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當堡壘平台上的雪變得柔軟，人一踩，雪地就如泥沙般向下凹陷的那個時候，鄰近的山巒上，才突然再度有潺潺流水聲傳出，而在陡峭的谷壁上，可以看到在陽光下閃耀的白色筆直帶紋，而偶爾，士兵們會驚覺自己正在哼唱，他們已經好幾個月不曾唱歌了。
太陽不再像從前那麼急著下山，而開始在空中多拖一點兒時間，吞食著冬季積下來的雪，而從北方冰川趕來的雲層，已發揮不了作用了：它們沒有辦法再下出雪了，而只能下得出雨，而且這場雨只會更加速地面積雪的融化。美好的季節已經到來。
彷彿被所有人遺忘了的鳥兒，今天早晨又回來吟唱。不過，烏鴉不再聚在堡壘平台上等待廚餘，而是各自飛到山谷裡找尋活生生的獵物。
夜裡，在各個寢室裡，所有軍用背包上的木板、槍架、門，甚至連上校房裡的那套漂亮胡桃木家具，反正堡壘裡只要是木頭做的東西，就算是最古老的細木護壁板也不例外，統統都在黑暗中發出縮張的噼啪聲。有時候是短促的爆裂聲，很像手槍的聲音，聽起來好像真的有東西壞了，人們會突然驚醒並張大耳朵仔細聽，可是只聽得到其他在夜裡講悄悄話的噼啪聲。
這個季節，是老舊木板對生命油然生起深深遺憾的季節。很久以前，在黃金歲月裡，它們曾經充滿年輕的活力，滿身都是熱情與能量，枝幹上不斷冒出一叢又一叢的新芽。後來大樹被砍倒了。而現在又到了春天，一股輕薄無比的生命感，仍在它的各個肢塊上蠢蠢欲動。過去曾經載滿著綠葉和花朵，但如今空留回憶，成了噼啪聲的動力，接著，就要再等明年了。
這個時期，是堡壘的人們開始產生一些奇怪想法的時期，這些想法一點兒也沒有軍人的風範。圍牆不再是友善的庇護，它們簡直像是監獄的圍牆。它們那毫無修飾的模樣、水流長期刻出的黑痕、稜堡傾斜的稜角，以及稜角的土黃色澤，完全都無法配合上人們的新心情。
今年春天的某一個早晨，一名軍官他背對著我們，因此看不出他是誰，也有可能是喬凡尼．卓柯似乎很無聊地走在營隊裡的大洗手間裡，此時洗手間空無一人。他既不是來巡察，也不是來監督的；他只是隨意走著，主要是為了活動活動筋骨；大體上，一切都滿整齊的，盥洗台很乾淨，磁磚地板也拖掃過了，而就算這個水龍頭有點兒漏水，也不是士兵們的錯。
這名軍官停下腳步，仰首望著高處的一扇窗台。玻璃窗是關緊的，大概已經有好多年不曾有人清理過，角落結了不少蜘蛛網。無論如何，這都不可能為靈魂帶來絲毫慰藉。然而，在這些玻璃窗外面，隱約可以看到一個像是天空的東西。而在這片天空裡這軍官或許這麼想著掛著一個同時照亮著這陰暗洗手間和遠方草原的太陽。
草原是綠油油的，而且應該開出一些小白花了。而且樹木也應該長出嫩芽了。假如可以隨意在鄉間騎馬奔跑的話，該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而且騎在一條小徑上時，看到一位美麗姑娘迎面走來，騎馬經過她身旁時，她還向您微笑打招呼。可是這個想法多麼可笑呀，身為巴斯提尼堡壘的軍官，怎能有這麼蠢的想法呢？
雖然這麼說滿奇怪的，可是透過洗手間的那扇積塵窗戶，彷彿甚至可以看到一片形狀美麗的白雲。此時此刻，有一些一模一樣的雲，也飄行在遠方城市的上空；一些輕鬆散步的人偶爾會看一看它們，他們都很高興冬季已結束，他們幾乎都穿著新衣服，或者是重新修飾過的衣服，年輕婦女戴著有花兒的帽子，穿著色彩鮮豔的長裙子。每個人都很高興的樣子，彷彿時時刻刻都將有愉快的事情要發生似的。至少在過去確實是如此，或許現在變了也說不定。假如有一個漂亮的女孩站在陽台上，當我們經過陽台下時，她是否會燦爛笑著向您打招呼呢？這些盡是些愚蠢的想法，盡是年輕小伙子的春夢罷了。
透過骯髒的玻璃窗，可以仰望到一面牆。這面牆也佈滿了陽光，卻未因此顯得較不淒涼。它是營房的一面牆，不論天上是太陽或月亮，對它來說都無所謂，只要它不妨礙勤務的正常運作就行了。它不過是營房的一面牆，如此而已。然而某一天，很久以前的一個九月天，有一名軍官出神地端詳著這些牆，簡直像著迷了一般；對他來說，它們似乎隱含了一種嚴酷，但令人羨慕的命運。雖然他覺得它們仍稱不上美，卻不禁在它們面前多站了好幾分鐘，彷彿看到了奇觀一樣。
一名軍官在空無一人的洗手間裡漫步，有些軍官在各個碉堡裡值勤，有些軍官在礫石平原上騎馬，有些則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不知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身旁的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每個人心裡都想，總是那些同樣的面孔、總是那些同樣的言論、同樣的勤務、同樣的無聊公文。而此時，熱切的慾望沸騰著，大家並不是很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總之絕對不是這些圍牆、這些士兵，和這些軍號聲。
所以，馬兒呀，沿著平原的小徑跑吧！趁現在還來得及就趕快跑吧！就算你累了，在還沒看到綠色草原、熟悉的樹木、人煙村落、教堂和大鐘之前，千萬別停下來。
所以，再見了巴斯提尼堡壘，再拖下去就很危險了，你那膚淺的神祕面紗已被戳破，北方平原永遠都不會有人跡出現，永遠不會有敵人出現，永遠不會有人來攻打你那些不堪一擊的圍牆。再見了奧堤茲少校，再見，你這個再也無力逃離的憂鬱朋友；再見了所有那些和你相似的人，他們已經花了太多時間守候他們的期望：時間的速度比你們更快，你們無法再從頭來過了。
喬凡尼．卓柯呢，他卻可以。堡壘再也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了。現在，他準備回到平地，回到人類的社會，他輕而易舉就能隨便找到一份工作，或許當個駐外特派員，在某位將軍的辦公室裡工作。在他待在堡壘的這些年裡，一定有很多大好機會溜走了，可是卓柯還年輕，他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彌補過去所失去的。
再見吧，巴斯提尼堡壘，再見吧，你那些可笑的碉堡、你那些有耐心的士兵、你那個每天早上都會偷偷拿望遠鏡掃瞄北方荒原的上校，但是沒有用的，永遠都不會有東西出現的。同時也向安古斯丁納的墓碑致上敬意，或許他是所有人當中最幸運的一個，他至少死得像個真正的軍人，至少他這麼死，一定比他死在醫院病床上更為悲壯。另外要向卓柯的房間致意，畢竟他在這間房間裡老老實實地睡了數百個夜晚。還要向操練場致意，今晚上哨的分隊依然會按照慣例，在這裡整隊。最後要向北方平原致意，儘管現在已經對它不抱任何幻想了。
別再想了，喬凡尼．卓柯，你現在終於走到平台的盡頭，而且小徑正準備往下進入山谷了，可千萬別在這時候回頭。假如你在這個時候還會忍不住，就實在太愚蠢了。其實巴斯提尼堡壘的每一塊石頭，你都瞭若指掌，你肯定不可能忘了它。
馬兒輕鬆小跑著，今天天氣很不錯，空氣溫和而清爽，你眼前的人生還很長，幾乎才開始而已；哪裡還需要眷戀那些圍牆、那些地堡，和那些在碉堡巡察道上走來走去的哨兵呢？一頁就這麼慢慢翻了過去，蓋在另一半邊，融入已經讀完了的那一部分，目前看來，還只是薄薄的一小疊而已，尚未讀的那一半邊，好像永遠讀不完似的。但終究是讀完了一頁呀，中尉，這畢竟也是一段人生。
事實上，走到礫石高原的盡頭時，卓柯並沒有回頭望；他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就一踢馬刺往下坡走，他連稍微轉頭的跡象都沒有，他相當從容地吹著一首小調，雖然這樣有一點點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