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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空影之書 麥可.葛魯柏 17456 2023-02-05
  奎塞提坐在他爸爸的車子裡,一輛一九六八年出廠的黑色普利茅斯車款。他看著陶爾路一六一號的房子,覺得自己很蠢。這是一棟兩層樓的透天房子,外牆需要粉刷,草坪上有很多雜草,屋子前面是低低的籬笆,房子四周種了一排棕色杜松,這似乎就是屋主奧如德先生園藝的極限了。破爛的黑色信箱上寫著奧如德宅,釘在彎彎的柱子上,車道上停著一輛生鏽的綠色雪佛蘭房車,引擎蓋打開,旁邊地上的帆布上放著一堆工具。跟房子相連的車庫裡,他可以看到一輛紅色的牽引機,和一堆形狀看來像是農耕機械的東西。這地方看起來歷經風霜,彷彿這房子和住在裡面的人都被擊倒了,躺著等待平復呼吸。今天是星期六,奎塞提一大清早就離開紐約市,開車橫越賓州,在州際八十號和七十九號公路上開了將近三百哩,於下午三點多抵達布萊達克鎮。這座小鎮只有一個十字路口、兩個加油站、一間麥當勞、一家披薩店、一座退伍軍人紀念館、兩間酒吧、一家便利商店、一間投幣洗衣店、幾棟磚造的店面建築。附近有家沃爾瑪超市進駐後,此地多數的商店都高唱空城計,變成毒蟲的毒窟,不然就是掛起賤賣的招牌。街道後面有大型的住家,一定是以前的煉鋼廠和礦場還在營運的時候,為了那些商業或工業區中產階級建造的。奎塞提不知道現在裡面住的是什麼人。

  他用搜尋引擎的地圖,很快就找到陶爾路和這棟黯淡的房子。抵達後他過去敲了敲前門,裡面卻沒有人回應。奎塞提推開沒鎖的門,大叫著:有人在家嗎?感覺到房子裡沒人在家的那種空洞感。但是他知道這裡是有人住的,內部亂七八糟,但不算髒亂;地板上有玩具,小小的車和塑膠槍;大螢幕的電視前有茶几,擺著一個空盤子。屋主也有衛星電視,屋後有個白色碟狀物掃描著天上的訊號。電視前面有一張棕色皮革的單人沙發,旁邊還有一套長沙發,椅面都凹陷了,上面還蓋著鬆絨線織布。一個窄長的壁爐台上放著裝相片的相框,但是奎塞提從門口看不清楚相片,他也不敢走進門裡。他沒有聽見狗吠叫,這有點奇怪,不是所有郊區的住家都會養狗嗎?又一件他不了解的事情。他繞著屋子走一圈,在後院見到一組塑膠的兒童遊樂設施,被太陽晒得都褪色了,尺寸也只能給非常小的孩子玩。院子中間有個曬衣架,上面是空的,有些線還斷了懸在空中,在輕輕微風中虛弱擺盪著。後面的門廊有台很老舊的圓筒型洗衣機,他看了一下,是乾的,還結了蜘蛛網。

  簡短探勘之後,他坐在車裡思考這整件事情。只不過因為在街上找到一張明信片,他居然從紐約一路大老遠開來這裡,真是太蠢了。他完全不知道卡洛琳.羅莉跟這棟房子有什麼關連,她可能只是從人行道撿起這張明信片,或是從一本舊書裡面找到的。不,不要這麼想,跟著直覺走就好,她和相片裡這兩個女人還有孩子應該有些關連,而這個家裡曾有個小男孩。他拿起相片再看一次,從相片裡判斷羅莉的面容,他猜測這大約是五年前拍的,那麼這個小男孩應該現在大約八、九歲了。奎塞提研究了車道上的腳踏車,應該適合那個年紀的小孩,房子和院子裡到處都是的玩具也應該符合。這裡看不出有女孩,也沒有其他腳踏車,不,等等,遊樂設施組裡的沙堆裡有個壞掉的芭比娃娃,沒穿衣服,所以也是有可能的。除非芭比是哪個訪客扔的,或是哪偷來的。

  他看看後院,今天是晴朗的星期六,烘衣機裡沒有衣服,機件顯然也已經年久失修,他也沒有看到電動烘衣機的排水口。洗衣機看起來也沒怎麼用,表示或許這裡沒有女人住。住在這裡的男人和他的小孩,星期六去城裡用投幣式洗衣店,因為一個男人在家裡用洗衣機洗衣服,實在有點難為情,而且星期六去城裡的話,他可以遇到女人,宣傳他是自由之身,或許會過街到退伍軍人紀念館,趁洗衣機還在運轉,去喝兩杯啤酒。孩子可以在便利商店玩電動玩具,喝杯思樂冰。   奎塞提發現自己不停在想著這個故事,簡直就像是在幫奧如德先生拍攝生活紀錄片。他為何老是幫人家編故事呢?難道是因為他的父親是警探,媽媽又是知名圖書館研究員這還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麼老愛替人編故事。其實他從小時候就開始這樣了,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想要拍電影,為何他覺得他應該會擅長電影。他覺得自己本來就有傑出的觀察和推測能力,有點像是天生的音樂家,想都不想就能把腦中的神祕音樂轉化成真實音符。

  自從那天上午十點他在加油站吃過東西之後,就沒再進食了。現在已經將近四點,他覺得很餓,想開回鎮裡吃點東西。正要啟動車子的時候,看見從鎮裡的方向揚起一股灰塵,灰塵中很快浮現一輛綠色的小貨車,漸漸慢下來經過他的車,轉向陶爾路一六一號的車道上。他看見車裡有個男人和大約九歲的男孩,符合自己的推理。他覺得很滿意。男孩小小的腦袋才剛剛超出儀表板的高度。卡車轉彎時有點太快了,前輪壓過了小男孩放在車道上的腳踏車。   駕駛緊急煞車,發出一聲怒吼,孩子的叫聲也很尖銳。卡車駕駛座的門甩開,跳出一個比奎塞提大幾歲的壯碩男子,穿著牛仔褲和乾淨的白色T恤,有個大大的啤酒肚,紅色短髮披覆在頭上,漲紅著臉,是那種看起來老是在生氣的人。他跑到卡車前面,又咒罵了一聲,把腳踏車踢走,然後拉開乘客座的門。車裡傳出尖銳的叫聲,奎塞提知道車裡有另一個年紀更小的乘客,而且那男人沒替小孩子綁上安全帶。男人伸手進去把男孩拉出來,一面伸手就重重在那男孩頭上打了幾下,下手之重,讓男孩發出淒厲的哭喊,連奎塞提坐在這兒都聽得到。男人一邊打一邊咒罵著:講過多少次,不要把那輛他媽的腳踏車放在他媽的車道上!還有你這個小雜碎,不要以為這樣就會得到新的腳踏車或者任何新的玩具!

  奎塞提不知所措,正想著自己是否應該做些什麼的時候,男人打小男孩的動作停了下來,又伸手進車裡抱出一個大約四歲的女孩。女孩臉上有淡淡的紅色,因為痛苦和害怕而扭曲著臉,染了些從嘴上傷口流下來的血。在那男人的懷抱裡,女孩像隻蜥蜴一樣掙扎,背拱起來。男人怒斥著叫那女孩閉嘴,說她又沒有受傷,要是她再不閉嘴,他就真的會讓她好好叫個夠。女孩的尖叫聲漸漸減弱,變成吸鼻子的悲慘喘氣聲,男人抱著女孩大步踏進房子裡。   沒多久,奎塞提就聽到電視的聲音。他離開自己的車子朝小男孩走去。男孩被男人拋在那裡,蜷縮成一團,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在哭泣:大口吸氣,卻悶住自己的聲音,發出一種無聲的啜泣。奎塞提不看那孩子,先轉頭去檢查腳踏車,然後走向車道另一頭那輛待修的雪佛蘭房車,從散亂的工具當中選了幾個扳手和一個重錘,開始修理壞掉的腳踏車。他將前輪拆掉,腳頂著龍頭好拉直車子的把手,又用老虎鉗讓前輪稍微恢復原本的軸線。他感覺到男孩在看他,哭泣的聲音漸漸轉為吸鼻子的聲音。他用目測扭轉輪胎輞圈,讓輞圈回到大致的圓形,再把輪子裝回去,將腳踏車倒過來放,撥動一下,輪子雖有點搖晃,但大致上繞著車軸旋轉。奎塞提開口說:有人說輪子就像人心,可以扭轉但不能修復。夥伴,你需要一個新輪子。這輛腳踏車還可以動,可是先別騎到太崎嶇的路上。你叫什麼名字?

  艾姆特。男孩停了一下說,用手背擦了擦臉,眼淚和灰塵都混成一團髒髒的東西。奎塞提想:答對了!這就是明信片上的名字!然後看著那男孩。男孩很漂亮,有點太瘦,寬寬的藍眼睛看起來很聰明,薄薄的嘴唇,奎塞提知道這是遺傳自誰的基因;他的頭髮理得很短,看不出是什麼顏色。   奎塞提說:我叫做艾爾。艾姆特,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男孩猶豫著,然後點點頭。奎塞提從後背包拿出羅莉的照片,這是經過影像強化處理過的副本。他打開來給男孩看。   你知道這兩位女人是誰嗎?   男孩睜大眼睛說:是我媽媽和姑姑艾蜜莉。她以前跟我們一起住,但是她死了。   這個是你媽媽?奎塞提用手指著照片裡那個比較年輕的卡洛琳.羅莉。

  對啊,她跑掉了。他把她關在地下室裡,但是她逃走了,她晚上逃走的,早上就不見了。先生,她去哪裡了?   艾姆特,我也很希望我知道答案,真的希望。奎塞提回答時心不在焉,因為他的心裡思緒奔騰,因為這個男孩的長相跟羅莉確實非常神似,而他的猜測也得到證實了。他感到胃裡因為緊張而不停翻攪。令他感到羞恥的是,他現在滿腦子都在想他和羅莉渡過的那一晚,她做過的事情,他想像她的感覺,以及她是否也跟她那個粗暴的丈夫,在這個破爛的小房子裡做過同樣的事情。他感到一股很強烈的衝動,很想要離開這地方,也想要把卡洛琳.羅莉在自己心裡佔據的地方完全清空,雖然這比較困難,但他知道一定得這麼做。他為孩子們有這種爸爸感到悲傷,但他無能為力。羅莉的記錄又添一筆汙點。他舉步離去。男孩朝他大叫:你認識她嗎?我媽媽?

  不認識,不太認識。奎塞提說。   他上車駛離。男孩跑了幾步追過來,手裡拿著的照片不斷飛舞,跑了幾步停住了,消失在路上揚起的灰塵裡。   奎塞提找到一家麥當勞,點了麥香堡、薯條和可樂。吃完這一頓垃圾食物後,還想要再點一些東西來吃,卻在櫃台邊思索半天。他知道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想吃東西,要是他不小心一點的話,就會像演員奧森.威爾斯那樣老年暴肥,而且他可不像威爾斯那樣早年賺過一票,可以平衡自己晚年的失態。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過又把網路地圖的駕駛指示弄丟了,已經轉錯了好幾個彎,根本無法冷靜。   她為什麼消失?奎塞提不知道,也編不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她被綁架了嗎?不,太煽情了,她看到一個可以賺大錢的機會,好讓她把孩子從丈夫身邊帶走嗎?這比較有道理。她會為了追尋莎士比亞手稿跟布斯卓一起逃走,布斯卓發現布瑞斯葛斗的信裡有線索,所以他們一起去英國找到那個標記著寶藏所在地的地點。芬妮阿姨說那價值幾十億,這就是了。他越想著就更覺得他應該要比那個莎士比亞專家布斯卓教授有些優勢。他最好能夠解開密碼,因為就算布斯卓那麼專業,卻無法解碼。所以,除了必須大量學習跟莎士比亞有關的學問以外,他還要解密並且閱讀布瑞斯葛斗的密碼信。奎塞提一路開回紐約,腦袋裡都在想這些事情,間或有些平凡的幻想:他面對著憤怒的丈夫,他們打鬥,奎塞提贏了;他再度找到羅莉,表現得機智冷靜又神祕。他已經發現她所有計謀也原諒了她,而那份手稿為他帶來巨大財富,還拍出一部轟動電影世界的大片,毫不屈服於市場口味,卻又能感動各地的觀眾。誰說拍電影就一定要長時間當學徒,而且只能拍便宜的學生電影,還得巴結一些好萊塢混球呢?

  星期六晚上大概八點他回到皇后區,隨即上床睡覺,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醒來後感覺精力充沛,他很久沒有過這種感受了,但今天卻是星期天,他有點喪氣,他得等到星期一才能開始進行他的計畫。所以他和媽媽一起去望彌撒,這讓他母親很高興,替他做了豐富美味的早餐。他懷著感恩的心情吃飯,想著那棟房子裡悲慘的孩子,實在很感謝自己生長在這樣的家庭,不過他知道這樣想一點也不酷。吃飯時,他告訴母親前一天的發現。   所以這全是謊言。她說。   不盡然。奎塞提說,還是有點陶醉於他的虛構版本:她顯然曾經急著要逃離很壞的情況,所以有部分的故事可能是真的,她改變了地名和一些細節,但是根據那孩子的說法,這個男人的確把她關在地下室。她童年很可能遭受虐待,一直遭遇被虐的情況。

  她根本沒有提起自己結婚了,還拋下孩子跑了。小艾,很抱歉,這不算什麼好事,她原本可以去跟警察報告的。   奎塞提突然站起來,把吃完的杯盤放在水槽裡,帶著憤怒開始清洗碗盤。他說:是沒錯,但是我們當時不在現場,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一樣家庭美滿。政府有時候很糟糕的,我們根本不知道她經歷過多少折磨。   好吧,艾伯特,媽媽說:你也不必摔碗盤來表達意見。你是對的,我們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麼,我只是有點擔心你和這個女人牽扯不清,你對她所知不多,她又結了婚。你好像有點太偏執了。奎塞提關掉水龍頭,轉身面對他媽媽:媽,這的確是偏執,我要找到她,如果可能的話,我還要幫助她。要做到這件事,我必須解開這些謎題,他暫停了一下,而我需要妳的幫助。沒問題,親愛的。他媽媽帶著微笑說,這總比長夜漫漫玩拼字遊戲好玩吧。      第二天,瑪莉佩格開始瀏覽密碼學的網路資源,也用電話跟電子郵件跟她在世界各地圖書館豐沛的人脈連絡。奎塞提打了個電話給圖書館裡的芬妮.杜布維茲,很高興聽到她已經讀懂布瑞斯葛斗信件的詹姆斯一世手寫體,並且將他的最後一封信內容輸入電腦。她也把密報信中的密碼謄寫了一份,並且把紙和墨水的樣本送去實驗室分析。根據實驗室能夠斷定的最早年代,這的確是十七世紀的文件。   順帶一提,這個布瑞斯葛斗真會說故事,她說:這會在學界造成轟動,除非這是一堆謊言。要是你沒有那麼笨把原件賣掉就好了!   我知道,但是現在我也沒辦法了。奎塞提努力裝出開朗的聲音:如果我能找到羅莉,或許就能找回原件了。還有,圖書館的圈子裡有沒有什麼風聲?有沒有聽說什麼重量級的手稿出土?   連個傳言都沒有,我已經找遍研究手稿的圈子了,如果布斯卓教授正在鑑定這份手稿,他肯定是祕密行事。   這不是很奇怪嗎?我以為他會開記者會。   是啊,但是這個人以前被狠狠騙過,除非十分確定,否則他不會輕易公諸於世。然而這世界上只有幾個人有能力對這樣的手稿進行可信的評語,而這幾個人我全都連絡過了,他們聽到布斯卓的名字都大笑,最近沒有人收到他的消息。   好吧,他可能躲在祕密城堡裡洋洋得意著。妳馬上把文件用電子郵件寄給我嗎?我想要解謎看看。   好,我現在就寄,我也會寄給我那個朋友克林姆,我想你會需要他的幫助。我稍微看了一下,這個密碼看來並不簡單。   當他收到電子郵件後,奎塞提把芬妮謄寫的布瑞斯葛斗信件印出來,而不是直接在螢幕上閱讀。他讀了好幾遍,特別是最後有關於監視莎士比亞的那一部分,努力不讓自己因為賣出原件而太過自責。他幾乎有點同情布斯卓那個混蛋,這個人當時看到這份文件,心裡肯定波濤洶湧,他很佩服布斯卓還能表現得這麼冷靜。他努力不讓自己老是想著另外一個更大的寶藏,也不准自己想到羅莉。奎塞提以前求學時對課業沒什麼熱忱,但是當他對某件事情有興趣的時候,可以非常專心,就像他念電影史那樣,他簡直變成了電影史的百科全書。現在他把這種專注力用來解密布瑞斯葛斗的信件,還有研讀那天晚上他媽媽從各家圖書館借回來的一大堆解密學書籍。   接下來的六天裡,除了去上班、研究密碼學、試著解密之外,他什麼事也不做。星期天他又去了教堂,發現自己祈禱得比平常還要虔誠,希望能找到解答。回家以後他又回到房間,再一次準備開始研究。這時他媽媽制止了他。   小艾,休息一下嘛,今天是星期天。   不行,我想到一個可以試試的方法。   親愛的,你累壞了,腦子亂糟糟的,這樣像天竺鼠一樣亂轉沒有好處。坐下來,我做點三明治,你可以喝杯啤酒,告訴我你的進度到哪裡了。相信我,這樣會有幫助的。   奎塞提強迫自己坐下,吃了培根煎乳酪三明治,又喝瓶百威啤酒,之後才發現媽媽說的對,他的確感覺自己又回到人間了。吃完以後,瑪莉佩格問他:到現在為止發現了什麼?有任何發現嗎?   還不算有,妳懂密碼嗎?   程度大概到星期天報紙遊戲版的等級吧。   好吧,至少是個開始。十七世紀早期最普遍的密語寫法叫做命名密碼法,這是一種以密碼寫成的文字,就是用一些密語代表真正的訊息,辭彙很有限,例如盒子代表軍隊、針代表船,諸如此類的。這些詞彙跟連接語就會用簡單的代換方式組成密碼,有時候可能有比較複雜的變化。但我們這個密碼信不是代換密語,我認為我們面對的密碼,是用布瑞斯葛斗在他自己的信裡提到的那種密碼寫成的,也就是他替鄧巴頓爵爺發明的那種,而且這也不只是簡單的替換詞語。我猜,這是一個真正的多字元加密法。   這又是什麼意思啊?   有點複雜,我寫給妳看。他離開座位,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紙回來。好,最簡單的密語是用一個字母代換另一個字母,通常有特定間隔,例如A退位到D,那C就代表G,以此類推,這叫做凱撒移位法,因為據傳是凱撒發明的。但是如果你知道文件上語言所使用的字母頻率,只要幾分鐘就可以破解。   以英文來說,使用頻率最高的字母就是ETAOIN SHRDLU。   沒錯。當然間諜也知道這點,所以他們發明了加密的方法,用一個不同的字母去標記出加密文字裡的代換密語,這樣可以假造字母的頻率。   你是說使用一個完全不同的字母,例如用希臘文?   不,我的意思是這樣。他從紙堆裡拉出一張紙攤平在桌上,十六世紀的時候,建築師雅博蒂發明了替換加密法,在銅盤上排列組合多個字母來進行加密。不久後,據說一位法國的數學家叫做貝雷茲.維吉內荷,使用凱撒移位後的二十六個字母,發明了所謂的多音節替換加密法。如果當時布瑞斯葛斗有在研究加密法,我想應該就是研究這個,不然也是類似的東西,他們管這叫做表格法或是維吉內荷表。這二十六個字母,第一行規律的由A至Z,第二行開始由上一行的第二個字母開始排列,所以是從B至Z再加上A,然後下一行從C排到Z,加上A和B,以此類推,而橫軸和左欄都寫著一般順序的字母當作索引。   使用這種方法的時候,要如何掩飾字母出現的頻率?   要用一個關鍵語。選一個特殊的詞,然後用這個詞在表上方查詢,每一欄裡面找到該字母,然後重複直到你找到最後一個字母為止。比如說,我們挑妳的名字瑪莉佩格(Mary Peg)當作關鍵語,剛好妳名字裡面的七個字母都沒有重複,用來當關鍵語正好。他用鉛筆把媽媽的名字寫了好幾遍。現在,來假設一句我們想要加密的話吧。   案發了,快逃。(Flee,all is discovered.)瑪莉佩格提議。   妳真的是隨時都能出口成章。好了,我們把案發了,快逃這個原始訊息放在關鍵語上面,像這樣   (參考圖一)   現在要加密,我們取訊息的第一個字母也就是F,和關鍵語的第一個字母也就是M,然後去查表,F欄M列,我們就可以找到交會的字母是R。接下來是訊息第二個字母L和關鍵詞第二個字母A,所以是L欄A列,交會字母還是L。再來是E欄R列,得到V。接下來密語的第二個E對應的是關鍵詞的Y,所以E欄Y列得到C。儘管原始的訊息裡有兩個相同的字母E,可是得到的代換字母卻是不同的,因此這種密語就無法用頻率去分析。等我一下,讓我把這個做完,妳就懂了。   奎塞提很快填上加密字母,得到了:   (參考圖二)   請注意,原始訊息裡兩個重複的L也被隱藏起來了。他說:現在,簡單的頻率分析法已經無法破解這個加密法。過去這三百年來,只要不知道關鍵詞是什麼,那麼任何人都無法破解這種加密訊息。這也就是為什麼在歷史上他們必須刑求間諜的原因:非逼出關鍵詞不可。   維吉內荷表:   (參考圖三)   那要怎麼破解?   要找到關鍵詞有幾個字母。而要知道有幾個字母,就要分析加密訊息裡重複出現的模式,這叫做卡西斯基克考夫解密法。若是訊息很長,或是有好幾組訊息,FL會跟MA再度並列,也就會再得到RL這組字母,還會有其他幾組兩個或三個字母並列的模式,你就可以計算重複詞語之間的位移,找出共通的數字。在我們的範例中,用一個七個字母的關鍵詞,比較容易在七、十四或二十一這種位移找到重複。當然,現在我們可以用計算工具和電腦來算,只要知道關鍵詞有七個字母時,這就很簡單了,因為妳知道這七個字母就是用這張表查出來的,所以妳可以用普通的頻率分析方法,破解加密訊息或者重建關鍵詞。網路上都有可以下載的解密軟體,幾秒鐘就可以在個人電腦上算出來了。   那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沒破解出來呢?   他用手順了一下頭髮,口中發出呻吟。如果我知道的話,我就有辦法破解了。問題是,這不是一個單純的維吉內荷加密訊息。   或許吧,不過這個關鍵詞相當長。照你所說的來看,關鍵詞越長,就越難推算出重複模式。   有道理。問題是,長的關鍵詞很容易忘記,而且如果臨時要變更關鍵詞的話,也很難傳達。比如說,假使這群人想要每個月變換一次關鍵詞,免得被別人發現,那麼他們一定會希望能夠使用一種可以在黑暗裡小小聲說出來給探員聽的關鍵詞,要不然就是一種能夠藏在一個看似不相關的訊息裡的關鍵詞。現在的話,探員都會拿到一種叫做一次性的密語,這是一組預先印好的、非常長、而且完全隨機選取的字母,當成關鍵詞。探員用這個關鍵詞來解密之後,就把紙燒掉,這樣就算高階電腦也無法破解。但是這種方法在一六一〇年還沒有發明。   還有其他可能性嗎?   這也可能是卡丹格密碼。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就完了。看到媽媽困惑的表情,奎塞提補充說:卡丹格就是一張上面打了洞的硬紙板,把紙板放在內文上,洞裡露出來的字就是訊息了。那表示這就不是密碼信,比如說我隨便寫了一段毫無意義的文字,把卡丹格放上去,可能會看到RUG、USE、或者RUSE   但是如果他們用這種板子,文字應該會看起來像是普通的信件:親愛的媽媽,我在倫敦玩得很愉快,買了新的上衣,還抓到幾隻熊,希望妳也在這裡,愛妳的小查敬上。然後把板子放上去之後,會露出事發快逃的文字。重點就在於那段內藏訊息的文字應該看起來不會引人懷疑,不是嗎?   奎塞提拍拍自己的頭,好像覺得自己像笨蛋一樣,當然啦,看來我是解不開這個謎了。總之,我遇到瓶頸了,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了。   我也不再問下去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你需要休息一下。   說的對。他用雙手擦了擦臉,問她:今天是幾號?   十月十四日,怎麼啦?   在布魯克林音樂學院有個加勒比海電影展,我想去看《人與神》,這部電影的內容是講一個海地巫毒同志的故事,如果我可以暫時用電影放鬆一下,或許回來有新的想法。   親愛的,這主意聽來不錯。瑪莉佩格說。   她的語氣和臉上的表情好像意味著什麼,使得奎塞提停下來,仔細看著她問道:怎麼啦?   沒什麼,親愛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想看看那加密文件。   儘管去挑戰吧。奎塞提說,只露出一點點偷笑:這可不像填字遊戲那麼容易。   結果他這趟出門,回家已經是四個多小時以後了,因為電影結束之後他碰到幾個電影同好怪咖,跟他們一起喝了杯咖啡,不斷從技術和藝術方面討論電影。他很喜歡跟他們進行這些有趣又嚴肅的對話,自己也說了幾個好論點,又跟一位拍紀錄片的女孩聊了一下,他們還交換了電話號碼。奎塞提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這麼感覺自己像是人類了。羅莉那件事情從開始到結束,已經將近兩個月了,留給他奇怪的情緒灰燼。他現在覺得那不是愛。激情反應當然是有的,但就像他媽媽點出的,激情反應若要變成羈絆,得靠雙方的互相善意以及一點承諾,這當然是羅莉沒有給他的。他什麼都沒有看到,只有她寄給葛雷瑟先生那封蠢信裡的備註:喔,順道向奎塞提真心告別。這件事情仍然困擾著他,與其說是對他自尊的打擊,不如說是對於他個人美學的一種侮辱。這樣是錯的,他自己絕不會這樣寫出這樣的劇本情節,而既然他是寫實主義的獨特電影導演,他相信這樣的事情也不應當存在於現實之中,奎塞提搭地鐵時就在想這些。   他回到家的時候,看到媽媽在客廳裡跟一個奇怪的人喝伏特加,奎塞提站在門口,看著他媽媽很冷靜向他介紹,說這位是羅德斯洛.克林姆先生。她也未免太冷靜了吧,實在令奎塞提懷疑。那個人站起來相當高,大概比奎塞提高了十幾公分,握手的同時還僵硬地稍微鞠躬。這個人的臉看起來如同老鷹那樣犀利聰明,顯然是外國移民,不過奎塞提也說不上來,反正就覺得他看起來不像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清晰的藍眼睛從圓形的金屬鏡框中透出來,硬硬的濃密銀髮堆在寬寬的前額上,像是羅馬軍團百夫長頭盔上的羽毛。他大約跟瑪莉佩格同年,或者稍微老一點,灰色西裝有點太大,裡頭穿深色襯衫,沒打領帶;西裝應該很便宜,因為剪裁很糟糕,就這樣披在他修長瘦削的身軀上。儘管如此,那男人有一種近乎軍人的挺拔,好像他只是暫時搞丟了剪裁漂亮的訂製軍服一樣。   奎塞提坐在扶手椅上,他媽媽拿來一杯冰鎮的伏特加。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確實很需要這一杯酒。喝了點酒之後,他帶著挑釁的眼光看著瑪莉佩格,她溫柔地說:克林姆先生是芬妮阿姨的朋友,既然你碰到了瓶頸,我就請他過來看看你的加密文件。   是喔。兒子說。   是的。克林姆說:我看過了,稍微檢視了一下。跟你的猜測一樣,這是多音節替換加密文稿,而且的確不只是依照維吉內荷表加密的,那個太簡單了。他有點輕微的口音,讓奎塞提想起芬妮阿姨;他的態度從容,而且也滿像個學者,至少還算能夠平撫奎塞提一開始的不滿。   那這到底是什麼?奎塞提馬上反問。   我想這是動態關鍵語。克林姆說,從某本書裡面擷取一段,當成動態關鍵語。你知道這種方法是怎麼用的嗎?跟加密文字比起來,關鍵語會非常長,所以光用卡西斯基克考夫方法來解碼,是沒用的。   這東西是類似書碼之類的嗎?   不是,兩者不同。所謂書碼就是一組密碼,例如十四、七、六,也就是說請查閱某本書,比方說《世界年鑑》或是類似的書好了,翻到第十四頁找第七行第六個字,答案就在那裡;或者你可以使用字母,例如,第四或第十個字母。動態關鍵語雖然同樣是用一本書,但卻是用那本書的內容當作一長段連續的關鍵語,不過這也不像人們想的那麼安全。   為什麼?這樣不是很像那種一次用完即丟的密碼嗎?   克林姆搖頭,不太像,一次性密碼在傳遞過程中耗損的訊息量很高。因為字母是隨機選取的,即使知道關鍵語其中一個字母,你還是不知道其他是哪些字母;但是,根據英文書籍擷取而來的動態關鍵詞,假如你看到Q這個字母,那後面一定會接著哪個字母?   當然是U。   沒錯。就像我說的,訊息耗損量低,所以我們破解的方法,就是把可能的內文跟加密的文字並排,逐步檢查直到發現可以辨認的地方。   你說可能的內文是什麼意思?   喔,就是說那些反覆出現的字,像是The、and、this之類的,我們比對加密內容,直到發現這些字指向ing或是shi,我們就可以再回去查那張表,這樣可以找到更多的關鍵詞,最後我們會找到關鍵詞來源的那本書,也就是當作關鍵詞取材的那本書,那就可以完全破解了。這不算非常複雜,但是我們會需要電腦,或者一大群聰明的女士。說到這裡他微笑了一下,露出染黃的小顆牙齒,眼鏡也閃閃發光,奎塞提覺得克林姆以前應當曾經領導過這麼一群女士。   我的可以嗎?奎塞提問:我的電腦,不是我的女士。   如果可以跟別人的電腦連上就行,世界上有一些喜歡破解密碼當作娛樂的人,他們會出借暫時不用的電腦運算週期,比如說深夜的時候,總有些地方現在是深夜。我可以幫你架設好跟這些電腦相連的網路,而且我們很幸運,碰到的加密訊息是一六一〇年的。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這些隨機關鍵詞的出處一定是印刷品,而且當時的印刷品比現在少太多了。事實上根據你媽媽所告訴我的這些人之特性,我賭這一定是英文版聖經。所以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現在?   對啊,你反對嗎?   嗯,現在有點晚了。奎塞提說。   沒關係,我睡得很少。   瑪莉佩格說,我會讓克林姆睡在派蒂以前的房間。   奎塞提喝完他的伏特加,壓抑著平常習慣性的顫抖,然後站起來說:媽,看來妳都安排好了,那我就去睡了。   次日早上,吵醒奎塞提的不是他的鬧鐘,而是粗重的敲門聲,接著他媽媽激動地搖晃他的肩膀。他對她眨眨眼,怎麼啦?   你一定要看這個。她把紐約時報推到他面前,打開報導地方犯罪貪汙和名人那一版。     英國文學教授於哥倫比亞大學教職員宿舍遭人殺害   這條標題讓他馬上清醒過來。他揉揉惺忪睡眼,開始閱讀那篇報導,然後又重讀了一遍。這則報導很短,警察保持一貫的作風,口風很緊,但是記者用到了折磨至死這個詞,這就足夠讓奎塞提的胃裡開始翻騰。   打給二姊派蒂。他說。   我已經打過了。瑪莉佩格說,語音信箱,她會回電的。對於這個慘案,你怎麼想?   看來事情不妙。我把手稿賣給他之後,他人就消失了。他可能在英國待了兩個月,或許跟羅莉在一起,也或許沒有,然後他回來這裡,有人把他折磨至死。或許那部劇本手稿真的存在,而他找到了,有人發現他知道了,就折磨他,要讓他把東西交出來。   小艾,你在編電影。他只是個英國文學教授,真實世界裡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那為什麼他慘遭刑求謀殺?可不是為了提款機密碼。   也許他還欺騙了其他人,某個男孩的媽媽去報仇了,從我們所知道他的性格看來,他可能牽扯上很多骯髒勾當。   媽,相信我,無論是不是編劇本,事實就是如此。我得起床了。   這就是叫媽媽離開的暗號。奎塞提走進淋浴間,發現自己的思緒又飄回羅莉身上,還有他的電影情節,以及她是否有可能是整部電影的反派女主角,就像《梟巢喋血戰》裡面瑪莉.愛斯特飾演的布莉姬.歐修尼斯一樣。人生不只如戲,戲更是人生為何會發生這些事情的原因,電影教導人們的行為舉止如何當個男人,如何當個女人,定義什麼是有趣的,什麼是恐怖的。拍電影的人不懂這一點,他們只是想賺錢而已,但事實的確如此。   好,現在他簡直就是身處在《梟巢喋血戰》的情節裡,這是他第二喜歡的電影,僅次於《中國城》,事實上這兩片根本就是同一部電影,只是場景年代不同。為什麼他總是喜歡描寫壞女孩的電影?他對著淋浴蓮蓬頭想著,如果卡洛琳.羅莉真的參與了布斯卓的謀殺案,他是否真能將她交給警方,或許她這條命就掌握在他手裡。僅僅只是想像這樣的情節就讓他心跳加速,他把水溫調低一格,讓水流到他發熱的臉上。      第一封加密信   爵爺啊,兩週已經過去,我離開你家也有一段時間了,容我藉此信告訴你目前的進度。我住在主教門街上的藤蔓酒館。有一天星期五,我和威爾斯先生走出了我們的住處。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和他相處十分辛苦,他不但花天酒地,而且還是個十足的醉鬼,在酒館裡老是口無遮攔,到處吹嘘,危害我們的機密計畫。我經常得將他揪回房間,痛打他一頓,威脅他不能再犯;不過,他清醒的時候倒是個膽小鬼,在我的威脅之下都會乖乖聽話。他沒喝酒時,教了我一些秘密天主教徒彌撒和迷信的禱告文,以及他們會做的動作,必要時,才能讓我混入他們之中。   附近的住户大多是牲畜販子和遊手好閒的人。遊手好閒的人中,有一半是天主教徒,剩下的則全是該下地獄的無神論者,那裡很少看到新教徒。那天,我們沿主教門街走,威爾斯喝了酒,臉色蒼白,一身是汗,一直想要找個地方停下來,好好再喝上幾杯白酒:但我有好好警告過他,要他閉嘴,他的恐懼都寫在臉上。後來,我們到了利登賀街的天鵝酒館,他說,莎士比亞常待在這個地方。他解釋道:莎士比亞如果沒受到有錢人款待的時候,就喜歡在這裡租個小房間。他原本是住靠銀街那邊,不過後來也沒住了;他以前每天會到環球或黑僧劇院,但現在也比較少去,因為他後來靠經營妓院賺了不少錢。那時天鵝酒館裡有一些人,大都是賭客、地痞流氓、莊家和罪犯。威爾斯從酒保口中打聽到此刻莎士比亞現在就在樓上,租了一間房,早上似乎都習慣在那裡專心寫東西。威爾斯交待一位少女上樓,向莎士比亞傳話,說有一位親人想見他:那人就是我。不久,莎士比亞下來了,身高中等,有一點點鬍子,禿頭,略胖,穿著一件灰褐色的緊身上衣,一臉商人樣。威爾斯先生替我們彼此介紹了一下:威廉.莎士比亞,這位是你來自華威克郡的表親,理查.布瑞斯葛斗。   他說:那一定是母系那邊的表親,因為華威克郡裡從來就沒出現過這個名字。我說:沒錯,我的母親是在雅頓出生的。他聽到之後笑了一下,拍拍我的背,帶我到一張桌子旁,要招待我,酒侍便拿了啤酒過來。也沒人問威爾斯,他就自己開口點了加那利白酒,招呼一位他認識的流氓,還叫了一名妓女過來一起喝酒。這時,莎士比亞開始和我說話,但他說的話我聽不太懂,口音真的很怪。他發現我聽不懂之後便停下說:你不是華威克郡人。我說:我不是,我出生在倫敦,在提曲菲德長大。他說他常去提曲菲德拜訪南漢普敦的貴族。他說這句話時,是用清楚的漢普郡口音說的,聽起來就和我表哥馬修的口音一模一樣,害我大吃了一驚。事後我才回想起,莎士比亞原本是個演員,本來就擅長模仿任何人口音。   後來我們聊到了我們的家族。我發現他的家族可以追溯到很早,從帕克霍爾的華特.雅頓爵士開始算起,和我一樣,但他是長子湯瑪士的子孫,我則是理查這一邊,他聽了很開心。我跟他說,我的外祖父因為是天主教徒,所以被判叛國罪吊死。他嚴肅地望著我說:是啊,我的叔叔在舊女王時期也是這樣死的。於是我們繼續聊,他請我說說我的故事。我跟他說的大部分是事實,從我小時候開始,如何成為鑄鐵鋪的學徒,一直說到大砲和英荷戰爭的事。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聽別人的故事聽得那麼高興。大部分的人大都比較愛吹嘘自己的事,總要加油添醋將自己現實的人生增添色彩。他卻不是如此。我這時說的話全是真的,因為彼葛先生說過,謊話要包在一千句真話裡,才蒙混得過去。至於那位威爾斯先生,喝到現在整個人變得醉醺醺的。他開始向莎士比亞抱怨,說自己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工作,莎士比亞卻老是請一些比他還爛的演員。莎士比亞說:沒有啊,波比莒先生不是有警告你好幾次了嗎?他說你下次來劇院的時候,如果又喝酒,到台上跌倒又忘詞的話,他就會把你換掉。結果,你還是沒聽他的勸告。最後他也把你換掉了。我實在沒有辦法幫你。其實我很感謝你,你曾經把波瑕演得那麼好。但是,威爾斯先生毫不領情。他說:你這個卑鄙的人,我總有一天要看你走到窮途末路,被人吊死,此刻早已有人設好了陷阱,你等著瞧。我趕快用力踢他的腳踝,他痛得大叫,一時便要拔劍反擊,我趁他還沒準備好,就拿一顆石頭使勁打在他的頭上。他倒了下去,鮮血直流。剛剛和他喝酒的朋友見狀,便要跟我打架。我起身正準備拔劍,這時莎士比亞趕快替那些人叫了白酒和蛋糕,並親切、俏皮地說了些話,那幫流氓頓時氣也就消了。他命一位少女和酒侍把威爾斯先生搬到一張長椅上,付清了所有的帳,然後帶我走出那個酒館。他說:我們到別的、安靜一點的地方,我希望還能多跟你聊一聊。   於是我們沿著主教門街走,轉到康丘街,走上西奇普街,往聖保羅教堂的方向。他又再次問起我這一生發生的事,我盡我所能回答,同時也回憶起了許多我早已忘記的事。當我跟他說,我最近怎麼成為走私商的時候,他怔了怔,要祜我再說一次那兩個字,還發誓他從來沒聽過這個詞。他馬上用鉛筆將這個詞寫在隨身的小筆記本上,看起來非常開心,彷彿在泥濘之中撿到了一先令一般。我們後來到了教堂附近,走到星期五街美人魚酒吧的招牌旁,那裡許多人都認識莎士比亞,熱情地向他打招呼。他客氣地一一回禮後,就帶我到角落火爐旁的位子,我想這是他平常習慣坐的座位,酒侍問也沒問就替他拿來一小杯啤酒,也順便幫我拿了一杯。他繼續要我多講述些我人生的故事,尤其是海上的生活。他一聽到我登上海上冒險號,在百慕達島遭遇船難的事時,便十分興奮,再次拿出他的小筆記本,我一邊說,他就一邊記了下來。他非常想知道加勒比亞人的個性、風俗,還有吃不吃人肉等。我向他發誓,我這一生還沒碰過半個加勒比亞人,百慕達島上一個人也沒有。但我說了很多我們怎麼造船,怎麼從島上逃出困境,安全抵達維吉尼亞的事。住在維吉尼亞的英國人說,那邊的印第安人確實會吃人肉,而且是十分兇殘、野蠻。他說他之前就有讀過這樣的事,但能從實際去過當地的人口中聽到,自然是最好的。他又細問了船難的事:水手們有什麼反應?乘客又是怎麼樣?他們有沒有因為眼前的危險而感到恐懼,有沒有哀嚎、哭叫?我跟他說,我們的水手長冒著暴風雨在甲板上拼命時,是怎麼咒罵維吉尼亞總督湯瑪士.蓋茲的,最後還拿了一條繩子追著他追到艙房。船長看了大聲喝斥,說應該要把水手長鞭打一頓,但後來還來不及處罰他,船就撞上了礁石。   當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莎士比亞向剛進門的人和在場的人喊:過來聽聽這個故事,這是我的表弟,他去過新大陸,而且還曾經歷過船難。不久後我們旁邊就聚集了一群人,或坐或站。有些人不相信我,認為我說的故事只是一大堆謊言,就和一般水手說的故事沒兩樣。但莎士比亞向這些人說:這個人說的話都很合理,故事裡沒有龍、沒有怪獸、沒有海龍捲、沒有任何幻想的情節,他只是忠實陳述航行中在船上所遇到的危險。他又繼續說:我曾讀過他所說的這起船難的紀錄,細節和他所說的都相符合。   因此大家就都相信我說的話了。故事說完之後,他們坐下來閑聊,用一種我從沒見過的方式對話。那些話很難記住,因為都是些嬉笑的話語,無法留在腦海中,至少我記不起來。內容非常下流,全是有關老二和陰户的事,但他們不直說,內容都暗藏在其他看似純真的話語中。他們不會直接提到那些關鍵字,而是由另一個人把原本的字意扭曲,用另一個字暗示,然後眾人便一次又一次扭曲原意,所以我永遠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這就是他們所說的雙關。有一位先生叫強森,可以用拉丁文和希臘文表現這種骯髒的雙關,雖然在場的人都聽不大懂,但大家一樣笑翻天,尊稱他為無聊的老學究。他是另一位邪惡的劇作家,這些無恥之徒相當推崇他,地位僅次於莎士比亞,但他自視第一。他是一位自負、驕傲的人,而且我想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天主教徒,罵了許多有關新教和新教教士的事。莎士比亞替我炫耀說,我曾經在法蘭德斯對抗西班牙人,強森先生說他也是,並訊問我細節,問我是在哪一場戰役、有沒有被圍攻、當時是在哪個指揮官麾下、是什麼時候等等。於是我據實回答了他。但當他知道我是負責大砲的人時,他啐了一聲說,那才不是什麼士兵的工作,就只是搬貨和裝卸的活兒,並述說自己是怎麼帶著自己的矛到弗洛辛和聚特芬作戰。不過,顯然大家都聽過這個故事,便開始嘲弄他,用雙關語隱涉他的矛,說他用矛刺過的法蘭德斯少女比西班牙人還多。這裡我想他們指的是他的私處。莎士比亞平常主要是聆聽,但他說話的時候,大家都會專注聽他說話。後來,強森先生就不斷搬出許多拉丁俗諺,展現自己的雙關。他也喝了不少酒,還吃了一塊肉派。不久,他抬起腳來,放了超大的一個屁。莎士比亞馬上脫口說:文學士開口了,快記下來。全場哄笑,就連強森先生也笑了。但我聽不懂其中的好笑之處。   好幾個鐘頭過去,我想天色差不多暗了下來,莎士比亞對我說:理查,我在黑僧劇院有些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來?我想私下再跟你多聊一些。於是我就跟他去了。他問我目前的打算,是要再回到海上嗎?我回答:我已經受夠了船難,受夠了漂流,我也不想再嘗到戰爭的滋味,我想要好好待在一個地方,能有足夠的食物,晚上有一張床,一座好火爐,自食其力,累積財富就好。我心底是希望有一天能夠結婚的。他說:戰爭、走私、鑄造大砲外,你還有什麼特長能賺錢呢?我說:我對數字很敏銳,可能可以找到土地測量之類的工作,並找到一位雇主。話說到此,我們便到了劇院,戲院剛散場,觀眾陸續從裡面走出來,之中有許多有錢人,身上穿著毛皮和珠寶,但也有許多平民。我們穿過一群收垃圾的,以及在外等待的馬伕、侍者等才進得去。進去之後是一座大廳,四周點滿了蠟燭,不過有一個人已經在弄熄蠟燭了。我們進到舞台後方的小房間,裡面有幾個人。其中一位全身穿著黑色的高級天鵝絨衣,臉上仍帶著妝。而另外兩位很明顯是商人,還有一位是簿記員之類的。最後兩位粗壯的傢伙手上拿著刀,其中一位沒有耳朵,另一位只有一隻眼睛。我後來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此時除了最後兩位之外,所有人都站在那邊吵架,怒罵對方為無恥的騙徒。   莎士比亞走到他們之間說:發生什麼事了,各位,為什麼在吵架呢?於是他們便說了:他們在吵每天晚上分紅的事。演員組要分一部分,內務組也要分另一部分,晚上的收入報酬又分有許多不同的細目。簿記員手中只有一本簿子,裡面記下了每一筆錢,但我看了一下,發現其實做帳的方式相當簡陋而過時,就像市場中的小魚販一樣,不適用於劇院這麼大的事業:黑心的人可以藉機摸走許多利潤。莎士比亞說:好心的簿記員先生,麻煩你拿你的板子和代幣過來,讓我們親眼看看計算的經過,難道我們不都是誠實的人嗎?在舞台上不都算最好的嗎?這雙關一出惹得大家都笑了,簿記員先生便走了出去。此時,我問莎士比亞先生每個人的分紅是多少、怎麼算,我看了看桌上打開的帳簿,仔細看了他們之前重新算帳時,所用的算式和板子,並發現了簿記員抄寫時所犯下的錯誤。簿記員先生一直沒有回來,那兩個帶刀的人便出去抓他。這時我拿出鉛筆,算出關鍵的總頟,並分好好幾份。簿記員被拖回來時,手中還拿著板子和代幣,代幣從他袖口一顆顆掉了出來。他剛剛逃去喝酒,現在已經醉到沒辦法理解他自己寫的算式,而且,他寫的東西其他人也都看不懂。這時候,我向他們提起這件事,給他們看我的發現,講述我的方法。這對他們來說是很新奇的事,我看到莎士比亞對著我微笑,因為他最欣賞的事莫過於智慧了。我又說:各位,在這邊吵誰該拿多少錢是沒有用的,因為用這本帳簿的話,只有神才算得出來你能拿多少錢。而且,我先聲明,我並沒有要冒犯這位簿記員先生,因為我完全不認識他。但是事實看得出來,任何人都可以在不知不覺中,偷走你們的錢。這就像是半夜手上棒著滿滿的錢,蒙住眼睛走在肖爾迪區,卻妄想不被偷一樣。後來,眾人又談論了一陣,都決定應該要雇用我,以義大利的複式記帳法重算帳簿,負責分配所得紅利;此時,莎士比亞說他會為我擔保,因為我是他的表弟。   之後,莎士比亞帶我去美人魚酒館吃飯,就像我之前所說,又和朋友渡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後來,我睡在他租的房子中的一間房裡,在黑僧劇院附近。我在那邊忽然大笑出聲。他問我為什麼。我說:我現在才想通了,你是影射屁學士,因為他那時候放了一個屁。他微笑說:我們應該有辦法增強你的反應能力,一週以內我能讓你當下就聽懂我們話中的俏皮之處。之後我們就睡了。我暗自心想,目前為止我應該做得還不錯,因為我進入了這一群邪惡之徒的核心,實在是我們計畫的一大進展。爵爺哪,我謙卑地執行自己的義務,並向您致上無上的榮耀,願主保護您,保祐我們的計畫。       六一〇年一月十日星期五,於倫敦       理查.布瑞斯葛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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