前大家就看出這件洋裝我撐不起來。儘管如此,堅守禮儀的我,還是含糊道了謝。隨後我們向桃蒂說再見,準備出門,她忙著收拾桌上的咖啡杯,毫不掩飾臉上的不悅與痛苦。沒一會兒,我們已步出門外。   那晚預定要去吃飯和跳舞。起初我對晚餐的安排充滿好奇,腦中浮現的是我從沒去過的餐廳,桌上有乳白色的桌布和餐巾、菜單裡有各種我從未品嘗過的新奇菜色,像烤生蠔之類的。結果我們去的是賣便宜速食的小餐館。雙胞胎告訴我們,餐館是他們朋友的遠親開的,他們來吃東西都能打八折,話中帶點炫耀的意味。   至於那整個晚上的談話內容,恐怕只能用無聊透頂來形容。兩兄弟話都少,而且太安靜了。那樣的沉默實在令人焦躁不安,也不自在。向來樂於成為焦點的海倫,用她慣有的聒噪填滿大多數冷場時間,但即使她備著說不完的台詞,搭配裝腔作勢,三十分鐘後,看得出這兩兄弟的冷漠已讓海倫接近彈盡援絕。她穿著有點過氣、花俏過頭的連衣裙,伸手拿東西時,袖子不小心碰到盤子裡的濃稠醬汁,醬汁沿著袖口在她豐滿的前臂暈染出一大片汙漬。她氣沖沖地抱怨,還暗示(我覺得已經到了明示的地步)柏尼,此時陪她去更衣是紳士的責任。可惜柏尼要不是沒聽懂,就是佯裝聽不懂太成功,壓根沒上前幫忙。晚餐後,我們四人擠進一輛計程車,雙胞胎告訴司機的目的地聽起來像是舞廳。他們說,他們是受邀參加舞會的。   跟吃飯的餐廳狀況差不多,我們去的舞廳跟我原本想像的(現在想來我太樂觀了)不大一樣。他們在車上說,這場舞會是他們所屬俱樂部主辦的。此話一出,海倫轉過頭看我,眼裡閃著一絲炫耀,悄聲說:沒錯,玫瑰,他們是能夠進出俱樂部的人。俱樂部這個詞在空氣中擴散,我情不自禁的想起高級橡木裝潢的房間,就是我走過中央車站附近時經常透過敞開的大窗瞥見的那種。我想像著,橡木房間連著大理石走廊,連著鋪滿地毯的起居室,如果夠幸運,可能還有華美的宴會廳,裡頭備有誘人點心,一對對年輕佳偶在舞池上翩翩起舞。或許關於橡木房間的一切真的如同我想像那樣,但我沒機會親眼證實,因為我們去的是一家不大起眼的咖啡店,就在百老匯大道和第六大道交會口附近,但更靠近曼哈頓西區一點。他們口中說的俱樂部,只不過是球迷自發組成的社團,以海爾咖啡廳為中心。   咖啡店裡有一個略高起的平台,權充管弦樂團表演的舞台。所謂的管弦樂團,其實只有四名樂師,也許是為了彌補人數的不足,他們在台上演奏極為賣力。我們在角落圍著一張桌子坐下,開始看好戲。我很快環顧一周,看得出來主辦人很用心,只是結果不忍卒睹。咖啡廳的桌面覆蓋著黑色防水桌布,桌上立著幾只廣口瓶,看得出刷洗過的痕跡,瓶裡插著幾支細瘦的白蠟燭,燒得正亮。牆上一條條彩色皺紋紙隨興懸在牆緣,長短不一,約莫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咖啡廳中央只有兩對男女隨著音樂起舞,腳下踩的是老派過時的狐步。即便我出入社交場合的資歷尚淺,也知道這舞步早不時興了。我偷瞄了海倫一眼,想看看她有多失望,沒想到她竟露出一種凌駕他人高高在上的欣喜,讓我對她起了一絲奇特的同情。不過這絲同情就像夜裡的涼意,輕輕掠過我心頭,讓人打了個冷顫,隨即消逝無蹤。才坐下沒兩分鐘海倫就要求上場跳舞,我們也只能照辦。   果然,我和藍納德上了舞池就像仇人,兩人在拉扯之間不停踩到對方的腳。過了三首歌後,奮力配合演出讓我氣喘如牛,再加上海倫每次和柏納德飛舞經過我們身旁時總要尖聲大笑,讓我不得不投降。我問藍納德要不要到一旁坐一會兒,他沒回話,但明快地點頭答應了,連稍微假裝失望都沒有。我們回到剛才那張桌旁坐下。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他格紋領子上別著一朵微枯的康乃馨。我看著花說:真漂亮。(花其實不美,我只是想找點話聊。)他很生硬地把領上的花拔下,遞給我。   喔,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   收下吧。反正今晚一過這花也是要謝的。   好吧。   我接下花,不知該往哪裡擺好。插在頭髮上也不對(康乃馨不適合插在頭髮上吧),過了一會兒,才想到把花插在腰際的黑緞蝴蝶結上。   謝謝。   還不錯。   此時台上的四人管弦樂團改奏起華爾滋,海倫和柏納德也隨著音樂變換舞步。汗水滑過海倫豐腴的眉頭,腮紅也化作為兩彎紅色小溪,但她臉上卻透著一股堅毅,不許一旁目擊她花容失色的人對她品頭論足。我們看著他們倆忘情跳舞,看不出是陶醉還是偏執。藍納德用手指敲著桌面。我想,如果那天晚上我跟藍尼有任何共識,那就是我們都清楚自己只是陪客。   藍納德,你在哪裡工作?   我們兩個在麥克奈柏當辦事員。   這工作你喜歡嗎?   還不錯。   做很久了?   四年了。   原來如此。   那晚我跟藍納德的對話差不多就是這樣,其他的對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實在沒必要重述,不過就是些言不及義、乏善可陳的話題罷了。時代進步,我們這一代多了點自由,可以約會,但約會其實是件尷尬的事。一男一女在昏暗處對坐,東拉西扯一些沒意義的話。換作是我,進步歸進步,約會這種自由倒可省了,我一點也不需要。   那晚,我和海倫爬上自個兒的被窩時,兩人都累壞了。她是跳舞跳累了,我是說話說得累,因為整晚想盡辦法跟一個木訥到醫生可能會診斷為緊張性思覺失調的人說話。隔著隔間用的床單,我聽見海倫的嘆息,帶點幸福的味道。我知道這嘆息的意涵。有人猛烈追求海倫,這不是天天都有的事。她最喜歡讀《星期六晚郵報》裡頭的愛情故事,想必一定也想像其中的主角一樣有人追求。   玫瑰,謝謝你。她的聲音裡面有點睡意,也有點欣喜。   我知道海倫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但就在這一刻,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話中的真誠。這是那晚我第二次覺得有點心疼她。說穿了,她不過是想討人喜歡。即便她想要的是柏納德那種平庸無趣男人的歡心,我也不能怪她。   對了,玫瑰,我得問一下,你應該沒有跟藍尼說你在哪裡工作吧?   沒有。我回話時添了點戒心。我知道她要跟我說什麼。幾秒前對她的憐惜之情完全消散,就像雲後的一絲陽光和照輕拂過我肌膚,隨即又躲回雲裡,留下我在原地更覺寒冷。   太好了。很少有男人聽到女人在警局當打字員後還會對她有興趣的。滔滔不絕跟男人說那些恐怖的事,一點女人味都沒有。你知道的,就是你工作會聽的那種事。你要好好守著女人的神祕感,即使只有一點點也要盡力守著。她頓了一下,好像覺得不該再說下去,但自制力馬上敗給想說的欲望(這就是海倫),開始提供她自以為是的良心建議,其實都是令人厭煩的道德勸說。如果藍尼對你沒意思的話,不要放在心上。他哥哥說他很挑剔,喜歡長得像女明星梅.墨蕾(譯註:梅.墨蕾(Mae Murray,1881︱1965),美國默片時代女演員,自幼習舞,曾在巴黎和美國表演舞蹈,表現出色。她有一頭金色鬈髮和豐潤雙唇,美艷動人,且具異國風情,後來更因在米高梅電影公司的電影裡展現歌舞才華,成為知名電影明星,代表作品為《風流寡婦》(The Merry Widow)。)那樣的女孩。她又嘆了一口氣翻身說:別太擔心了,玫瑰。你是個好女孩,我相信也會有很多男人喜歡你這型的。我聽得出來她睡意已濃,因為她的布魯克林口音開始慢慢浮現。我很少聽到她用這種口音說話。她把臉埋進枕頭,含糊說了一句話,不很清楚,但我猜她說的是:下次我們得把你再打扮得更體面一點。   我對她的話報以憤怒的沉默。不過她壓根沒發現,因為她馬上就睡著了,開始打呼,而且聲勢驚人。我對她的疼惜憐憫已經消失,我本來還蠢蠢顧念著的一點姊妹情誼也散了。當然,我早該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不過等到星期一,歐黛麗來了,她和她的時髦衣著、神祕莫測全面籠罩我的生活。她的影響力和海倫不同。這個枷鎖我無力擺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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