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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空影之書 麥可.葛魯柏 10913 2023-02-05
  我在奎塞提家經歷了那晚死亡之夜後,便安排了一趟旅行,成員包括我們全家人還有奎塞提。艾瑪麗喜歡去蘇黎世消磨時光,所以我只須要掉幾滴眼淚,讓她對我的遭遇感到難受,便可以說服她接受我的提議,和我一起搭私人噴射機前去蘇黎世。儘管她可以自己搭乘普通的航班,不過她還是接受了我的提議,再說如此一來她可以省下一筆錢。艾瑪麗就跟大多數有錢人一樣,對自己的錙銖必較可是相當自豪。   那次事件之後,警察沒找我們麻煩,但也沒問出任何消息。警方偵訊了那些個被逮捕的暴徒,問他們是替誰工作,他只是大笑不答。事務所很高興看到我要去歐洲好好休個假,也樂意讓我使用事務所的私人噴射機會員卡,搭機去倫敦做些不重要的法律工作。我沒告訴他們我是要去拜訪布斯卓的繼承人。

  我也去找了保羅,跟他好好談了一下我殺了人這個事實。我本來想要大哭,幸好有抗憂慮藥的幫助,所以沒哭。保羅願意和我一起前往倫敦,套句他的話,是想幫我顧頭顧尾。偶爾,就像此刻,我真的覺得我哥哥確實是愛我的。司機歐馬也想一起去,但他大名還列在恐怖份子觀察名單上,要過境並不方便,所以作罷,但他說他會替我禱告。   隔天一早我們去接奎塞提,確定他帶了那些加密信件副本,只是預防萬一。他說信件的正本放在一個可靠的朋友那裡,那個朋友在紐約市公共圖書館工作,已經把信件鎖在保險箱裡。幹得好。我們跟其他人在提德包羅機場碰頭。等待的時候,我實在已經緊張到不行了,又碰到一個混蛋對著他自己的電話裡面惡罵一通,於是上前砸爛了他的電話,此舉也獲得候機室旅客的一致支持。不過艾瑪麗看到我這樣做,又露出相當厭惡的神情。又怎麼了?我在機上和她談了一下,又對她吼了幾句;她大哭一場,情緒起伏,最糟的是她鄙視我,這點令我不能忍受,所以只好走到機尾,把奎塞提趕離他的座位,好讓我跟保羅談話。

  我們討論了抵達英國之後的策略。他認為這整個事件就是個騙局,我們在英國所作的舉動應該都沒意義。我想他說得對,這當然是個騙局,難道不是嗎?   降落後我們驅車前往倫敦,坐在一輛由奧斯本保全系統提供的豪華禮車裡,就是保羅以前工作的那家保全公司。司機名叫布朗,他是保全公司的外勤人員。保羅說這位布朗先生是前英國空降特勤隊的伏擊高手。我對他沒什麼印象,他很瘦,還有點像鼬鼠。在旅館我酒喝多了,感覺很難受,就去睡了。隔天早上起床,頭痛欲裂,舌頭充滿腐臭的氣味,口乾舌燥,這時卻看到我哥哥穿著他的牧師服,說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顯然他的保安團隊看到某些壞傢伙,我們要甩掉他們。出發後先去接奎塞提,他看起來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一個不友善的笨蛋。在前往牛津的路上,他的舉止甚至稱不上是個有教養的文明人。

  我好像打了個盹,但當保羅敘述到他在舊城某個教堂裡有找到東西時,我立刻清醒過來。他認為那塊板子就是布瑞斯葛斗用來解碼的用具,我想那確實是個偉大發現,但坦白說,那一刻激不起我太大的興趣。我是個喜愛安定生活的人,坐在車內在外國某個地區活動,一點也不吸引我。話雖如此,我注意到小奎塞提的眼睛閃著光芒,如果不是後來保羅提到板子被一位年輕女子奪走的話,我大概又會睡著。那還有可能是誰?奎塞提說可能是卡洛琳.羅莉,但我覺得不對,這樁犯罪案件從內到外都布滿了米蘭達的記號:故作天真的花招、騙取寂寞修士的信任、迅速的作案手法,還有暴力的收尾。絕對是米蘭達。我甚至都懶得跟他爭論。我認為我們手上握有密碼,所以她一定會帶著解碼板來找我們,我還記起我帶著罕有的期待,像是參加嘉年華會的小孩。

  到達牛津郊區時已經快中午了,我飢腸轆轆。保羅說我們馬上要到一間鄉村俱樂部與奧利佛.馬區先生會面。此時布朗開始像個瘋子般地開車,突然轉向,穿越四十號高速公路的四條車道,最後才開上交流道,行駛一段時間後轉到當地道路,剛好到了牛津的西側。   奎塞提問他是不是想甩掉一群跟蹤者,布朗回答說:不是,只有一個。我們呼嘯著開到顛簸的小路上,車尾捲起大量水氣及泥塵,開車的布朗似乎相當享受這趟駕駛,也許他也相當享受我漸漸升起的不適。   一個上下震動的急轉彎後,我們進入一條農場小徑,布朗停車跳出門外,打開後車廂,拖曳出一個黑色的長尼龍袋。我也下了車,搖搖晃晃朝一道矮籬笆走去,一直想嘔吐。我聽見一輛汽車接近我們,我朝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只見布朗站在路旁一棵柳樹下,端著一把外國製來福槍,藉著樹的枝枒架住,對準道路瞄準。一部藍色BMW急速駛向他,他在距離大約一百碼的地方開槍,對方車子引擎發出極尖銳的噪音,打了個彎停住,車頂上冒出煙來。布朗把來福槍放回袋內,注意到我站著,正瞪大著眼睛,用一條手帕摀住嘴。

  你還好吧,先生?他問。   我很好。你剛剛是不是開槍打到人?   沒有,先生,只射到車子。這是一把威力強大的狙擊槍,最適合阻止敵方車輛前進。保羅神父的會議需要一點隱私。   我盯著他,他卻抓起我的手肘說:先生,我們該回到車上了。   我乖乖上車,我們又沿著幾條小路前進,直到抵達一個完美的英國小村落,名字我忘了,是叫愚人史梅利?還是矮人呆瓜?反正是諸如此類的名字。我們停在小旅館後院,這種旅館的外貌,常出現在餅乾盒封面上:茅草屋頂、都鐸式的樑柱、閃耀著紫光的厚重格子窗。歷史古人布瑞斯葛斗老兄應該會常來這種地方,在此喝上個一品脫馬姆齊甜酒。我們一群人走進去,只有布朗靠在車旁等候,拿著一台無線電話正在通話。

  裡面光線很暗,很溫暖,壁爐裡有火。一個體格強健的男人蓄著一把很醜的連鬢鬍子,站在吧檯後面。他看到我們時點點頭,做了個手勢叫我們到另一邊去,那裡有個門。穿過門後有一個裝設有煤氣爐的小房間,裡面放了一張陳舊的圓桌。桌旁坐著一個瘦削、英俊的男子,看來近六十歲,穿著粗呢絨夾克,搭配一件淺底深色方格圖案的襯衫,別著黑色羊毛領帶。我們走進去時他站起身,大家相互介紹、握手之後就坐。他就是奧利佛.馬區了,布斯卓的伴侶。這次會面證實了這趟旅程是保羅在負責安排的,但我不在乎。在港口常常可以見到大型平底船上那些裝滿化工原料的大黑囊袋,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其中之一,缺乏生命力又厚重,被繩子拖曳著前進。   談了點無關痛癢的話後,馬區說:秘密會議,是吧。一切都感覺好奇怪。你最後一次見到你父親是什麼時候,還有

  聽到他的話,我馬上粗魯地看了保羅一眼。馬區教授繼續說:米希金神父,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建議,本來我不該同意跟你約在這麼不方便的地方見面,警察並沒有說清楚安德魯的死亡原因。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保羅與布斯卓的案子有牽扯。保羅開始解釋,我帶著興趣聽下去,對,沒說清楚。他們發現一個被下藥的同性戀男童妓叫奇可.加薩,他用了你朋友布斯卓的信用卡,他們用強迫的手法取得他的自白,但那男孩跟布斯卓的死一點關係也沒有。   有證據嗎?   這個嘛,首先我到牢裡探視過這孩子,他說他當時正睡在凶案發生的屋內,醒來的時候,布斯卓的皮夾已經放在他的包包裡面。他從來沒見過布斯卓,在這樁謀殺事件中,他被巧妙設計了。警方在布斯卓的公寓裡找到奇可.加薩留下的可疑蹤跡,這一切都是事先預備好的。另一個更令人信服的原因是,除了我弟弟跟他秘書之外,沒人知道布斯卓曾經把布瑞斯葛斗的文件寄放在法律事務所,但是謀殺事件發生後那幾天,卻有俄國幫派份子跟蹤他,他們怎麼知道的?消息一定是從你男朋友那裡挖出來的。

  挖這個字迴盪在空氣中,馬區很快闔上了眼。在這個時刻,我心中所想的是:夏夫諾夫告訴我他怎麼會對我有興趣的時候,曾經提過消息來源,但我沒再追問下去。幫派匪徒當然有消息來源,人們會告訴他各種事情,或者他們會設法讓人說話,或者夏夫諾夫在撒謊,他自己就是那個施虐者。   (又一次的後見之明。當你冷靜下來,脫離事件本身時,事件輪廓就清楚到讓人吃驚,只是當事件發生時,周圍包裹著層層迷霧。我們非常擅於否認那些就在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情。)   酒吧裡的一個女服務生剛好在這時走進來。她把我們點的酒、食物端來,離開時也沒有跟我們說幾句玩笑話。馬區說:我竟沒看出布斯卓跟俄國黑幫有所牽扯,我是說,我都搞糊塗了。

  他需要一筆錢來驗證手稿的真實性,我說:如果那些手稿是真的,那就可以循線找到布瑞斯葛斗提到的那本劇本原稿。   抱歉打斷你布瑞斯葛斗是誰?馬區問。我們三個都瞪大了眼,驚訝地看著他,奎塞提脫口而出:布斯卓沒告訴過你為什麼去年夏天他要來英國?   他只說要來做研究,他總是在研究這個、研究那個的,這個布瑞斯葛斗又是哪號人物?   我扼要說明了整件事情,那位酒吧女服務生正好在我講述的時候進來。馬區仔細聽著,問了一些問題。我說完後,他後悔地搖搖頭,布斯卓跟我相處前後已經快有三十年時間了,他說:我們會在一定程度上開誠布公聊彼此的生活,我是說聊聊研究員的點滴但我必須說,我真的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清楚。他瞞著我,這是一定的,在他經歷那些可怕的災難後,但還是這並沒有解決原本的疑問,如果他需要資金,怎麼不來找我?

  你很有錢嗎?我問。   喔,不是的,但我有一些資產,一些財產,繼承得來的。我想我可以籌到十萬左右,而不會讓自己淪落到乞討的地步,難道他需要更多錢?   如果你說的是十萬英鎊,那夠了。我們不清楚。他可能從俄國人那邊拿了兩萬美元以上。   我的老天啊!那就更說不通了,他怎麼不來找我呢?   我說:也許他因為那件醜聞而不好意思來找你,我提到米奇.哈斯也問了同樣問題,當我一說出那個名字,很驚訝地發現馬區文雅的面容上出現一絲敵意。   啊,他當然不可能去找哈斯,他說,哈斯恨透他了。   你怎麼那樣說!我大力反駁,他們是朋友,上次那個偽造歷史文獻事件爆發時,米奇是學術圈裡少數支持他的人之一。沒人想理布斯卓的時候,是他給了他一個在哥倫比亞大學工作的機會。   我以為哈斯是你的好朋友。馬區說。   沒錯,他是,他是我認識最久的朋友,也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最為正直大方的一個。布斯卓怎麼會以為米奇討厭他呢?   那不是以為,馬區猛然開口:二十多年以前,哈斯發表過一本書,內容討論莎士比亞的女人,也就是劇本裡的女性角色。書裡認為莎士比亞之所以被推舉為一個富有原創性的天才,只是當時中產階級文化中具有毒性的個人主義推波助瀾造成的。我記得他曾說過《馬克白》充其量不過是敘述關於三個巫師,還有一堆廢話的故事。該書發表後,布斯卓接受《時代雜誌文學副刊》的請託,評論那本書。他狠狠抨擊了那本書本來就應該如此。他不只是點出這本書在邏輯與學術考察上的漏洞,同時也暗示,從哈斯早期的著作看來,他之所以寫出這本大雜燴只是為了迎合馬克思主義者、女權份子還有那些他還無法掌握的人,據我所知,這些人都在大學教書。不是說我對這些有多懂,我只是個單純的生物學家。布斯卓跟我非常契合,大概因為我們彼此不是競爭對手吧,兩人正好彼此截長補短。他以前會在晚上唸點東西給我聽。當然,後來發生了那樁嚴重的醜聞,充滿怒氣的信件一封封寄來學院,各式期刊上出現一篇篇冗長的議論文章,一切都毀了。快樂的日子無法長久。布斯卓名譽完全掃地,就是因為那可惡的哈斯挑起激烈辯論所造成的,再之後就是那份工作。我所記得的是,我們兩個人沒談論過之前的學術惡鬥,我們都認為該忘掉那件事,那只是學術辯論中常發生的意見交流。但那件事並沒有過去,幾乎是從布斯卓初抵紐約,哈斯就開始折磨他。一開始是口頭上別有用心的挖苦,與某種高傲的美國式幽默混合在一起,但事情變得更糟,他專制的舉動   舉例來說?   噢,他答應會召開一場莎士比亞研討會,還有安排研究所課程給布斯卓,沒想到布斯卓接到的卻是大一作文課,那簡直是要求一位腦部外科醫生去整理病房、擦乾血漬、倒空盆子一樣。當他抱怨這令人惱怒的措施,哈斯卻說他已經夠幸運了,不用靠著失業救濟金或在街上兜售手錶過活。布斯卓打電話告訴我這可怕的事,我當然就要求他告訴哈斯不玩了,然後馬上回家來。但他沒這麼做,我猜他認為那是贖罪,彌補他在學術上犯下的罪過。還有我知道這麼說有點奇怪,布斯卓就像是沉溺在某種妄想症中,他告訴我哈斯還用其他更隱密的手段折磨他:他的薪水支票不見了;公事包或房間裡的某些小東西消失了;有人換掉他辦公室的鎖;有天他上班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東西被放在走廊上,他的辦公室被別人佔用了,事前卻沒人通知他;他要到某個教室上課,但上課地點卻偷偷調到校園另一頭,他必須在高溫的夏日裡衝去上課。那幾個可怕的紐約夏日,他因為高溫吃了不少苦頭。還有他的冷氣機總是壞掉   他也把那算在米奇頭上?我無情地說。   對。我知道你怎麼想的,我承認我也那樣想過,他瘋了嗎?但證據讓我相信,我是指恐怖細節林林總總加起來,他有可能自行編造嗎?我覺得不可能,這一切不可能是可憐的布斯卓幻想出來的,我們過去常笑他連一點想像力都沒有。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去年八月他回來後我所看到的。   他在這裡打住,喝了他的啤酒。我看到他的眼睛濕潤,我強烈希望他別因為可憐的布斯卓而崩潰。我又喝了一些酒,第三杯。   很難形容,他狂躁又害怕,有一個年輕女人跟著他,執意要待在我們的家裡,即使附近地區就有些設備良好的旅館,但她不肯。   卡洛琳.羅莉。奎塞提插嘴。   沒錯,我相信那是她的名字,她幫他做研究   他提過是哪項研究嗎?保羅問。   沒有吧,沒提過,但他說那是莎士比亞學術研究史上最重要的發現,而且極度機密,好像怕我會洩密一樣。他們常在外頭活動,他好像錢很多,租車出門,在外逗留好幾天,然後帶著興奮的心情回來。他倒是說了一件事,他在檢驗一份古老手稿的真實性,而且不能讓別人知道,那就是羅莉小姐跟著他的原因。我所知道的是,他們的確使用科技工具來檢驗,然後出發去沃里克郡。   你知道是沃里克郡的哪裡嗎?我問。   知道,我看到羅莉小姐留下的信息,說他們去參訪達頓廳。布斯卓後來獨自回來,他看起來垂頭喪氣,而且更加害怕。我詢問他羅莉小姐的行蹤,但他敷衍我說她出外做研究。我不相信,我還以為他們兩人大概吵架了。不管怎樣,他這人完全變了,堅持把所有的窗簾都放下,晚上在房子裡四處走動,拿著把火鉗,用火炬照亮陰暗的角落。我哀求他告訴我出了什麼事,但他只說我最好別知道。   奎塞提追問羅莉的狀況,她是否跟著布斯卓回美國了?馬區不知道。這次會談就這樣大概結束了。我們一再對那位馬區教授保證會把布斯卓的私人物品寄送給他,還有專人會處理死者遺囑的問題,然後我們就離開了。   回到車上,我們對接下來該採取的行動產生了一點意見分歧。保羅認為我們該繼續進行原計畫,照著布斯卓的蹤跡前進,也就是說去沃里克郡拜訪達頓廳。但奎塞提反對,他說布斯卓似乎沒在那發現任何東西,我們難道能做得比專家好嗎?他認為該去調查馬區跟布斯卓的房子,並看看馬區提到過的那些文件。我發現他對探訪羅莉小姐下落的興趣遠比找到寶藏還大得多,他回說那是因為羅莉就是整起事件的消息來源、關鍵,找到羅莉就會有所有現成的消息,可能還包括失竊的卡丹格。我們想了好久,我漸感不耐,當然啦,因為我知道偷走卡丹格的就是米蘭達!直到布朗提醒我們,路上出現了其他壞人,到處詢問當地人有沒有看到一輛賓士加長型豪華轎車。牛津郡鄉間可沒那麼多條街道,那表示他們馬上就會跟在我們腳步後面。   保羅建議奎塞提找個旅館住下,然後檢視一下馬區的文件,而馬區也不反對這個計畫,我們便把奎塞提留下來陪他。我鬆了一口氣,因為奎塞提那個人讓我越來越火大。   當布朗載我們離開酒吧時,我向保羅提起這點,我不喜歡他,我說:一個典型的局外人,老愛裝模作樣,還是劇本作家,天啊!完全不值得信任,實在不知道我邀他一起上路時到底在想什麼。   你該把注意力多放在那些惹你生氣的人身上。保羅說。   什麼意思?   喔,我想你懂。   他以這種自信的語調說話時,還挺討人厭的,像是從雲端上發出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知道原因,還是上天已經賜給你讀心能力?   這個嘛,你能不能想像有另一個局外人,老愛裝腔作勢的小子,職業是個演員而不是劇作家?但他沒有奎塞提的幸福家庭,沒有慈愛母親,沒有英雄父親   什麼,你以為我會忌妒他?你以為我像他?   這個人決定要過著安穩生活,到法學院唸書而不是嘗試些他真正想做的事,當他看到一個孩子擁有充滿愛的溫暖家庭,拿出勇氣追尋夢想   鬼扯   我沒有。還有,就在你搗毀了旅館酒吧,讓酒保躺在醫院之前,你控訴他想要誘惑你太太,但事實上是你鼓勵他這麼做。   我可沒做這種事。我馬上回應。   我知道你以為你沒做,但你真的做了,你以前也發生過這類的失憶嗎?   噢,還真感謝你!我確定你的教堂地下室裡有一個匿名戒酒團體,我可以馬上加入。   你喝太多了。或許你還沒醉,但是半天內喝下三品脫的英國啤酒還是太多了。   我是個成年人。我說,情緒稍微和緩下來,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湧上心頭,一些可怕記憶的片段。我平常可不是個酒鬼。   管他去死。      約在下午四點,在細雨中我們抵達了達頓廳。這裡是高緯度地區,短暫的秋日快過完了,一路上汽車大燈照亮前方暗色的大片落葉。這裡最近由國家信託組織接管,這是英國私人捐款保護名勝古蹟的民間組織。一九九九年最後一位里思男爵過世後此地就被捐贈出來,迄今還在修葺,尚未開放給民眾參觀。我們事先已先聯絡上一位當地的保育員,叫做藍道夫小姐。   這地方搖搖欲墜,很像恐怖片的場景。建築風格以詹姆斯一世時期為主要基調,有幾間側廳則建成英國喬治王朝時代的風格。我們正好在建築前遇見一個駕駛小牽引機的工人,他帶著我們到以前的僕人專用入口。來開門的是一個約四十歲上下、戴著一副眼鏡,長得一副標準英國樣的壯碩女人,她穿著厚花呢裙,套著兩件式開釦羊毛衫。她帶我們進去的房間冷死人了,一架小型電暖爐努力地發出滋滋聲,但並沒有明顯作用。她解釋說這是以前管家的辦公室,是目前房子裡唯一可供居住的房間,也是她的工作總部。   她詢問我們需麼協助。我說:我們到這來見吸血鬼德古拉公爵。她露齒微笑,以一種標準的口音回答:沒錯,每個人都這麼說,或有些人會說他們是為科學怪人而來的。大家看太多恐怖小說和電影了。但我想在那堆沒意義的廢話之中,真的有點道理,你也知道的。我認為,就算是到了十九世紀人們還是相信,既然有人有能力建造出這些建築,那這些人應該可以永生。作家則認為這樣不對,因此用一些可怕的情節把故事建立起來。   那這棟建築有哪些可怕的情節?   喔,最早這裡是一群聖本篤修女經營的慈善醫院,鄧巴頓爵爺經過亨利八世的同意就將之占為己有,當然囉,修女們反對男爵這種作為。在那之後鄧巴頓家族靠著蔗糖和奴隸買賣賺了不少錢,用來建造喬治亞風格建築物,再之後又擁有煤礦跟瓦斯,還有諾丁漢與考文垂的城中地產。他們一生中從來沒有一天做過殷實的工作,過著皇帝般的生活,但是   怎麼了?保羅問她。   很難解釋。跟我來,我讓你們看些東西。   我們跟著她出了辦公室,走下一道陰暗的通道,只有牆邊燭臺上十五瓦特的燈泡可供照明。這條潮濕寒冷的通道簡直就像墓穴一樣冰冷,相較之下,剛剛房裡的寒氣還算暖和,很容易讓人陷入哥德小說的氛圍。我們通過一道門,她按下一個發亮的開關。我倒抽一口氣。   這是詹姆斯一世時期的餐廳,之後變成用早餐的房間。這裡有核桃木製作的仿摺疊亞麻布飾面鑲板,被公認是英格蘭中部地區的最佳工藝作品,更別說餐具櫃的雕刻,還有內嵌的拼花地板。看看那些細部雕刻!這是英國工匠的極致手藝,而這些物品的主人,卻是一群連護牆板跟洗羊藥水有什麼差別都分不清的暴徒。工匠們為什麼把精神都奉獻給核桃木家具?是愛。我尊敬他們的用心,這也是我為什麼要投入古文物修復產業的原因。來吧,後面還有。   下個房間是舞會廳。看看天花板,是義大利建築師賈科莫.夸倫吉約在一七七五年的作品,不列顛女神掌控海浪,她就在那裡,駕著海豚拉的戰車,邊框上的黑人在對她表示敬意。房間是英國建築師亞當建的,看看這裡的比例!窗戶!拼花地板!獨一無二的空間,別人蓋不出來,永遠不會。雖然這個國家裡頭有人可以買下鄧巴頓公爵的產業,口袋裡還躺著找回的零錢,但那意味著某些美好的事物已經從這個世界裡消失了,我真的好想知道為什麼。   我也是,保羅說:我知道那種感覺,我在羅馬常常有那種感受。各式各樣的腐敗還有罪愆,真實信仰的崩毀,還有這些玩意兒還真了不起呢!   保羅和她興致勃勃聊起羅馬跟美學,而我對著天花板的不列顛女神乾瞪眼,努力想要認出那些主題還有人名。後來我們回到半暖的辦公室,保羅開始主導談話,他已經搭起人際關係的橋樑,再說他穿著神父的服裝有誰會不信任一個神職人員?他解釋了我們此行的目的之後,她說:所以你們大老遠跑來,是因為正義沒有得到伸張?你跟著這個布斯卓老兄的足跡,希望可以尋到線索,領你們到真正的凶手那邊去?   妳說對了,保羅說:妳還記得任何關於他來訪的事嗎?   哦,我當然還記得。我有點怕自己可能太纏客人,聊過頭了,就像我跟你一樣,真是不好意思啊。是啊,布斯卓教授,前任牛津大學布拉斯諾茲學院教授,現在在美國的某大學教書,有個年輕女子陪他來,好像叫卡洛琳.羅萊?是不是她的名字?   差不多。妳記不記得他們想找什麼?   那女人思考了很久,盯著那電暖爐的電線,他們說他們在找尋鄧巴頓家族的歷史,但是我認為還有其他秘密。他們常彼此交換眼神,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們沒說太多。我所知道的學者,對自己的研究主題通常都很健談,但布斯卓教授與他的助手明顯不是如此。不過那不是我的職責範圍,他有合法的學術證明,所以我便給他們文件室的鑰匙,就自個兒忙去了。他們在那邊待了一整天,真是挺不簡單的,因為那地方一片雜亂,從來沒好好分類過,文件淹沒在灰塵堆裡好幾年了。我問他們是不是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他們說找到了,感謝我的幫忙,教授還捐獻一筆錢給信託組織幫助文物修復,有一百英鎊呢,真的非常慷慨,之後他們就離開了。   他們有沒有拿了什麼?   你是說他們離開的時候有沒有帶走文件?我想應該沒有。不過他們也許有帶走大量文件,我並沒盯著他們,他們離去時當然也沒對他們搜身。   這時電話響起,是修建工人打來的,於是我們謝過她便走了。   回到溫暖的車內,我問保羅他有什麼看法。   我猜,他回答:他們的確發現某些文件,羅莉帶著東西跑了。她似乎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我也這麼想。那麼,老哥,現在怎麼辦?我們用光籌碼了。   是啊,此路不通。他看了一眼手錶。時間過得真快。我建議我們先回牛津,找一家舒服的旅館過夜,明早去接奎塞提,然後一路直奔艾爾斯伯里。   做什麼?艾爾斯伯里又有什麼了?   春丘監獄,是國家監獄之一。我要跟李奧納多.巴斯寇談談,他是全球知名的古文件偽造者。布朗先生,你認為抵達那邊之後我們能不能上演一場追蹤秀呢?   沒問題,先生,我非常確定有些壞蛋會向某人透露我們的目的地。   沒錯,這世上充滿大量邪惡。保羅說,臉上閃過一抹狡猾的滿足感,我真想揍他一拳。   哦,還有,布朗先生   是。   你能不能試著在路上找家農場?有養鵝的。   又怎樣了,保羅?我問他。   哈,我們要去見理查.布瑞斯葛斗一面。他說,但不肯透露進一步的消息。那個沾沾自喜的渾帳。      第六封加密信(殘篇之三)   回到喬治酒館之後聊到很晚,莎士比亞喃喃自語說,我殺了人一定很後悔,這個時間要去哪裡找修道士呢。然後他說:理查,現在我們已經將兩個惡徒送入地獄,但地獄的位子還多得很,惡魔會把他們裝在桶子裡,像野兔一樣。所以等彼葛先生聽說了這場打鬥,一定會派更多更多人來,直到我們被打敗為止。不行,我們必須斬草除根,也就是鄧巴頓爵爺。現在我們一定要向比我們還高的勢力求救,除非找到更大的力量,不然是無法顛覆如伯爵一般的勢力。我和孟特鴆家很好,他們和霍華特家不錯,都是信仰舊教的朋友,而法國的霍華特又和羅徹斯特爵爺友好。法院所有人都必須知道真相。他必須帶著信,發誓那是真的,如此一來,鄧巴頓爵爺才會被拆穿,你才能得救。我問:什麼信,先生?他說:不,我應該說兩封信,一封是維瑞給你的偽造信,假裝是出自羅徹斯特爵爺之手的那封;另一封信你則必須在今晚寫好,裡面要寫下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我就寫了,爵爺,就是你現在在看的這封信。寫完後他看了看,畫下一些地方,看我要不要改一下,但我說:不用了,因為這是我自己寫的信,不要把我當你的傀儡,這封信十分真誠,毫無作戲。他放聲大笑,嘴裡一直拜託拜託地喊,向我說:老弟,你是可以保留原貌,但這封信像我要買牛肉時遇到的屠夫寫的。我哪管信是不是我寫的。   然後我問他:先生,這封信真的能救我們嗎?還是我們還得做別的事?他說:我想這可以救你,但我的話我不知道。為什麼?你不是說,你有認識很有權勢的朋友嗎?他回答我說:世事更迭,潮起潮落非我所能控制。法國的亨利國王日前被殺,也是被一位僧侣刺死,詹姆士國王的心意又變了,覺得那是天主教的陰謀。他指派了一位狂熱的清教徒為坎特伯理的主教,手下更是嚴重打壓演員。我在小報上備受抨擊,沒有人敢幫我。孟特鴆家那些有權勢的朋友,以及其他大人物聲勢也日漸下滑,他們的房子原本得以保留,現在也在找普通的住房了。我說:可是你仍寫了那齣劇。他說:是啊,我寫了。彷彿被捆綁的囚犯,一旦腳鐐解開,仍能動,仍能踢腿。喔,老弟,你有沒有想到,我曾想過這樣的劇可能永遠無法問世,永遠不能的。但就因為你給我的小小藉口,這齣劇便從我身體中無止無盡地流出。我知道寫這齣劇是很愚蠢的事,但是它也已經完成了,又該怎麼辦呢?我說:一定要燒掉。他說:是啊,一定要燒掉。我的作品是很離經叛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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