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安古斯丁納中尉下葬之後，堡壘的生活又回到從前的老樣子。
現在多久啦？奧堤茲少校問卓柯。
我在這裡待四年了。卓柯說。
漫長的冬季驟然降臨。不久將要下雪，一開始大概只會積個四、五公分；接著，一陣子之後會積得更厚，然後還會再下更多的雪，彷彿無止無盡似的，還要再過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春天才會再回來。（然而，的確將會有那麼一天，比預期得都要更早，會在高原邊緣開始聽到山間的溪流聲，而且不知怎麼地，冬天已經結束了。）
安古斯丁納中尉的棺木裹覆著國旗，被埋在堡壘鄰近的一塊地底下。在地面立了一個白石的十字架，上面刻著他的名字。代表士兵拉薩里的則是較遠處的一個較小木頭十字架。
有時候，奧堤茲說：我會對自己說：我們渴望打仗，我們等待好時機的來臨，我們抱怨自己運氣不好，因為從來不曾發生過任何大事。可是，您看到了嗎？安古斯丁納
您是說，喬凡尼．卓柯說：您是說安古斯丁納不需要靠運氣嗎？您是說他憑自己的本事嗎？
他的本質很弱，奥堤茲少校說：我甚至覺得他有病。事實上，他是我們裡面最不健康的人。他和我們一樣，都沒有遇到敵人，也沒有遇到戰爭。然而，他卻是死在戰場上。中尉，您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知道，卓柯說：蒙狄上尉說的時候，我也在場。
冬天來了，那批人馬也走了。充滿希望、說不定還沾著鮮血的神氣旗幟漸漸降下，所有的心靈又恢復平靜；可是天空依然是空無一物：大家的眼神依然集中在盡頭的地平線上，尋找可能出現的影子，可是什麼也沒有。
的確，奧堤茲少校說：他死得正是時候。彷彿是中了一顆子彈一樣。真像個英雄，這是無庸置疑的。然而，並沒有人開槍。當天在場其他人的機會，和他的機會應該是均等的，比起他們，他實在是沒有什麼優勢，頂多就是他比較容易死而已。可是，事實上，其他人又做了什麼呢？對其他人來說，這不過是極其普通的一天罷了。
是呀，卓柯說：只是比較冷而已。
是呀，奧堤茲說：比較冷一點兒。其實中尉您哪，你也可以跟他們一道走的，只要您提出要求就行了。
他們坐在一張木板凳上，在第四碉堡的最高層的平台上。奧堤茲來找正在值勤的卓柯中尉。隨著時間的增長，他們兩人之間的袍澤情誼越來越深厚。
他們坐在一張板凳上，身上裹著大衣，漫望著北方，那邊空中飄著大片的沉重雲朵，負載著不少雪量。偶爾會吹起一陣北風，冰凍著他們的衣服。山口左方和右方的高聳岩峰已經變黑了。
我想，卓柯說：大概明天這裡也會下雪。
有這個可能。少校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答道，然後就不說話了。
對，明天會下雪，卓柯又說：烏鴉一直飛來飛去。
這也是我們自己的錯。奧堤茲又說，他仍然在思索同一件事情。畢竟，所有事情都是我們自己造成的。拿安古斯丁納來說，他原本就預備付出昂貴的代價；可是我們呢，我們卻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或許這就是癥結所在吧。或許我們其他人要求太多了。實際上，所有事情都是我們自己造成的。
所以呢？卓柯問，所以，我們該怎麼辦呢？
喔！我嘛，什麼也不做，奧堤茲笑著說。到了現在，我嘛，已經等太久了，可是您嘛
我怎麼樣，我？
趁現在還來得及，趕快回城裡去吧，安安分分地回去種田吧。畢竟，您不像是鄙視生活享受的人。您一定可以有所成就的，一定比待在這裡強。而且，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當英雄的命。
卓柯不說話。
您已經在這裡耗四年了，奧堤茲說。這會穩穩記錄在您的資歷裡。這我可是坦白跟您說，但您想一想，要是待在城裡豈不是更好？您在這裡再待下去，與外界完全隔絕，以後就沒人記得您了，趁現在還來得及，趕快回去吧。
卓柯凝視著地面靜靜聽著，無話可說。
我見過太多像您這樣的人了，少校繼續說：漸漸地，都習慣了堡壘的生活，變成這裡的囚犯，再也無法離開。到了三十歲，就未老先衰。
長官，您說得很有道理，卓柯說：可是在我這個年紀
您還年輕，奧堤茲接著說：而且您還會年輕好一段時日，這是沒錯。但換做是我，我可不會這麼想。只要再過兩年，單單是兩年就夠了，您就會發現代價是很昂貴的。
多謝您的關心了。卓柯一點兒都不為所動地說：可是，事實上，在堡壘這兒，比較可能有發展的空間。這或許聽起來有點荒唐，然而，即使是您，假如您願意說實話的話，您應該也會承認
或許是吧，唉！少校說：大家多多少少都還抱持著一點期望。可是這太荒唐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然後他伸手指向北方）。那邊永遠不會有人要來跟我們打仗。尤其是現在，經過了上次的經驗之後，還會有誰把這事情當真呢？
儘管嘴上這麼說，他仍站了起來，一直凝視著北方，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個早晨，在平原的邊緣上，當卓柯看到他的眼神，被堡壘的圍牆所深深吸引時一樣。距離那一天已經匆匆過了四年，四年的歲月並不算短，可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完全沒有發生任何可以滿足這份期望的事情。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一些原本可能是敵人的士兵，於某個早晨出現在平原的邊際，可是他們平靜地完成土地測量的任務後，又離開了。
此地依然和平，哨兵們照常值勤，情況絲毫沒有起變化的跡象。如今和往年一樣，冬天循著相同的程序，一步一步逼近了，北風吹在刺刀上，發出窸窸窣窣的小聲音。
如今，奧堤茲少校再次站上第四碉堡的平台，他方才說的那些至理名言，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再一次望著北方的土地，彷彿不論目的為何，他是唯一有權這麼做、唯一有權待在這裡的人，而且彷彿卓柯反倒成了一個迷了路的大男孩，彷彿他估算錯誤，而且趁早回頭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