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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空影之書 麥可.葛魯柏 16942 2023-02-05
  我想應該是作家保羅.古德曼吧,他曾說過,愚蠢是一種防禦性格,跟聰明沒有關係。那些所謂最聰明、最棒的人送我們去打越戰弄死一堆人,還有那些聰明到懂得如何累積財富的人,總是堅持做些讓他們坐牢的事情。   有一句德國諺語,據說是德國詩人席勒的話,意思是面對愚蠢,連神祇們都束手無策。不管怎麼說,我把那些黑幫的事告訴我太太和兒子,這實在是很蠢的舉動。不,等等,我之所以這麼蠢,是因為我沒有把布瑞斯葛斗的手稿拱手讓給黑幫,要不然那些黑幫也不會對我有興趣。   就像我說的,艾瑪麗是個聖人,但就算上帝碰到虛偽或不正義的事,祂也會發出足夠使無花果樹枯萎的怒氣。她從我口中問出整個故事之後,痛罵了我一頓。英文雖不是她的母語,但她的英文很流利,可是她這次把英文裡面能用來侮辱我智商的字都用盡了,所以還得轉回用德文開始侮辱我。德文裡有許多罵人的字彙,我小時候常常在家裡聽到。笨得像黑夜一樣是媽媽很愛說的話;還有你讓我想吐。我聽完艾瑪麗口裡吐出這些話之後,她就把我趕出來了。我的態度幾乎是完全平靜,用一種變態的喜悅來接受這樣的結果,因為我終於破壞了我太太的神聖耐心。那位來接我的司機走出車外替我開門,接著我注意到司機仰著臉朝天空看,所以我也向上看,恰好看到我送的蘭花飛出艾瑪麗家的頂樓。我讓她變得既憤怒又暴力,真是做了一件好事,也付了我在地獄公寓的頭期款。

  最後事實證明,這還是那一晚最美好的部分。我回家後,剛把鑰匙插進樓下大門,就注意到還沒轉動鑰匙,門卻自己盪開了有人把鎖撬壞了。我很緊張,於是趕快跑上去。我公寓的門是打開的,進到裡面之後,發現歐瑪叭在通往臥室窄窄的門廊地上,雙手和膝蓋著地,正在呻吟,感覺有點像是他叭在地上,仔細察看光亮的橡木地板上那一灘橢圓形的鮮紅色液體。他的頭顱後方被削去一塊,血順著臉頰一邊流下來。我趕緊把他抬起來放在扶手椅上,從廚房拿了一條乾淨的抹布、一盆水,還有一袋冰塊,幫他清洗傷口並止血,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當時口齒不清,用阿拉伯語開始描述事情經過。我還記得那時候我異常冷靜,讓我想起以前越戰時我擔任醫護兵,交戰後直升機送來大批傷患,當下你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尖叫著跑開,接著就會出現這種不正常的冷靜,支持著你處理那些身受重傷、支離破碎的男孩。我現在也很想尖叫著跑開,搜索我的公寓,看米蘭達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強迫自己坐下問問題並聆聽。其實沒什麼好說的,歐馬本來在客廳看有線電視台的新聞,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加上重擊聲,就從客廳跑過去,後來的事情他都不記得了。他沒看到任何人,米蘭達當然是不見了,布瑞斯葛斗的手稿也不見了。

  我在皮夾裡找到墨瑞探員的名片,打電話給他留了緊急留言,又打了一一九,之後就莫名其妙來了一大堆陌生人跟我們說話。這種片段在犯罪或緊急事件影集裡都會剪掉,但是現實生活裡要花很多時間處理這些事情,讓人勞心勞力。首先是急救人員運走了歐馬,他堅持自己走下樓梯;我則去應付警察,最先來的是兩名制服員警,然後又是兩名探員,名叫席莫尼和哈里斯,他們檢查了我公寓的前門,說門鎖是有人撬開的,表示這起事件算是重大案件了。我猜想他們到這裡的時候以為不過是一樁普通案件:流血的男人、消失的女人、有錢人、不正常的關係他們的言談之間掩飾不住自己的愚昧。我想他們大概想找些比較聰明的話來說,想要學習電視影集裡面警探的機智台詞。他們想知道歐馬是誰、從哪裡來,還有他跟那個失蹤女人的關係;還要交代歐馬的手槍來源,以及為何我認為有人在威脅凱洛格小姐,跟那些可能是俄國人的混混在街上到底發生什麼。凱洛格小姐當時和你在一起嗎?為什麼她不去旅館?她是你的女朋友嗎,米希金先生?

  不,她不是我女朋友;不,我不知道是誰帶走她;他們只想要手稿。米希金先生,他們為何想要那份手稿?那很值錢嗎?不盡然,但是有些人以為這手稿藏著關於某件非常寶貴東西的線索。喔,像是藏寶圖嗎?言談進行到這裡,他們開始轉動眼睛偷笑,我的發言大概就像這樣:你要笑儘管笑,但是有個男人因為這東西的下落被折磨至死,現在又有一個女人被綁架,你卻把整件事情當作笑話。然後我們討論了布斯卓教授的案件。   說句公平的話,大都市裡的探員鮮少遇到這種事。他們希望這只是一起關於有錢瘋子的家庭案件。警察在每件東西上頭都撲了黑色指紋粉,拍了很多照片,把歐馬的槍和他的血液樣本帶走,歐馬可是為了我才受傷的。警察說會再連絡我就走了。他們一走我就出門,開車到聖文森醫院去探望歐馬。看見兩個警探在那兒我不驚訝,他們在逼問歐馬,可是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得等到他們問完才能進去。歐馬有腦震盪的現象,醫院想讓他留院過夜觀察,所以我向他保證會跟他家人連絡,他不必擔心花費的問題。

  我用手機打了這通不愉快的電話跟他家人報告。我正要把手機收起來,手機又開始震動,是米蘭達打來的。   妳在哪裡?沒事吧?我很自然就問出口。當然這問題也很蠢,不過我知道她沒辦法回答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也明顯到讓人害怕。   我很好。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好。   妳在哪裡?我這笨蛋!   我不知道,他們把袋子罩在我頭上。聽著,傑克,你不能報警,他們叫我打給你跟你說這件事。   好,我不會報警。我說謊。   歐馬沒事吧?他們打他   歐馬還好。他們想要什麼?他們已經拿走那些天殺的信,為什麼還要把妳帶走?   他們想要其他的信,那些用密碼寫成的加密信件。   我不懂,妳舅舅交給我的就只有那些信了,我不知道什麼加密信件。

  不,原本發現時是有那些信的。這裡有個女人叫羅莉是這樣說的,我想也是他們綁架來的。   俄國人嗎?   不是,是美國人,她說那包裹裡有用密碼寫成的信,但是有人沒有如同當初所答應的那樣交出來。   是誰沒交出來?   不重要,這些人說,那些加密信件是他們的,是他們付了現金跟舅舅買下來,很多現金,而舅舅想要欺騙他們,傑克,他們要   事實上,此刻要我把這些對話重新寫出來,真太令人痛苦了,我們都在對著電話大吼。(確實有很多人會大聲講手機,搞得街上好像到處是瘋子一樣,但我平常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常常在想,真正的瘋子看到他們這樣對電話大吼,不曉得作何感想。)她的話才講到一半,有人就切掉了電話。這通電話的用意很明顯,如果我不找到那些布瑞斯葛斗的密碼信,他們就會像對待她舅舅那樣對待她;還有,如果他們發現警察已經涉入,一定會馬上做掉她。

     濃霧籠罩著湖面,連續傳來三聲槍響,另外還有電動船的聲音,聽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獵人嗎?現在是獵鴨子的季節嗎?我不知道。為了預防萬一,我重新把槍上膛,覺得這個動作很讓人安心。米奇的小房子位於亨利湖的最南端,客廳牆上掛著一幅很詳細的湖區水文圖,從上面你可以看到原本這是兩個湖,一九〇〇年左右,夏天來這片土地避暑的富豪挖了一個攔水壩,水面高漲,出現了一列從東岸開始延伸的小島,很適合玩海盜遊戲。但是米奇告訴我,船隻無法穿梭於那些島之間,因為有暗礁。要到這棟房子,要不就是像我這樣,從新威瑪鎮慢慢開車經過一段很長、路況很差的路,還得再開一段石子路;要不然就是在安得伍鎮那裡開下交流道,往亨利湖鎮的方向開一小段。小鎮在湖的最北端,然後坐上桃花心木的快艇,開十二哩之後抵達。這樣的方式比較時髦,米奇和他的家人幾乎都是這樣來的。陸路實際上比較短,大約快了一小時多,但是比較不舒適。如果我是個黑道型男,我也會租或買一輛電動船,從小鎮南邊出發,殺了人質之後,在回程路上把屍體丟進湖裡要綁上一點有重量的東西,讓屍體可以沉下去。湖面最深處有六十呎深,不算很深,不過也夠深了。

  我繼續查看我後來那天的筆記,發現早上的會議被取消了。我想起來,那天晚上我幾乎無法入睡,醒來之後我打電話給我的秘書麥唐那多小姐,請她取消所有會面,重新安排時間,然後問了她一個重要的問題,她的回答是肯定的。麥唐那多小姐每件東西都有兩份,她是影印機公主。她的確把布瑞斯葛斗的手稿影印了一份。歐馬打來拜託我去醫院救他,所以我就去接他了,他握著方向盤,感覺很高興,頭上包著白色的醫療用頭巾,看起來比平常更像他在沙漠裡的祖先。他很驕傲地告訴我,他還有一把槍,我不想再進一步追問。   在我的指示之下,我們先去辦公室拿布瑞斯葛斗文件的備份,然後走東河道路往北去哈林區。雖然我再問了他一次關於前晚的事件,他還是沒辦法想起任何事。他再度向我道歉,因為被偷襲而沒能出力;他說他不知道怎能有人潛進公寓,在那種位置偷襲他。我也不懂,事情越變越複雜,又多了另外一個謎團。

  我們那天早上的目的地是一五一街,剛經過佛德列克道格拉斯大道那邊一群建築物,是我哥哥保羅的家,或者說是他負責管理的。因為就官方記錄而言,他沒有任何財產,幾年前他趁著市府拍賣地產的時候接手這些燙手山芋。當時這些建築物幾乎每天都被縱火,他後來把這些房子翻新成他所謂的都市修道院。保羅現在已經是耶穌會的神父,你可能覺得有點驚訝,因為上回我提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坐牢的混混。幸好他現在仍然保有點混混的本性,所以米蘭達失蹤後我才去找他,他對暴力犯罪有深入的了解。   我想我的人生裡面經常發生許多讓人吃驚的事情。例如說保羅其實很聰明,就很多方面而言,可能比我還聰明。很多家庭會給自己的子女冠上一些固定的角色稱呼,以我家為例,妹妹米芮是無腦美女,我是聰明傢伙,而保羅是不好惹的叛逆黑羊。學校的功課他從來不做,十七歲就輟學,然後在奧本監獄因為持械搶劫坐了二十六個月的牢。像他這樣長得帥氣的金髮白人男孩入了監,你可以想像他會有什麼樣的命運:最普通的選擇是被每個囚犯強暴,或是被某個勢力大的混混強暴很多次。保羅選擇了後者,順從了那個壞蛋,因為這樣比較健康、安全。不久以後,保羅自己打造了一支小匕首,趁那壞蛋壯漢睡著時狂刺他身上好多刀,幸而那人沒死。保羅接下來的牢獄時光都單獨渡過,同個區域的獄友都是一些猥褻兒童的罪犯,或者黑幫線人。我知道他開始閱讀,因為每個月我都應他要求帶一大袋書去,他在獄中的進步讓我吃驚,從低級通俗小說一路讀到水準比較好的小說,又看到哲學和歷史,最後是神學。到了能假釋的時候,他已經在讀天主教孔恩神父跟耶穌會拉納神父的著作。

  他出獄後馬上就從軍,因為無處可去,而他又想受教育。那時正好是越戰打得最激烈的時候,軍隊不太挑人,我想保羅應該有遺傳到黨衛軍外公的基因,因為事實證明他是個模範軍人:傘兵、突擊隊員、特種部隊、銀星勳章。他在東南亞服過兩次役期,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撣族的地方,那裡位處寮國、越南、柬埔寨交會之地,三國之間經常為爭奪此地而起衝突。他在那裡的遭遇,就像是馬龍白蘭度在《現代啟示錄》裡的故事。事實上保羅對那次經驗唯一的評語就是:就像電影一樣。   奇怪的是,那種恐怖經驗沒有把他變成一個怪物,反而成了聖人。他靠著退伍軍人權利法提供的福利,讀完了聖約翰大學,然後又加入耶穌會。他告訴我的時候,我以為他開玩笑,他當神父?而且還是耶穌會的?不過事實證明,你永遠無法判別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我對他的轉變完全目瞪口呆。

  他回到紐約,想要找個貧民窟蓋一家收容所,所以他就挽起袖子去做了。不過,他是保羅,加上耶穌會一向都有社會實驗的傳統,做法一定要有點不一樣。他是個聖人,但也還保有混混本性,聖人曆裡有好幾個這種型的,包括,比如說,恰好跟我哥哥保羅同名的使徒保羅。我哥哥的理論是,人類的文明正在毀滅,進入黑暗年代,都會區的貧民窟就是這個趨勢的前兆。他說所謂的黑暗年代就是忘記了文明和藝術,加上統治階級越來越不願意為公民生活付出心力,就是這樣才會造成羅馬帝國的傾頹。然而他的信念是,貧民窟裡面的人並不需要協助,因為當一切制度崩毀之後,這些人會比那些統治階級適應得更好。他認為貧民窟的居民需求很低,而且更願意投身慈善工作,他們也不須要再學些什麼,這就是為什麼耶穌更喜愛他們。是啊,聽來很瘋狂,但是當我觀察我身邊的中產階級,或是更高階級的人,的確發現那種完全無助的情形。我們依賴電力和便宜的汽油,更依賴數百萬看不見的人為我們付出勞力,卻不情顏付出應付的代價。我們鎖上大門,好似鎖上自己的領地,享受舒適的公寓住宅,除了操弄符號之外什麼也不會做。我常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所以保羅就建造了一所貌似教堂和學校的地方,類似中世紀早期的修道院,共有兩棟,加上中間空地。這個地方隔著一堵牆和大門面對著街道,而我和歐馬那天走進了這個永遠保持敞開的大門。我們把大轎車直接停在街上,因為此地的神聖性,使我不擔心有人會動手偷我的車。之前的建築物現在變成類似寺院的地方,有蔬菜園、一個噴泉,還有遊樂場。其中一棟建築物是學校,從幼稚園到中學都包辦了;其他部分是住所,還有辦公室宿舍和活動空間。這裡有協助嚴重殘障者的社團常駐,也有只開放部分時間的診所,和天主教社工開設的廚房,供應湯品。這地方永遠一團混亂,瘋狂的或殘障的人各做各的事;一群穿著袍子改過自新的黑幫份子,正在處理各種工作;穿著乾淨制服的學童跑來跑去,好一幅中世紀的景象。歐馬在這裡總是覺得回到家一樣。   我會去找保羅,是因為他的聰明才智有狡詐的一面,很像我們老爸,我和他比起來簡直像嬰兒一樣。雖然像這樣依賴我哥哥常常讓我覺得丟臉,但是我偶爾還是會依賴他,他說這對我的靈魂有幫助。   我們在學校那棟的地下室找到他,他穿著藍色的罩袍,身上頗髒,正在跟工程包商討論某種鍋爐,不過穿在保羅身上的就算是髒的也好看。他比我矮一點,身形優雅得多,在我眼裡他現在跟二十五年前我去機場迎接他退役回家時比起來,除了頭髮比較長,其實沒差多少,看起來還是很像《銀翼殺手》裡的魯格.豪爾,或是武裝黨衛軍徵兵海報的模特兒。他擁抱我們兩個,露出大大的微笑,牙齒在昏暗的地下室裡發光,他跟承包商交代了幾句,讓他們繼續工作,然後帶我們到他堆滿東西的辦公室,從那裡可以看到陽台、鐘樓,還有遊樂園。他當然問起了歐馬頭上的傷。我覺得比起我,他好像更喜歡歐馬。不,這不是真的。保羅愛我,而且快把我搞瘋了。我想對他好,但總是做不到。我想這應該是老爸伊茲在我心中作祟。   保羅從歐馬嘴裡知道了整件事情,還聽歐馬講了很多關於他家裡的無聊瑣事,還有他的阿拉伯裔親戚在西岸受了多少苦等等。然後歐馬告退去做午間祈禱。他離開後,一個棕色皮膚的漂亮男孩跑進來,身上的學校制服很好看,深藍色的單排釦外套,灰色長褲配上白色襯衫,打黑白條紋的領帶,男孩傳遞了一個口信之後就離開了。男孩走了以後,我頗驚訝地說:你現在對這個有興趣啦?水蜜桃般的屁股,在教堂聖器收藏室微弱的燈光下閃閃發光   年長的修女就可以滿足我殘餘的情慾,謝謝你。他說,仍然微笑著,說到縱慾,你似乎又陷入某個女人網中,這個米蘭達是誰?   不是什麼特別的人,是個當事人,我讓她借宿是因為好像有人在跟蹤她。   是喔,你知道嗎,艾瑪麗今早打電話給我,她很不高興。   真的啊,天啊,保羅,我真是抱歉,我讓她不高興了。我知道!為什麼你不乾脆娶她算了,你們兩個才是天生一對,我可以繼續沉淪墮落,跟米芮一起   米芮也很擔心你,這些俄國黑幫是怎麼回事?   另一件讓我發瘋的事情就是家人老是在背後談論我,撇開我的性生活不說,我努力過著沒有瑕疵的生活,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了避免八卦上身,但是顯然我失敗了。我暫時忍著,因為這趟來找保羅,是希望他針對這件事給我一些建議。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保羅人面最廣,紐約各種階級的人他都認識,從街頭平民到市長他都熟。我把整個故事告訴他:布斯卓、布瑞斯葛斗的手稿、謀殺案、街頭攻擊、我跟米芮的談話(雖然他早就從米芮那邊聽說了)、和米蘭達見面、她被綁走、還有那通電話等等。   他靜靜聽我說完以後,揮著手轉了轉說:然後呢?   然後什麼?   你有嗎?跟那個米蘭達上床?別想說謊,從你的表情我就看得出來。   你只關心這件事情嗎?我有沒有上那個女人?難道謀殺、綁架,都比不上我把那根插在哪裡重要?   不是比較重要,但是你有沒有跟她上床,似乎會決定你人生的路程,還會讓我愛的人惹上麻煩,所以我才會問。   喔,我還以為教堂只關心人有沒有上床哩。還是你現在不是以教堂神職人員的身分在說話?   對啦,你老是覺得自己的問題就是縱慾過度,用天主教的思維來說,情慾不是問題,再過二十幾年就自然會解決了,畢竟那只是個小小悲慘的都過。你的罪是懶惰,一直都是,你必須修身養性,但又一直不肯修練自我。所有發生在我們家的壞事,都是你扛下責任,可能就連第二次世界大戰,你都覺得是你的責任   但是你在坐牢啊,家裡的事我不扛誰扛?   沒錯,但是這不相干。上帝沒有坐牢,而你拒絕尋求上帝的協助;你就是一肩承擔,然後失敗了。你從未原諒自己,因此你也覺得自己不配得到任何原諒,所以你任意去傷害那些愛你的人。總之這一切的原因就是,傑克.米希金墮落太深,失去一切天堂的希望,誰要是愛他一定是有幻覺,也因此不值得相信。你這傢伙,幹什麼對我笑?你每次來我都要重複說這些話,你明明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但你還是會當耳邊風忘記。你太懶惰了,這樣的罪過會抹滅人的希望,你知道有一天你會因此而死的。   就像媽媽那樣?你真的這樣覺得?樓下修理腳踏車的機器店鋪傳來音調很高的研磨聲,他等那陣噪音結束後說:對,我的確這麼覺得。你應該也知道,俗話說,上帝創造我們的時候,我們並沒有幫忙;所以如果我們自己不肯讓上帝幫我們,祂也沒辦法插手。你要不就祈求恩典,寬恕別人而後得到寬恕,要不然就是去死吧。   遵命,神父。我仰起頭,看起來很虔誠。   他嘆口氣,厭倦了這場我強迫他玩的可悲遊戲;我也很厭倦,但這就像是停不住的癢,就是讓人忍不住伸手去抓。他說:是啊,你操縱我讓我開始說教,這樣你就贏了,恭喜你。現在我們要拿你這個問題怎麼辦?   我不知道,所以才來找你。   你覺得這個俄國人普西奧.夏夫諾夫牽涉其中?   很肯定,但是我想不出誰在幕後操縱。   何必想?手稿已經不見了,這個女人失蹤的事情是警方該管的。   有人告誡我不要報警,她說他們會殺了她。   你覺得你有責任要去拯救她。   我說過要保護她卻沒有做到,所以我的確覺得應該救她。   你想要繼續這段韻事,因為你戀愛了。   天殺的這到底有什麼關係?她的性命有危險呀!   他用手背托著下巴,直視著我,讓我有點不舒服。現在他不揍我了,而是用這種方法來讓我不舒服。然後他說:當然我會用各種方式幫你,我在警察局有一些關係,會打幾個電話,問問這個夏夫諾夫的背景,也傳話出去要他們認真一點   不要這麼做,不要把警察扯進來!你有其他管道。   我是有,好吧,我會在街頭打聽一下。   謝謝。我最擔心的是艾瑪麗和孩子們,如果壞人想要對我施壓   我也會處理這件事的。他這樣回答我。這當然就是我來此的目的,保羅認識這一區很多不好惹的傢伙,別人都稱呼他們是天生的幫派。他們跟保羅有種奇怪的關係,他覺得他們根本就是以前的日耳曼蠻族或是斯拉夫野蠻人。傳教士深入黑暗世界後遇見那些野蠻人,讓他們信教。那些人既自負又暴力,但是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保羅剛創立這家教會的時候,還得跟街頭這些人打架,展現出他比他們還要難纏,而他的確相當難纏。過去他在江湖上還小有名氣,在監獄裡刺傷人,讓他們知道這些也好;此外,提到他一個人在戰場上所殺過的人,就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還多,這件事也是加分。   而且,保羅說,跟越南村民比起來,紐約黑幫不算太難纏。紐約黑幫從沒餓過肚子,就算坐過牢,牢房跟當年越南的普通住家比起來,簡直像是奢侈的美容沙龍。他說他在越南那邊的弟兄,可以吃掉所有的紐約幫派分子當早餐,管你的組織叫什麼非裔黑幫、血盟,還是幫派門徒的。保羅不像其他社經地位較好的人那樣怕他們,他從十歲起就誰也不怕了。這些紐約黑幫可悲的愚勇反而激起他心中的同情,他很認真把這些人當作蠻荒部落,就像是歷史上的耶穌會一樣。保羅專挑黑幫領導者,也就是最殘暴的那一位,跟他們達成某種協議,主要是保證保羅的房子周圍幾條街內都不能買賣毒品,不能有妓女,還有必須讓逃離街頭暴力的人可以在此尋求庇蔭。很多人把孩子或是弟妹送到他的學校受教育,這非常符合黑暗世界的需求,而這對像我哥哥這樣的人來說再自然也不過。   現在我看得出來,保羅決定要幫我忙之後,就立刻把我轟出去。我哥哥不是個安於舒適的人,有點像《馬太福音》裡的耶穌,永遠都在奔跑,對那些使徒很沒耐心,一直覺得時間不夠用,需要趕快把繼承者找出來,讓他們趕緊為了耶穌必須離開的那一天作好準備。他轉身跟一些男孩說話,所以我去找歐馬,然後優雅地離開。   我們開車往西再往南,直到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進入眼簾。我通常都能掌握米奇.哈斯的行程,所以我知道星期四上午是他的辦公室時間。我打給他時,他正在辦公室,可以跟我一起吃午餐。這次我們換個地方,在教職員俱樂部吃飯。我一向覺得要在紐約吃午餐的話,哥大教職員大樓四樓的餐廳是很棒的地方,裝潢漂亮,空氣流通,挑高的窗戶能看到這城市最棒的景觀之一,午間吃到飽的自助餐價錢也很合理。(米奇比較喜歡我們平常去的索倫提諾餐廳,我想這是因為他吃午餐的時候,喜歡喝到微醺,卻又不想讓同事看到自己喝醉的樣子;或許也是因為他很喜歡我的轎車去接他。)   我們快抵達俱樂部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我妹妹。   你想的沒錯,她說:奧西普.夏夫諾夫很想見你。   這麼快,我說:他一定是欠妳人情。   奧西普從不欠人人情,傑克,他專門讓別人欠他人情。事實上,是他打給我,請我安排,這不是個好兆頭。   我確定不會有事的。我說,其實一點也不確定。哪裡何時?   你知道拉斯普欽餐廳嗎?在拉法葉街上那間?   妳開玩笑吧,這就好像到教父的披薩店去見紐約黑幫教父一樣。   我能說什麼?奧西普.夏夫諾夫很幽默。反正他說明天晚上十點之後他會在那兒,我想叫你小心點,但是這話實在太老套了,不過你會小心的,對吧?如果你遭遇不幸,我想你應該會想要安息在綠林墓園,葬在媽媽的墓旁,我會送你全世界最俗氣的花圈。   我記得那天我和米奇吃了烤牛肉,分了一瓶梅爾非爾的卡柏內酒,他開玩笑說,對一個英國文學教授來說實在太適合了。米奇心情實在是很好,我問他財務情況是否好轉,他說的確有,我們就聊了一下對衝基金、不動產證券化基金,還有商品期貨,但我是左耳進右耳出。米奇察覺到我意興闌珊,就很有禮貌轉換話題,問我最近怎麼了。我拿出那天早上從麥唐那多小姐那邊拿來的布瑞斯葛斗信件影印備份,推到他桌子那邊。就這個。我說。   就是這個?布斯卓的東西?天啊!當然,由他來讀詹姆斯一世時期的手寫體,就像普通人閱讀印刷體英文一樣順,他馬上就讀得全神貫注,也沒理會前來詢問是否要吃甜點的侍者,這倒是我頭一次看到。他大概翻了二十分鐘,偶爾發出微弱的驚呼聲:天啊!我喝著咖啡,看著其他用餐的人,又跟別桌一個很吸引人的棕髮女子眉來眼去。我內心的小劇場正在上演著一齣戲,每次去見過我哥哥之後,通常都會出現這樣的情節:持續、不斷、徹底咒罵他和他的工作,他以為他自己是誰啊?降臨在貧民區的藍眼睛白皮膚上帝,擅自為黑暗世界帶來救贖!太荒謬了,簡直褻瀆嘛!這種狂傲幾乎像是納粹一樣。這場皮影戲帶來了一股悲傷的喜悅,直到坐在我旁邊的米奇喊了聲哇!才停止,他大聲到連棕髮女子還有其他幾個客人都注意到了。   他粗胖的手指點在這些文件上,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有點概念,米蘭達讀過,也跟我解釋過文件的價值,但是我無法像學者那樣了解。   米蘭達.凱洛格?她看過這東西?他看起來有點不開心。   是啊,她是原件的法定所有權人。   但現在是你保管這文件?   於是我告訴他過去二十四小時裡發生的事情,他嚇壞了。   太糟糕了。他說。絕對是大災難!   是啊,我很擔心她。   不,我是說那手稿,原本的文件。他說話的態度相當冷漠,夠格當律師了。沒有那個,這份東西毫無價值,他又拍拍這堆影印的文件說,天啊,我們必須要拿回來!你知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   大家都這麼問我,而我的答案是不知道。某種文學字謎遊戲藏著炸藥嗎?我的語調很冷淡,但是他不管,因為這是新的米奇,不再是那個悠閒的紳士學者,看著同擠掙扎著爬上學術界滑溜溜的階梯,覺得有趣又心滿意足。他眼睛裡有火焰,這個新的米奇正在闡述布氏手稿重大的學術價值,我聽著他的話,好像在聽某人描述一種令人厭煩的複雜手術過程。   過了一陣子我忍不住插嘴:所以如果莎士比亞是個天主教徒,很重要嗎?   發現關於莎士比亞的任何事都很重要!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他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作家,可是我們對於他的私生活幾乎一無所知。我舉個例子給你:有個女的最近寫了本書,她並非專業學者,但是她絕對做過研究。她宣稱看過莎士比亞幾乎所有的作品,特別是劇本,書裡的結論是莎士比亞的作品全是一套以密碼寫成的精緻自白,承認自己為天主教徒,並且祈求王室能夠放鬆對於天主教徒的管制。我是說,她真的引述了幾百個文本來主張她的這個理論,還引用所有的劇本;而且她還表示當時有權勢的天主教徒保護了莎士比亞,所以莎士比亞沒有被追查,他寫的密碼在當時的公共劇院裡很容易就可以被解讀。所以說這是一個很全面也很有原創性的想法,可以解釋所有莎士比亞的作品。你覺得怎麼樣?   我聳聳肩,問道:所以,那本書的作者,她說得對嗎?   我不知道!沒人知道!他幾乎是用吼的,餐廳裡有更多客人注意到他了。我現在終於了解米奇為什麼不太願意在這裡吃飯。她可能是對的,這就是該死的重點,傑克!或者有人可以用同樣全面透澈的方法,分析同樣的劇本,寫一本書主張莎士比亞是同性戀、是新教徒玻璃、是保皇黨、是左派人士,或者說他就是牛津伯爵,愛怎麼說都行。所有研究莎翁生平或意圖的學者,都會碰到最根本無解的問題,就是我們不知道,而現在有了這個!他在文件上答答答地敲打著。如果是真的,我是說如果,莎學研究從十八世紀就開始了,這份文件會是我不知道應該是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事件。   這封信有這麼重要?   不算是,這只是第一部分,整個天堂的小小開胃菜,但是傑克他降低聲音,嘴巴湊近我耳邊,好似在訴說機密傑克,如果這傢伙監視莎士比亞,如果他寫了報告,如果他描述了自己悲慘的生活,也同樣描述了莎士比亞的生活,喔,老天啊,那我們可就有了真憑實據,不只是看了該死的《李爾王》第二幕,再根據其中的意象去猜測,而是真正的資訊!他見過誰、他說了什麼、他平常說話的方式、他相信什麼、他吃什麼、喝什麼、給小費大不大方、老二有多長傑克,你他媽的根本一點都不懂。   我可知道那份劇本手稿價值多少。   他翻了個白眼,故意擺出用手給臉搧風的樣子,那個啊,我們根本還不用想到那地方去。不,要是我們能拿到那些提到的密碼信,我現在就會興奮到射了!難怪老布斯卓會玩得這麼險,那個可憐的混蛋。雖然不該說死人壞話,但是我為他做了那麼多事,他拿到這東西至少也該給我瞧一眼。   他一定是被弄瘋了,他對他姪女也沒說過一句。   是啊,那個可憐的女人。你不知道這些間諜寫的加密信件在哪裡?   我不知道,但是我現在想要知道的是,或許你可以幫得上忙,為什麼一個俄國黑道份子會對這個產生這麼大的興趣,不惜犯下聯邦重罪,他該不會是現代語言學會會員吧?   學會有很多黑幫份子,或是更糟的人,米奇微笑著說,但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暫停了一下,瞬間露出了一種很奇怪,如同做夢一般的表情,好像剛吸進一口鴉片,眼睛半閉著,好像想著天堂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接著他回過神來說:除非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是啊,除非布斯卓去英國的時候發現什麼,證明了那個東西的存在。假設這東西真的存在,而這些人,或者說雇用這些人的傢伙,知道了這件事,想得到這東西,但是後來才發現,那些密碼信藏著能指向這東西的線索。這些人到底是否已經拿到信了?   你在問我?   是啊,除了布斯卓,或許還有米蘭達之外,你是最懂這東西的人了,而現在那兩個人都連絡不上。很顯然有人給了布斯卓這份手稿,萬一那堆要賣的文件裡還有其他的信,而布斯卓沒買下呢?   不可能,要是能到手整份文件,他連祖母跟外婆都可以賣掉。   是啊,但現在可沒有人要買祖母跟外婆,這是空頭市場。他得出價多少錢才能買下布瑞斯葛斗的信?   我不知道如果賣家急著想求現的話,可能會賣到五萬塊左右吧。但要是拿到拍賣會,天知道會衝到多少,或者要兩倍,甚至三倍   布斯卓有那麼多現金嗎?   怎麼可能,那個哈姆雷特偽本事件讓他快被律師搾乾了。他要來這裡當客座,我還得幫他預支薪水當旅費,等一下!   是啊,要是他沒有錢,他怎麼拿到那手稿的?兩個可能:他付給那個賣家的價錢很低,那賣家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又被騙說這個布瑞斯葛斗不值得那麼多錢;假設賣家有那些密碼信,他一定根本沒有拿出來給布斯卓看。或者,布斯卓看到了整組文件,而賣家知道這東西的價值想要大撈一筆。但為什麼布斯卓不去找專業的福格圖書館?或是去找老兄弟米奇.哈斯博士談這件事?   米奇苦笑,因為他知道我也破產了嗎?   他知道嗎?但是有可能他也對文件存疑。說不定這個賣家本身就是個惡棍,但是他知道這些信的價值,可以引領他找到更重要的東西,所以布斯卓去找某個大人物,跟他談交易說:幫我買下這些信,我們可以找到這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然後   這太荒謬了!我是說,布斯卓當然可能使壞騙了某個天真的賣家,但是布斯卓根本不認識什麼大人物,他在紐約幾乎誰也不認識。   想到這裡,我覺得米奇說的可能是對的,米蘭達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想了想,又說:那這件事裡一定有個第三人。   你是說有某個人知道布斯卓手上東西的價值,又認識黑幫?還想大賺一筆?有這種人嗎?   有啊,我說,我就是其中一個,我認識你這位傑出的英國文學教授,也認識一些不好惹的人。無論如何,布斯卓可能去找了一個這樣的人,告訴他那東西不難到手,這個人,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告訴了某個壞蛋。布斯卓去了英國又回來,知道有人跟蹤他,所以把包裹塞給我,然後黑道就抓住他刑求,直到他說出我的名字,所以我也就被他們發現了,米蘭達被綁走,也解釋了為什麼他們想要拿到密碼信。   不管是你還是米蘭達都沒有那些加密信件,因為信根本就不在布斯卓手裡。那些加密信件到底存在嗎?   第三人肯定知道信件的存在。告訴我,布斯卓有沒有跟你說那個賣他手稿的人叫什麼名字?   從來沒有,我的老天爺,他為什麼不來找我呢?如果要用合理的價錢買下那些文件,來找我幫忙是最簡單的方法了。   我告訴他米蘭達跟我說過的事,布斯卓對於那次哈姆雷特偽本事件覺得很丟臉,所以變得疑神疑鬼。米奇搖搖頭說:那個可憐的傢伙!如果他來找我,他現在還會活著,但是你知道的,要找到這個賣家的名字應該不難,布斯卓有訪客日誌,或者他可能給了那賣家一張支票。麻煩的是,他的日誌和支票簿都在警方手裡。   沒錯,但總有辦法拿到的。我想,我是負責布斯卓遺物的律師,也是他繼承人的律師,我去問問警察是否願意讓我看看那些東西。   事情大概就是如此,我很確定就是那時候才想到要去查那個賣家。跟米奇分開之後,莫瑞探員打我的手機,回覆我前一晚打給他的電話,他當然已經聽說了我家被人闖空門,偷了東西還綁架客人的事情,想要跟我談談。我編了個故事給他聽,我說沒有綁架這件事,凱洛格小姐已經打電話給我說她沒事,她說在發生攻擊之前她就已經離開公寓了,也已經把文件帶走了。基本上,那些文件是屬於她的,所以沒必要為了一個成年女人突然想去某個地方而感到緊張。他說這樣很好,因為我的古老文件和安德魯.布斯卓的死沒有關連,那起謀殺案今天已經結案了,殺手是一個叫做奇可加薩的十九歲同性戀男妓,警方已經拘留他,他也自白了,就像警方猜的一樣,性遊戲玩得過火了。那男孩會被抓到,是因為他想用布斯卓的信用卡。所以你是對的,我用一種鬆了一口氣的語調說,街頭攻擊、預謀搶劫跟攻擊、失蹤的女人,全都是巧合罷了。我為了曾經懷疑他而道歉,他很有風度地回答說,驚悚片常常讓市民把事情複雜化,但真實的犯罪往往很愚蠢簡單,就像這個案子一樣,常常發生這種情況。   我同意事情很可能是這樣,並且說如果調查已經結束,我又是布斯卓的律師,不知道警方同不同意讓我去翻翻關於布斯卓財產的文件?他說沒問題。      第二封加密信   爵爺,您一定要相信,我了解您在一月十六日密函當中對我的指責,今後會努力遵照您的指示把致您的信寫短一點。因為我最近才知道,我有點不知分寸,無法分辨哪些是廢話,哪些事不值得大人您的關注。我們的計畫有了以下的進展:在伊莉莎白公主生日的那天,如你所說,在懷特霍爾有慶祝活動和宴會,我們受命要去演《無事生非》和其他的一些假面劇。自從上一封信之後,我成為了他們劇團的人,不只是管帳的,也包括所有雜工,類似事務總管。我不但要搬東西、抬東西,還要幫忙漆、建舞台。除了這些工程勞務外,我也要上台撐場面,當士兵、隨從之類的,穿著廉價的長袍、鋼盔,手上拿錫劍等。這麼做,雖然等於冒著靈魂墮落的危險,但我想,主會諒解一切的,因為我在舞台上沒有台詞。這幾週我大多和莎士比亞在一起,他很喜歡我,挽留我住在他黑僧劇院旁的房子。演出當天,我原本只要演守衛和侍從,但就在表演前一刻,有個叫亞瑟先生的演員意外從舞台上摔了下來,站不起來,於是我也必須演出男童的角色。這個角色有台詞,只有兩句而已,但我發誓我寧可在戰場上面對塞維爾的西班牙大軍大舉來襲,也不願在觀眾前開口,就算是在皇室前也一樣。但最後,雖然我抖個不停,演的也還算可以。   國王在第三幕的時候睡著了,他們跟我說他總是這樣,不過王后和公主則熱烈鼓掌。之後,我們在側房享用蛋糕和馬姆齊甜酒。此時高貴的羅勃.維瑞爵士進來了,穿著相當華貴。他是屬於羅徹斯特爵爺那一派。他和莎士比亞、波比莒先生說了一些話,莎士比亞便滿臉疑惑地叫我過去,我照他的話過去,維瑞爵士帶著我走到房間的另一邊,只有我和他,他問我知不知道現在的計畫。爵爺啊,因為先前您在密函中已經告訴過我了,所以我回答:我知道,先生。。他偷偷給我另一封密函,他說:孩子,你現在臉上最好露出恐懼的神情,像看到鬼一樣。他離開後,我把信塞入胸中。此時要我假裝身體顫抖,臉上露出膽怯的神色實在一點兒也不難。   後來,他們都想知道維瑞爵士對我說了什麼,但我不說,只說是私人的事。他們全都嘲笑我:爵士跟你這種人哪會有什麼私人的事,大概就只有性方面的事吧。他們便開始以此做文章,抓著陰囊放蕩地嬉笑,稱我為維瑞爵士的姘頭。但我發現莎士比亞沒有加入,甚至神情有些嚴肅,靜靜望著我。   隔天在黑僧劇院,他來到我的廂房。我獨自一個人在裡面寫帳本。他坐了下來說:理查,你看起來很英勇,但我不覺得你能帥到令羅勃.維瑞爵士慾火焚身,而且你天生就是異性戀。所以,說吧,我不是你的好表哥嗎?告訴我你跟這位先生之間的事。如果以榮譽之名無法完整的明說,那也可以輕輕地簡單帶過去,讓我知道大概的情況,確定和我以及劇團無關就好。我說:先生,你為什麼會覺得這件事跟你有關呢?他按著他制服外套的皇室徽章說:老弟,你也不是笨蛋。我們是國王的手下,維瑞則是羅徹斯特爵爺的親信,而所有人都知道爵爺控制著國王。所以,如果爵爺需要向我們劇團吩咐什麼,他就會找我或其他負責人。因此,我一定要問:為什麼他會找一個無名小伙子,一個最近才加入的小伙子,一位聲稱是我表弟的小伙子。一位吃飯時,會暗自在胸口劃十字的小伙子。他很仔細地審視我,表情十分嚴肅,我從來沒看過他這樣看過別人。我以為他已經看穿了一切,我要完蛋了。但我鼓起勇氣,心中也暗想:啊,他上鉤了。   於是我跪倒在地哭喊:喔,我的表哥啊,雖然我是個叛徒,但別對我生氣。我是羅徹斯特爵爺派來監視你的間諜。他臉色發白說:這怎麼可能?我沒有對那位高貴的爵爺做任何不對的事,他看起來對我十分友善。我說:喔,先生,都是有關信仰、政治、分權之類的大事,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孩子,歷經船難的水手,我為什麼會蹚入這混水之中呢?我開始哭泣,這些淚水是真的,我想。他問:你是我真的表弟嗎?還是只是憑空胡說的?我說:不,全是真的,我以母親的墓發誓,爵爺就因為我是你的表弟才會選我,這樣你才會更加信任我。   後來,他扶我坐到一張椅子上,說:兄弟,那現在你能老實跟我說所有的事嗎?於是,我就照您在上一封密信中說好的計畫告訴他:國王為了和平,希望能替王子亨利促成一樁天主教的婚事,但議會中的清教徒可能會反對、鄙視這件事。爵爺十分贊同國王的想法,決定一手全權負責,因此清教徒都十分怨恨他。這些無賴大罵,之前伊莉莎白女王都沒有這樣不尊重他們,並辱罵說,國王只是天主教婊子掛的臭小子。國王漸漸注意到他們把自己和前女王相比,也發現他們看不起自己的母親瑪麗女王。因此,他希望自己能成為比伊莉莎白更偉大的君主。爵爺現在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覺得不如寫一齣劇來述說蘇格蘭瑪麗女王的故事,以增加眾人對她的了解,並將伊莉莎白女王描繪成暴虐的老太婆,長期受偽善的清教徒所控制。這齣劇流傳出去之後,也許就能平熄眾人對蘇格蘭女王的閒語和不滿。這類的劇以前就曾出現過:亨利四世篡位不就因此變得高尚了嗎?而理查二世不是變成邪惡殘忍的小人嗎?而這樣的一齣劇不就會令清教徒派系感到難堪嗎?人民不就會對他們感到反感嗎?英國又有誰最會寫這樣的劇呢?   說到這邊,他了解了我的意思,並發聲大叫:什麼?他要我來寫這齣劇?我說:是的,表哥,爵爺是這麼吩咐的。莎士比亞大叫:但是,這類的劇我從來都沒聽過。你知道國王當初因為《愛德華二世》劇中有一點點反蘇格蘭,就解散了黑僧劇團的人,毀掉他們的劇團。他怎麼可能想做一齣劇來侮辱偉大的伊莉莎白女王和整個新教教會?該死的!我不相信你,小子。這一定是我敵人設計要來陷害我的。   聽到這裡,我有點不安,大人,因為我想他就快發現我們的陰謀了,但我說:不是的,先生,這是爵爺自己的命令,你想想:這就是為什麼維瑞爵士要來找我,而不是找你或其他負責人。我們都被間諜監視著,這消息絕對不能被發現是從爵爺那裡來的。這齣劇一定要暗中寫出來,只有我和你知道,事成後拿去給爵爺,他會說服國王讓這齣劇能上台表演。雖然國王陛下有能力擊敗清教徒,但他不敢,至少現在不敢,因為他很膽小。這未完成的劇只是巨大陰謀的一部分,其他還需待更多時間來達成,包括西班牙的聯姻、新主教上任、通過反對清教徒秘密集會新法和赦免天主教徒等。我說這些的時候,仔細注視著他,但我無法從他的臉上看出任何端倪。他說:為什麼國王現在偏愛天主教徒,他們早先不是差一點就害死他嗎?我回答:都是政策啊,表哥,我們這類人是無法理解的。我們唯一一定要做的,就是遵循皇室的命令。不過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國王一定要讓他的主教統管教會,現在比起新教,他比較支持天主教。他說:我還是不信。於是我拿出胸中的信,上面印有羅徹斯特爵爺偽造的彌封印,我說:那相信這封信吧。並遞給他。他便打開來看。後來我問:爵爺希望聖誕節前寫完,你那時候寫得完嗎?他說:可以,我有一個小作品要寫,一齣有關新大陸、船難、魔幻之島的劇,你的水手長也在裡面,再兩週就寫完了。接著也許我就可以開始寫這齣劇,願主保祐我們所有人。他說完之後,像我一般在胸前劃了十字,我此時心想,爵爺,我們逮到他了。   然後忽然,他的臉一變,露出十分專注的表情,微笑說:你答應過要教我怎麼用新的方法算術的。他試著說出正確的字。我說:你是指阿拉伯計數法(algorism)。他把這個新詞寫在筆記本裡,問我這個詞是從哪來的。我說我的老師說是阿拉伯文,他重複唸了幾次。於是我們開始研究算術。爵爺啊,我覺得我們必須先做好準備,隨機應變,才能抓到這個人。因為我從來沒看過一個人如此內斂、如此深沉,其他人完全無法看穿他。其他演員在台上的確很稱職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但下台之後,就回復到自己的身份;但這位莎士比亞每一秒都在演戲,我想沒有人能看見這位演員之下真正的他。我謙卑地執行自己的義務,並向爵爺您致上無上的榮耀,願主幫助你戰勝真實信仰的仇敵。       一六一〇年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五,於倫敦       理查.布瑞斯葛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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