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韃靼荒漠

第16章   十五

韃靼荒漠 迪諾‧布扎第 10344 2023-02-05
  準備去釐清國界的遠征隊,於隔天日出時啟程。帶隊者是魁梧的蒙狄上尉,副手是安古斯丁納中尉,以及一位上士。當天的口令,以及接下來四天的口令,都已經分別告知這三人。他們有可能三人同時遭遇不測;但無論如何,資歷最深的生還士兵,將有權在已死亡或昏迷的長官身上,找尋制服內側的一個小暗袋,拿出裡面的一只彌封信封,信封裡有進入堡壘時所需的口令。   這個大約四十多人的武裝小組跨出了堡壘的大門,朝北方出發,太陽正緩緩上升。蒙狄上尉穿了一雙大釘鞋,和士兵穿得很像。唯獨安古斯丁納穿了一雙長統靴,而且在出發前,上尉以極度好奇的眼神看了看他,但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們往下走了約一百多公尺,一路上都是礫石,接著他們往右行,與地平線平行,朝著一個狹隘的岩谷口前進,這個岩谷口可以通往山脈的中心。

  他們已經行走了半個小時,此時上尉說:   您穿著這種東西,待會兒會不好走路唷。   然後他指著安古斯丁納的長統靴。   安古斯丁納不作聲。   我可不希望我們被迫停下來,上尉過了一會兒又說:穿這種東西很不好走的,您等著瞧吧。   報告長官,現在要換也來不及了。假如您真的這麼想,就應該早一點告訴我。   不管怎麼樣,說了也沒用,蒙狄不甘示弱答道:安古斯丁納,我很瞭解您,您照樣還是會穿這雙長統靴的。   蒙狄嚥不下這口氣。你大可去耍你的脾氣,他心想:可是不用多久,我一定要給你點兒顏色瞧瞧。於是他儘量加快腳步,即使走到陡峭的山坡也不放慢,他知道安古斯丁納並不特別強健。此時,他們越來越接近岩壁的基底。地上的石頭越來越尖銳,每一步都變得很艱難。

  平常,上尉說:這個山口吹出來的風,簡直像是惡魔吹出來的一樣不過今天,倒還滿舒服的。   安古斯丁納中尉悶不作聲。   今天沒出太陽也真是好運,蒙狄接著說:今天,真是健行的好日子。   所以您以前來過這裡囉?安古斯丁納問。   一次,蒙狄答:為了找回一名逃兵   他突然打住,因為,從他們上方的一個灰色峭壁頂端,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崩塌聲。從巨響中可以聽出小石子撞擊大岩塊的聲音,它們狂野激烈地崩落,且在塵霧中跳彈著。那宛如隆隆雷聲,在山壁與山壁之間迴響著。這神祕的坍崩聲又繼續在絕壁中央迴盪了幾分鐘,不過還沒抵達山腳,就先消失在深邃的山淵之中;只有兩、三顆小石頭彈到士兵們正在攀爬的礫石小徑上。

  所有人都一臉錯愕:在這陣混亂的坍方中,大家都感受到這附近有敵人。蒙狄以挑戰的眼神看著安古斯丁納。他希望這中尉會受到驚嚇,但他一點兒都沒事。不過,儘管才沒走多少路,中尉卻似乎熱得誇張;他那優雅的制服好像已經變形了似的。   你這可惡的傢伙,我就等著看你待會兒的狼狽模樣,蒙狄心想:看你還神氣不神氣。他立即上路,步伐比剛才更匆促,他偶爾會往後瞥一眼,為了看看安古斯丁納的情形如何;對,正如他所期望和預料的,那雙長統靴開始讓他步履維艱。他並不是因為安古斯丁納的步伐變慢,或是臉部因痛苦而扭曲才發現的。不是的,是從他的步伐,以及他臉上憂心忡忡的表情而感受出來的。   我覺得今天,蒙狄說:我就算連續走六個小時都沒問題。假如不是因為要帶這些士兵對,今天一路上走得真順(他不懷好意,故意不斷強調)。中尉,還好嗎?

  抱歉,長官,安古斯丁納:您說什麼?   沒事。他答道,並露出惡意的微笑。我問您還好嗎?   喔!還好。謝謝,安古斯丁納含糊其詞地說;然後,過了一下子,為了掩飾他的喘吁:可惜   可惜什麼?蒙狄問道,希望對方能承認自己疲憊了。   可惜不能常常來這裡,這個地方的風景還真不錯。然後他以一貫滿不在乎的模樣微笑。   蒙狄又加快了腳步。可是安古斯丁納一直能跟得上他;現在,在過度耗損體力的情況下,他已經臉色蒼白,一顆顆汗珠從他沉重軍帽的帽緣流下來,而且他背上的那塊衣料已經濕透了,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而且絕不讓距離拉開。   目前,他們進入岩石區,周圍盡是陰森的灰色峭壁,山谷的頂端彷彿高不可測。

  到了這裡再也見不到日常生活的景象,只剩下一成不變的荒涼山巒。安古斯丁納被此地的景象所吸引,他不時把視線移向他們上方的陡峭岩脊。   我們待會兒再休息,蒙狄一邊說,還不忘一邊看看他。我們還沒看到那個地方。不過,說真的,您不累嗎?有時候,人也會遇到狀況不佳的時候。要是有困難最好先說一下,就算耽誤行程也沒關係。   走吧,走吧。安古斯丁納只這麼說,簡直好像他才是上級似的。   您也知道,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每個人都有狀況不佳的時候。我這麼說,就祇是為了這個緣故   安古斯丁納的臉色蒼白,汗水沿著他的帽緣滴下,他的上衣已經可以擰出水來了。但是他仍咬緊牙根,不肯低頭,他寧可死也不願屈服。他一面小心不要被上尉看到,一面偷偷瞄向山谷的頂端,想看看這段煎熬何時終了。

  這段時間裡,太陽已經升起,照亮了最高處的尖峰,卻未顯現出秋晨的鮮豔光芒。一片薄薄的雲霧在天空中伸展開來,色調均勻且惑人眼目。   事實上,現在,那一雙長統靴已經使安古斯丁納痛得要命了。靴子的皮革啃食著他的腳背;從他的痛苦程度判斷,他那一層皮膚應該已經裂開了。   突然之間,礫石路終止了,山谷延展成一個狹小的高原,高原上的草叢乾黃而稀疏,就坐落在一堆雜亂岩壁的腳下。這堆岩壁各個方向的都有,凸隆者與凹陷者錯綜複雜:這些峭壁的高度很難估計。   蒙狄上尉儘管心裡很不願意,卻不得不命令隊伍停下來,並讓士兵們有充分的時間飲食。安古斯丁納儘管冷得發抖,因為他滿身大汗而寒風一直吹,但他仍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上尉和他共享一大塊麵包、一片肉、乳酪,和一瓶酒。

  安古斯丁納覺得很冷,他看了看上尉和士兵們,看看有沒有人要穿起軍大衣,以便跟進。可是士兵們似乎無視於疲倦而互相開著玩笑,上尉貪婪而滿足地吃著食物,一面吃著,一面端詳周圍的一座崎嶇山脈。   現在,他說:現在,我知道該從哪邊上去了。   然後他指向通往欲爭奪之山峰的那面凸隆山壁。   要直接從這邊爬上去。比較陡一點喔,是吧?中尉,您覺得呢?   安古斯丁納看了看那面岩壁。假如想到達那個邊界山峰的話,的確必須從那邊上去,不然就得找個山口繞一大圈過去。這樣會耗費不少時間,可是現在是必須加緊腳步的時候:北方的那些人已經搶先一步,佔盡優勢了,而且從他們那邊過來,地形好走多了。一定得從正面爬上這面山壁。

  從這邊爬上去嗎?安古斯丁納望著那險坡問。他認為從左方一百多公尺的地方上去,應該會好走得多。   對,直接從這邊上去,上尉說:您覺得呢?   最重要的,安古斯丁納說:是要比他們先到。   上尉顯然很反感地看著他。   好,他說:現在,來玩牌吧。   他從口袋拿出一副紙牌,把外套攤在一塊方正的大石頭上,請安古斯丁納發牌,然後說:   這些雲呀,他說:您總是很不放心地看著它們,但是別怕,這些雲不是會下雨的雲   而且不知為什麼,他開始大笑,好像他剛說了個有趣的笑話似的。   於是他們開始玩牌。安古斯丁納覺得風凍得要命。上尉是坐在兩塊大石頭中間,風都被石頭擋掉了,可是他卻是坐在風最大的地方。這一回,他心想:我可能撐不住了。

  啊!這一次,您可就有點兒過份啦!蒙狄上尉毫無預警地大聲吼道:老天哪,您就這樣送我一張A呀!中尉老弟,您神遊到哪去啦?您一直四處張望,根本不專心玩牌嘛。   不對,不對,安古斯丁納回答:是我弄錯了!然後他試著強顏歡笑,卻笑不出來。   唉唷,承認了吧,蒙狄帶著勝利者的滿足感說:承認了吧;那些東西弄得您很痛;打從一出發,我就這麼說了。   哪些東西?   您的那一對長統靴呀。中尉老弟,它們不適合用來走這種山路。承認了吧,它們弄得您很痛。   它們是讓我有一點不舒服,安古斯丁納以不屑的口氣回答,表示他討厭這個話題。沒錯,它們是讓我有一點不舒服。   哈!哈!上尉滿意地開懷大笑。我就知道!走礫石路的時候,最好不要穿長統靴。

  當心呀!我剛出了個黑桃K,安古斯丁納冷不防地說:您沒有牌可以出了吧?   有呀,有呀,我弄錯了,上尉依然一副開心的樣子說:哈!那些靴子呀!      說真的,安古斯丁納中尉的長統靴不太適合爬這種岩坡。因為鞋底沒有釘子,所以爬坡的時候容易打滑,而蒙狄上尉和士兵們的大釘鞋,卻可以牢牢咬住凹凸不平的地面。可是,儘管如此,安古斯丁納仍不落人後:雖然他體力已經透支,上衣盡是冰冷的汗水,使他狀況非常不佳,但他加倍努力,緊跟在上尉身後,一同攀爬陡峭險坡。   險坡終於不再像從下面看時那麼難走和崎嶇。坡上滿是山洞、石穴和突起,而且每一塊岩石都凹凸有致,很容易就能找到踏腳處。上尉的身手並不算太敏捷,爬坡時也相當費勁兒,他一階一階地跳躍著,不時往下看,希望安古斯丁納能知難而退。可是安古斯丁納仍緊追不捨,他儘量找那些面積最大且最穩固的著力處,而且幾乎很佩服自己,竟然在如此疲憊的狀態下,還能攀爬得這麼迅速。   儘管腳底的山淵越來越深,頂端的山峰卻似乎越來越遙遠,二者中間有一個崎嶇的土黃色峭壁相隔。雖然空中有一塊厚厚的烏雲,使人無法估算現在到底幾點鐘了,但時間消逝得越來越快。天氣也越來越寒冷。小山谷間吹來一陣風,山間縫隙發出咻咻的聲音。   報告長官!走了一陣子後,負責殿後的中士自下方喊道。   蒙狄停下腳步、安古斯丁納停下腳步,然後所有的士兵,一直到最後一個,全都停下了腳步。   又有什麼事?上尉問道,彷彿他現在還要煩惱別的事情似的。   北方的人!中士叫著。他們已經在山峰上了。   你瘋啦!哪有?蒙狄駁斥。   在左邊,在那一塊小平台上。就是那個很像鼻子的東西的左邊!   他們確實已抵達那裡了。在灰色天空的襯托下,有三個很小的黑色人影,很明顯在移動著。顯然北方的人已經佔領了山峰的內側,而且照這樣判斷下去,他們將搶先抵達山峰。   可惡,上尉一面說,一面憤恨地往下看,彷彿慢了一步是士兵們的錯似的。然後,他對安古斯丁納說:我們至少應該搶下山峰。不囉唆了,不然回去一定會被上校狠狠修理一頓!   應該要想辦法讓那邊的人爬慢一點才行,安古斯丁納說:從他們的平台爬到山峰,大概不出一小時就到了。假如他們不停一停的話,我們一定無法搶在他們前面。   假如我帶四個人先走的話,說不定比較好,上尉於是說:人數少的時候,走得比較快。你們可以慢慢跟上。不然,您假如累了,乾脆在這裡等好了。   這王八蛋拐彎抹角的,就是想說這個。安古斯丁納心裡想。他想把他甩在後面,就能把功勞全攬在自己一個人身上。   遵命,長官,他回答:不過我比較希望跟隨著您。待在這裡不動,可是會結冰的呢。   上尉於是挑了四個身手矯健的人,和他一同走在前頭。安古斯丁納負責率領其他的人,並期望能繼續跟在蒙狄後面,可是沒有用。他的隊伍人數太多了;假如加快腳步,隊伍一定會拖得太長,導致完全無法掌握落在後面的人。   就這樣,安古斯丁納眼睜睜看著上尉的小隊消失在上方,在山壁的那堆灰色岩石後面。有好一會兒,他還能聽到他們走路時,造成石子滾落的聲音,後來連這個聲音也聽不到了。到最後,他們的聲音變成遙遠虛無的聲音。   此時,天色變暗了。周圍的岩石、山口另一邊的蒼灰山壁,以及山谷的深淵,全都罩上一層青灰的色澤。一些小烏鴉在山谷中飛來飛去,並發出銳利的叫聲,牠們好像在警告彼此說即將有危險發生。   報告長官,跟在安古斯丁納身後的那名士兵說:再過不久就要下雨了。   安古斯丁納停下腳步看了他一下,但不作聲。現在他的長統靴已不再使他腳痛了,可是他感到自己被一股深沉的疲憊感所佔據。每爬一公尺,都耗費他極大量的體力。幸好,這個地方的岩石沒有前面的那麼崎嶇,而且著力點更多。誰知道上尉走到哪兒了,安古斯丁納自問著,或許他已經到頂峰了,或許他已經把小旗幟插在地上,也釘好界線的標示板了,或許他已經在返程的路途上了?   他往上看,發現山峰已不算太遠了。只是,他看不出有哪裡比較適合行走,因為此地的山坡全都陡峭而平滑。   終於,走到了一片寬廣的礫石平台時,安古斯丁納發現蒙狄上尉就在前方幾公尺的地方。蒙狄爬在一名士兵的肩膀上,試圖攀上一面極陡的山壁,它看起來不到十幾公尺高,可是似乎不太行得通。顯然蒙狄在這裡已經掙扎了幾分鐘了,但是徒勞無功,也找不到其他的出路。   他踏了三、四次,想找一個著力點,好像找到了,可是又聽到他的咒罵聲,然後看到他又跌落士兵的肩膀上,那個士兵因為用力,全身都在顫抖。最後,他終於放棄,一躍跳到平台的石頭上。   蒙狄累得半死,極不悅地看著安古斯丁納。   您大可在下面等呀,中尉,他說:顯然沒辦法讓大夥兒都從這邊通過;我要是能帶著一、兩個士兵爬過去,就算很不錯了。你們在下面等會比較好,就快要天黑了,下去也會變得很麻煩的。   上尉,是您自己說的,安古斯丁納毫不留情地說:您說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可以在下面等,也可以跟隨您。   好吧,上尉說:現在,必須找一條出路,距離山峰只剩下幾公尺了。   什麼?山峰就在這後面嗎?中尉以一種微妙的諷刺語氣問道,蒙狄連聽都沒聽出來。   十二公尺都不到了,上尉大聲說:可惡,我就不相信我過不去。就算必須   他的話語被上面傳來的一聲傲慢叫聲所打斷:在這面短壁的最上緣,出現兩張人臉,他們正在微笑。   晚安呀,各位,其中一人說,他八成是一名軍官。你們從這邊是上不來的,要從另一邊才上得來!   那兩人說完便離開,只隱約聽得到有人交談的聲音。   蒙狄氣得臉色發青。無計可施了,北方的人已經搶下山峰了。上尉坐在平台的一塊石頭上,毫不注意繼續從下面爬上來的士兵。   就在此時此刻,天空開始飄雪,那是密集而沉重的雪片,就像寒冬下的雪一樣,平台上的石頭漸漸變白,光線開始不足了。開始天黑了,一直到現在都不曾有人認真考慮過夜的事。   老天呀!上尉大叫:你們這是幹嘛?快把大衣收回去,動作快一點!你們該不會真的想在這裡過夜吧?現在,我們要往回走。   報告上尉,請容我說一句話,安古斯丁納說:只要那些人還在山峰上   什麼?什麼?您想說什麼呀您?上尉憤怒地問著。   我覺得只要北方的那些人還在山峰上,我們就不能走回頭路。他們先抵達這裡,所以我們無計可施,可是假如我們就這麼離開,太便宜他們了。   上尉悶不吭聲,他在寬廣的平台上來回踱步了一會兒。然後他說:   可是現在,他們也該回去了吧,以現在的這種鬼天氣,山峰上應該比這裡更糟糕。   各位!上面的一個聲音喊道,同時有四、五張臉靠在岩壁邊緣上,正往下望。沒辦法啦,請用這些繩子吧,從這邊上來,天色這麼暗,你們也不可能由原路回去呀!同時,從上面拋下了兩條繩子,好讓堡壘的人用來攀爬這面短壁。   多謝,蒙狄上尉以嘲弄的語氣回答:多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們習慣自己想辦法。   隨便你們囉!上面又喊。反正繩子就留在這兒了,萬一你們有需要的話,請自便。   接著是一片寂靜,只聽得到雪花飄落的窸窣聲,及一名士兵的咳嗽聲。現在能見度已經是零了,只能勉勉強強看到小山壁上方的邊緣,因為有一盞油燈的紅光投射在上面。   幾個堡壘的士兵收好大衣之後,也把燈點起來。有人拿了一盞燈過來給上尉,以備不時之需。   報告長官。安古斯丁納以疲倦的聲音說。   又有什麼事?   長官,玩玩牌您覺得如何?   去他的牌!蒙狄說,他心裡很清楚今夜無法下山了。   安古斯丁納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從上尉託付給一名士兵看管的囊袋中,拿出紙牌。他把他外套的一角攤在一塊石頭上,把燈拿過來,開始洗牌。   長官,他又說。就算您不願意,也照著我的話做吧。   於是蒙狄明白了中尉的意思:北方的人說不定正在嘲笑他們,在他們面前,實在是無計可施。士兵們蜷縮在山壁腳,要不就想辦法避寒,要不就在笑聲與玩笑當中開始飲食,兩位軍官也在雪中開始玩牌。在他們頭上的是陡峭的岩峰,在他們腳下則是黑暗的深淵。   輸囉,輸囉!上面的人以嘲笑的口吻大叫。   蒙狄和安古斯丁納都不抬頭。不過上尉玩得一點都不高興,他憤怒地把紙牌扔在外套上。安古斯丁納試著開玩笑,不過沒用。   太美了,連續兩張A呀,這張我要了您就承認了吧,說您忘了這張棍子三了   他甚至偶爾會笑一笑:那似乎是真誠的笑容。   上面又傳來一陣說話聲,然後是踩在石頭上的聲音,八成是他們準備離開了。   祝你們好運!剛才的那個聲音又喊道。祝你們玩得盡興別忘了那兩條繩子喔!   上尉和安古斯丁納都不出聲,他們繼續玩牌,連個回應的手勢都沒有,顯然很專注於牌局。   山峰上的燈光消失了;顯然,北方的那批人準備離開了。在茂密的雪片下,紙牌已經濕透了,洗牌變得很困難。   現在,真是夠了!上尉一面說,一面把手中的牌扔在外套上。這場鬧劇演得夠久了!   他退到岩壁腳下,仔細將自己包裹在大衣裡。   東尼!他呼喚。把我的囊袋拿過來,順便拿點水給我喝。   他們還看得到我們,安古斯丁納說。他們從岩塊上還看得到我們!   可是,他明白蒙狄已經受夠了,便獨自繼續玩牌,彷彿牌局還沒結束似的。   玩斯科巴【譯註:scopa,一種紙牌遊戲】時,大家總是習慣大聲喊牌,儘管中尉只有自己一個人,他仍大聲喊牌,他左手拿牌,右手把牌丟在外套上,假裝在收回吃下的牌;雪下得這麼大,走在岩塊上的那些人,肯定無法看出中尉是自己一個人玩牌。   此時,一股可怕的冰冷感佔據了他,冰到骨子裡去。他彷彿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也動不了,也不可能再站起來了;就他記憶所及,他這一輩子從不曾像現在這麼不舒服過。岩塊上仍不時出現那批人的燈光;那些人仍看得到他。(在那華麗宮殿的窗邊,有一個弱小的身影:是他,是小安古斯丁納,他的臉色蒼白得有點兒誇張,他身穿一襲絨毛衣,領子是白色的花邊;他懶洋洋地把窗戶打開,傾身望著抓靠在窗邊的仙女,彷彿他跟她很熟,彷彿他有話要對她說。)   輸囉,輸囉!他仍努力喊著,希望被另一方的人聽到,可是他已經聲嘶力竭了。天哪,長官,您已經輸第二次了耶!   包裹在大衣裡的蒙狄,口裡緩慢地嚼食著東西,他現在專心看著安古斯丁納,且怒氣越來越消退了。   夠了,中尉,過來避寒吧,現在北方的那些人已經走了。   長官,您真是比我強太多了,安古斯丁納堅持演下去,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可是今晚,您的運氣不太好喔。為什麼您一直看著那上頭呢?為什麼您一直看著那山峰呢?難道您有點兒緊張嗎?   於是,在大雪之中,最後的濕紙牌從安古斯丁納中尉的手中掉落,他的手也無力地垂下來,垂在大衣旁,被閃爍的燈光照著。   中尉靠在一塊大岩石上,讓身體慢慢地往後傾,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睡意。(於是,在月圓的夜裡,由精靈隊伍所牽引的小轎子,朝向宮殿啟程。)   中尉,過來吃點兒東西嘛。天氣這麼冷,就算您沒食慾,多少總得勉強自己吃一點呀!上尉喊著,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憂慮。快過來避寒吧,雪就快停了。   此話不假:幾乎就在這一瞬間,飄落的雪片不再那麼濃密和沉重,天氣變得比較晴朗,而且藉著油燈的光線,已經可以隱約看到數十公尺外的岩石了。   而突然,在雪風暴的間隙之中,在非常遙遠的地方,竟出現堡壘的光暈。光暈的數目似乎數不清似的,宛如一座沉醉在古老狂歡會的魔幻城堡的光暈。安古斯丁納看到了那些光,他那僵凍的雙唇上,緩緩露出淺淺的微笑。   中尉!漸漸明白了的上尉又喊了。中尉,別管那些牌了,過來這裡吧,這裡吹不到風。   可是安古斯丁納望著那些光,而且事實上,他並不知道那些光是打哪兒來的,他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來自堡壘,或是來自某個遙遠城市,又或是來自他自己的那個空虛城堡。   或許就在此時此刻,堡壘平台上有某個哨兵,正巧往山峰這邊看,說不定就看到了山峰上的光點;距離這麼遙遠,那個無法攀爬的小山壁根本就無關痛癢,像是不存在似的。說不定此時正是卓柯在值勤,假如他當時有意願的話,說不定就隨同蒙狄上尉和安古斯丁納一起出發了。可是卓柯覺得這次的遠征很愚蠢:一旦證實不是韃靼人之後,對他來說,這次的任務不過是一份苦差事罷了,根本不值得去爭取。然而,就在此時此刻,卓柯也看到了山峰上閃爍的燈光,他開始後悔沒有一起跟去。原來,能夠贏得榮耀的地方,不只是在戰場上;現在,他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在那山上,處身於暴風雨的深夜之中。太遲了,機會已經和他擦身而過,他沒有及時抓住它。   喬凡尼.卓柯正舒舒服服地包在溫暖的大衣裡,不但睡得飽,也沒有全身濕透,他或許滿懷羨慕地望著遠方的燈火,然而此時的安古斯丁納卻全身覆蓋著雪,用盡最後的力氣,搓梳浸濕的八字鬍,仔細地把大衣覆蓋在自己身上,目的並非在於取暖,而是為了一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蒙狄上尉在他的藏身處錯愕地看著,他搞不清楚安古斯丁納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也想不起來究竟是何時見過類似的景象。   堡壘有一間房間裡,掛著一幅描繪賽巴斯汀王子臨終的舊油畫。畫中的賽巴斯汀王子受了致命傷,躺在森林中,靠在一棵大樹上,頭部微微往側邊傾斜,大衣的縐摺順服地垂在兩邊;這幅畫裡一點都沒有死亡的殘酷感;看著這幅畫的時候,不難看出畫者完完全全保留了王子的高貴和優雅。   結果現在的安古斯丁納,喔!他不是故意的,可是他竟然越來越像躺在森林中的賽巴斯汀王子;安古斯丁納並未像王子一樣穿著亮麗的盔甲,他身旁也沒有沾著鮮血的頭盔和折斷的寶劍;他倚靠在一塊大石頭上,而不是靠在樹幹上;照亮他臉龐的不是日落的餘暉,而是一盞微弱的燈火。然而安古斯丁納卻像極了賽巴斯汀王子,不但四肢的姿態一模一樣,大衣覆蓋的方式也一樣,連那種極度無奈的表情都完全相同。   因此,和安古斯丁納同行的上尉、中士,和所有其他士兵,由於比較壯碩且比較矯健,便顯得像一些大老粗。而雖然很不可思議,然而此時的蒙狄卻是由衷地羨慕他。   雪已經停了,大風在岩石之間呼呼地嘯著,颳起刺骨的冰冷旋風,使得燈罩內的微弱燭火搖曳不已。可是這陣風,安古斯丁納似乎沒有感受到:他一動也不動,倚靠在大石頭上,雙眼凝視著遠方堡壘的光暈。   中尉!蒙狄仍試著勸說。中尉!中尉!來吧!過來這裡吧;假如您待在那裡,您會受不了的,您會凍壞的。過來這裡吧。東尼搭了一個小棚子。   謝了,長官,安古斯丁納艱困地擠出這幾個字,而,因為說話太費力了,他便緩緩舉起一手,彷彿表示這不重要了,彷彿這一切只是胡鬧,僅此而已。(最後,精靈的領隊向他做了個權威的手勢,而安古斯丁納帶著一貫的冷漠表情,跨過窗台,優雅地坐上小轎子。魔幻的轎子輕輕晃動,準備啟程。)   接下來的幾分鐘裡,只聽得到大風的呼嘯聲。連在岩石下蜷縮在一起取暖的士兵們,都不再有興致開玩笑,而只是默默地對抗寒冷。   風停了一會兒,安古斯丁納稍微抬起頭來,緩緩扭動雙唇想要講話,可是只擠出了這幾個字:明天,必須要然後,什麼都沒了。只有這幾個字,而且微弱得連蒙狄上尉都沒有發現安古斯丁納有說話。   只有這幾個字,然後安古斯丁納的頭便往前垂下去,動也不動了。他的一隻手既白皙又僵硬,平放在大衣的縐摺上,雙唇合了起來,而且嘴上再度泛起一絲微笑。(就在小轎子準備出發的同時,他不再看他的朋友,而以一種既感到有趣又不免防衛的好奇心,把頭轉向前方,看著隊伍前進的方向。他就這麼在深夜裡遠離,高貴的模樣幾近超然。魔幻的小轎子緩緩曲折升上空中,越來越高,先變成一條模糊的細線,又變成一縷薄煙,直至消失無蹤。)   安古斯丁納,你想說什麼呢?明天必須要怎樣呢?蒙狄上尉終於走出來,用力地搖晃中尉的肩膀,希望叫醒他;然而他不過是弄亂了那些高貴的縐摺,真是可惜。還沒有任何士兵發現這件事情。   蒙狄發出陣陣咒罵聲,只有深淵颳起來的風聲回應他。安古斯丁納,你想說什麼呢?你還沒把話說完就走了;或許只是一件無聊而膚淺的事情,或許是一個荒謬的期望,或許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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