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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空影之書 麥可.葛魯柏 15639 2023-02-05
  真是荒謬,我讓你覺得我是全紐約最有名的花花公子嗎?其實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只是好像不斷墜入愛河,這兩者有差別。你說對了,佛洛伊德博士,我因為母體情感的抽離而必須尋找補償;你說對了,榮格博士,我沒辦法和我負面的個性和解;神父你也對了,我有罪,我所做過的一切都做錯了,就算沒做的事情也有錯。但是我必須堅持,這不只是性這麼簡單而已。我所擁有過最棒的性生活是跟前妻艾瑪麗一起,但顯然這樣還不夠,因為從我們婚姻早期開始,我就習慣在外面拈花惹草,而且我想我也已經清楚解釋過了,這種事情在紐約市不難辦到。   我現在的女朋友英格麗,就是個好例子。聰明又沒耐心的讀者可能會想,喔,他不想談布斯卓的姪女米蘭達,他在拖時間。沒有錯,你們慢慢等吧。我可能會死,但是我不像可憐的布瑞斯葛斗那樣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或許我還有很多時間。

  英格麗的丈夫叫做蓋伊,是個成功的電視台管理階層菁英,兩人擁有十二年快樂的婚姻生活。蓋伊在電視台混得不錯,從任何層面來說都像是個王子,特別是跟那個行業裡的許多男人比起來更顯高貴。但是,就在他五十二歲那年,某天早上他醒來,走進浴室開始刮鬍子,腦子有個東西啪一聲地爆開,當場死亡,事先沒有任何症狀,非常健康,血壓正常,膽固醇很低,可是他就這樣死了。之後整整三年,英格麗都處在悲傷的哀悼期。然後她陽光的本性逐漸恢復,她決定繼續過自己的人生。先前的三年裡,她從沒接受任何社交邀請,但她現在決定重回社會,接受了一個邀請,去參加某個不知名獎項的頒獎還是募款餐會,反正就是那種可以讓有錢人跟搞創意的人混在一塊的場合,以便讓有錢人在自己了無生氣的生活裡,注入一點神聖的靈感。她先去美容中心保養,在最紅的髮型沙龍剪頭髮,還買了新衣,好好打扮自己。

  她很好看:只有四十歲,相當高,當頂尖舞者或許嫌有點太豐腴了,這也就是為什麼她很早就轉做編舞。她的頭髮剪得像男生一樣短,淺棕色,非常蓬鬆,細長的灰色眼睛像狼一樣;她有很漂亮的寬嘴,下顎有點太發達,但我覺得那很吸引人,更別提她還有舞者的身材。那天的宴會,恰好我也出席,因為我也是個須要體驗真實人生的有錢人。我一看到她,就抓住事務所的合夥人薛利.格羅斯巴特的手,問他那女人是誰,因為他認識音樂圈所有的人。他回答之前還得想一想:老天啊,看起來好像是英格麗.甘迺迪,我以為她死了。他為我介紹了她,我們閒聊著舞蹈和智財權,談論舞蹈有多少成份也算是智財權範圍。這段對話其實很有趣,我覺得她聰明又可人。我想她應該對我也有同感。

  稍晚,我們兩人喝光了兩瓶庫克香檳,她用細長的灰眼睛直盯著我,說她能不能問我個私人問題。我說可以。她問:你喜歡搞女人嗎?   要是對方合適的話,我還滿喜歡的。   這樣子的話,她說:自從我丈夫三年前過世之後,我就沒有性生活了。你看起來是個好男人,而且最近我實在很想要,光是自慰好像不管用。   我回答,自慰對我也不管用。   然後她說:你沒有得過性病或什麼的吧?我向她保證沒有。她又說說:我家住在塔瑞鎮,不過出席這些場合的時候,我總是會在飯店訂個房間,這樣就不用在喝醉的情況下還要開車回家。我希望今天能碰到一個不錯的男人,可以把他帶上樓。   是的,她喝醉了,但還沒到不省人事的爛醉。我們從宴會廳溜出去,什麼都不用多說,直接搭上電梯。她一直很愛笑,在我的經驗中沒有遇過比這更罕見的高潮聲音,不是像電影《三個臭皮匠》裡的演員那種噁心的笑聲,是一種餘音繞梁的圓滑笑聲,好像有人按到她的笑穴,但又不像高興到瘋掉的小女孩那樣咯咯笑。這要花些時間去習慣,但是令人很開心,好像你跟一個真正的朋友在一起,還沒有投入到兩性之間戰爭裡。

  所以我們的關係就這樣開始了。英格麗和我沒什麼共同點,我們大多時間都在聊以前的伴侶,有時候還會講到掉淚。我通常會同時有好幾個女友,但是現在不同以往了,我想我並不是突然對感情忠誠起來,只是因為太累了。我有些男性朋友(例如米奇.哈斯)很熱衷於在幾個不同女友之間維繫一個欺騙的網路,煽動一個女人對抗另一個女人,激起灑狗血的場面,但我不是這樣,我甚至不是個合格的浪子。原因很簡單,我只是單純地對女人沒有抵抗力。按照一般世俗的標準,理當是男人主動追求女人,但我也覺得未必應該這樣。關於我和英格麗的故事,這個模式並非獨一無二,甚至也不算稀罕:她們看著你,她們說話,她們的身體擺出某種姿態,暗暗散發費洛蒙,這些都宣告了她們的意願,然後某一個人就會說,不如來做吧?或者不然就是直接說:我願意。

  我唯一一次嘗試誘惑的女人就是我太太艾瑪麗,她娘家的姓是普凡南史登勒。在我繼續講米蘭達的故事之前,我必須先說這個故事。   (假裝時間暫停一下,米蘭達和我還在圖書館的陳列室,我們的手互相碰觸,電流就像胡佛水壩的水流那般奔騰,費洛蒙在所有光滑的表面上凝結成珠。)   好,我出了法學院之後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索伯.坦尼斯.卡瑞事務所當律師,就在金融區的海狸街。這家公司在商標和版權方面的規模不大,但是當年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智慧財產權法律未來一定會走紅,那可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而我就像所有任何菜鳥律師一樣,瘋狂埋首於H作。那是、近代史上第一次性革命的高峰時期,任何自立自強的年輕人,都可以和妓女及交際花之外的女人發生即興的性關係。為了追求這種甜美的驚悚關係,我幾乎每天晚上向東村和上城的沙龍報到,人們開玩笑說那裡是人肉市場,我則在那裡繼續對女孩的復仇。

  某個星期六的早上,我還在宿醉當中,前一晚我趕著離開辦公室去狂歡作樂,所以留了點工作沒做完,星期六早上只好前往辦公室處理。我一個人在事務所的圖書室裡,聽到遠處有聲響,很快就知道是從外面鎖住的門那邊傳來的,我前去查看,發現一個年輕的女孩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我認出她是隔壁一家財務管理公司的人,跟我們公司一樣都在十四樓,我們常常一起搭電梯。她很安靜俐落,臉上掛著一種讓男性不敢直視的表情,就像穿了阿富汗婦女常穿的罩袍一樣。   她自我介紹之後說,她把自己鎖在辦公室外面了。我看得出來,她覺得自己很悲哀又尷尬,特別因為她是去上洗手間才會發生這種事。她在敘述自己情況的時候,臉頰上綻放出迷人的紅色花朵。她有很漂亮的白金色頭髮,盤扭成兩個環繞耳朵的髻,好像童書主角長襪子皮皮,穿著白色牛仔褲和黑色的發電廠樂團T恤,上面黑色的字體被她漂亮堅挺的胸部給撐得變形了。這是星期六的服裝,不像她平常穿來上班的保守套裝。她的眼睛大得超乎尋常,好像戴了護目鏡一樣,她的嘴巴像個小小的粉紅色花苞,看起來大約十七歲(後來我才知道是接近二十六歲)大概比我矮個五英寸,就女生而言算是高,而且有著運動員的身材(我後來也知道她玩冬季運動,因為她是瑞士人)。腰部纖細,雙腿修長。

  我邀她進來我們辦公室,好讓她打電話給大樓的維修部門,對方說他們會派人過來,但是要一陣子。她真的很緊張,因為她把包包留在辦公室裡了,裡面有她所有的錢和證件。她是他們老闆的私人秘書,正在學習國際財務事務。她喜歡國際財務嗎?不喜歡,她覺得那很蠢,她沒辦法因為錢財而感到興奮。她說,一個人賺的錢要夠用,貧窮是很可怕的;但是如果還想要更多,就是不太健康了,甚至有點邪惡。她說話的時候很可愛,還會皺皺鼻子。她問我在事務所做什麼職務,我告訴她我負責智財權案子,還跟她說,我可能沒辦法做一個很好的智財權律師,因為大多數的案子都很白痴,而且跟智財法真正的用意根本無關。智財法應該是要確保創意能夠得到報酬,讓多數的利潤能夠回到真正的創造者的手上。我告訴她,這種理想跟現實不同,老實說根本相反。她說:那麼,你該改變這個現實。

  她說得這麼有自信,簡直已經假設了:第一,這樣的改造是有可能的;第二,我就是該完成這項任務的人。我可能倒抽了一口氣,她笑了,有如一道光照亮這個可怕的房間,也照亮了我腦海裡那個恐怖的地方。我感到一陣不熟悉的震撼。為了重拾冷靜,我問她有沒有真正放蕩過,她說她也有過這種經驗,因為每個人都說這樣很好玩,但其實一點也不好玩,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令人噁心,她討厭陌生男子戳她。   戳?我帶著疑問請她解釋這個字眼,原來她的意思是說碰。一個用字小錯誤。但總而言之,她離開一板的蘇黎世,來到淘氣的紐約。她的家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她認為自己也是,但她渴望生命裡有些冒險的樂趣。這麼說對嗎?是樂趣嗎?   對,沒錯,我確定她說對了。而且我告訴她今天是她的幸運日,因為我算是是紐約最放蕩的人,我很樂意帶她深入酒池肉林,體驗墮落的生活,提供樂趣,不會讓人戳她,除非她想要的話。這當然是我邪惡的計畫,但是我沒有說出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又微笑了,散發出善良的光線,瓦解了我深鎖的眉頭。

  就這樣,我和艾瑪麗的第一次約會開始了。大樓管理員慢吞吞的還沒到,我心裡暗自中感謝他,為了打發這段時間,我們談著我們發現彼此的一個共同點(太棒了!),那就是我們都參加過奧運,她曾經代表瑞士去札幌奧運比賽坡道滑雪。我們也談我們的家庭,其實多半談的是她的家庭,簡直像是阿爾卑斯山少女海蒂的故事。(後來她把包包拿回來的時候,給我看了照片,一群富裕的中產階級瑞士人穿著五顏六色的雪衣,站在斜坡上,在小木屋前面吃著乳酪鍋。騙你的啦,他們沒有在吃乳酪鍋,但是他們的確會吃,我們結婚之後也常常吃。)我沒想到瑞士也有天主教徒,因為在我心裡,一直把這個多山的小小共和國,和嚴厲的喀爾文教派聯想在一起,但是當然這裡也出產教宗的瑞士衛兵,他們真的是瑞士人,艾瑪麗的舅舅就是一個。普凡南史登勒家的地位可是很高的,那你的家人呢,傑克?

  喔,到底該怎麼說我媽媽那時已經過世,爸爸在旅行,哥哥兄弟在歐洲讀書(這裡我吹牛了一下),至於妹妹嘛我本想說謊,但是我從未成功圓謊過,我是說私生活方面。身為一個律師,當然工作時候是很擅長胡說八道編造謊言。所以我就直說我妹是米芮.德拉維兒,那時候在紐約,除非你是瞎了或是完全不懂流行文化,否則不可能不知道這人是誰。看到她沒表情,我補充說,她是那個模特兒,我說了其他幾個走紅名模的名字,她問我這些人都是我的姊妹嗎?她應該是我平生僅見對於名流最沒興趣的人了。艾瑪麗這人相當不入世。我早就應該有所警惕,但是我沒有。   大樓管理員來了,替她打開辦公室的門。等我們做完工作的收尾部分就離開。當時我有一台BMW機車,幾乎無論什麼天氣我都是騎這車來上班,她爬上後座,我發動引擎,她把手輕輕放在我腰上。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嗎?騎著一輛很有力的摩托車,後座載著女孩攀著你,她的大腿緊靠在你的臀部旁邊,只要你喜歡的話,你可以微妙加重這種壓力的感覺,只要煞車時稍微用力一點就好。世上真有比這更好的事嗎?我可還沒有發現過。我帶她到聯合廣場,當時有一個超大的酒類廣告板,遮住整棟建築物,圖中有個金髮女人穿著絲滑的黑色晚禮服。我停下來指著那看板說,那是我妹妹。艾瑪麗大笑,指著另一個廣告看板,上面穿牛仔褲的男模裸著上半身,她說那是她哥哥,然後又大笑起來。我繼續上路,有點洩氣,但是感覺很好。有這樣一個妹妹,讓我成功得手很多次,在這座城市裡,每個人都渴望跟名流沾上邊,哪怕不是直接的關係也行。不過這次我覺得有點高興,跟這樣一個根本不在乎那種虛榮的女孩在一起,我覺得很開心。   長話短說,我送她回家,她住在在第一大道和七十八街路口的一個出租公寓,我只得到了一個俐落的瑞士風格握手,和臉頰上一個啄吻。我很驚訝,也有點不高興。第二次約會是這樣,第三次也是,之後的約會,有一點愛撫的動作,但是她就是不願意上壘。她說當學生的時候,她和一個男孩上了床,結果他讓她心碎,從此她知道自己不像其他那些女孩,或者是電影裡演的那樣,她就是沒辦法在沒有承諾的情況下做愛。雖然教會教導的事情她並非完全同意,但是這件事情上她認為教會是對的,從此以後她就禁欲了。等待白馬王子嗎?我問她,她不理睬我的諷刺語氣,回答說對。   我應該補充一下,那個時候我至少同時跟四個女人來往,每個人都很可愛,也都願意跟我上床,但是我現在幾乎不記得她們的臉孔和名字了。艾瑪麗完全控制了我的情感生活。那個性革命已然盛行,我一向都讓那些女孩們知道有其他人的存在,我也讓艾瑪麗知道。讓我驚訝的是,她居然說如果我想要跟她交往,就必須停止和其他人見面,更神奇的是我居然照做了,也就是說,我一個一個打電話給女伴們,跟她們吻別。   最後我還是得到了她,用最傳統古老也最有榮譽感的方式,那年冬天我們在慕尼黑的聖母教堂結婚。她那一大群顯赫的瑞士家人們全部出席,當銀行家的爸爸和語言學教授的媽媽,六個金髮玫瑰色臉頰的兄弟姊妹,沒有人覺得她釣到了金龜婿,但是每個人都儘可能表現出禮貌,舉止合宜。我的哥哥和妹妹也來了,米芮剛好在巴黎拍時裝照片,帶著她那個歐洲垃圾毒蟲丈夫,我哥哥保羅在義大利唸書,所以過來很方便。我沒有邀請爸爸,他沒收到邀請也沒有來。其實整場婚禮一晃眼就結束了,在我想像中婚禮是為了兩位主角舉辦的,但是我唯一記得的事情就是,保羅用力抓著我的手肘說,這是個好機會,小子,別搞砸了;米芮哭了,而且就我所知,一直到婚禮結束之前她都沒碰毒品。   我們去瑞士的策馬特度蜜月,住在她們家族的小屋裡然後去滑雪,或者說是她去滑雪,而我則是大半時間不斷跌倒,然後看她很漂亮地滑下山坡。接著一起享受性愛,那時我覺得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經驗,如今想來也還是一樣。她高潮的時候就像是汽笛風琴一樣。幾乎從我們一開始做,她就會發出像鴿子般的叫聲,鴿子高興時都會喔喔喔叫著,近乎癲癇的聲音漸強。兩人在一起時,時間幾乎停止,就像是在天堂裡。當然,我們結婚還不到六個月,我很自然又開始外遇。沒有任何藉口,這就是邪惡,我的心腸黑得像夜晚一樣。我的確搞砸了,正如就像保羅所擔心的那樣。所以他在我婚禮那天,才會那麼用力抓住我,留下一片瘀青。   毀了我的天堂之後,這麼多年來我又渴望能重返舊地,不過前提是我的精神觀念不須有太大改變。我也很渴望能找到一個新的艾瑪麗,一個不要那麼善良,跟我本性比較接近的人,但又不要太像我,如果你聽懂我的意思的話。也就是說她和我有著相同的電流,但是不會讓我有那種無法承受的罪惡感,就像我和我太太的關係。這就是為什麼我岔題了這麼久,才能把在布魯克.亞斯特閱讀室裡發生的事情解釋清楚。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那個女人頭上小小的金色髮髻,以及和艾瑪麗相似的面貌,讓我和她握手的時候,手臂上起了雞皮泛瘩。   我問她正在做什麼。她指了一本桌上攤開的書,書本很厚。她說,我叔叔想要我研究一些事情,家族歷史之類的。我示意我們兩人坐下,因為這裡是圖書館,所以我們講話的聲音很小,我必須要把頭靠近她那邊,比起平常的談話還要更靠近一點。她擦了淡淡的香水,花香味道的。   我猜,妳也是個學者?   不是,我在多倫多的教育局工作。這次的事情是突發狀況,比較像是幫他個忙。   但他已經過世了。   對,不過,我想我可以完成這些工作,安排以他之名出版,我想他會很高興的。   那麼你們很親近吧?   是啊。   雖然你們兩人中間隔著一片海?   沒錯。大概是有點不耐煩,她漂亮的高前額擠出了一條小小的皺紋,米希金先生,安德魯舅舅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四歲的時候,父親離開了我母親,我們母女倆陷入經濟困境。我生父是個不羈的浪子,對於當爸爸沒有什麼興趣,他已經死了,我媽也是。那時候是安德魯舅舅為我付學費,從八歲開始每年接我到英國過暑假,還有天啊,我幹嘛告訴你這些?我想我還沒有從他去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這麼到處嚷嚷的。   沒關係。我說,近親死於暴力犯罪是很大的打擊。   你聽來好像很有經驗。   的確。我回答的語氣暗示她不要再追問。為了改變話題,我問她:妳在城裡待多久了?   多倫多?   不,這裡。抱歉,紐約人說到城裡的時候,指的都是曼哈頓島。   她微笑,這是我們第一次同時笑了。從星期天算起的話,兩天了。   妳住在旅館裡嗎?   對,第八大道上的馬奎斯旅館。我本來打算住在安德魯舅舅家裡,但是有些法律問題,那裡現在還是犯罪現場,他們也不准我拿走任何東西,不過哈斯教授很好心,帶我去看了他的辦公室,拿走幾樣私人物品。   住在那裡還舒服嗎?說這種話,天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大概只是想要她讓一直說話,延長這段時間吧。我也覺得這樣很荒謬,不過這是實話。   她回答:老實說,非常不舒服。那家旅館應該算是便宜的了,但是紐約的便宜價格我還是負擔不起,特別要是用加幣兌換美元。   見過警察了嗎?   昨天,我以為我必須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指認屍體,但是已經處理好了。他們問了一些問題。真的糟透了。   他們認為他是在某種同性戀性愛儀式中被殺的?   對。不過,天啊,我跟他們說,安德魯舅舅完全不是那樣的人。他不避諱他的性向,但是他對歐利很忠實。他在牛津教書,他們兩個就像老夫老妻一樣。她的語調突然變了,她問:我們今天可以處理完正事嗎?   正事是指?   安德魯舅舅擁有的手稿。   喔,那個呀!於是我問她知道多少。   他沒有跟我說太多,只說那是英王詹姆斯一世時期的文件,他花了好幾千塊買的,但他認為手稿的價值可能比買價要高得多,只是其中還有一些疑點尚待釐清。   哪些疑點?   我不知道,他沒有說。她額上又出現了那個可愛的皺紋。老實說,我不懂這跟你有什麼關係,這是我的財產。   事實上,凱洛格小姐,我裝出一種道貌岸然的語氣說:這是國家的財產。如果妳要宣稱擁有權,首先必須證明妳是妳說的那個人,而且妳必須是安德魯.布斯卓的唯一繼承人,要證明這一點,妳得拿到一份遺囑,經過紐約州法庭的驗證,只有這樣,遺囑的執行人才會擁有權力,命令我把這份國家的財產給妳。   天啊,這樣的程序要花很長的時間嗎?   可能會。如果遺囑有問題,或是有人出面爭奪,就可能耗掉好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要好幾年。就像狄更斯在小說《荒涼山莊》裡寫的那一樣。   聽到這裡,她發出失望的輕嘆聲,咬緊嘴唇,以手掩臉。桌邊的櫃台人員看著我們,表情很不高興。   我不能等那麼久。她呻吟著:我只能請這幾天假,星期一就必須回多倫多。我也無法負擔在旅館裡住那麼久,還有她停下來,垂下眼,這種表情有點像是她馬上要說出不該說的事情了。真有趣,我想這就是她為何不願來我辦公室的原因之一,我決定追問下去。   還有什麼?   沒事。真不會說謊,我心想著,我注意到看到她下巴有著微微的紅暈。   絕對有事。妳要求我跟妳在一個隱密空間見面,一直向門口東張西望,好像隨時有人會闖進來似的,現在又有事瞞著我,再加上妳舅舅的離奇死亡,情況甚至可說是令人驚恐。妳就像是個遇到麻煩的女人,恕我直言,妳需要   需要律師?你是在毛遂自薦嗎?   絕對不是,妳需要一個不動產律師幫妳解決驗證問題,而我不是那種律師,但是我的事務所有幾位優秀人才。我是想毛遂自薦當妳的朋友。   你認為我需要朋友?   妳說呢?我認為有人因為這份手稿盯上了妳,而且不懷好意。   她猛點頭,頭上的髻有點搖晃,真好看。   沒錯,就在警察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舅舅的死訊之後,有個聲音低沉,講話還帶著口音的男人打電話給我。   英國口音?   不是,像是斯拉夫或是中東口音,我對他大吼,因為我真的覺得很煩。我才剛知道舅舅死了,馬上就出現這種的禿鷹盤旋,所以我掛掉電話。沒想到他馬上再撥了一次,他的語調我覺得很像在威脅我,我這樣說或許很蠢,可是我真的這樣覺得。他開價五萬加幣買那份手稿,我告訴他我會考慮,他聽到我的答案並不開心,又說了一些話,我不太記得了,類似說我最好是答應他的條件之類的,聽來像電影《教父》的台詞,那種你無法拒絕的要求,有種不真實感,我差點笑出來了。然後來我住的馬奎斯旅館後,他又打來了。他們怎麼知道我住哪裡?家裡沒有人知道我住在哪裡。   沒有其他特別的朋友知道嗎?我壓抑住口氣中的希望。   沒有,但我辦公室有我的手機號碼。總之,我今早離開旅館的時候,有輛大型黑色休旅車,停在旅館的路口,車窗全黑,有個戴太陽眼鏡的大塊頭男人靠著車身,我經過他的時候回頭看,他給我一個很恐怖的微笑,然後就上車。我是搭公車來這裡的,我到達的時候,那輛車也跟來了。   真可怕。我說。   的確是。她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才開口回應,聲音有點顫抖。   這樣好了,我說:假設警察把妳舅舅的死因想錯了,他是因為這份文件而被殺的,聽起來很像連續劇,但這種事的確會發生,所以暫時假設這份文件因為某個原因非常有價值,比五萬加幣還要貴得多。那個罪犯不知何故知道了這件事,想要用盡手段拿到手。這樣說有道理嗎?   她緩緩點頭,我想她在顫抖,我很想要伸手攬著她,但是得忍著。   有道理,很恐怖的道理。她回答:但是我想不出來這份手稿到底可能是什麼東西。我是說到底有何價值?安德魯舅舅說他花了幾千塊,應該就值這麼多了,不然為什麼賣家願意成交呢?即便因為某種原因,那份手稿真的很有價值,可是為什麼會扯上罪犯呢?   當然,這是個問題。但我認為並不是這份文件本身有很大價值,而是這份文件能帶人找到什麼東西。妳舅舅有沒有跟妳說過什麼?   沒有,我所知道的就是,這是一封詹姆斯一世時期的信件,純粹只有學術價值。他真的很興奮,去年還特別回英國考察一些相關的事物,但是他從來沒有暗示過手稿有任何特殊的價值。他有告訴你那是什麼嗎?我是說手稿能帶人找到什麼?   有,他說那份手稿可以帶人找到一份莎士比亞親筆寫作的手稿,不過我認為他恐怕是過度樂觀了。後來我跟米奇.哈斯談過,他說這是不可能的,他說妳舅舅似乎有點狗急跳牆了,好像急著要回收他花的錢。   他的確是,自從那樁被騙的醜聞後,他就是那樣子。你知道那件事吧?   我知道。他一定也知道有罪犯覬覦這樣東西,所以他把這樣該死的東西寄在我這裡,他一定是擔心他會被攻擊,想要防止這件東西被奪走。所以目前當務之急就是確保妳的安全,妳不能再回到那個彆腳的旅館了,我們可以換一家旅館。   我負擔不起,我已經先付過房費了。天啊,感覺好像惡夢一場   或者,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在鬧區有間大公寓,有兩間臥室,是我孩子們放假時會來住的,妳可以住其中一間。雖然可能跟馬奎斯旅館一樣彆腳,但是免錢。我有個司機可以載妳去城裡任何地方,他以前當過保鏢。   保鏢?她驚叫出聲,然後問我:他保護過誰?   巴勒斯坦前領導人阿拉法特,但是這件事我們想要保密。我想不出來比這裡還安全的地方了。除了躲不掉我之外。但是這件事情現在不要講出來。真的,我提議的時候真的沒有想到這一方面,那時我還清楚記得她舅舅臉上的驚恐,我不想讓這種表情出現在她臉上。妳安全了以後,我們再來想想,有沒有辦法從車上找出關於那些人的線索,我會告訴警察這些事情,讓他們去追查。   一陣禮貌的推辭之後她同意了。我們走出閱覽室和圖書館,接近樓梯時我把她拉到門柱陰影之下,先往外觀察一下第五大道,沒有看到暗色車窗子的黑色休旅車。我打手機給歐馬,告訴他在四十二街那一邊接我們,然後我們很快穿過布萊恩公園,等著林肯車出現。   我的公寓在富蘭克林街和格林威治大道路口,這棟建築物以前是長褲工廠,後來又變成倉庫,現在則住滿有錢人。我在城中區房地產瘋狂漲價以前就住進來了,當時也花了我一大筆錢,裝潢、維修等又是另一筆錢。我們以前一家人就住在這裡,艾瑪麗和我加上小孩們,直到她搬出去為止。通常離婚都是男人搬出去,但是艾瑪麗知道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地方,而且她想要住得離孩子的學校近一點,學校在六十八街和萊辛頓大道上。他們三人現在住在東城七十六街一棟棕色石造大樓裡,一切生活開支都是一人負擔一半,因為艾瑪麗收入很優渥,而且她覺得就算我是個到處跟女人上床的混蛋,她也沒理由要拿走我的一切。   當時我心裡並沒有在想這些陳年往事,我正在帶艾瑪麗二號,也就是米蘭達.凱洛格,看看我住的公寓。她表示讚嘆,口氣恰到好處,這比艾瑪麗好多了,因為艾瑪麗從來不對任何錢買得到的東西表示欽佩。我叫了中國食物外賣,兩人坐在矮桌邊,就著燭光吃飯,可以看到小小一片美麗的河邊景色。我是個紳士,邊吃飯邊談論過去的時候也相當誠實。原來她是個受過訓練的兒童心理學家,現在是個中階的公務員。我們談到我的兒子尼可和他的問題,她淡淡表示同情。看著她的臉看久了,我發現她並不如我想像中那麼像艾瑪麗,不是每個特徵都像,但是我看著她的時候還是有興奮得冒泡的感覺,就像情歌唱的一樣。戀人之間,我們知道的是那麼少,而我們能發現的卻是那麼多。   她打了個呵欠,我為她收拾了伊莫珍的房間,相當合乎禮節。我給她一件全新的T恤當睡衣,當然因為小孩的關係,我也有新的牙刷。她睡意惺忪,但還是跟我說了聲謝謝,也在我的臉頰上印下善意的一吻。哪一種香水?很模糊,又很熟悉。   第二天我們很早起床,吃了可頌和咖啡當早餐。我必須承認,比起那種完事之後的早晨,這樣還比較輕鬆自在。她有一種冷漠的氣質,讓人很難跟她尋求更進一步的親密,這又讓我想起從前的艾瑪麗。她的穿著和昨天一樣,是從百貨公司買來的羊毛洋裝。司機歐馬把我們接到我辦公室後,我就把她介紹給我們聰明的不動產律師潔斯敏.平恩,讓她們去研究驗證的神祕程序,同時安排把布斯卓的遺體運回英國。   根據我的筆記本,我花了整個早上說服某個作家,請她不要控告另一個作家偷竊她的創意,並且寫出一本比她自己著作還要成功的書。後來又打電話給美國貿易代表署的某個人,安排一場關於中國盜版問題的會議(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主題?)。非常普通的上午。十二點三十分左右,米蘭達出現在我辦公室,我提議說一起去吃午餐,她拒絕了,而我還在堅持,她只好很不好意思地承認說,她還是太害怕了,不敢出現在公眾場合,希望在辦公室裡吃或回公寓去就好。   於是我們叫了外送進來。等待的時候,米蘭達談起了手稿的事情。她想看看那份手稿,因為她在舅舅的指導下,她已經可以讀懂詹姆斯一世時期的手抄文件了。我雖然有點猶豫,不過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繼承人通常都會對於自己即將繼承的物品有他們特殊的看法。於是我請麥唐那多小姐去保險庫拿手稿。   這時食物送來了,我們就在玻璃咖啡桌邊吃飯。她吃飯的動作很精準,小口小口地吃。我們談著智慧財產權,還有她舅舅來找我的事;但是,為何她舅舅需要一位智財權律師,她也不清楚。隨後麥唐那多小姐就帶著文件夾回來。   米蘭達先戴上棉質手套,才開始翻動這些文獻;她拿起好幾張紙,對著窗戶檢驗水印,但是天色已經黑了,外面又在下雨,她只好用檯燈代替天光。   真有趣。她說,再一次把紙張放在燈前:這張比較重的紙,就是所謂的皇冠四開本用紙,上頭有阿姆斯特丹的記號,這是一家很有名的紙廠標記,在十七世紀很常見。這些書頁看起來像是從會計帳本被剝下來的,另外這些書頁像是印刷廠的存檔,跟其他的文件無關。她提到某個製紙家,但是我忘了名字,然後她簡短敘述了紙張的出處,我則是左耳進右耳出。她從皮包裡拿出放大鏡,問說:你介意嗎?   我當然不介意。看著她研究這些書頁,我覺得很滿足,我研究她如天鵝一般的頸項,空調系統吹送的微弱風中也帶來她淡淡的頭髮香,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我雖然沒辦法專心,還是處理了一些文書工作,辦公室門外的噪音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她讀了四頁,偶爾會喃喃自語,然後她倒抽了一口氣。   怎麼了?   寫這些東西的人,理查.布瑞斯葛斗,他宣稱自己曾和十七世紀的英國航海大英雄喬治.薩默斯司令一起出海,他曾經搭過海上冒險號!我的天啊,我的手在顫抖。   我問她,到底有什麼重要的,竟然可以使她的手顫抖。   因為海上冒險號事件太有名了,維吉尼亞殖民地的總督當時也在船上,結果因風暴而擱淺在百慕達,然後逃到島上建造了一條船回到維吉尼亞。其中有些人留下了記錄,我們相信莎士比亞《暴風雨》劇本中的普羅斯帕羅島嶼,就是根據這些人的記錄寫出來的。但是如果布瑞斯葛斗這個人如他所宣稱的,在一六一〇年認識莎士比亞,我是說,他說不定跟劇作家在一起,當莎翁寫作時,他在一旁說著熱帶島嶼的事情,光是這樣就已經讓這份文件聽著,米希金先生,   妳是我家的貴賓,叫我傑克就好。   好吧,傑克,我必須要研究這份文件的內容,我們可以把文件帶回你家嗎?   我身為律師的第一直覺當然是拒絕。律師可以輕易接近別人的金錢和值錢的東西,這點大家都知道。走在這條危險路上的第一守則,就是用最堅決、毫不講情的態度處理公務。如果今天一個律師讓某位女繼承人將一份手稿帶出辦公室,沒多久之後他就會把當事人擁有的雷諾瓦名畫掛在自己家臥室,或者在當事人過世之後,帶著家人搭著當事人的船出海度假。   沒錯。規矩就是規矩。但是她帶著希望看著我,臉頰仍因發現驚奇的快樂而紅潤。然後我想到艾瑪麗,她從來不開口跟我要求任何事,而是希望我能跟她心有靈犀,主動明白她要的是什麼,只是我永遠也做不到,我還是希望對方能開口明說比較好。最後我說,應該沒有關係吧,法律上這樣還可以視為在我的管理範圍之內。我打電話給歐馬,拿起雨傘和公事包,交代麥唐那多小姐很多事情之後,就和米蘭達一起離開辦公室。剛好那天我答應孩子們去學校接他們,並且帶他們回媽媽家,這有一點尷尬,但是她畢竟只是個當事人而已,也沒有跟爸爸有什麼親近的關係(應該說是還沒有)。我接了孩子,把她介紹給孩子們,整趟車程都非常愉快。伊莫珍跟平常很不一樣,相當乖巧可人,她問米蘭達說,既然她是加拿大人,那她會不會說法文,米蘭達害羞地說她對語言沒有天分;尼可用一條繩示範打了很多繩結,從繩結的起源一直講到繩結的用法和拓撲學特色,以此娛樂大家。我很高興米蘭達對尼可的態度親切,很多人都對尼可不好,就連我都沒辦法常常對他好,我覺得這是個好預兆。   孩子們下車後,我們繼續開往南邊開,車速很慢,因為天開始黑了,雨越來越大。她禮貌性地對我的孩子讚美一陣之後,便開始狂講有關布瑞斯葛斗的事蹟。這段對話我記得並不太清楚,反正呢,最後我們到家了,歐馬開車離開。   車的尾燈一消失在街角,我們就聽到輪胎輾過溼溼的磚頭路上,發出吵雜的聲響。眼前出現一輛大型休旅車,從格林威治街街角開過來,在我們前方停住。三個穿著有帽兜的運動衣和戴著皮手套的人下車,向我們衝過來。其中一個人抓住米蘭達,我用雨傘刺向他的臉,但好像沒什麼用,其他兩個人當中有個塊頭比較大的傢伙奪走了我的傘,另一個溜到後面抓住我的手臂。大塊頭靠過來,朝我的腰部重重一擊,讓我失去了行動能力,也許因為我拿雨傘刺人的動作,他還想要多揍幾拳。   我不是什麼鬥士,但是經常流連在酒吧裡。世界上就有一些人,矮小卻愛鬥,看到高大的傢伙就忍不住想打架,特別是如果高大的人像我這樣身材已經走樣,又一點也不像阿諾.史瓦辛格。因此,我和其他的律師同僚不同,我對肢體暴力略有涉獵。世界上重量級的舉重選手並不多,眼前這些壞蛋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身手。   我先縮起手臂,掙脫後面那個人的擒抱,下一秒我就蹲下,腳跟一轉,面對剛剛抓住我那傢伙的大腿,我伸手從膝蓋處抱住他的雙腿,我的手很大,而且很有力量。我這麼一轉,剛好就背對著那個大塊頭,此時我感覺到那個大塊頭開始勒住我脖子,但是我又站起來,兩手高舉過頭,剛才抓住的那個男的大概才一百八十磅重,所以我很容易就把他抱起來,我退一步,又再轉換重心,抓住那傢伙的頭部撞向大塊頭。人的身體部位是很沒效率的武器,但是說到展示力量又打擊對手信心,特別是被當作武器的那個人,沒什麼能跟這招式比。大塊頭被撞得往後退,滑倒在濕濕的鋪磚道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將手中的武器在頭頂甩了幾圈,然後把他甩到街上。   遺憾的是,我在打鬥的時候把公事包放在一旁,結果抓住米蘭達的人把她丟在我家房子的牆邊,抓起公事包用某種外語向同伴吼叫,然後衝向休旅車。其他人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尖聲咒罵我,一邊快步逃走。那輛車開得很快,我來不及記下車牌。我過去看米蘭達是否沒事,她除了手腕瘀青,還有手和膝蓋有點擦傷外,並無大礙。   我關心她是否受傷,但她有點不耐煩,不太想理睬我,只是問道:他們拿走你的公事包了嗎?   恐怕是。真可惡,居然拿走我的公事包,從我通過律師考試之後就用到現在了。   但是手稿她嗚咽一聲。   手稿很安全,我向她保證,我藏在雨衣的夾層口袋裡。我剛想告訴她,我總是把特別貴重的東西藏在身上,因為我還在念法學院的時候,曾把公事包忘在波士頓的地鐵裡,裡面放著一份枯燥的憲法報告,我花了幾百了小時才完成,而且僅此一份。話還來不及說,她捧住我的臉,親吻了我的嘴。      布瑞斯葛斗的第七封信   我們到這裡已經幾個禮拜了,然後某天,基恩先生被一顆大砲彈炸死了。上一秒我還在跟他說話,下一秒他還站在那裡,但是頭已經不見,隨後就倒下去了。那我又該怎麼辦呢?大砲由另一位軍官接管,他派了自己的下屬來負責大砲,於是我待在斯魯伊斯,口袋裡沒剩幾毛錢,也不會說荷蘭話。不過有一天,我在港口邊閒晃,發現了青龍號,我就上船去找船長談話,說我是很傑出的砲手。他說,小子,我知道了,不過你知道我這船上是幹什麼的嗎?他的英文說得很好,於是我說不知道。他說:我是海盜兼走私商。我不知道走私是什麼意思,他跟我解釋說:就是欺騙國王陛下,避掉關税和船舶噸税等等的。然後他問我:所以,你要不要加入我們,擔任我們的砲手?我們經常見血,手段兇殘,但是可以賺不少金子。因為我實在很餓,所以就答應了,我暗中對自己說,好吧,反正我們只殺天主教徒,而我又很希望能賺到金子。   我們從斯魯伊斯港以及荷蘭的其他港口出航,我們就像是西班牙的噩夢,從北海航行到比斯坎灣,攻佔許多船艦,殺死許多西班牙人,還有一些法國人;我們也在晚上時溜進英國,就在海巡衛兵的眼底下,卸下一大櫃大櫃的絲綢、香料、葡萄酒和烈酒。就在我們停泊在港口的同時,我完成了夢想中的遠距象限儀,在鹿特丹找了個人幫我用黃銅打造了一架,象限儀上的溝線注入了濃硝酸,上頭還有一面小鏡子,這樣人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到兩邊的景象。我把儀器架上軌道,然後把所有大砲裝上去,放進足量的火藥,就能將砲彈射出一定的距離,我想應該有八百碼。全都裝設完畢之後,我從儀器上小孔望出去,事先算好了角度,將活動力臂移到適當的距離,然後往下盯著眼前的景象。當目標同時出現在鏡子兩面,而且影像清楚的時候,就表示已經進入射程,這時我就下令開火,所有砲彈便馬上命中目標,因為事先毫無預警,也無須發射決定射程的砲彈,對方被攻得措手不及,全軍覆沒,然後我們就能上船輕鬆取勝。   就這樣在海上過了兩年,我賺到了八十磅金幣,我把金子交給斯魯伊斯港的一個猶太人保管。在一六〇九年,我們都知道西班牙國王跟荷蘭簽訂合約,荷蘭總督下令禁止搶劫西班牙船隻,但青龍號的凡布里爾船長說:他們又沒說不能走私,這也不關總督的事,管他去死。於是我們繼續這樣的生活,但我覺得很不自在。有一天我去找那個猶太人,他寫了一張單據給我說,從葡萄牙到俄國,只要把這張單子給任何一個猶太人看,我就能拿到這麼多金子。一天晚上,我們到了英國。正在上岸交易貨品的時候,我不想幹了,於是跟幾個從普利茅斯來的傢伙一起走進黑夜裡。我想,我已經受夠走私了。   我在普利茅斯待了幾天,住在船錨旅店,想著接下來該做什麼,然後就來了個人要找水手和其他職員,要追隨海軍司令喬治.薩默斯去新世界維吉尼亞。我想這是上天在暗示我該怎麼做,於是我告訴來人自己是砲手,不管在海上或陸上都能工作,只要用直角器或反向高度儀測量所見星星的角度,就能測定緯度,如果需要的話,還可以做勘測工作。他說那你可不可以在水上走,還是需要派小船給你呢?跟他一起來的人都笑了,不過他還是帶我去見托利佛先生,他是艦隊旗艦海上冒險號的航海官。他對我很友善,跟我問好,要我向他展示能力,我照做了,而他也很滿意,因為我說得到就做得到,而且技藝高超,於是他讓我擔任砲手長,每天可以拿一先令又四便士。   我們在一六〇九年的六月二日出航。以前搭過的青龍號跟現在比起來,海上冒險號簡直就像國王的皇宮一樣,空間寬敞、設備完善,食物也更加美味,雖然沒有荷蘭起司、魚,也沒有白酒,可是有好喝的啤酒跟英國牛肉,所以我非常滿足。我跟托利佛先生成了好朋友,從他那裡學到很多東西,例如如何使用羅盤、反向高度儀,還有從星星測定經度,這件事情非常困難。以他的地位來說,他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人,我以前從來沒遇過這種人,因為他不會讚揚上帝的恩典,還覺得不管信羅馬天主教那種迷信,或是改革後的新教都差不多,因為他相信上帝創造世界之後,就放著讓我們自由發展了,就像家裡的太太烤了蛋糕,就把蛋糕放在一旁冷卻,上帝根本一點都不關心我們這些生物。他永遠也不會接受聖經的權威地位,他說:聖經寫好的時候你在場嗎?沒有吧?那你怎麼知道那是上帝的話,而不是某個像你們這種笨蛋寫的?他也不怕地獄之火,說他從來沒見過惡魔和天使,也不認識有誰曾經見過的(除了幾個瘋子之外)。他覺得教堂對大部分的人都是無害的,所以星期天的時候會很樂意上教堂,但是一點也不在乎裡面進行什麼儀式或說了什麼道理,如果國王陛下說大家應該崇拜一顆石頭或是教宗,他很樂意照做,反正對他來說都一樣。我覺得很驚奇,大家都覺得這件事情是最重要的,可是他怎麼能夠不這麼想呢?而他這麼有智慧的人,怎麼還這麼善良仁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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