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空影之書

第3章 第二章

空影之書 麥可.葛魯柏 14267 2023-02-05
  那晚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火災,永遠改變了艾伯特.奎塞提的一生。當時他如往常在地下室工作,因此他是第一個發現火災的人。他之所以在地下室,是因為希得尼.葛雷瑟古書店的電腦就放在那兒。店主葛雷瑟先生不喜歡那些機器,更憎恨要在圖書買賣這一行混口飯吃就缺不得電腦這項事實。他喜歡把店面裝飾得光潔亮麗,牆上鑲著飾板,地板覆上地毯,然後在這樣的空間裡親手向客戶奉上自己的寶藏。幾年前他終於接受現實,招募新店員時詢問所有的應徵者是否會用電腦,會不會架設並維護線上目錄。應徵者當中,第一個表示自己不吸煙又會電腦的人,當下獲得錄取,那個人就是三十四歲的艾伯特.奎塞提。奎塞提來自皇后區,現在還跟母親同住在一幢磚造房子裡。他的寡母是個退休的圖書館研究員,母子關係不錯,但還不到佛洛依德說的那種戀母的混亂情結。奎塞提希望有天能走上拍電影之路,所以正在存錢,以便進入那所有名的紐約大學電影學校。他從皇后學院畢業,拿到文憑之後還不到一個月就開始為葛雷瑟工作。奎塞提頗喜愛眼前的這份工作:上下班時間固定,薪水還好。葛雷瑟雖然像個瘋子般地著迷於珍善本書籍,但這老頭子也知道他店裡還有個奎塞提可用,因此幾乎把郵購交易和有關電子的麻煩事都交給奎塞提全權處理。

  奎塞提工作的地方基本上就是個小洞穴,牆壁上都是架子、玻璃櫃和條板箱,全都塞滿了書。他在這兒更新線上目錄,按照葛雷瑟先生寫出的表單工作(這些表單是用鋼筆寫的,字跡之優美,現在已經很少見到了)。他也負責控制存貨,進入不同的系統將來自全球愛書人的訂貨通知單列印出來,供老闆稍後使用。此外,他的職責包括將書籍拆封、運送等相關雜務。他幾乎不敢上樓去展示間,因為那裡總有些安靜而衣著講究的人,如同伺候新生兒一般輕柔而小心翼翼地整理著古籍。   這份工作唯一討厭的地方是那股氣味,混雜了舊書、老鼠、殺鼠毒藥、排水管、油漆受熱後的味道,還有炸油煙臭味襯在底下,算是嗅覺上的低音。油炸煙味來自隔壁的典型紐約中城區餐廳,店名叫愛琴海,早上供應丹麥甜糕餅、土司、蛋還有淡咖啡,中午前後幾小時賣三明治、油炸食物和碳酸飲料。某年七月的某一天,剛過了供餐時間,奎塞提正在想他到底要停止整理網站、趁著中午休息一下,還是打個電話叫外送三明治。

  或者乾脆中午不吃算了。他常想,他的肺部已經從愛琴海的油煙味裡攝取了足夠的熱量,主要來源是脂肪。奎塞提不太運動,而且愛吃母親煮的菜,所以他的腰間掛了一個小游泳圈,下巴也相當飽滿。每當他刮鬍子的時候,都會看見鏡子裡盯著他的那張臉上,長了一個肥肥的下巴。他不怎麼喜歡。他想邀請樓上的那位店員一起吃飯,說不定卡洛琳.羅莉肺部吸進去的東西,比充滿舊書味道的空氣更噁心。他知道羅莉有時候會跟葛雷瑟一起吃飯,他們會把樓上的店面暫時關閉後出去,留下奎塞提在下面幹活。他會稍微幻想一下,然後就甩掉腦海裡的念頭。羅莉是個愛書人,而他呢,雖然用電腦處理工作的時候,學了不少有關圖書交易的事,像是價格、條約等等,但他對書本一點熱情也沒有。按照養眼雜誌或電影中的一般標準,羅莉不算是美女:她夠高,但比起現今流行的要來得更結實一點。奎塞提好像在哪裡讀過,有些女人不穿衣服的時候,比穿衣服看起來更美,他覺得羅莉就是如此:她穿上了衣服根本不起眼,因為她跟大家一樣穿黑衣。

  不過她確實有些地方會吸引人的目光:那頭富有光澤、柔順的深色頭髮長度及肩,用一支銀色髮飾夾起來露出臉龐;鼻子尖挺,彷彿她的鼻骨比常人還多了那麼一點,鼻子周圍因此有奇怪的小小皺折;她的雙唇薄得出奇又蒼白,說話的時候可以看到她同樣奇怪的牙齒,門牙特別長,看起來很凶悍;她的眼睛藍到誇張,像是夏日天空的顏色(天啊,這種形容也未免太陳腔濫調了吧)。奎塞提不是愛書人,但也讀過書,他喜歡的小說多半是奇幻文學和科幻故事,有時候他喜歡把羅莉小姐想像成吸血鬼,如此就能夠解釋黑衣服、她的長相和牙齒不過,她是在白天出沒的吸血鬼。   或許他可以邀她共進午餐,可以用這個問題開始跟她聊天,不然他實在想不出還能聊什麼。奎塞提剛開始去店裡上班的時候,她已經在那裡工作了,這幾年下來,他們只不過偶爾有過一、兩次算是比較正式的談話。她騎腳踏車來上班,代表她應該就住在附近,鄰近的地區是莫瑞丘,表示她有點錢,因為沒有人能靠葛雷瑟的薪水住得起那種地方。根據奎塞提的經驗,像他這樣肌肉不算發達的義大利裔男人,還跟母親一起住在皇后區,絕對不是年輕、有魅力又有錢的曼哈頓女孩喜歡的型,不過羅莉或許是例外,誰知道呢

  奎塞提正在處理一個超文本標記語言特別麻煩的地方,一邊冒出這些有趣的想法。他想著羅莉的眼睛,她帶電的目光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他的心思完全被羅莉那雙眼睛和電腦工作佔據,以致於他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這陣油煙味聞起來特別油膩,不只是臭味,而是煙霧。他站起來,走向書店地下室裡頭的那道牆,有點忍不住要咳嗽的感覺。這道牆壁的對面就是餐廳。牆邊的煙霧更濃,他甚至可以看到炭黑色、卷鬚狀的煙從舊磚頭的隙縫鑽進來。他用手撫摸磚塊,發現牆面是熱的。   他趕快奔上通往一樓店面的木頭階梯,一路跌跌撞撞。店裡沒人在,門上掛著休息中的牌子,顯然老闆葛雷瑟又帶著他的愛徒去吃東西了。他走到外面街上,看到有些人擠在愛琴海餐廳門口探頭探腦,餐廳門內竄出油膩的灰煙。奎塞提抓住一個路人問怎麼回事,那人說廚房裡失火了。他聽到警報鈴聲,警車來了,然後警察開始驅散群眾。奎塞提奔回店內,再回到地下室,煙霧這下濃密嗆鼻,帶有強烈且令人作嘔的陳年油膩味。奎塞提從電腦中取出備份光碟然後往上跑,直接到放置最值錢物品的上鎖櫃子前,鑰匙當然在葛雷瑟那裡。奎塞提只猶豫了一下就一腳踢破玻璃,他抓到的第一件東西是湯瑪斯.麥肯尼與詹姆士.赫爾所著的《北美印地安部落史》三冊對開本,算是鎮店之寶。他把書拿出來放到桌上。櫃子上層有分為三冊的《傲慢與偏見》初版,還有《草葉集》,也是珍貴的第一版。他搶救出來的這一小疊書,市值就達二十五萬。他拿起這些書朝門口走,走到一半停下腳步,懊惱地罵了一聲。他想起昂遜和約翰.邱吉爾兄弟所著的一七三二年版《航海旅行文集》還放在樓下。他痛苦又猶豫不決地站在原地搶救手裡這些就好,還是下樓拿《航海旅行文集》?

  不行,一定要再下樓一趟。他把書放回桌上,走到地下室樓梯口,這時一隻有力的手從後面抓住他,問他到底想去哪裡。對方是個大塊頭的消防員,臉上戴著防火面罩,很明顯不是愛書人。不過他還是讓奎塞提帶著那三部從櫃子取出的珍貴書籍離開。這位年輕店員站在人行道上,眼看著警方在店門口拉起了封鎖線,他喘著氣,全身髒兮兮,書本緊抓在胸前。這時葛雷瑟和羅莉到了。葛雷瑟把奎塞提手中的東西接過去,問道:狄更斯呢?   他指的是一九〇二年附有基德和格林水彩插畫的版本,總共六十冊。奎塞提只好說很抱歉,沒搶救出來。葛雷瑟想推開兩個警察衝回店內,警察罵著不許他進去,葛雷瑟也開口回嗆。   羅莉抬頭看看奎塞提,問道:你有沒有設法把那套《航海旅行文集》救出地下室?

  我正要去拿的時候,就被他們阻止了。他解釋了大塊頭消防員的事。   她吸了一口氣,這場火過後,書店裡每件東西聞起來都會像是炸壞的薯條。不過你至少救了《北美印地安部落史》。   還有《傲慢與偏見》和《草葉集》。   對,還有珍.奧斯汀和華特.惠特曼。老闆還以為你根本不懂珍本書呢。   我只知道書的價錢,他說。   是啊。如果那個消防員沒出現,你會衝下去火場搶救《航海旅行文集》嗎?   店裡面根本沒火,他淡然說:或者說幾乎沒有。奎塞提認識羅莉這麼久,她第一次對他笑,像一隻小狼般露齒微笑。      隔天他們回到店裡,發現一樓展示間除了一些煙燻損壞和惡臭味道,並沒有太大損壞。書也還好。救火時消防隊員打通了隔牆,結果很多放在書店地下室的東西都著火了,要不然就是被坍塌的磚塊壓著,或者被水泡了。《航海旅行文集》裝在一個貨箱裡,不幸在牆壁倒塌時首當其衝。這些書現在躺在破垣殘壁之中,放在一張工作桌上;葛雷瑟先生、奎塞提和羅莉站在桌邊,像是警探在檢視屍體,至少這兩個年輕人看起來很像是警察葛雷瑟先生比較像是被害者的母親。他用手指輕輕撫過第一冊書的純小牛皮封面,封面已經壓壞燻黑,潮濕不堪。

  我不知道,他以微微沙啞的聲音說道:我不知道我們還要不要多費工夫去整修,這損失太大了!   沒有保險嗎?奎塞提問。葛雷瑟和羅莉兩人面帶怒氣瞪了他一眼。   當然有保險啊,葛雷瑟用尖酸的語氣說:但那不是重點!這大概是現今全世界最精美的一套邱吉爾一七三二年版,至少在著火前曾經是。原本放在歌得芬斯家族的小型圖書館裡面。打從一開始進館收藏,直到最後一位繼承人在一九六五年過世關閉圖書館之後,這套書都沒人碰過或者讀過。後來落入一位西班牙企業家手裡,他收藏了將近四十年,上個月我才在拍賣會中買下來。這套書狀況良好,沒有一點破損或發黃的痕跡或者噢,算了,救不回來了,我看只好拆開這些書,裡頭的地圖和插圖還能用。

  不行!羅莉大喊:一定可以修好的。   葛雷瑟把視線從厚厚的閱讀眼鏡移上來盯著她,不行,太不經濟了,妳算算修復要花費多少,還有修復後這套書能賣多少。他停頓一下,清清喉嚨說:不行,我們恐怕得要拆書了。他說這話的語氣,簡直就像個腫瘤科醫師向病人宣布:這是癌症末期。   葛雷瑟發出一聲長嘆,無力揮了揮手,像是在趕蚊子。   小羅莉,我把書留給妳處理,儘快在發霉之前做好。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入私人辦公室。   他要妳拆開這幾冊書?奎塞提問。   拆書不難,不過我們要把這套書先弄乾,她的表情似乎在想著別的事情:我需要人幫忙。她說完之後好像再度留意到他的存在,於是臉上浮現出懇求的表情。他好喜歡她這樣的表情。他先故意回頭張望了一下,假裝她說的是某個站他後面的人,然後才說:噢,不會是我吧!天啊,我從幼稚園開始畫畫課就沒及格過。

  不是啦,你負責拿紙巾。烘乾處理要花一天一夜,可能要好幾天。   那書店裡的工作怎麼辦?   她用手比了比附近,店面整修的時候會關閉一個月,反正你用任何一台電腦都可以處理訂單,不是嗎?   應該吧。妳要在哪裡工作?   我家,我那裡地方很大,走吧。她攬起那套書其中兩冊,靠在臀部上減輕手臂的負重。   現在啊?   當然啦,你剛才也聽到葛雷瑟的話了,我們越快開始,潮濕造成的損壞就越小。剩下的你拿,我們用紙包起來帶過去。   妳住哪裡?他問道,同時把毀壞的書拿起來放在胸前。   紅彎區。她一面回答,人已經在裝貨桌前,正從大捲軸撕下褐色的包裝紙張。   你從紅彎區騎腳踏車來?奎塞提從沒去過紅彎區。那裡位在布魯克林南岸,前面則是舊布魯克林碼頭。紅彎區沒有地鐵站。當地居民大多是港口的碼頭工人,每天走路上班,後來船運業轉移到紐澤西去了,那裡就蕭條下來。外地人很少去那個地區,除非想找死。

  當然不是,她一邊包裝第六冊一邊回答,我先騎到東河的河邊,然後從三十四街碼頭搭水上計程車。   那不是很貴嗎?   是很貴,但反正我的房租很便宜。把那些書放進塑膠套裡。奎塞提看了一眼手上拿的書,書內慢慢滲出一種炭黑色的液體,流到他的棕色長褲上,他這輩子第一次後悔自己沒有穿著一身黑衣服。那些時尚人士都是這樣穿,羅莉也是這樣。她說了聲告辭就先上樓了,留他把剩下幾冊包完。   包完書之後,他們倆便開始往城東走。他們把沉甸甸的書塞進羅莉腳踏車的網籃中。她的腳踏車是那種又厚重又破舊的款式,早年外送食物的人或者更早些年的越共都喜歡用這種款式的腳踏車。沿路他幾次想開個話題,卻只得到簡短的回答,因此他沉默了下來。羅莉的態度似乎是想表示:小子,我們可不是在約會。不過換個角度想,天氣非常宜人,溫度在攝氏二十六、七度出頭,溼度比熱帶地區低一些,有機會跟卡洛琳.羅莉一起漫步穿過市鎮,就算不講話也完全勝過在味道油膩的地下室做存貨清單。而且還可以領薪水。奎塞提滿懷希望,期待著在這女人的公寓裡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從沒搭過水上計程車,現在發現乘船漫遊遠遠勝過搭地鐵。羅莉把腳踏車固定在船前方的圍欄上,站在旁邊,而他站在她身旁,把手放在同一個欄杆上。船上其他人看起來像是觀光客。   你還好嗎?羅莉問他,這時船隻已經搖搖擺擺行至東河中央。   當然,我搭船的經驗可豐富了。我小時候有大半時間都坐著租來的小船,在羊頭灣釣魚。要不要我在船頭抱住妳,像《鐵達尼號》的凱特.溫絲蕾一樣?   她的臉色一下變得嚴肅冷峻起來,把頭轉開。看來這次絕對不算約會。   卡洛琳.羅莉住在一間南北戰爭時期建造的倉庫二樓,用黑色磚塊建造而成,位在范布蘭特與卡菲街口。奎塞提拿著書本,羅莉把腳踏車牽上漆黑而狹窄的階梯,空氣中有一股他無法辨識的濃重氣味,聞起來甜膩又帶有化學味道。她的公寓大門是厚重的木頭加上鐵條,漆成軍艦灰色。   屋內原來是一間閣樓,但不是蘇活區百萬富翁住的那種,而是一間大約六十乘三十呎大小(五十坪)的房間。地板是帶有黑漬的木片,有幾支鑄鐵柱從地面延伸到挑高的天花板,天花板則是灰色的錫板。紅磚牆面的邊緣粗糙,帶有細碎髒汙的灰色泥漿。房間東西向,光線從兩邊髒掉的大窗戶流洩進來,有些窗面換上了夾板或者灰色的破爛塑膠布。   羅莉把她的腳踏車靠在門邊的牆壁上,然後走向窗戶,把一個裝書的包裹放在一張長桌上。奎塞提跟在後面,好奇地四處張望,尋找通往起居室的門或走廊。羅莉已經開始動手拆開一本書的包裝,奎塞提走近一些,發現那張桌子是手工製的,桌面由許多留邊削薄、磨得光滑的短木板拼組而成,六隻短桌腳看起來是黃色玻璃纖維的材質。他趕緊把其餘的書放在桌上。桌子感覺起來像大理石基座一樣堅固,而且有種在設計展示間才能看到的簡約優雅。   她拆開包裝紙,把書排放在桌上。就連他這種外行人也看得出來,其中兩本的封皮已經損壞到無法修復的地步了。   很不錯的地方,奎塞提說。他很清楚羅莉不打算開口聊天,也不會請他喝茶或啤酒。沒有回應,她低下頭看著第一冊飽受蹂躪的封面。   什麼味道?他問。   主要是麥芽味,這裡本來是釀酒廠,歷史大概有一百年,然後又用來存放化學品。   介意我四處看看嗎?   羅莉回答:那邊牆上的架子裡有一大包紙巾,拿過來。   奎塞提從容不迫,慢慢在這個大房間裡繞了一圈。他發現角落堆了一些粗木棧板,數量很多,還有一些從貨板拆下來的板子,向南的那面牆壁幾乎全部被這種木頭做成的棚架和櫥櫃佔據。木頭經過處理,磨得平滑、上色、然後拋光。棚架上放滿了書,都是精裝書,大部分都有防塵套,有些加了塑膠套。他看不到一點羅莉的個人物品、裱框照片或是紀念品。   廚房裡有一座雙口電爐,一個迷你微波爐,和一個小型有缺口的陶瓷水槽,而廚房的工作檯也是同樣用留邊、牢固裁切的板材做成的大工作桌,但桌面上另外覆上一層厚厚的琥珀色樹脂。沿著向東面的牆則是另一疊貨板,上面鋪著一張捲起來的日式蒲團,和一張用纜線捲軸做成的桌子,還有兩張那種垃圾堆裡找得到的椅子,全部都經過仔細的修補後又漆成奶油色。所以,一張椅子是她的,訪客坐一張,是這樣嗎?這表示她是有社交生活的。他開始揣想她的朋友會是誰。東南邊的角落有個屏風,也是用棧板的木頭做的,他猜裡面是廁所。屏風旁靠著一個大型舊衣櫥。   他正打算要偷看一下屏風後面,身後響起羅莉不耐煩的聲音。他趕緊拿了六包紙巾回到她那邊。所有潮濕的書本內,每隔十頁就要夾入兩張紙巾,而且每隔一小時換一次紙巾。在這樣的乾燥過程中,書要平放在工作桌上,上面壓著用布包住的厚重鋼盤,防止膨脹。   我不懂,等到每本書都插入紙巾了,也牢牢壓在鋼盤下面了,奎塞提問道,反正要把整套書拆開,只留下地圖和插圖使用,幹嘛還要把書弄乾?為什麼不把好的部分拿出來,把剩下的丟掉就好?   因為這樣做才正確,羅莉猶豫了一下才說:如果書本還是濕的時候就把書頁撕下來,那些插圖會捲曲。   我懂了。他說。其實他完全不懂。他現在看待這個年輕女子的方式完全不同了,好像沒那麼吸引人了。他坐在凳子上,仔細觀看她的側臉。   所以還挺有趣的,他說:看著書變乾,我是一點經驗也沒有。也許妳應該提醒我該注意什麼,這樣我才不會漏掉什麼步驟。   他對她一笑,而她眼中閃過一抹碧藍微光,讓他心中一樂,但她的嘴卻沒有笑意。你在等待的時候可以拿本書來讀。她說:我有很多書。   或者我們可以聊聊天,我可以把我所有的希望和夢想告訴妳,妳也可以說說妳的夢想和希望,這樣好幾個小時就會飛快而過,而我們又可以了解彼此。   那就說吧,她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感覺上她不太熱衷這件事。   不,女士優先,妳的生活看起來好像比我的有趣得多。   她的臉上出現驚訝的表情,她倒抽一口氣又用力呼氣,臉都紅了。真的嗎?她說,天啊!才不是這樣呢,你為什麼會這樣想?你以為我的生活很有趣?   妳住的這個地方是原因之一,妳住在紅彎區的一間倉庫裡   這只是一間閣樓,紐約市裡有成千上萬的人住在閣樓裡。   不,他們住在有閣樓的公寓裡面,通常他們的傢俱都是在店裡買的,不是用貨物棧板做的。妳住在這裡到底合不合法?   房東又不管這些。   那就假設他知道這樣不合法吧。還有,妳懂得書籍的裱褙裝幀,這也不太尋常,不是嗎?妳怎麼會走這行的?   那你的希望和夢想又是什麼?   看吧!妳想隱藏什麼?很有趣吧。好,那我就全部告訴妳:我和母親住在皇后區的歐松公園那邊,我在存錢去唸電影學校,按照我存錢的速度,大概到在五十二歲生日的一個月後就能實現願望了。我應該貸款才對,不過我怕負債。   你已經存多少錢了?   大約三千五百塊。   我的錢比你多。   我想也是,葛雷瑟可能給妳的薪水比我多,妳有銷售佣金,妳住紅彎區,而且妳有兩件套裝現在穿的這件和另外有領子的那件。妳存錢要做什麼?   我想去德國的蓋爾森基興,然後去克萊書籍裝幀所當學徒。他沒有反應,這時她接著說:看來這些你從來都沒聽過。   我當然聽過,克萊什麼的,算是圖書裝幀界的哈佛大學。但我以為妳已經全都會了呢,所有的器材都有了他做勢比了比工作桌上展開的工具,裁切器具、磨刀石、刀子、皮墊和黏膠罐,看起來都非常具有十八世紀的風格。奎塞提心想,就是這樣的工具把邱吉爾的《航海旅行文集》裝訂起來的。   我還差得遠呢。她反駁。   是喔。   我是說比起那些懂得從頭做一本書的人,我只會修補,這就像這就像會修復破掉的明代瓷花瓶和從頭用黏土和釉料做出花瓶之間的差別一樣,簡直是天壤之別。   是喔,既然我們這樣分享了彼此的秘密,氣氛也算自在,何不告訴我修好了那幾本邱吉爾之後,妳接下來要怎麼辦?   什麼?我才沒有在修那些書,我要把書拆開。   她的兩頰出現紅點,兩臉直瞪。一副撒謊被抓包的女孩樣。   不,他很有信心的說:如果要把書拆開,妳會直接把書空運到麻州安多弗去做真空乾燥,這樣可以不忙不亂,拿回乾燥又清潔的書,而且省錢。妳看起來很驚訝,我雖不是妳口中的愛書人,但也不是笨蛋,所以妳會怎麼處理那些修好的書呢?   賣掉。她說,往下看著溼透的書。   當修過的書賣?   不。大家都知道我們有一套特別精美的書。我個人有些私人顧客,他們有些來路不明的錢想轉換成收藏品。我也是學葛雷瑟,他向來也是這樣搞的。反正他會向保險公司申報這些書全損,然後向保險公司請款,全損之後的殘值大概我不知道,不到兩千五百元。然後保險公司給付的金額,會是他當時買這套書的總額扣掉全損之後的殘值之後的差價,金額大概在兩萬元左右。   所以妳把這套書賣給妳的秘密客戶,口袋裡大概就能進帳這麼多錢。這種行為是不是有個字可以形容?開頭是ㄊ?   這不算一點也不算偷竊。葛雷瑟叫我拆開這些書,對他來說,這套書已經不存在了,他會從保險公司獲得賠償。我只是用自己的技術獲利,這跟用廢棄的貨板做東西沒什麼兩樣。   嗯,當然不一樣。我念的是耶穌會高中,我的高中教育告訴我,這兩件事一點也不一樣。不過我都畢業這麼久了妳也真是個有趣的人,而脫離正軌這件事也很有趣的。妳既然不打算拆掉這些書,那妳要怎麼替那些殘留的插圖生出請款單來申請殘值?   她聳聳肩,葛雷瑟從來不會因為壞掉的東西而頭痛,他不想要太沮喪。他把這叫做禿鷹的食物,是死掉的東西。   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不過我猜妳會把書用兩萬二賣掉,給葛雷瑟幾千塊,好讓他使用妳假意開出的請款單去向保險公司矇騙。整個計畫中,保險公司、葛雷瑟、妳的神秘客戶、稅務人員等等全部中計被騙。還真棒啊。   你敢告發我!奎塞以前只有在電影裡見過什麼叫做熊熊燃燒的眼睛,但他此刻卻在羅莉的眼中,看到小小的藍色火光在嘶嘶作響。   不敢,他微笑說道。因為這樣會很無趣。所以妳要怎麼修復壞掉的封面?   他看到她的臉色緩和下來,因為問題已從道德層面,轉向無關道德的技術層面。   嗯,我應該可以救回第一冊的皮革封面,封面和書脊都破損了,但我可以把皮革撕掉換上封面。   說著她就從罐子裡拿出一支細扁的抹刀工具,開始剝開連結皮革封面的大理石紙。她的動作很小心,奎塞提滿懷愉悅,看著她小巧的雙手執行任務,直到剛才設定的廚房計時器響起,提醒他去更換書頁間的紙巾。他換完紙巾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把皮革封面拆開了,封面底下,介於皮革和破損的硬紙板之間,出現了幾張潮濕的紙,上面有幾行仔細工整的手寫字跡。她放下這幾張紙,拿起皮革,朝上對著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仔細檢視。   這些紙是什麼?他邊問邊隨手把那些潮濕的紙一張一張分開,紙張兩面都覆滿了褪色的黑色墨水字跡。   應該只是填塞用的吧,裝訂者用廢紙把封面塞鼓,還能防止皮革和裡面的硬紙板摩擦。   這紙上寫的是什麼語言?   大概是英文。只是一些老舊的廢紙罷了。   看起來不像英文,我看得懂英文除非這人的手寫字真的太潦草。   她小心地從他那邊接過紙張,仔細盯著看:很有意思,看起來像是英王詹姆斯一世執政時期的草書體。   什麼?   我是說,雖然我不是古文學家,不過那字體看起來和這本書的出版年代並不相同,好像比一七三二年早得多了。有意思。   什麼!難道有人在封皮裡面藏了一份舊手稿?   不是啦,當然不是。書本的裝幀者常會用廢紙襯在硬紙板裡,任何一種廢紙都可以。不過現代的手法通常是塞一些試讀本的廢頁或者是不用的文宣海報紙。不會是古代手稿。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是說,一份古代手稿應該本身就很值錢了,不是嗎?   並不是,古代手稿一直要到晚近才受人注意。許多原始手稿早就被回收去供排版使用,要不然就是製作紙漿、用來生火或者墊在烤盤上。只有少數古物研究者才會知道保存古代人造物品的重要性,而大多數的人卻覺得他們是瘋了。所以這就是為什麼能夠流傳到現代的早期手寫稿都是法律或金融紀錄,以前文學手稿一點價值都沒有。   所以說不定現在這份文件很值錢。   我不確定,要看內容,當然還要看是誰寫的。她把紙張拿起來對著光線:噢,我知道了,這張紙是印刷業者的稿子,上面有鉛筆的修改,很有趣那這樣這就是一本書了,說不定是幫約翰.沃索印刷邱吉爾著作的人印的。她移開第一冊上面壓的東西然後翻開書,檢視出版資料,彼得.狄恩該換吸水紙了。   換完紙巾後,奎塞提又問:妳不會好奇這是什麼書的手稿嗎?如果作者是哪個有名的人,例如詩人約翰.多恩、寫《失樂園》的約翰.米爾頓,或者是《魯濱遜漂流記》的丹尼爾.笛福?如果是像那樣的名家親筆手稿值一大筆錢吧,不是嗎?   大概是哪個不知名教士的沉思錄,記載他對新約聖經使徒書的想法。   但我們又不確定。要不要乾脆打開其他的封面看看?   這樣要花更多功夫,我還得繼續做修復的事,而且我們的時間不多。   我們現在有時間,他說:看著書變乾,這樣的時間實在太多了。好啦,就當做幫我的忙嘛,打開其他的封面啦,我正在幫妳的忙把書弄乾呢。   她的藍眼睛冷冷瞪他一下,他想她已經看穿他想玩什麼把戲。你高興就好。說完拿起她的小抹刀。   一小時後,奎塞提高興地看著那些從封面底下找出來的紙張,好像剛洗好的衣服晾在繩子上。這些溼掉的對開書頁襯在六冊書封面,每個封皮底下都有四張,一共四十八頁。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此刻正在參與羅莉的一場詐財活動,但發現這些已經兩個半世紀都不見天日的手稿,他好像覺得比較輕鬆了。他也很驚訝,自己居然敢大膽地命令她幫他拆開封面拿出手稿。想到這裡,他好希望這些紙張能夠有點歷史或文學意義。他強忍住焦躁,等這些紙變得夠乾燥了,才能拿起來研究。   同時,書裡面的吸水紙巾也必須每小時更換。剛開始她糾正了幾次,後來知道他可以正確處理之後,她似乎很滿意放手讓他去做。重點是急不得,她解釋說,要是一下子塞入太多紙巾,或是吸水紙巾在書內沒有以嚴格的十頁為間隔放置的話,紙頁就會乾燥得太快而膨脹,最後撐破書本。傍晚六點左右,奎塞提說他餓了,卻發現她家裡的食物只有一些陳年拉麵。這下他可以了解為什麼她經常和葛雷瑟去吃午餐了。奎塞提跑出去,冒著紅彎區街道的險惡,帶回來幾瓶蒙大維紅酒和一個大披薩。   你買酒?他進門把袋子放在桌上時她說道:我從來不買酒。   不過妳會喝酒。   對,你人真好,謝謝你。又一次露出小狼的微笑,第二次。   兩人的餐桌談話中,其實找不到什麼共通的嗜好可以談。奎塞提對書籍這物品本身沒多大興趣,而羅莉則是對當代電影沒什麼感覺,所以談話的主題只好繞著老闆打轉,更何況奎塞提對那個老頭很好奇,只要多問羅莉幾次,她也很願意提供資訊,紅酒開始發揮效果的時候尤其如此。他喜歡看她吃東西:狼吞虎嚥,好像有人要來搶這些食物似的。她吃到連披薩皮的碎屑都不剩,然後舔著手指,一面繼續說出她知道的事情。故事是這樣的,葛雷瑟本是收藏家,後來才進入古書善本買賣這行(這種發展很常見)。他的家族在兩代之前靠百貨公司發了財,而他在曼哈頓上流中產階級的環境中成長。葛雷瑟一家擁有知識分子的虛榮矯飾在包廂裡聽歌劇、音樂會門票、時髦的歐洲旅遊,還有其他種種奢華享受,還曾經有個大圖書館。隨著時間流轉,祖傳的百貨店被大公司合併,賺來的錢沒有妥善投資,遺產被人數眾多的後裔瓜分,到了一九七〇年代未期,希得尼.葛雷瑟把嗜好轉變為謀生工具。   根據羅莉所說,他不太適合作生意;奎塞提反駁,那家店似乎營運狀況不錯,書籍種類眾多。   問題就在這裡。他根本沒有生意買賣的頭腦,像那套麥肯尼與赫爾的《北美印地安部落史》,他花了十五萬買入,但這種投資是屬於博曼或蘇富比拍賣公司和其他那些大咖才有的手法,葛雷瑟又不是這種人。他只擁有富貴的衣裝和氣質,可是一點資源或眼光都沒有。像他那種等級的咖,應該花兩百塊去挑選千把塊的書,而不是花八萬九千五買十萬元的書,況且房東還要提高店面租金,這樣就已經耗掉每個月一半的平均利潤了我是說帳面上的利潤我懷疑他已經好幾年都沒有真的賺錢了。書籍生意裡常見這種故事:有錢的收藏家想說,我買了一大堆書,何不把賺來的錢投資在我的嗜好呢?   這樣做能成功嗎?   有時候會,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你得認清楚自己的等級,然後向上發展。你不能妄想一開始就從富有收藏家那樣的等級開始賣東西,除非你願意把自己的錢投入這行,但那樣就不是真正的生意了,不是嗎?那就變成一項花費高昂的喜好,還有點矯柔做作。在精美的鑲木店面當個紐約東城古董商這種形象,完全已經過時了。葛雷瑟絕不可能兼顧店面租金,另一方面還要跟網路郵購商、著名連鎖書店競爭。葛雷瑟正在走下坡。昨天那把火真是發生在他身上最好的事,他可以選幾十件物品騙保險公司,申報全損,然後把書賣個好價錢,這樣他可以賺一點營運資金,不過也撐不了太久   妳認為是他放的火嗎?   不可能。他是個愛書人,絕對不可能故意損毀書籍。你也看到了,他為了那套邱吉爾的書都快哭了。但是既然真有那場火災,他當然會盡可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跟妳一樣。   她瞇眼看他,對,跟我一樣,但是我至少有個理由,因為我不住在公園大道上有十八個房間的公寓,我需要錢。她倒了點酒,吞了一口,接著說:那你呢,奎塞提?如果你發現那些晾乾的紙是約翰.洛克為邱吉爾寫序的親筆手稿,你會怎麼做?拿去給葛雷瑟說,噢,老闆,看看我發現了什麼,這東西你可以出價一萬元賣給威得恩大學圖書館,拍拍我的頭獎勵一下吧?   不可能是洛克親筆的筆跡。妳不是說這是詹姆斯一世時期的書寫體嗎?   喔,現在你也變成文人了?我以為你是個電腦宅男兼影痴。   我也有看圖書目錄好嗎?   噢,好吧,但你不看書,你根本就不喜歡書,對吧?   我還挺喜歡的。他在昏黃的燈光下仔細觀察,發現她下巴有點上揚的角度,像在挑釁敵人的進攻。他之前都沒發現,她臉上還隱約有點不甘心的表情。   妳該不會在發酒瘋吧,羅莉?   我想發酒瘋我就會發酒瘋。這裡是我家。   對啦,不過我不用留在這裡。我找到的那些紙張看起來乾得差不多了,我可以把它們拿走,然後讓妳自己每個小時幫妳的書籍寶寶換尿布,忙上一整夜。   而且他也真的打算這麼做。沒想到他的話一講完,她突然開始哭泣,是那種悲慘絕望的嚎啕大哭。像艾伯特.奎塞提這樣的紳士,當然會走過去跪在她椅子旁邊抱住她,讓她的淚水溼透他的肩膀。      布瑞斯葛斗的第二封信   開始動筆之前,我一定會祈求全能的上帝使我走在誠實的道路上,祂知道我就像伊甸園裡亞當剛被創造出來的時候那樣誠實。或許我以前曾經對妳提起一部分的事情,或許妳已經忘了,又或者妳在孩子懂事之前就已經死去(上帝啊,千萬不要!),所以我最好還是寫下來。   我父親也叫理查,布瑞斯葛斗這一家人來自威德郡提曲菲德,從以前開始就是鐵匠。我父親因為不是長子,於是被送去林登霍爾的約翰叔叔家當鐵匠學徒,學徒訓練結束後,父親搬到費許街和芬曲奇街的路口開始自立門户當鐵匠,生意欣欣向榮,因為父親有老家的人脈,也有生意頭腦。他是個嚴肅認真的人,沒讀過什麼書但是有點聰明,二十二歲的時候蒙上帝的恩典,在華特街的阿本那西牧師主持下受洗成為基督徒,從此清清白白過日子。他是個慷慨的基督徒,要是有可憐的人願意聽聽上帝的話語,到他家都會得到食物,不過他還是受不了那些臭天主教徒。雖然他也製造普通的桶子壺子,但主要還是打造鐘和火炮,他常說,要是有誰想要更響亮的聲音,就得來找費許街的布瑞斯葛斗。      我母親叫做路欣達,她家來自華威克郡,因為是當地的望族又和雅頓男爵有親戚關係,比父親的家庭階級高一層,不過父親總是說那可是很遠的親戚關係。她的父親湯馬斯.雅頓,在伊麗莎白女王統治第十年的時候被判了叛國罪,家產全部充公,之後她母親去世,她當時才八歲。她們家在奇普賽德有個姑姑叫瑪格麗特.布蘭戴爾,便過去把她帶走。媽媽是個漂亮的女孩,家鄉也有不少男孩子追求,但是因為家裡沒錢又失去了公民權利,所以沒人想娶她,不然其實她是很想離開姑姑家的。我媽媽說那位姑姑信仰非常虔誠,但餐桌上沒什麼東西好吃,身上還有臭味。有一天她在父親店裡買了個壁爐牆壁的擋火板,十二個月後就和他在奇普賽德的聖吉爾教堂結婚。她一開始不信教,但後來就信了,因為聖經上說男人是女人的頭腦。   在許多熱切的祈禱之後,我在一五九〇年的三月五日誕生。父母親前三個孩子都因熱病夭折,他們不解上帝為何有這樣的安排,但據他們說,我強壯得像牛一樣,在上帝的恩典下長大成人。後來我母親又生了三個孩子,一個活到六歲,但其他的都撐不過一年,只剩我一個長大成人。四歲的時候,父母送我去鎮上的學校唸書學習寫字,之後父親送我去狄爾街的愛丁頓先生那兒上學,他開了間學校,父親希望把我栽培成一個有學問的人,但沒有成功。我承認我根本不想學拉丁文,更別說希臘文了,動詞變化對我來說是一團混亂。有一次我問愛丁頓先生,既然我們有了英文的聖經,為什麼還要學這些異教徒的語言呢?但是下場就是我被打了好幾下,最後他告訴我父親我沒救了,生下來就是個呆瓜,無可救藥。父親說我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上帝為什麼送給他這麼一個呆頭呆腦的兒子,你還有什麼長處呢?但願上帝賜給你一雙巧手。所以我就被派去抄寫,但是手很拙,而且把紙張弄出很多汙痕。最後父親真是絕望了,他說那你只好當鐵匠了,靠勞力養活自己,你的背很強壯,而且手也已經弄得漆黑了。我媽媽聽到就哭了,她是世上最愛孩子的媽媽,對我好的不得了,但她越是這樣,父親對我越是不滿意。   但發生了一件事情,改變了這一切。上帝為我們這些凡人安排的道路是多麼奇妙,只是我們當下總是無法領略。那時候我們有個房客叫溫克先生,他是從倫敦來的,他的叔权是和父親有鐵器生意往來的朋友,我們在父親的店裡肩併肩工作。有一天我看到溫克先生用一枝鉛筆和筆記本在工作,我問他在幹嘛,他叫我仔細看,我盯著卻看不懂,後來我懂了:他在用一種我從沒見過的方法計算帳户的總數,他很好心教我:你看,我們這季以八先令六便士的價格賣出了七十八頭牛,每頭牛獲利一先令三便士,那我們總共賺了多少錢呢?我說我們得用計數器,要不要我去拿板子?他說不用,我們不用計數器就可以算出來了,你看著我寫,我再來解釋方法。所以他就開始計算,我看到他的鉛筆飛舞,精確算出收入和淨利,感到非常驚異。他說這叫做多次進位法,這個詞我從來都沒聽過,他說這只是算術的一小部分,荷蘭和義大利的銀行和帳務部門,近來都是用這套方法在運算的,小夥子,要是你學這個可有很多好處,願不願意學呢?我滿心歡喜答應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