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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空影之書 麥可.葛魯柏 14526 2023-02-05
  哭泣聲大約持續了五分鐘,以一連串顫抖的呼吸作結。奎塞提問羅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得不到答案。待羅莉情緒平復之後,她推開奎塞提,遁入浴室隔間,然後他聽見水聲流動、腳步聲、更衣的窸窣聲。奎塞提帶著前所未有的期待這麼想著:她的身體滑進了某件更為舒適的衣服。   當她出現時,他發現原來她只是換上一件灰色工作服,頭髮用一條靛藍色的圍巾輕綁起來,臉上畫的淡妝已經擦淨,根本看不出剛剛的情緒風暴,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犯人或修女。   好點了嗎?她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開口問。但她沒有回答,反而開始更換書頁間已經濕掉的吸水紙巾。   他走過去,把濕紙巾從第三本書裡拉出來。沉默工作幾分鐘後,他又問:那?   沒有回答。

  羅莉?   什麼?   我們要不要談談剛剛的事?   什麼意思?   我意思是,妳剛剛那陣歇斯底里發作。   才不是歇斯底里呢。我只是喝酒後會變得有點愛哭。   有點愛哭?他凝視她,她也回望他,除了她眼皮上有一點輕微變紅之外,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就是那個冷酷的卡洛琳.羅莉。她冷冷地說:如果打擾到你,我很抱歉,如果你不介意,我真的不想討論這些。她又回去繼續工作。   很明顯,他們沒辦法更進一步發展親密關係,他們並沒有分享彼此心中的黑暗秘密,也沒有進一步的身體接觸,只是無聲進行工作。奎塞提清理晚餐剩下的食物以及用過的紙巾,羅莉坐在凳子上,使用她的中世紀工具處理半毀的書,奎塞提看不懂她到底在做什麼。

  奎塞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拿起他發現的手稿,現在已經快乾了。他把手稿攤開,放在廚房長桌與凳子上,從羅莉的桌上抓起放大鏡,隨便挑了其中一頁開始檢查。有些字很清楚,因為母音字母跟現在的字很近似;比較短而熟悉的字母,像是the與to也能輕易就辨認出。但實際閱讀起來卻是另一個問題,許多字看起來像鋸齒狀,有將近一半的字根本無法辨認。此外有幾頁的文字看來像陌生的外國語言,他甚至不敢確定,因為那些字實在太難辨認。真的有hrtxd或yfdpg這樣的字嗎?   他決定先不管內容,專心察看紙張的纖維與特色。四十八張都是最大開本的大小,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有十八頁,以精緻且薄的紙張組成,仔細撰寫,相當整齊,但有許多字、行有刪除的痕跡,每一頁都對折過兩次。

  第二組由二十六頁硬紙張構成,正反兩面都有字,字跡較大且較雜亂,有許多墨漬。雖然如此,以奎塞提粗淺的眼力看起來,這兩組書頁都是出於同一人之手筆。第二組的每一頁,紙張的邊緣都有相當平均規律的撕裂痕跡,彷彿是從書上拆下來的。更奇怪的是,這一組的筆跡看起來像是覆寫在一層已褪色的淡褐色圖形上。   奎塞提腦中突然出現羊皮紙文獻這個詞,雖然他明知這個答案並不正確,心中卻有莫名滿足。一般來說,羊皮紙文獻就是把舊手稿上的文字刮下來,寫上新的內容。但很明顯,這組手稿是為了特定目的而直接寫在紙上面。剩下的四張紙,上面有用鉛筆寫下的訂正記號,很顯然用了不同種類的紙張,還有不同的字體。奎塞提把每張紙高舉到頭頂上的燈光下,這下證實了心中所想:總共有三種截然不同的浮水印:十八張精緻的紙張上有一個彎曲的驛車號浮水印,還有A跟M兩個字母;另外二十六張被刺穿的紙張上則有著軍衣外套形狀的浮水印;最後四章印的是皇冠圖樣。

  但是,這堆紙是怎麼在十八世紀中葉被填塞進書的封皮裡?奎塞提腦中想像著一位當時的裝幀書商,他的桌上有一大捆廢紙,那張桌子甚至與現在正在一盞鉸接式桌燈下工作的羅莉用的那張相去不遠(此刻她纖細的頸子閃著光澤,襯著她暗黑色的圍巾)。十八世紀書商的桌子可能是用結實的英國橡木作成的,而不是單薄的棧板木,上面佈滿痕跡與斑點。裝幀書商坐在桌前,伸手去拿那疊紙張,隨手抽出六張,用刀片把紙裁成同樣大小,接著整齊靠在書封旁。   他只是運氣好,奎塞提這麼想。那麼多張看起來出自同一人書寫的手稿,恰好放在這套《航海旅行文集》裡。但轉念再想,也許不是巧合。他想像的畫面是這樣的:十八世紀有個老傢伙死了,他的遺孀或繼承人決定要把死者的文件都清理掉;他們將文件捆成一大包,放在臺階上面,打發一個小孩去找收舊紙張的商人,商人來開了個價,就把整包東西帶走了。我們終於有空間可以放置物品了,繼承人的太太會這麼說:所有骯髒的垃圾都清掉了,呼!而那個回收舊紙的商人把整捆文件都丟進儲物箱裡。過一陣子,有個在倫敦作裝幀生意的老客戶捎個消息給他,說要跟他買幾捆廢紙張。

  不過有鉛筆標示的那幾張紙,和其他紙上的字體不相同,這要怎麼解釋?可能是裝幀書商不小心把其他不相關的印刷紙張,與奎塞提想像中那位女繼承人的廢紙混合在一起,所以那些紙張頁數不是連貫的。沒錯,這樣說得通,這個想法讓他雀躍萬分,因為他想要的不是胡亂拼裝的雜稿,而是一項新的發現。他用放大鏡檢視字體,那些難以解讀的黑褐色草書體讓他的頭痛起來,於是放下放大鏡,在閣樓裡來回踱步。   妳有阿斯匹靈嗎?他問羅莉,問了兩次。   沒有。羅莉用低吼的聲音回答他。   羅莉,每個人都會有阿斯匹靈。   她丟下手上正在用的工具,誇張地嘆了口氣,從高凳子上下來,邁開大步走開,然後帶著一罐塑膠瓶回來。她用力捏著瓶子,把瓶子捏得格格作響,像個響板一樣。

  謝謝。他彬彬有禮地道謝,到廚房水槽旁邊吃了三顆。通常奎塞提頭疼時會想躺在一個安靜的地方.等著層層襲來的痛楚消退,但羅莉家裡沒有比較舒服的坐位,他也不敢隨意使用她的床,因此他坐在餐桌椅上,悶悶不樂,把幾捆紙張移來移去。他想著,如果卡洛琳.羅莉算是真的聰明的話,我們通力合作一定可以解謎,她可能有些研究浮水印和詹姆士一世時期書寫體的參考書,或者起碼她對這堆垃圾知道得比我多   他剛一這麼想,忽然間靈光一閃,從口袋抓出手機,看看時間。還沒十一點,十一點是他老媽收看今夜秀的時間,這一小時內,她絕對不會為了接電話而錯過這場電視啟示錄,但現在她應該坐在躺椅上看書。   媽,是我。當她接電話後,他說。

  你在哪裡?   我在紅彎區,在卡洛琳.維莉她家。   她住在紅彎區?   媽,這地方跟以前不一樣了。   那裡到處都是不法份子與幫派,一個好女孩怎會住在紅彎區那種地方?   奎塞提太太曾在不同場合,包含店裡,見過羅莉,而且事後把她對羅莉的評估告訴過他兒子,強烈暗示他,如果奎塞提機靈點的話,他就該開始動作。她帶著希望問:你怎麼會在她家?你跟她在交往吧。   沒有,店裡被火災波及,她要直接在住處處理一些厚書她有點像是業餘的古書裝幀商,所以我幫她把書從城裡帶過來。   然後你就待了下來。   我們一起用餐,我正好要離開。   所以,我還不用去借結婚禮堂,也不用通知拉扎羅神父囉?

  我想是不用。媽,抱歉打斷妳,聽我說,我打電話來是因為妳知道有關十七世紀浮水印的事嗎?或是詹姆斯一世時期的書寫體?我是說,妳知道要怎麼解碼嗎?   喔,書寫體呀,應該用道森跟甘迺迪.史基頓合著的那本《伊麗莎白時代的書寫體》,不過那本只是簡介手冊。我倒是知道網上有些好資源,有點像是互動式說明。關於那些浮水印,有貴弗爾的書不,等等,貴弗爾收錄的資料最早只從一七〇〇年開始。等等,讓我想想,對了,應該是海伍德的《十七世紀與十八世紀的浮水印》那本書。你問這幹什麼?   在她要修復的一些書封面裡面,發現一些舊手稿,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他從皮夾裡拿出一張信用卡收據存根,把這些參考資料都寫下來。

  你該跟圖書館裡的芬妮.杜博維茲談談,你要的話我可以連絡她。   不用了,謝謝,也許根本不值得她浪費時間,除非我能確定我眼前的這些東西,不是舊的購物清單之類的東西。有幾頁還是用外語寫的。   真的?哪種外語?   我不知道,看起來挺有趣的,不是法語也不是義語,比較像是亞美尼亞語或是阿爾巴尼亞語,也有可能我根本看不懂才這麼猜。   有意思,很好,剛好可以動動腦,我希望你回學校唸書。   媽,我現在正在這麼做啊,我正存錢準備回學校唸書。   我是指真正的學校。   媽,電影學院是真正的學校呀。奎塞提太太沒說話。但她兒子能想像她臉上的表情,她自己開始有專職工作的時候,年紀比他現在還大,但是這對她來說也沒什麼特別意義,她願意資助他完成正統的研究所學業,但製作電影?不必了,休想!他嘆息了一聲,她說:我要掛電話了,你晚點會回家吧?

  也許會很晚,我們正在處理濕掉的書頁。   是嗎?你怎麼不用吸塵器?或是送到安多弗處理?   很複雜啦,反正羅莉全權負責,我只是幫手。他聽到背景傳來微弱的電視節目音樂聲與掌聲。他總是覺得很驚訝,母親的專業使她知識淵博,能在二十二分鐘內就完成紐約時報星期日刊載的填字遊戲,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會浪費時間觀看名人談話節目,聽些才華有限的喜劇演員說些老掉牙的笑話,而且每天晚上準時收看。她說這樣夜晚才不會太寂寞,但他認為寂寞的人其實正是這類型節目的主要觀眾。他好奇羅莉會不會看今夜秀,他在她家沒看到電視,也許吸血鬼不會寂寞。   奎塞提從不舒服的椅子上站起來舒展身體,現在他連背也痛起來了,他查看了時間,走到閣樓另一頭,羅莉還俯身做著她的工作。   幹嘛?她在他靠近的時候出聲。   現在該換吸水紙了。妳在做什麼?   我在拼第四冊的封面,我要把第一冊跟第二冊的封面都換掉,我想我能把這一冊的汙痕去掉。   妳打算用什麼替換手稿內裡?   我有些相同時代的對開紙。   剛好手邊有,是吧?   沒錯,老實說,她回嘴:都從那些地圖和插畫毀損的書本裡來的。你剛跟誰講電話?   我母親。他指著整牆的書櫃,妳會不會剛好有本關於浮水印的書?我需要一些參考資料。他伸手去拿皮夾。   嗯,我當然有海伍德那本。   他打開那張信用卡收據,露出笑容:當然。道森和甘迺迪.史基頓那本呢?   也有。   我以為妳不是古文字學家。   我不是啊,但葛雷瑟建議過我修堂古書與早期手稿的課,我照做了,那個領域的人都使用那幾本書。   所以妳看得懂那些字?   懂一點,那是幾年前的事了。他又聽到她的聲音帶有令人發寒的聲調,阻止他追問下去。   等我們處理完書頁後,我能看看這些書嗎?   當然行,她說:但是早期草書體很難搞懂,好像重新學習閱讀一樣。他們換好吸水紙,她從書櫃上抽出兩本書。她回她的桌子工作,他則拿著那些入門書,坐在板凳旁邊。   確實很難搞懂,就像道森和甘迺迪.史基頓合著本的序文中提到的:古文書學家公認,在所有的手寫體中,十五到十七世紀英國與歐洲部分地區,哥德式的草寫體是最難讀懂的。奎塞提從書中得知,伊麗莎白與詹姆士一世時期的人不會去區分n、u,還有v、i、j的不同,i上面也不會打一點,s有兩種不同表示型態,r則有四種,還會把h、s、t跟其他字母連在一起,以致於字母本身形體扭曲變形。他們隨心所欲加上標點,單字也沒有固定拼法,為了節省昂貴的羊皮紙,他們還發明許多難以理解的縮寫。到了紙張流通的時代,這些縮寫還是繼續使用。就算如此,奎塞提還是相當頑固,他埋首於手冊裡提供的練習,首先從尼可拉斯.培根爵士寫的那篇文章開始,文章名為《一五五九年,致高等律師於法庭宣誓之勸勉文》。即使旁邊就有翻譯,也還是幾乎每個字都要查字典。當他終於練習到第三行,都已經過了午夜。羅莉還在工作,他想讓眼睛和疼痛的背休息一下,以便恢復精力。於是他脫下腳上的運動鞋,躺在小床的邊緣。   他聽到一陣奇怪的吵雜聲響,坐起來咒罵了一聲,開始四處摸索,直到找到那個聲響的源頭:原來是一個舊式的鬧鐘,就像出現在卡通裡那種,有兩個鈴,上頭還有個鈴錘及白色的大鐘面。羅莉用帶子把鈴噹包覆住,以免鈴響時也吵醒她。典型的低科技解決方法。他關掉鬧鐘,看到上頭用絲帶綁了張紙條,紙條上寫著:      輪到你了,我自己把最後兩本處理完了。      字體用黑墨寫在一張陳舊的紙張上,字型是優雅的斜體字。奎塞提的不耐煩即刻消失了,他探頭去看看隔壁床上還在深呼吸的她,只看到枕頭上的一綹髮絲,耳朵,臉頰的柔和曲線。他小心靠過去,把臉貼近,只離幾吋遠,然後深吸了長長的一口氣,聞到肥皂,某種洗髮精,膠水與舊皮革的味道,最裡層則是屬於女孩最私密的香味。奎塞提也有過纏綿的經驗,世界上固然有女生喜歡好男人,但是就他的體會而言,喜歡壞男孩的女人比較多。他甚至還不確定他是不是特別喜歡眼前這個女人,但是事實上,他確定   在他過去的生命中從未像這一刻般,光是嗅著卡洛琳.羅莉的肌膚就莫名產生強烈的衝動。   那一瞬間,他馬上離開床邊,感覺自己像個混蛋。不會吧他的膝蓋真的在發抖,連老二都勃起了。他暗罵了好幾聲天殺的,然後告訴自己,是喔,少來了,不可能。他如士兵般行軍到水槽邊,用冷水把臉浸溼,他好想洗個澡,卻連個浴缸也沒有。他腦中突然掠過一個影像,這房子的主人赤裸站立,以毛巾與海棉球擦拭自己的身體,他動用超強的意志力驅散了這個畫面,開始換起吸水紙。   下一次替換吸水紙的時間是清晨五點,他這才發現眼前還有好幾個小時要打發。思考了一會,他想翻動羅莉的東西,瞧瞧她的內衣物、藥物、文件。他腦海裡想像了一下這個畫面,然後決定放棄這念頭。現在重要的不是找出她到底在做哪些怪異的事,而是快把這個愚蠢的任務解決,然後逃離這個地方。於是,成熟的奎塞提對心裡瘋狂的奎塞提展開說教,這個新冒出來的瘋子人格想要潛進被子裡,扯下卡洛琳.羅莉的內褲;要是不行這樣幹的話,也要蒐集足夠的資訊,當個成功的跟蹤狂。   他到底還是搜索了廚房,發現在櫃子裡有一袋甜餅,錫罐內有些榛果口味的即溶咖啡,是他過去常在超級市場架子上看到的那種,他經常好奇誰會買那種爛貨,現在他可明白了。為了攝取咖啡因,他燒了一鍋水沖泡噁心的咖啡,又把所有的餅乾都吃了,嚐起來乾乾扁扁,嚼起來像甜石膏。從她的食物儲藏櫃來判斷,羅莉明顯偏愛現買現吃的東西。   咖啡與甜點多少讓他恢復了一點元氣,奎塞提重新把鬧鈴設定在五點,又埋首在他的舊文件裡。一個半小時之後,他終於相信,他要嘛就是瘋了,不然就是他完全辨認不出來那十八頁標記浮水印的文件寫的是哪種語言。或許是某種代碼不,不是代碼,密碼,好吧,是密碼的話那大概有點看頭,其中四頁手稿有王冠標記,筆跡看來比較不同也比較簡單,看來是某種宗教教義:      世人之淚滴入土,神靈之淚存於瓶;   聖靈之淚不輕彈,   需澆熄罪愆之火,勿使燒燬魂靈。      他開始思考羅莉的淚是哪一種,然後就把這頁放下。他特別感興趣的是有英國國徽浮水印的那二十六張,字跡看起來跟用奇怪語言寫成的那些紙張相同。他很快就覺得慶幸,因為那幾張寫的顯然都是英語。   他挑選出一些熟悉簡短的字,像是的(of),還有是(is),諸如此類的。過一會兒,他鎖定手稿的開頭,或者他自以為是開頭的部分。就在所有本文的上方右邊部分有一行敘述,標示日期:主後一六四二年十月二十五日;還有地點,班博迷,不,應該不對,或者是威爾許,又或者是他再次仔細檢查內容,突然他確定他看到的是班博禮這個地方。奎塞提感到自己生出一股詭異的顫慄,那種愉悅感就如同他進行電影剪接順利時的感受,一股純粹、充滿了意義的喜悅。他馬上發現那是一封家書,一位名叫理查.布瑞斯葛斗的人寫給他的妻子南,而且這不僅僅只是一封普通家書,而是一封絕筆信。布瑞斯葛斗似乎在某場戰役中受了致命的傷,奎塞提並不知道這場戰役到底發生於何處,也不知究竟是哪場戰役。像許多美國人一樣,他對歐洲歷史只曉得大略輪廓,一六四二年發生什麼事?他必須查查看,可是羅莉連臺裝有寬頻網路的電腦都沒有。他看完第一頁,翻到下一頁,上面有個簽名,表示已經是這封信的最後一頁了。但他還是繼續讀下去,因為紙張沒分頁碼,要是不先完整讀一遍,沒法分辨出文稿的先後順序。   於是他鑽研不懈,一行又一行解讀布瑞斯葛斗筆跡,他的速度逐漸變快,終於他發現內容變得容易多了,就像是逝去已久的那個士兵,活生生在聊天室裡跟他通訊一般。讀懂了內容之後,這種快樂更加倍了,古文字的浪漫給他一記當頭棒喝: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這麼多世紀以來,沒有其他任何人閱讀過這封信,也許除了布瑞斯葛斗及他妻子之外,從來沒有人讀過。那就像是從公寓大樓的後窗探出頭,窺視陌生人在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私密舉動一樣。      我快沒時間了,幾乎沒辦法再繼續寫下去,但還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告訴妳。臨死前的痛苦緊抓住我不放。妳知道我衣櫃裡有只皮箱,裡面可以找到一些加密過的信件,用我特別設計的那種字體寫的,妳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要拿給任何人看。信件上寫的是鄧爵爺的計畫,還有我們刺探莎士比亞的成果,我們過去一直以為他秘密追隨羅馬教廷,不過現在我已經沒那麼確定了,反正以他那種古怪的生活方式,我們應該不用擔心他。我曾要他以國王之名寫一齣關於蘇格蘭瑪麗女王的戲,如今我跟他都要死了,那本他親筆寫的劇本留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將會永遠留在那裡。      奎塞提非常專心想讀懂每個字,所以第一次讀完時根本沒發現這祕密,第二次讀的時候,莎士比亞跟劇本這兩個詞之間的連結才讓他領悟。他皺起眉頭,倒抽了口氣,背上也冒出汗來,站在那邊盯著布瑞斯葛斗的潦草字體,盼望那些字會像偽造金屬一樣漸漸露出原形,但莎士比亞跟劇本這兩個詞停在那兒沒動靜。   奎塞提不是學者,起碼他主修英語文學,在大一時也念過莎士比亞,因此他了解在他手上的是一個巨大的發現。他知道莎士比亞這個名字有許多不同拼法,同時也知道官方對莎士比亞從來就沒有進行過什麼調查,更別說是因為羅馬教廷的關係!在莎學領域裡,莎士比亞到底支持哪個宗教一直是個重要問題,如果當時某個官方人物認為如此這個鄧爵爺是誰?也許他應該問的是,這個理查.布瑞斯葛斗又是誰?重點是手稿裡提到的劇本,至少在一六四二年的時候還存在。奎塞提努力回想哪一齣戲劇裡面有提到國王的名字?可惡,他修那堂課時怎麼不花多一點心思?等等!好像跟詹姆士一世有關,某些貴族想在蘇格蘭城堡裡刺殺他,還有巫術,他陪她母親一起看的英國廣播公司紀錄片裡頭好像有提過。他抓起手機,等等,現在打電話給媽媽太早了,也許羅莉會知道。不,拿這種問題叫她在清晨四點五十分醒來,他可不敢想像後果會是如何。   就這樣,他腦海裡突然蹦出一個想法:當時莎士比亞的國王劇團需要一個蘇格蘭劇本來恭賀新王,劇中必須包含新王驚險的人生遭遇,並且讚美國王的祖先班戈將軍,還要迎合那個怪怪的新王對於巫術的喜愛。於是莎翁這個劇團專屬作家就這麼寫出了《馬克白》。   奎塞提現在終於想起呼吸的重要性,他倒抽了一口氣。他知道莎士比亞沒留下過筆跡,只有幾個簽名與一個劇本手稿裡可疑的幾行字。沒有任何劇本是他親筆寫的,完全沒有。那齣他親筆寫的《馬克白》,很有可能還埋在某個英國地窖裡的某處奎塞提腦袋裡一片混亂,他不太懂手稿的價值,只能靠推斷,可是又無處臆測起。於是他停止思考手稿可能的價值。但他手上握著的這份手稿,也就是這封布瑞斯葛斗的信,有可能是一份調查莎士比亞反抗英國國教的紀錄,其價值應該已經足以供他去念電影學院的學費了吧。電影學院呀!這份手稿完全可以辦得到,還能讓他製作他的第一部電影。   假設這十八張有浮水印的文件,就是布瑞斯葛斗所提及的秘密信件,那麼這些加密的英語文字就不會是某種外國語。現在又要來看看他剛才構想出來的女繼承人理論可不可靠了。或許這些文稿原本來自裝訂商家中的廢紙堆,依照順序用來填塞《航海旅行文集》的封面頁。他把其中一張紙攤平,然後使用放大鏡檢查。     Pruug u kimn lf rmmhofl   或者不是,也許那些字是Ptmmg或是Ptmng,要依賴上下文來判斷文意,才能知道那些英文字母到底組成了什麼意思,所以要正確解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至少他是這麼想的。他猜想原來的收信人對布瑞斯葛斗的字體相當熟悉,才有辦法解讀他的密碼信。奎塞提對解碼這件事所知不多,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由電影、間諜小說、電視裡看來的。他知道由密碼寫成的訊息應該長什麼樣,就是頁面上有一大堆由五個或六個字母或數字組成的字串,但這些稿件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這樣,看起來就像普通文章,由長短不一的字組成,也許詹姆斯一世時期的密碼就長這樣子。他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如果把人類科技的進展過程拿來加以比較一下的話,那麼眼前的密碼也應該相當原始。他一邊推敲,一邊又回想起密碼與代碼之間的差別:要解讀代碼必須要有本解碼書,或一張清單,上面有一連串被記下的字,表明指涉的其他意義。但如果是這樣的話,訊息看起來會比較像簡單的文字敘述,譬如那個牧師沒買到豬,可能意指目標疑似藏匿牧師;也因為如此,能夠隱匿的祕密情資實在很有限。但眼前的情況並不一樣。他很肯定這封信是用密碼寫成,的確,布瑞斯葛斗在最後一封信裡面也說這是密碼。   鬧鈴喀喀作響,奎塞提趕緊跑過去壓住開關。羅莉在床上翻過身,口中唸唸有詞,她睜開眼睛,奎塞提看見她臉上滿是恐懼的神色,身體抽搐,她再次閉上眼轉身,一把拉起被子蓋在頭上。   奎塞提開口想和緩氣氛。羅莉,妳還好吧?   沒有回答。奎塞提聳肩,走過去換吸水紙。吸水紙幾乎不濕了,頁面摸起來也幾乎都乾了,呃,也許還有點涼涼的,不過毛細作用還是發揮了功效。書頁邊緣因為浸過水,有點翹起;燙金部分摸起來沒有原本那麼完美順滑的觸感,他好奇她接下來要怎麼修復。   他繼續工作,卻聽到睡覺區傳出聲響:清喉嚨的聲音、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嘩嘩作響的流水聲、刷牙的聲音、更多衣料摩擦的聲音,再來又是水聲、翻動鍋子聲,還有櫥櫃反覆打開的聲音。他才剛剛替最後幾冊書完成更換吸水紙的工作,這時她就出現在他身旁,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腳上套著亮藍色的襪子,包裹在一雙黑色高筒帆布鞋裡。她握著兩杯咖啡,是自動沖泡機沖出來的,味道不怎麼樣。她遞了一杯給他。   對不起,我沒有奶精,也沒有牛奶。   沒關係。他說:很抱歉,鬧鈴響的時候嚇到妳了,妳看起來整個人好像差點要跳起來。   她表情空洞,輕輕聳聳肩,她打開一冊《航海旅行文集》,摸摸紙張。很好,差不多都乾了。   妳要怎麼處理翹起來的書頁?   壓平,不然就加熱。這種紙張有點像布料,要剪裁還有再鍍金的時候,我會把每個角落都燙一燙。她轉過來對他微笑。謝謝你幫我,很抱歉昨晚對你發脾氣,我不太會跟人交際。   他回答:我們第一次約會,妳就讓我和妳共用床鋪,我認為這就是不錯的交際了。她一聽見這番話立刻收斂笑容,換上一副警戒的神情,還輕哼一聲,這是標準的嗤之以鼻。奎塞特馬上就後悔自己這麼說了。她假裝沒事發生,開始宣布這一天的工作內容。真是典型的羅莉社交風格。她要出門買皮革做封面,還要找店家重新製作模型封頁紙,紐約有些特定商店提供這些服務。   她講完之後,他問:妳還要我再過來嗎?   我想沒這個必要,接下來的工作相當枯燥冗長,要做苦力,真的。   我就是苦力。   不,謝了,我想我可以自己完成。還有,我馬上就要開始工作。   妳在趕我嗎?   我沒這麼說,可是我認為你還有自己的事要做   待在妳身邊就是最重要的事,幫妳提包裹,希望看到妳的一抹淺笑。   她真的笑了,一下下而已。奎塞特還想再接再厲,所以開口問:難道妳不想知道,那份用來填塞封面的手稿,我讀了之後有什麼新發現嗎?   什麼發現?   喔,話先說在前頭:那些手稿是由一個認識威廉.莎士比亞的人寫下的。   他的話立刻得到她的反應,雖然不是他想要的那種:她的眼睛睜得圓大,帶著驚訝神色,隨即又翻了個白眼,代表一種強烈的質疑:不可能。   到這邊來,我拿給妳看。他一邊說,一邊帶著她到板凳桌,對開紙張就放在那裡。他指出那些關鍵行數,對她解釋那幾張加密頁。她花了點時間用放大鏡檢驗那些筆跡,他則是坐在她身邊,聞著她頭髮的香味,咬緊牙關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去親吻她的後頸。   我看不出來。終於她說話了:在英國的某些地區,莎士比亞是個常見的名字,也可以拼成Shawford,Sharpspur;但不能拼成Shaxpure。   喔,拜託!他大叫:為國王寫劇本的Sharpspur?被懷疑是天主教徒,而且重要到讓一整個情報機構追著他跑?   莎士比亞才不是天主教徒。   說不定他以前是。我看過公共電視有個節目,裡面說他是個秘密的天主教徒,不然至少他也是支持天主教。   所以你用了兩個小時解讀詹姆斯一世時期的書寫體,加上看了一個電視節目,你就以為發現了文學史上的重大秘密?   那妳怎麼解釋密碼信?   那可能只是用荷蘭語寫成的。   哦!荷蘭語個頭!這是密碼。   所以你也算是解碼專家?詹姆斯一世時期密碼的專家?   好吧,算了,我媽有個朋友叫芬妮.杜博維茲,她是紐約公立圖書館手稿與文件檔案處處長,我會拿給她看。   他一邊這麼說,一邊注視她的臉,可以觀察到她呼吸急促,鼻孔周圍輕微泛白,代表了什麼?某個驟變的想法?還是某個孕育中的計畫?當他戳破她拆書詐財的騙局那次,也看過這種表情。現在又來了。   她聳肩,你要拿就拿吧,我認為紐約公立圖書館裡面不可能找到一個世界級詹姆斯一世時期的書寫體專家。他們百分之九十的收藏都來自北美,多是當地作家還有重要家族的文件。   看起來妳倒是萬事通,羅莉。好,那我就是個大混蛋,我現在就要他用誇張的動作把手稿堆疊起來,離開這裡,帶著我可笑的手稿去找我的低水準專家,她一定能告訴我,這封信是某個詹姆斯一世時期的窩囊廢寫的,內容只是在抱怨他的痛風病。   他大步邁向她的工作椅,一把抓起褐色文件,裡頭還包著昨天的《航海旅行文集》,他把裡面的手稿抽出,用一種愚蠢、笨拙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憤怒。   不要這樣啦,她站在他背後,用一種罕見的高嗓音說:對不起嘛,我不知道該怎麼表現,你對這件事這麼興奮,我卻   他轉身,她的嘴張成一個滑稽的倒U字型,就像手稿中那些難以解讀的突起符號,讓詹姆斯一世時期的草寫體讀起來更難懂。看來她又要嚎啕大哭了,但她繼續用一種壓抑的聲音說:我從沒跟別人交往過,我沒有社交生活,多年以來唯一一個聊天的對象是葛雷瑟,他很想要當我的良師長輩,意思就是說他有時會伸出鹹豬手而且   葛雷瑟會伸鹹豬手?   對,無傷大雅啦,某個程度上來說,他認為他是個有錢的花花公子,但他所做的不過就是帶我去吃昂貴的晚餐,在桌巾下捏捏我的腿。有時我們店裡做成一筆大交易,他心情好就會抓我的臀部,摸得也太久了一點;他也會跟我嘴對嘴親吻,有點像父親那般的吻而已,他可能是紐約市最後一個還在吃薄荷水果糖錠的人。我這人的蕩婦生涯也就不過這樣而已。我需要工作,需要錢買食物,這些事情我只跟你一個人說過,真的很可悲!我沒有朋友、沒有錢、沒有住所   妳住這裡   是非法的,你猜對了,依法倉庫不能當住宅,這棟建築物根本不該是人類住的地方。這裡以前是儲放殺蟲劑的地方,完全被汙染了。擁有這個倉庫的那個傢伙以為我把這裡當工作室,但他也想要對我伸鹹豬手。這麼多年來,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年紀相近的男生。   這個人也非常想跟你調情,奎塞提心裡想著。但他口裡說出來的是:嗯,好哀傷的故事呀。   是啊,值得同情吧?你對我很好,我卻對你很惡劣,典型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如果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胚子,說不定我就會像奴隸一樣跪在你腳前。   我願意努力當個壞胚子,羅莉,我可以馬上去壞胚子學校修課。   她看著他,過了不久笑了,笑聲聽起來像是怪異的吠叫聲,也像啜泣聲。   你一定很討厭我,不是嗎?   沒有,奎塞提盡全力讓自己的語氣中充滿真誠,他不知道為何她要孤立自己。她又不胖,也不難看,標緻是他母親對她的評價,這樣的人沒有理由要把自己藏匿在城市的陰影裡面。就算她不是個絕世美女,也還是怎麼說呢?很吸引人。像現在這樣,她的五官舒展開時,沒有繃著臉或空洞到可怕的地步時,就算他人遠在坦尚尼亞的首都尚吉巴,都會被她吸引過來。   我完全不討厭妳,他又加上一句,真的。   不討厭我嗎?但我對你這麼壞。   沒錯,不過現在我可以給妳時間,讓妳想想要怎麼補償我。他輕聲說,低下頭看錶,腳敲著地面。   我知道我該怎麼做,過一會兒她回答:我介紹你一個真正的詹姆斯一世時期書寫體專家,全球頂尖的,我會打電話給他,安排你們見面。你可以跟我一起出門去辦事,我去談牛皮和大理石花紋扉頁紙的時候,你可能會無聊到發狂,然後我們就一起去見安德魯。   安德魯?   沒錯,安德魯.布斯卓,是葛雷瑟介紹我和他認識的。我就是修他的課,叫做英語手稿與早期起源。   他也想碰妳嗎?   沒有。不過我認為你想。   我等不及了。   你得等,一下下就好。我要去廁所,然後打個電話,不如你到樓下等我吧?      布瑞斯葛斗的第四封信   儘管馬修先生過著不撿點的生活,他的生意卻很好,因為他的確手藝精湛,是蘇塞克郡威爾德鎮最好的鐵匠。他和皇家砲兵團有契約,所以我們主要的工作就是製造鑄鐵砲。我因為什麼都不懂,所以先被派去裝卸搬運貨品,這簡直像是驢子做的勞力工作。雖然失去舒適生活還有讀書的時間,讓我很傷心,但是也不會因此失去了奮發向上的心志。因為上帝說,無論做什麼工作都要全力以赴,人一旦踏進墳墓就學不到任何工作或機械、知識或智慧了。   冬天和春天我們才能鑄鐵,因為夏天水量不足,水車無法運轉,火爐和用來鑄造鐵器的鏈球就沒辦法動。所以夏天的工作就是得在雨水把道路變得泥濘之前,把鐵石和煤炭運來,還要把成品運走。因此那幾個月我們工作得像狗一樣疲累,每個星期不是搬生鐵,就是搬運鐵石和煤炭到火爐邊去,要不就是修補心軸、開模,把坑裡已經冷卻的鐵器拉起來,清理燒注口。老闆說,我是最懶散笨拙、笨手笨腳的一個,他和其他助手們總給我吃苦頭,給我取綽號,叫我懶蟲或是笨傢伙,或是比這還糟糕的綽號。但是我聽從基督耶穌的教誨,沒有反抗或是以牙還牙,我發誓就算辛苦也一定要學會這項技藝,這樣老闆就沒有任何藉口能輕視我了。這裡瀰漫熱氣和煙霧,我想沒有哪裡比這裡更像地獄了,地獄也就是罪人最後的下場。可是出乎意料之外,我卻感受到一絲喜悦,看到冒著烈焰的鐵漿從火爐口流進模子,冒出點點火花,猶如天空中的星星;我想,這也許有那麼一點類似上帝創造我們世界的情景。雖然不喜歡這項工作,但是我喜歡把工作完成,因為這些火槍將會護衛英國和新教,所有人都知道英國人的大砲舉世無敵,我們的射擊能力也是絕佳,就讓西班牙人嘆氣吧。   就這樣過了一、兩年,第三年的三月二十五日報喜節這天,我去跟馬修主人領薪水的時候,他說,理查,你想必覺得我讓你過得很苦吧?我老實說的確是。他大笑著說,但是你還長高了兩個指幅,胖了六、七公斤,不再是個文弱的職員,而是個真正的鑄造工人。我們敲打鐵塊並非是因為討厭鐵,而是要讓鐵變得堅固。   從那之後,他對我好很多,開始教我那些鑄造的技術,例如如何分辨好的鐵石,知道裡面有足夠的鐵份。每種東西鑄造時該加熱的時間和該有的火候都不同,才不至於讓熱氣毀了鐵材,像是鑄生鐵、鐵條和爐板、工具、小型砲、狼隼加農砲、大型砲、長管重砲、半加農砲,還有大型皇家火砲等等,每樣器具都不同。他也教我如何用黏土修復車床心軸,如何整理模具才不會裂開或是漏水,如何綁繩索來拉抬重物。就這樣又過了一年,我的手藝進步,體格也變好,因為他讓我跟他同桌吃飯,伙食很好,那一年年底,他教我如何上膛和開槍。   愛妻小南,妳身為一個女人可能很難想像,但是當我第一次聽到火槍的響聲,我就被迷惑了,恨不得再聽一次,看到子彈飛出去,這是一種力量和能力的極致。我表哥看到我的樣子,出於好心說,這是第五年的夏天了,你已經長成十五來歲的小伙子,既然我必須留在這裡監督修復風車,你就負責運送我們的火銃去倫敦,順便看皇家砲兵團演練。這麼久沒見到父母親,我急著想回家,所以就跟著這兩輛車走了。一車需要一個車夫來駕駛六頭牛拉動,火槍放在稻草裡運送,從提曲菲德到樸資茅斯,再乘四角帆船到葛文賽得,最後換船抵達倫敦,我之前從來沒搭過船,還滿喜歡的,也不像其他人一樣會暈船。   運送火槍到倫敦一路都很順利,我實在感謝上帝,因為這兩大車共有四千八百磅,可不是小東西。一路上路面崎嶇,車夫也常喝醉,或是受苦於河面上的顛簸。我回到費許街,家人都很熱切歡迎我,看到我長大成人的模樣都很驚喜,不停告訴我,自我離開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父親就像以前一樣討厭我,如今我已身為一個男人而非男孩,實在很難忍受他,但是為了媽媽和家中的和諧,我還是忍耐。我們有個新女僕瑪格莉特.艾姆斯,儘管是個基督徒,卻尖酸偽善,她不知為何不喜歡我。   第二天早上我就到了倫敦。砲兵團的軍官彼得.哈斯丁看到我這麼年輕很是驚訝,他以為我表哥會像以前一樣親自護送。兩門砲都要上膛測試,看看有否阻塞,感謝上帝並沒有這種情況。之後我和哈斯丁先生還有其他軍官會面,相談甚歡,但是因為在座很多人都是剛從荷蘭戰爭歸來的砲兵,所以談話很粗俗。我很喜歡跟他們說話,因為我很想獲得知識,頻頻追問他們,像是戰場上怎麼擺置大炮最有利,怎樣才能瞄準擊中目標,各種不同火藥粉的優劣和用量,怎樣混合這些火藥粉和保存,如何知道最遠射程等等,最後這個問題引起了熱烈討論。有人說用肉眼判別,有人說實彈測試,增加或是減少火藥粉,看看每次射擊砲彈掉到哪裡,另外也根據火槍的熱度斟酌火藥粉的增減,因為在同樣用量下,溫度較高的砲可以射得比較遠。   我問他們為什麼不用三角定位法來測量,他們從來沒聽過這個,所以感到很驚奇,我畫了一張圖,向他們說明如何利用砲手所處的象限、一個方形,拿支棍子來測量兩點之間距離。他們急著想要試試這個方法,我準備好了以後,他們就射擊一棵遠方的樹,然後測量射程,他們看到數字和我算出來的答案相符,覺得很高興。有個親切的大塊頭湯馬斯.基恩拍拍我肩膀說,小伙子你可以隨我上戰場當助手,向那些西班牙人開火,當助手就是協助開砲的,我謝謝他的好意,說我沒想過從軍。上帝啊,我們實在無法預知你的計畫或是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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