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空影之書

第10章 第九章

空影之書 麥可.葛魯柏 17862 2023-02-05
  她吻了我之後驚呼一聲,不知所措地從我身旁退開。你一定覺得我很糟糕,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   這是逃離危險之後的本能反應吧?我說:一種遺傳的反射動作,自從遠古時代,男性從危險之中拯救了女性,為女性找來了食物,女性便展示自己的性別特徵,作為回報。我停了一下又說:我確定這跟我本人無關。心裡卻希望她說出這其實是跟我本人有關。不過她只是盯著我看。我打開公寓大門。   妳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只有一點瘀青,膝蓋有些擦傷,啊!她靠著我,有點發抖。   我家要爬三層樓,我摟著她的肩膀,妳走得動嗎?   不知道耶,我的膝蓋有點發軟。   應該是腎上腺素的關係。來,我幫妳。說完我就把她抱起來,用標準的抱新娘姿勢,抱著她爬上樓梯。她依靠在我身上,並沒有反對;而我呢,被她剛才的那個吻弄得天旋地轉。

  進入室內後我把她放在沙發上,為我們倆各倒了杯干邑白蘭地,然後翻出急救箱和一袋冰塊。她已經脫去破爛的褲襪,拉高裙子露出裸露的大腿。我遞給她冰袋,然後就像以前我在軍隊當醫護兵那樣,為她清洗並處理膝蓋的傷口。她在街上跌倒的時候,沾了很多小塊的碎砂石,我必須要靠得很近才能幫她挑出來。這個工作很能刺激我的情慾,害我差點無法忍受了,我的臉距離她美麗的大腿只有幾吋,她慵懶地微微敞開大腿,好讓我能夠處理傷勢。我想她也感覺到了,但是她什麼也沒說,而我正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一頭鑽進她大腿之間的陰影。我很希望可以在這種宜人的緊張氣氛下再多逗留一會兒。當初我追艾瑪麗的時候,就很喜歡這種事情。我們同輩中大多數人都在那個性解放的年代迷失過。

  我處理傷口時她沒有說話。等我完成時,她謝過我,然後問道:你把那個人怎麼了?那是柔道嗎?   我說我沒學過任何武術,我只是非常強壯,然後解釋我剛才的動作。她聽了沒有說什麼,問我是否認識那些槍匪。   當然不認識啦。妳呢?   我也不認識,但是我認為他們其中一個應該就是之前監視我的人,就是那個其中一個壞蛋被你抓去砸他的大塊頭。車子看起來也像是同一部休旅車,他們說的是俄語,對吧?   我想是的,我自己是不會說俄語,但是我去的健身房是俄國人開的,所以常常聽到這種語言。妳說過,跟妳通電話的那個人有種口音   我才剛說到這裡,米蘭達整個人就轉過身去,面對著沙發靠背,抓了一個圈絨枕頭悶住自己的頭,然後傳出壓抑的哭聲。

  她哭了,我只好安慰她。是的,我是個混帳,所以才會去引誘一個極度驚慌且需要依靠的女人。她嘆口氣倒在我身上,嘴唇碰觸我的脖子,我把她拉起來抱進我女兒的臥室,把她放在床上,小心為她脫去衣物,上衣、裙子、胸罩、內褲,她沒有幫忙也沒有抗拒。我必須要說,雖然我對她很著迷,但這次經驗還算不上前四十名。跟艾瑪麗的等級差得很遠。不過她們的身體非常相像,肌肉和肋骨的形狀很類也都有尖挺的粉紅色乳頭。      米蘭達躺在那兒,她沒有完全失去意識,而是像一個眼睛閉上、正在做夢的人。她也有點反應,因為她用嘴唇發出小小的聲音,就像有些女人體驗性愛歡愉那樣,她的頭仰起離開枕頭好幾次,皺起眉頭,好像在參加益智節目那樣專心,最後她發出了一次尖銳清脆的叫聲,像是小狗被車撞到那樣,然後就翻身轉開,沒說任何一個字,似乎睡著了,就像結婚多年的男人那樣。

  另一方面來說,第一次偶爾都會不太妙。事後我吻了她的雙頰(她沒反應),拿毛毯蓋住她。次日一大清早我就聽到淋浴聲,等我走到廚房的時候,她已經穿好衣服坐在那兒,看起來很清爽。她問我,待會出門的時候,能否中途停下來讓她買雙絲襪。至於前一晚的韻事,什麼都沒提。一般人上過床之後,不管是怎樣的經驗,或多或少都期待跟對方的身體產生一種親密感,但我們卻沒有。那時候我也沒提。      剛才回憶了這麼多,我的心思一定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因為現在天色很亮,我的錶顯示早上六點多。湖上有很厚重的霧氣,每片葉子和針葉上都有露珠閃爍,升起的太陽就像一團明亮的粉紅色光,隱身在東邊湖岸之上的雲層裡,感覺很奇怪,不像人世間的東西,好像在一顆珍珠裡。我的手槍已經拆解開來,放在書桌上,取出彈匣,裡面有七發九毫米帕拉貝輪子彈,像玩具士兵一樣排成一列。我不記得我做了這些事情。難道是我在睡夢中做的嗎?也許我有點瘋了,都要怪這種緊張跟睡眠缺乏的情況,還要怪我那徹底被毀了的人生。七發,原本應該有八發的。

  你知道嗎,報紙上常有那種故事說,孩子在房子裡找到了槍,然後做些很糟糕的事情。這種故事的啟示就是不管父母親把槍藏得多好,只要是壞小孩就一定有辦法找到槍。據我所知,我和哥哥、妹妹從來沒有找到我媽媽的P〇八手槍,我們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有這把槍。我想她真是一個隱瞞事情的天才,她的小孩也遺傳了這種天份:我哥哥和妹妹都不知道這把槍已經到了我手裡。也或許他們裝作不知道這件事情。我費了一番工夫才弄回來這把槍,因為基本上這把槍沒有執照。不過在紐約市,只要你有關係,通常想要什麼都弄得到。我媽媽去世的時候,我正在為某一位大人物工作,這位紳士叫做班傑明.索貝爾,為人善良守法,我跟他解釋這把槍是我媽媽的遺物,於是他幫我安排讓警察把槍還給我。我並沒有向他說明我媽為何會有這把槍,只解釋說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留下來重要的紀念品,可以賣掉以支付葬禮的花費。但是我沒有把槍賣掉,葬禮的花費也沒多少錢。當時我老哥保羅在坐牢,妹妹米芮在某人的遊艇上逍遙,所以那天只有一些陌生人前往那家廉價的殯儀館送她一程。有些人是她教會的教友,有些人是她醫院的同事,還有我;連她的神父也沒有出現,我想是因為她的死因,我覺得這是教會的罪,我還無法原諒教會。

  我把她的骨灰裝在錫罐裡,直到我找到第一份工作後,在布魯克林綠林墓園裡給她買了個位子。她的鄰居有不少黑幫老大,還有《綠野仙蹤》的作者法藍克.波姆,所以她還不算寂寞。我相信我已經原諒了她。不過,我真的原諒她了嗎?誰能替我確定呢?她會這麼做固然有她的道理,可是我真的無法理解。那個星期六下午我正要回布魯克林。在外人看來,我是家裡所謂的乖兒子,常去聖傑洛姆教堂望彌撒,去教堂之前先吃點東西,回家後再吃晚餐,家裡的菜都是變化多樣的正統德國食物,之後就會看電視或玩牌渡過晚上。在那個星期六,我媽媽先為我把晚餐煮好,是甜酸餃子,我非常喜歡的菜色。我一走進廚房,香味四溢,然後就看到她。她把椅子調整好,用報紙鋪在周圍,才不會讓血濺得滿地都是,然後把槍口對準嘴裡開槍。

  我想,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實在神經很大條,對於和我親近的人,我一點也不了解他們心裡在想什麼。就算我幾乎每個星期都看到可憐的媽媽,我真的一點也沒有發現。是啊,厄嫚楚德的確下了一手險棋,但是我應該會發現些什麼吧?是某種末期的憂鬱症嗎?我不知道。她也沒有留下遺言。得年四十四歲。   我整理她遺物的時候,找到一盒家庭紀念品,她從來沒拿給我們看過。但當年她和爸爸相識時,一定是把這東西放在隨身行李箱裡。裡面有好多從各個不同前線寄回的家書、家人的照片、學校證書、度假的明信片,還包括很多納粹的東西,當然有黨衛軍團的獎牌、我外公各式各樣的勳章、用玫瑰木做的手槍展示盒。我特別拿了其中一張照片,放進相框裡,現在還放在我的臥室。那是大戰開始之前,她們在某個海灘渡假地拍的全家福,她看起來只有十或十一歲,像精靈一樣可愛,兩個哥哥穿著舊式的針織泳衣,對著太陽笑。我的外婆穿著連身泳裝,看起來意外地苗條,躺在躺椅上正在大笑,靠著她一起笑著的,就是那時候擔任黨衛隊軍官的外公,他顯然是剛從工作地方抵達海灘,還穿著襯衫打領帶,拿著帽子。不仔細看的話,其實看不清楚是哪一種制服。

  我很喜歡這張照片,因為他們看起來全都很開心,即使活在人類有史以來最糟糕的政權底下,即使父親效命的組織正在進行種族屠殺,他們依然開心。相反地,我家就沒這種照片,雖然我們也有開心的時候,我的父親卻不在照片裡;而且不像他已逝的岳父,爸爸有點照相恐懼症。我們唯一會拍全家福的時候就是生日,或是其他重大事件如初領聖體、畢業之類的場合,姿勢就像百貨公司的假人模特兒一樣僵硬。有一些鄰居或陌生人會幫我們拍照。其實,我家每個人,除了我以外,都非常地上相。      我和米蘭達一致認為她絕不能再落單了。我安排司機歐馬過來保護她,讓他就住在這裡。要是那些人發現他們搶走的公事包裡沒有想要的東西,可能會回頭再來。現在問題來了,為什麼說俄文的硬漢會對歷史古人理查.布瑞斯葛斗的人生有興趣?那位布斯卓教授跟他們會有些什麼關係嗎?我向米蘭達提出這些問題,她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說:你瘋了。她的安德魯.布斯卓叔叔在紐約認識的人只有學者,他從來也沒提過任何俄國人、罪犯或是這一類的事情。可能是誰收買了這些小混混吧,雖然電視上的故事說得天花亂墜,但過去幾十年來,幫派犯罪確實多少變得比較俄國化了,形成所謂的俄國黑手黨,但卻不是由俄國人操縱。要是某人想找人幫忙喬事情,要找能嚇唬人的、塊頭大的、會折磨人的,就得去找一個居中聯絡的人來幫忙。不過我現在向米蘭達解釋,我們的任務不是找到這個人,我們所要做的是確保她的安全,我想歐馬可以勝任,然後跟警方報案。

  八點整,我把歐馬留在公寓裡陪米蘭達,並打電話給租車公司,來了一個叫做拉西德的人載我去上班。我吩咐歐馬絕不能讓她離開視線,他則非常熱切地想要向我展示他的武裝有多齊全。我打斷了他,我不想知道。到了辦公室,我打電話給探員墨瑞,告訴他前晚發生的事,他問我是否有看到那輛車的車牌,我說沒有,他說既然這樣的話,他也沒辦法為一個被搶走的公事包做些什麼,會把我轉給另一名警員,給我一個案件號碼,好處理保險。我有點不高興了,我告訴他這起事件一定跟安德魯.布斯卓被謀殺的案件有關,他應該要積極出手處理此事才對。他在電話那頭停了一會兒,然後拿出極大的耐心,問我這該從何說起。我就告訴他米蘭達的事情,有個說話帶口音的人如何試圖從她手中取走古老手稿,就是布斯卓擁有的那份;又說那些攻擊我們的男人講話好像是用俄語,這一切似乎都有關連。他問我手稿價值多少,我告訴他布斯卓是花了幾千塊買下的,但是

  到了這裡我打住了。我知道在一個紐約警察的耳朵裡,莎士比亞的東西聽起來會像是什麼。於是我悻悻然結束了和墨瑞警探的對話,按捺著性子等他轉接電話給另一個警員。終於轉接成功之後,我跟一個很無聊的人報告這起小事,得到一個案件號碼,然後我打給我的同事潔斯敏.平恩,了解布斯卓遺囑的狀態,她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麼麻煩,遺囑很直接,一個月就可以通過遺囑檢驗家事法庭的審理。她問我是否很緊急,我說沒有,恰巧相反,慢慢來。我知道警察應該在那天會送走布斯卓的遺體,交由一個叫做奧利佛.馬區的人處理,他應該就是傳聞中布斯卓的那位長期伴侶。   根據我的筆記本,那天儘管不是我上健身房的日子,我還是連午餐也沒吃就去了,我希望跟某個人談談俄國人的事,而就我所知健身房是最適合談這件事的地方。沒想到我到了那裡,反倒是曾當過前蘇聯舉重選手的老闆阿卡迪想跟我談談。他帶我到他小小的辦公室,裡面勉強塞了一張書桌跟幾張椅子,鋪著工業用地毯,桌上堆滿了舉重雜誌、器材的不良零件、代餐試用品,有些甚至還是奧運委員會批准核可使用的,幾乎都看不到桌面了。辦公室裡有一個玻璃櫃,陳列著一排阿卡迪個人重要的獎牌獎盃。顯然以前在蘇聯,只要你是體育寵兒,就有很多機會參加比賽。牆上貼滿了勝利的照片,比我還多。阿卡迪.戴米契夫斯基頭髮茂密,有著深陷的小小棕色眼睛,光是頸圍就有二十吋。他看起來像是原始人,但其實他很有教養、很善良,還很有幽默感。不過今天他異常嚴肅。   傑克,我們談談。   我注意到他幾乎不太敢直視我的眼睛,傑克,你知道我不管來我健身房的人在外面做什麼,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對吧?在健身房裡守規矩,就能留下繼續練習,如果不能的話他拍走肩膀上某個根本不存在的髒東西,發出一種有如拉拉鍊的聲音,傑克,我認識你很久了,這樣問你很不好意思,但是你跟那些壞人在搞些什麼什麼事情?   你是說俄國壞人?   對!黑幫份子,前天晚上,我正要去布萊頓海灘的俱樂部,專為烏克蘭人開的,你知道吧?洗個俄羅斯浴,喝點小酒。蒸汽室裡有兩個人坐在我旁邊,身上有刺青,龍啊、虎的,表示他們是獄友,待過西伯利亞監獄,還覺得很驕傲,你懂的嘛,這些人完全沒教養。然後他們問我認不認識傑克.米希金,我說認識,他是個傑出且正當的美國公民,重量級舉重選手。他們說我們不在乎這個,只想知道他做什麼工作、有什麼人脈、做什麼生意,我說我跟他只有在健身房見面,不是他的同事。然後他們說想要知道其他事情,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某個我沒聽過名字的女人,好像葡萄乾還是什麼的,所以我就說   葡萄乾?   對啊,跟那牌子類似的,印在紙盒上的,我不太記得   凱洛格。   對!就是凱洛格,我說我不認識什麼凱洛格,也不知道傑克.米希金的私事,也不想知道,他們說我應該打開耳朵收集情報,探聽一下關於這個凱洛格小姐和傑克.米希金。所以怎麼辦呢?我只好像個男人一樣開門見山跟你直說:傑克,你是怎麼惹上黑幫的?   阿卡迪,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說:我真希望我知道。接著我把那次的攻擊事件,還有被搶走的公事包都告訴了他。我沒說公事包裡面有什麼,阿卡迪畢竟是個俄國人。他摸摸下巴點頭,所以公事包裡是什麼?不是毒品吧?   不是毒品,是文件。   不如把東西交給他們圖個清靜?   不行。這說來話長,但是如果你知道的話,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說的那些獄友替誰工作?   別說是我說的喔。阿卡迪說,他咬著嘴唇,環顧辦公室,看到這個自信滿滿的大塊頭,此刻緊張得像隻麻雀,我覺得很驚訝,就像那些混混突然攻擊我們的時候,我也很吃驚。過了一會兒,他用粗啞的聲音說:他們的老大是奧西普.夏夫諾夫,組織的首腦。   什麼組織?   布萊頓海灘的猶太黑幫,你知道他們嗎?二十年前美國跟蘇聯說,你們違反猶太人意願將他們留在蘇聯,這樣跟納粹一樣是迫害他們。讓他們走吧。所以蘇聯就說,好啊,你們想要猶太人,我們就給你猶太人。蘇聯人就把古拉格勞改營裡面每個有猶太血統的罪犯都找出來說,你們去美國、去以色列吧,祝旅途愉快。有些人就來到了這裡。當然,大多數從蘇聯出來的猶太人都是普通人,我的會計師就是個善良的人,但是也來了很多罪犯,他們重操舊業,經營色情行業、色情影片、毒品,各式各樣的壞事。這些人非常壞,就像電視上的《黑道家族》影集一樣,但是黑道家族很笨,這些人卻非常聰明,他們可是猶太人啊!而夏夫諾夫就是裡面最壞的傢伙。   嗯,我說,阿卡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起身要離開,但他示意我等等,又說:他們也會來這裡,昨天早上這些人來過,問我你今天會不會來,他們就坐在那兒等,害得我連午餐都吃不下。他們盯著我看,就像在逛動物園一樣。所以很抱歉,傑克,我想你最好不要再來這兒訓練了,我會退會費給你,不要傷了和氣。   你要把我趕走?阿卡迪,我來這兒練習快二十年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可以去別的地方,像是身體工房什麼的   呸!會去身體工房的人都是那些穿著設計師服飾,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輕男女,還有胖男人在跑步機上讀華爾街日報,那地方爛死了。   那就去別的地方吧。你要是繼續來這裡,他們會強迫我監視你,如果我不答應的話我不想這地方被燒掉。我還有家人。你不了解這些人,我的忠告是,若你手上有他們想要的東西,最好交出來。   我想阿卡迪說的也有道理,於是和他握握手後就離開了。我把裝備放在運動袋裡,我覺得自己好像因為別人作弊而被趕出學校一樣,但是他提到他家人,那是真正說服我的關鍵,我想起來我自己也有家庭。      我查詢著筆記本,看到這一天,也就是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三,晚上六點半的時段空格裡,日記只寫著A,表示那天我們全家人會一起在我前妻七十六東街的棕石公寓裡吃飯。我們在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三都會一起吃飯。艾瑪麗不太算是我前妻,因為正式說起來,不管是州政府、教會還有我妻子看起來,我們都還是夫妻,艾瑪麗不同意離婚,部分是因為宗教因素,但主要是因為她相信,我治好了心病之後我們會再復合。她覺得我現在有病,此時在我病中如果她離開我的話,那實在太丟臉了。而我的病呢,就是愛拈花惹草。但她覺得這不重要。我不知道還有哪對夫妻的情況和我們相同,不過我相信我們不是唯一如此的人。我想我那三個法律事務所合夥人,他們的太太加起來大概有八個左右,每樁個案我都看在眼裡:瘋狂的行為、惡毒的報復、操縱小孩、金錢上的操弄。我發現我沒有這種婚姻地獄的故事可以跟別人同病相憐,我的確遭受痛苦的折磨,但是並非因為我太太心存惡意,而是我自己的錯。她為人大方、善良、願意寬恕他人,所以我得自己承受這一切。耶穌基督說得有道理,如果你想讓做壞事的人痛苦,就對他們好。   這些晚餐的安排就是最好的例子,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溫馨?小家庭坐下來吃頓飯,表現出無論爸爸媽媽有什麼歧見,他們還是相愛的。離開家裡的爸爸還是非常愛孩子的,或者換句話說,就像最近我聽到我女兒跟他弟弟解釋,爸爸喜歡搞女人勝過於跟我們住在一起。我錯了!我錯了!連嬰兒都知道我錯了。雖然我兒子尼可對其他人類幾乎都沒有興趣,但要是他感覺得到的話,這件事可能在他還是一片空白的心靈中烙下印記,然後他就會鄙視我。   我知道我搞女人是沒有道理的。我太太也知道,因為就像我所提過的,她在我曾經搞過的所有女人中,是最能帶給我快樂的。可是她跟異性交往的經驗這麼少,她又要怎麼知道自己是個頂尖的呢?答案是,她是我妹妹的密友,我妹妹就像是性愛的百科全書,而我相信我太太已經把我們性生活的每個生動細節,完全且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妹妹米芮。而米芮聽了之後向她保證,她擁有頂尖技巧,什麼都不缺;而且還說我因為欺騙了這種好女人,我是整個西方世界第一號大混蛋。我受不了這些晚餐,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會去,當作懲罰好了,但是根本沒用。   每次要參加這種場合,可能是出於懺悔的心理,我過去之前都會先去第一大道和四十幾街交叉口,那裡有一家不顯眼的小店,專賣很貴的蘭花,因為她收集蘭花。雖然她的錢已經多到可以買下整座亞馬遜叢林,我仍然覺得送花是一種很好的表示。蘭花的花朵通常看起來很像女性的陰部,我買的這一朵是淺綠色花瓣配上紫紅色斑點的越南兜蘭,在原生地越南是瀕臨絕種的物種,應該是禁止輸出才對。我想艾瑪麗也知道這些花是偷運的,但是她總是收下。我看到我心目中的聖人因為愛花而墮落,這給我一種變態的喜悅。   我在她家門前下車,我太太的僕人羅德.門諾茲幫我開門。她是薩爾瓦多戰爭的難民,艾瑪麗眾多的善舉之一,就是救了她一命。常有人說好心沒好報,對我來說這句話老是應驗,但是艾瑪麗恰巧相反,這個無私的善舉讓她得到了完美的家僕和保姆。羅德不信任我,而且事實也證明她是對的,她一如往常擺出撲克臉問候我,幫我掛起風衣,我則拿著蘭花踏進我妻子的家。   我聽到客廳傳來笑聲,就循著笑聲進去,恐懼感漸漸升起,因為我知道是誰逗大家發笑,我已經認出那笑聲之中最大聲的人。客廳中的天倫圖只少了爸爸,艾瑪麗穿著深色縫線淺粉紅色的工作服,金髮盤在頭上,坐在皮椅上,腳盤在身下,皮製的軟沙發上坐著我妹妹米芮,兩旁坐著我的小孩。米芮跟伊莫珍就像黎明一樣美麗,粉紅色臉頰和金髮,然後旁邊是可憐的尼可,深色頭髮的小矮人。兩個孩子都很愛米芮姑姑,伊莫珍很喜歡聽名流的故事,而米芮認識紐約每個人,我是說每個有錢的名人;在倫敦、羅馬、巴黎和好萊塢也認識很多。她和這些人其中的百分之十有過婚姻或有段韻事。米芮的旋轉式名片架(還是有品牌的咧)大概尺寸就跟七四七巨無霸客機鼻輪一樣大。   尼可喜歡姑姑,因為她曾經跟世界上最有名的舞台魔術師短暫有過婚姻關係,在這段期間跟他學了一點把戲,讓尼可很著迷。她說那男人就像帽子裡的兔子一樣笨,要是他能讓東西消失,那她也可以。她表演得不錯,因為通常要吸引尼可的注意力並不容易,這一方面米芮幾乎和艾瑪麗一樣厲害。米芮也很愛孩子們,當然她自己是不能有小孩的,所以當姑姑是最大的喜悅來源之一。   我走進房間,笑聲消失了,每個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只有尼可除外,他很少看我,他正盯著我妹妹的手,她的手裡拿著好幾個彩色海綿球,她扭扭手就可以把這些球變不見。我女兒看我的樣子像在跟我挑釁,她似乎期待我當一個我無法達到的完美爸爸,以此來成就她本身的完美。我妹妹則像往常一樣,說話帶刺卻又待人寬容。她已經不再是這城市最美的女人,但她還是很特別,也有方法使用醫學和時尚界的方式來維持外貌。她從頭到腳穿著黑色迪奧套裝,重重的珠寶閃爍著;至於艾瑪麗,她總是對我微笑,眼裡是藏不住的愛意,然後就會想起現在的狀況,又變回一個拘謹的瑞士人。即便我不再與她戀愛,她仍然是個可愛的女人。兩個孩子以及和我們這段婚姻的壓力,讓她臉上多了皺紋,身形也圓潤了。我忍不住想起米蘭達,以及我等了很久的第二次機會。   我用歐洲式的方法親吻她們每個人的臉頰,這是我家長久以來的傳統。尼可如同往常輕輕皺眉,然後我把蘭花送給艾瑪麗,她禮貌致謝,伊莫珍和米芮都翻了個白眼(她們兩張可愛的臉上露出一模一樣鄙視的表情,這是先天基因遺傳還是後天教養得來?)尼可發出令人好奇的機器人聲音,簡短唸出這個特殊品種的類別和花朵的類型。不用說,尼可對蘭花也有興趣,他對任何需要記憶而不須牽涉到人類的複雜事情都有興趣。   我問米芮剛才我進來之前他們在笑什麼。她把故事重說了一遍,原來是某個世界知名女演員跟那個以胸部出名的談話節目常客女藝人,兩個人同在一家高級沙龍做臉,結果她們的小狗打起架來,弄得敷臉泥巴到處亂飛,一群同性戀高聲尖叫,貴婦的皮草也散落四處。故事聽起來真的很好笑。我們走進餐廳,那天是艾瑪麗自己下廚,有雞肉香腸、羊肉和白豆作成的燉菜,剛好是我最喜歡的菜之一,還有朝鮮薊沙拉和一瓶艾米達吉頂級紅酒。以現在她的時薪來看,加上人力成本,這應該是世界上最貴的晚餐之一。尼可自己吃一碗穀片加牛奶,他百分之九十的飲食都是這個。   晚餐時,艾瑪麗和我費了很大勁兒才讓對話繼續進行。有些時候我們會談生意,儘管我太太痛恨賺錢,但或許正因為如此,才讓她在財務方面這麼有天份。她發行了一份網路報告叫做米希金套利報告,一共有一千五百名左右的訂閱者,報告裡寫的是下週的貨幣市場走向。想當然爾,聰明的玩家會參考她的意見,結果改變了市場;更聰明的玩家會考慮到她的影響力,據此預估對人民幣的匯率,於是她讓其中一些人成為億萬富翁。跟一些做真正工作的人相比起來,我覺得自己就像沒用的害蟲,像是那些寫歌的人就很努力;但跟這些投機者比起來,我腳踏實地,然而艾瑪麗一年索取兩萬五千元的訂閱費,她倒是心安理得,因為她所得的利潤中,大約有三分之一都投注在慈善工作裡。投身套利市場的人可說是菁英中的菁英,我偶爾會遇到在這個小圈子裡投資的人,他們常問我是否認識那個米希金,我總是說不認識,可是依然感覺到一種奇異的驕傲感。   晚餐吃完了,米芮姑姑依慣例去和孩子們玩,她自己沒有孩子,成人式的談話今天她也講夠了。羅端了咖啡來,艾瑪麗和我現在可以像夥伴一樣談談孩子。氣氛非常祥和,她問我英格麗的事。她知道英格麗,我的私生活一向都不會對她隱瞞,我說英格麗過得很好,她說:可憐的英格麗。我問她為什麼這麼說,她說:因為你有了新的女人。我感覺到血湧上臉龐,但是裝出了一個微笑,問她為什麼這麼想。她嘆口氣然後說:傑克,我不笨,而且也看得很清楚。以前我還信任你的時候,我不會特意尋找徵兆,或是誤解這些徵兆。但是現在我看得出來,一切都非常明顯。她是誰?   沒這個人。我說謊。真的。   她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後眼神往下看著桌子,啜飲冷掉的咖啡。隨便你怎麼說。她說完把杯子放下,起身離開房間,什麼表情或話都沒有。羅德進來開始清理杯盤,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於是我成了隱形人,走到樓上孩子的遊戲間,尼可戴著耳機在電腦前,米芮和伊莫珍坐在絲絨的情人座上,緊緊靠著在看電視上的音樂頻道。   我比平常更覺得自己是個混球。我問伊莫珍有做功課,感覺自己的笨蛋指數也隨之高漲,她眼睛沒有離開螢幕,用很厭煩的聲音回答我:在學校就做完了。我想我是自找的,我也很想拿起角落的鋁製球棒,砸碎電視機、電腦,把孩子當做人質,直到他們照我的話去做,讓每件事都從此不同。我希望我擁有孩子的崇拜和愛,太太對我全心奉獻,但還保有戀愛時的激情;我也希望自己像小飛俠那樣永遠不要長大,繞著電線桿飛進飛出,穿著綠色緊身褲   但我只是坐在米芮旁邊,研究她臉上拉皮的小傷口,有些地方看起來閃閃發亮,卻僵硬得很奇怪,因為她打了肉毒桿菌。我忽然湧起一股同情,於是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我想,米芮現在是我在家裡最親近的人了,童年時我們是彼此的避風港,她甚至變得比我還壞,所以我們能互相了解。我想起她過去在爸爸狂怒時會來找我,抓住我的手。我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有什麼想法,但她回捏了我的手,我們就這樣待了一會兒,看著我們的文明社會用來娛樂青少年的輕度色情影片。一個鈴聲響起,伊莫珍拿出她的手機看看小螢幕,然後就起身不知道走去什麼地方,去跟她的密友聊天了。   米芮把電視關靜音,轉過來,上下打量著我:你的新歡是誰?她問。   怎麼連妳也這樣?   很明顯好不好,你一副在發燒的樣子,跟平常比起來情緒也亢奮多了。傑克,你成熟點好不好,你不想以後變成追逐小女孩的色老頭子吧?   喔,真是太好了,妳居然還會建議我節制點。   你真的很煩耶,我們兩人是都很愛亂搞,但至少我沒有家庭,不會把家人拖下水,而且還是像艾瑪麗這樣的人。   我現在不想談這個,所以我說:爸怎麼樣?   米芮是我們三個之中唯一跟那個老黑道還有連絡的,她很珍惜這段關係,但或許是爸堅持要這樣的,這很像他的作風。   爸很好,三個星期前我們見過面,他看起來很好,只是冠狀動脈得裝個支架。   我希望他們用特別抗腐蝕的材料,我建議用紅磚。你們在哪見面的?   歐洲。   妳可以說清楚一點嗎?坎城?巴黎?奧德薩?   她沒回答,他問起你跟保羅。   他真是人太好了,我希望妳跟他說了他永遠在我們心中。最近他在忙什麼?   有的沒的,你也知道,爸爸永遠都有計畫,你應該去看他,帶著艾瑪麗和孩子一起去。   這讓我笑了,好主意,這趟旅行肯定會超好玩,我真的想不到還有什麼更好玩的事情了。   米芮很不高興,停了一會兒才說,你有注意到你太太從來不會這樣尖酸刻薄說話嗎?這點你可以學學她,或許你也應該學著寬恕,我是說她寬恕了你很多次。   妳今天晚上還給我傳教式的忠告耶,妳確定妳不是保羅假扮的嗎?   如果你要當個混蛋,我就要走了,反正我需要喝一杯。   她想把手抽走,但是被我緊緊抓住,她又落回雙人座裡。   幹嘛?   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要問妳。妳老是流連花叢,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做奧西普.夏夫諾夫的俄國黑道?我近看著她的臉,發現她如雕像般的臉龐有一絲顫抖,她伸出粉紅色舌尖輕輕舔了嘴唇。   你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他的嘍囉在追我,他以為我有他想要的東西,我猜啦。我簡短解釋了布斯卓和莎士比亞的事情,讓她知道事件背景,但還是跳過米蘭達的名字沒說,妳認識他嗎?   我們見過。   是客戶嗎?   某種程度上是。他常常辦派對,我手下一些女孩會去他辦的派對。   妳可以安排我們見面嗎?我是說正式見個面。   傑克,我覺得你不會想認識他的。   因為他是個壞蛋。   他很邪惡,連壞人都覺得他很邪惡。   跟爸爸一樣邪惡?   他們是同一種人,但主要還是有兩點不同:第一,爸絕對不是暴徒;第二,普西奧.夏夫諾夫也不是我們的爸爸。為什麼你想見他?   跟他開誠布公說清楚,妳可以幫忙嗎?   我會跟他提,他會願意見你嗎?   我想應該會的,我們都對古老手稿有共同的興趣,我確定我們一定很有話聊,妳也應該來,會很好玩的。我們可以安排到以色列去看老爸。   她站起來,我會打電話給你。她說完就走開,留我一個人,跟那個敲打著鍵盤的陌生人一起。我站在尼可後面看著他的螢幕,平淡的淺灰色,出現看不懂的藍色字母,就像雨刷流下的雨消失,尼可在寫程式。雖然身為一個執業律師,但我想可以說我懂電腦。大多數律師覺得他們一碰到鍵盤,皮膚會爛掉,但我不是這種人。我想我應該是相當於尼可四歲時的程度吧。我拿開他的一邊耳機,問他:你在做什麼?   我必須要重複問好幾次,然後他才回答:搜尋引擎。   喔,搜尋引擎。我假裝自己很懂,你在搜尋什麼?   什麼都可以,放開我。他搖搖頭試圖把耳機壓回去,但是我把耳機拿起來,把他的旋轉椅轉過來,讓他面對我。   我必須跟你談件重要的事情。我說。他的身體開始僵硬,眼睛看著房間上方的角落。   專心聽,尼可!黑幫份子在追我,我想他們可能會傷害你媽媽、伊莫珍,還有你。我需要你的幫忙。   他看起來好像有聽進去,帶著厭煩的口氣問我:你在騙我吧?   不是騙你,是真的。   為什麼他們要追你?   因為我有一些他們要的文件,我的客戶把文件交給我,而他們把他殺了,他們折磨他,他死前說出了我的名字。   的確,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很大的事情,但是很難打動尼可。他不是個敏感的孩子,我想如果有人刑求我,他應該會覺得很有趣,還會看到入迷。   為什麼他們要那些文件?   我不知道,我想他們以為這文件可以幫他們找到寶藏。他考慮了一會兒,我想像他腦子裡有奇特的輪子像精密鐘錶一樣在運轉。   真的寶藏嗎?   他們覺得是真的。   我們應該去找寶藏。他說:這樣他們可能就會放過我們了。   我相信這是極少數幾次尼可用我們這個詞的時候,有包括我在內。我說:好主意,現在我需要你做兩件事:第一,我要你仔細觀察街上,如果有可疑的事情就打電話給我,這些人是俄國人,開黑色的休旅車,所以你看到的話就打電話給我;另一件事,我要你搜尋一個叫做理查.布瑞斯葛斗的人,他在一六四二年死於英國。我拿起印表機的紙寫下來。   他是誰?   埋寶藏的人,搜尋有關他和他子孫的資料,看看有沒有還活著的,你辦得到嗎?   可以。尼可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樣把他扯進來,不過我認識很多厲害的資料蒐集人員,而尼可就跟他們一樣厲害。他曾經得過獎,還有大學教授跟他通信,卻根本不知道他才十一歲。當然,我可以雇用一家公司來處理這件事,或是我辦公室裡也有人精通此道,但也許我只是感到寂寞,唯有這件事能夠讓爸爸和兒子一起做,就像去松樹林健行一樣。靠直覺行動,就像所有拈花惹草的人一樣。當然,這還是簡單的部分,現在我得下樓去跟他媽媽說出全部的事情。      布瑞斯葛斗的第九封信   這個人說他叫詹姆斯.彼葛,是鄧巴頓爵爺的手下,這位爵爺在國王陛下的顧問團中地位很高,他問我是不是清教徒。這個人面色蒼白,眼神冷漠,我記得以前年輕時候,問對方這種問題,表示你要試探對方是不是真正的清教徒。於是我說:沒錯,先生,我的確是。然後坐下來吃肉、享用雞肉派,還有麥芽酒。我吃東西的時候,他詢問我所有宗教上的事情,例如:人類的墮落、命運、人世間的虛空、《聖經》上的啟示錄、因信得救等等,他似乎很滿意我的回答,然後說哈斯丁先生對我的評語很好,我回答說哈斯丁先生是個好人,是他引我追隨正確的教義,說了一些哈斯丁先生的話之後,他突然說:聽說你母親是天主教徒,是天主教叛徒的小孩,你怎麼說?我聽到這些話覺得很驚訝也很憤怒,但我壓抑住怒火,然後說:她或許曾經是,但她已經懺悔自己的過錯,後來終其一生都虔誠信仰改革後的新教。他又問我母親是不是瓦立克郡阿爾登的人,我回答說是,他說這樣你就逃過絞刑的命運了,因為鄧巴頓大人正需要你這樣的人,身為清教徒,但和天主教有點關係,特別是你母親那方的家族。最後他問:你有沒有聽過一齣劇?   我說沒有,戲劇這種東西不是很邪惡嗎?他說:是啊,比你想的還邪惡,那些趾高氣昂的演員在光天化日之下計謀叛國。怎麼說?三個原因:第一,戲劇會腐化觀眾的心智與靈魂,因為其中表演的都是下流的行為,諸如謀殺、偷竊、強暴、猥褻的言詞、通姦等等,所以觀眾之後可能就會模仿,進而擾亂國家秩序,他們自身的靈魂也會墮入地獄:第二,這些戲劇枉顧上帝的法則,居然讓男人打扮成女子,這本身就已經是罪惡,他們還肆無忌憚演出索多瑪城那種淫穢行為,我想這些演員一定很樂在其中,所以他們會讓天國陷入惡臭;第三,也是最糟糕的事,他們根本都是天主教叛國者偽裝的。然後他又說:但偽裝,畢竟只是偽裝。   接著他繼續說:你應該很清楚,羅馬的妓女過去會穿著薄紗衣服,在有錢人看的戲裡取悦他們,裡頭還有打扮成女子的男人去迷惑那些人,讓他們背棄對基督的真誠信仰,他們胡扯的那些廢話是什麼?不就是一齣戲嗎?我們現在已經阻止他們聚在一起,但難道他們不會再想其他的方法讓人背離信仰嗎?我問他怎麼會覺得這些演員是秘密天主教徒?他說:不,他們更狡猾,比毒蛇還恐怖。如果我告訴你:外面有個人是這群演員的首腦,他不但偷偷創作詆毀新教,還在劇本裡提高天主教神父的地位,讓人對之崇敬;而且,他的父親還是個天主教徒,過去經常因為不肯上新教教堂而受罰繳款,他母親那方的家族常被痛斥太過頑困,不肯接受新教,她絕對也是天主教徒;再者,他密謀叛變,想要拉攏艾塞克斯郡伯爵的人馬。伯爵因為背叛過世的伊莉莎白女王才被捕入獄,這個人在發動叛變當天早上,在伯爵的追隨者面前演出《查理二世》這齣劇,刺激他們仿效劇情叛國弑君,他那時候就應該被抓起來,但卻沒有,因為有些崇拜者在保護他,願他們下地獄去吧。你會怎麼說這樣一個人?我說(我知道這是唯一正確的答案),他應該被關進倫敦塔,讓他自由在外一小時都嫌多。   然後他露出一個冷酷的微笑,高興地說:小子,你說對了,但現在王國內局勢動盪不安,我們沒辦法這麼做,但總會成功的。看看你吧,國王的身邊沒有虔誠信仰上帝的人,反而都是些淫蕩又腐敗的寵臣,也就是羅徹斯特爵爺那些人,他們很多人幾乎都是天主教徒,跟天主教的關係就像你的衣服貼著肌膚那麼近。他們讓國王陛下享受毫無意義的娛樂,例如舞臺上的戲劇,國王甚至還養了一群演員,命令他們依據國王的喜好演出,其中一個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個人,他是這群無賴的頭頭。   他繼續說:我們的亨利王子是有史以來最虔誠的新教徒,儘管年紀小小,但為人樸實又明智,但他的父王卻不經思考就叫他去娶一個天主教公主,可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在我們的國土上,因為這樣會毀掉上帝在英國的教堂,尤其國王已經墮落至此,違背上帝的旨意任命主教,我們的國教已經快要滅亡了。於是鄧爵爺和其他擁護真誠信仰的高貴貴族,想起這件哀傷的往事,就提出計畫,一直都在找一個人能將之付諸行動,而我們已經找到了。   我問:誰?他說:你。我聽了覺得很害怕,就說:為什麼?於是他跟我解釋:你知道國王的母親就是那個虛榮邪惡的天主教叛徒,蘇格蘭的瑪麗女王。我們的伊莉莎白女王已經將她處決,讓她受到應有的懲罰。國王陛下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覺得所有正直的英國人應該都很討厭他的母親,他們或許會覺得有其母必有其子,所以看到有齣戲把瑪麗女王描寫成一個受到誤解的好女人,他就很高興,還特別喜歡。或許他會叫我說的那個無賴把劇本寫出來,小子,你覺得然後呢?   然後我告訴自己,小查,你一定要發揮此生最大的機智,因為這個人掌控你的生死,於是我說那對王國內的所有新教徒都是一種汙辱,我們不能姑息。他說:沒錯,所以國王還不敢這麼想,但要是有某個人,到某位大人身邊臥底做事,可能是某位大官,然後臥底去找那個劇作家告訴他,自己奉了國王陛下的命令前來,要他寫這麼一齣劇本,就能得到獎賞,還能得到國王的寵信。假設劇本寫出來了,假設劇本也在國王陛下和官員面前演出,你想他們會落入什麼處境?你知道,所有劇本的演出都要經過宴會主管的許可,但事實是這齣戲根本不可能拿到許可,那可能會讓隨便哪個官員人頭落地。不過再假設,因為我們有宴會主管的印鑑,所以可以給那個無賴一個假許可,那他就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演出劇本,你覺得他會怎麼樣?   我說我想他會完蛋吧。小子,你的想法沒錯。他會成為笑柄,但他可高興不起來,因為他會完蛋,他那些該死的劇作也都會跟著完蛋。還不只如此,正如你說這件事是在汙辱人民,很快就會傳遍全國,大家都會知道國王陛下將自己的母親描寫成良家婦女,伊莉莎白女王對她的處置是不公不義,因為伊莉莎白女王在那齣劇作裡是個詭計多端的邪惡混蛋。於是全國各地都會群起抗議,國王陛下當然要全盤否認,但我說的那個無賴就會被拘禁起來受刑。沒錯,我保證一定要讓他受刑,嚴刑逼供之下,他就會說出這起事件的共謀,也就是羅徹斯特爵爺和其他人,因為他們幫我們的王子找了天主教的新娘。他們馬上會失寵,不管他們怎麼否認涉案,我們還是能殉永遠毀掉這樁天主教婚姻。你覺得怎麼樣?   我說:大人,我覺得這一計畫非常厲害,但我還是想問,為什麼要挑我小查.布瑞斯葛斗?他說:因為你的母親是阿爾丁人,我們的目標也是,你是這場騙局的誘餌,或可能很像是誘餌的角色,你可以假裝隨侍在那個半天主教徒身邊,如果事實真是如此的話,他確實說過自己是半個天主教徒。所以如果羅徹斯特大人想要派遣密使去找那個人,還有誰比你更適合的呢?記住,這件事要秘密進行,或者你可以說,我們大人想要在國王的生日宴會上給他一個驚喜,送上一齣新戲碼。不過快說,你願意為我們工作嗎?   面對這個問題,如果我還想要享受自由的空氣,那我就只有一個答案可用,於是我說願意,他要我手按著聖經發重誓,警告我要是敢背叛他們,就要讓我身陷極大的危險。然後我拜託他告訴我這個人的名字,他說是威廉.莎士比亞。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隔天晚上我就獲釋了,我們在黑暗中搭船前進,逆流從倫敦塔往上到河岸街上的一棟大房子,那是鄧巴頓爵爺的房子。有人引薦我去見爵爺,他的身形很胖,看來公務纏身,但是他對我的態度很和善,說我能為英國成就大事,只要將我們的計畫實現就好了。但是最後我們沒有成功,上帝實在太有智慧,讓事情往另外一個方向發展。後來的幾年我常常想,如果事情如我們所預期的那樣成功了會是如何,而現在這股騷動已經燒起熊熊大火,毀滅我們可憐的國家,我也希望或許能得到控制。但我只是棋盤上一顆小小棋子,古語說得對,上帝的意旨確實凌駕於凡人之上,阿門。   我在鄧巴頓大宅待了幾個禮拜,吃得好、穿得好,我從來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料。但我的生活很簡撲,白天彼葛先生教我讀寫加密過的訊息,我表現得很好,讓他很驚訝,我告訴他我很早以前就受過數學的訓練,密碼跟數學有點類似,他也因此很高興。我仔細研讀《數字追蹤》,這本來是法文書,後來翻譯成英文;還讀了波塔先生寫的《秘密行動》,這是一門非常精細的工夫;還有卡丹諾大師發明的卡丹格,我非常喜歡這門工夫,所以晚上常常花時間練習,反正在鄧巴頓大宅裡也不缺蠟燭,然後讓彼葛先生看看我的成果。幾個禮拜之後他就對我的進步大表讚賞,因為我創造出一種全新的密碼,他從來沒有看過,他說就連羅馬教宗也沒辦法破解。   後來他還讓我學其他技巧。他會說出一大段話,然後要我把這些話記下來,叫我要按照原來的順序唸出來,還要寫下來。另外,他讓我看了很多男男女女的畫像、城鎮街景和鄉村風景,都是非常美麗的圖畫,只讓我匆匆瞄一眼就要我描述畫裡的樣子,還有類似的練習:他跟另一個人假裝進行一段對話,提到天主教跟叛國,我則躲在一道屏幕後面,然後我得告訴他整個計畫是如何,這裡他也承認我表現得很好。於是我問他這些是不是進行情報工作全部的技巧?他回答說不是,這些只是一小部分,我對他的回答感到很困惑。   但後來我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因為後來來了一個叫亨利.威爾斯的人,看起來像是個獐頭鼠目的花花公子,穿著流行的漂亮衣服,感覺他穿這衣服像是僭越了自己的身分。但彼葛先生對他說話很客氣,給他一個皮包,然後跟我說:小查,這個人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叫亨利.威爾斯,你們小時候在瓦立克郡認識,現在又在倫敦重逢,相談甚歡。他是國王劇團的演員,跟威廉.莎士比亞先生很熟。然後彼葛先生看我一眼,我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我也要開始演戲了,只不過不是在台上,而是真實生活裡。間諜的工作不僅僅是密瑪、寫聽和收集情報。然後我想起我待在鑄鐵鋪的第一年,我扮演一名笨拙的學徒,不擅言詞,工作也做不好,但我心裡還是保有真實的自我,於是我想沒問題,演戲我做得來,我要讓那些天主教徒和叛徒害怕。   後來發生的事情妳都可以在我寫給鄧爵爺的信裡讀到,也就是我如何接近這位莎士比亞先生、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他寫的那齣描寫蘇格蘭邪惡女王的劇本、還有劇本後來的下落,最後我們是如何失敗了,所以我這裡就不重複了。因為我怕我剩不到幾小時可活了,我想盡量多寫一點。愛妻小南,我後來的人生妳都很了解,一想到我沒辦法親自告訴我們的兒子我那幾年的故事,就覺得很傷心。請告訴我們的兒子,妳的丈夫曾經在德國打仗,擔任砲手,為了善良的新教徒而戰,在白山山脈遭天主教徒擊潰,然後在布賴滕費爾德及呂岑戰役中又反過來擊垮他們,但後來厭倦戰爭,腳上也受了槍傷,所以就回到家鄉。那時我父親已經過世,妳本來的魚販丈夫也已經死了(我一直祈禱這件事能發生,希望妳和上帝能原諒我!),於是我們在一六三二年的四月三日,在聖瑪格麗特派登斯教堂結婚了,一年之後有了兒子,感謝上帝,希望妳和他都能長命百歲。   我快沒時間了,幾乎沒辦法再繼續寫下去,但還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告訴妳,臨死前的痛苦緊抓住我不放。妳知道我衣櫃裡有只皮箱,裡面可以找到一些加密過的信件,用我特別設計的那種字體寫的,妳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要拿給任何人看。信件上寫的是鄧爵爺的計畫,還有我們刺探莎士比亞的成果,我們過去一直以為他秘密追隨羅馬教廷,不過現在我已經沒那麼確定了。反正以他那種古怪的生活方式來看,他是個不足為懼的人。我曾要他以國王之名寫了一齣關於蘇格蘭瑪麗女王的戲,如今我跟他都要死了,那本他親筆寫的劇本留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將會永遠留在那裡。   至於那些信,如果國王能熬過目前該死的困境,他的手下居心不良前來找妳,這些書信或許能保護妳度過難關,保護妳也保護我們的兒子。妳知道該怎麼解碼,提醒妳,關鍵就是我母親長眠處的柳樹,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我的屍骨也能從此常伴在她左右。   永別了,我的女孩,若得上帝垂憐,希望與妳再相見時已是不朽之身,我們的上帝和救世主耶穌基督是這麼應允的,以祂之名,我以妳丈夫的身分簽署這封信。       理查.布瑞斯葛斗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