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韃靼荒漠

第14章   十三

韃靼荒漠 迪諾‧布扎第 3964 2023-02-05
  這難忘的一夜就這麼展開,大風颼颼颳著,掛燈晃來晃去地劃著,不尋常的軍號響著,倉猝腳步聲在走廊裡迴盪著,而從北方飄來的雲朵,奔向崎嶇的山峰,留下一些破碎殘片,它們絲毫不停下腳步,因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在呼喚它們。   一聲槍響就夠了,只不過是一聲槍響,就讓整個堡壘都甦醒過來。多年來,這裡只有寂靜還有一些總是注意著北方、希望聽到戰爭聲音的人這寂靜太漫長了。現在,有人開了一槍用的是制式的藥粉和那顆三十二克重的鉛製子彈這裡的人開始交頭接耳,彷彿這就是預兆。   誠然,即使是今天晚上,除了幾個士兵之外,也不會有人談論心中所想的那件事情。軍官們寧可隻字不提,因為這正是他們的希望所在。就是因為有韃靼人,他們才會建蓋這座堡壘,就是因為有韃靼人,他們才會把大半輩子都耗在這裡,就是因為有韃靼人,哨兵們才會日以繼夜像機器人一樣來回走著。有些人每天早上以新的信念灌溉這份希望,有些人則把它隱藏在內心深處,還有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擁有這樣的期望,他們以為自己早就把它遺忘了。可是沒有人有勇氣談論這件事;這樣似乎不太好,好像坦露了自己最真切的想法,軍人羞於這麼做。

  目前為止,不過就是有個士兵死了,和一匹來路不明的馬而已。在面向北方的大門,也就是發生不幸的那個大門,現在正熱鬧,而儘管這樣是違反了規定,但是杜隆克現在也在那裡,他因為不知將受到何種懲罰而焦慮不已;那原本應該是他的責任,他不該讓拉薩里脫隊,回來點名時,他就應該要立即察覺事有蹊蹺才是。   現在,連馬帝少校也來了,他急著想展現他的權威和能力。他的表情相當奇怪,令人難以捉摸,甚至會讓人以為他在微笑。顯然,他已經很清楚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且他指派在這個碉堡值勤的蒙塔納中尉,去收拾拉薩里的屍體。   蒙塔納是一個不起眼的軍官,是堡壘裡資格最老的中尉;要不是因為他手上戴了一顆大鑽石戒指,和因為他是西洋棋高手的話,大概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他無名指上的那顆鑽石真是夠大,而能以西洋棋打敗他的人真是少,但是一站到馬帝少校面前,他就會不由自主地發抖,而連像找人去收拾屍體這麼簡單的差事,都足以讓他驚慌失措。

  不過他運氣不錯,因為馬帝少校看到杜隆克上士站在角落,便叫他:   杜隆克,既然您待在這兒也沒事做,您就負責帶隊吧!   他就只這麼說,語氣再自然不過了,彷彿杜隆克是隨便哪個士官一樣,和這個事件一點兒瓜葛都沒有;馬帝根本沒辦法直接指責他,他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說不出話來;他比較喜歡用調查來整他,因為調查的質詢是冰冷的,一旦寫成了報告,小錯也會被塗描成大過,而且最後幾乎都會受到嚴懲。   杜隆克也不多加反應,他回答:是的,營長。立刻前往大門後面的空地。不久之後,小隊靠著油燈的微光走出堡壘:帶頭的是杜隆克,接著是四個抬著擔架的士兵,和另外四個以備不時之需的武裝士兵,以及走在隊伍最後面的馬帝少校本人,他披著一件褪色的短披風,他的指揮刀在地上拖著。

  拉薩里仍然維持倒下去時的姿勢,臉朝地面、雙手向前伸。當他撲倒時,他斜掛在肩膀上的槍,卡到兩塊岩石的中間,直立叉著,看起來相當奇怪。拉薩里跌倒時,弄傷了一隻手臂,使得軀體在冰冷之前流出一小攤血,在一塊白色石頭上形成一片漬跡。那匹神祕的馬消失了蹤影。   杜隆克彎下腰來檢視屍體,並伸手似乎想抓他的肩膀,可是他忽然往後一退,彷彿他突然想起這麼做會違反規定。   把他抬走,他以低沉而不悅的音調命令士兵。不過先取下他的槍械。   一名士兵蹲下來解開槍帶,並把油燈放在礫石上、很靠近死者的地方。拉薩里還來不及完全闔上眼皮,而油燈的光線透過那道細細的眼縫,使眼白微微反光。   杜隆克!一直都待在黑暗處的馬帝少校叫他。

  長官,有何吩咐?杜隆克立正答道;士兵們也停止不動。   這是在哪裡發生的?他是在哪裡脫隊的?少校說話時故意把音拉長,彷彿是因為無聊才問的。是在噴泉那邊發生的嗎?是有大石頭的那邊嗎?   是的,長官,在大石頭那邊。杜隆克答,不再多說。   那麼沒有人看到他偷跑嗎?   沒有人,長官。杜隆克說。   在噴泉那邊,是吧?當時天色很暗嗎?   是的,長官,相當暗。   杜隆克立正又等了一下,然後,因為馬帝不再說話了,他便吩咐士兵們繼續幹活兒。其中一個士兵試著把槍帶解開,可是那個環扣太緊了,很難解開。拉起槍帶時,那士兵感受到了屍體的重量,那重量簡直不成比例,彷彿死者是鉛塊一般。   把槍取下來後,那兩個士兵小心地把屍體翻過來,讓他躺著。現在就可以看到完整的臉了。嘴巴是閉著的,而且沒有表情,只有雙眼是僵直半開著,也不再像剛才那樣反映油燈的光線,就只是給人死亡的感覺。

  正中眉心嗎?馬帝發現在鼻梁上方,有一小處凹陷,便問道。   長官,您說什麼?杜隆克沒有聽懂。   我說,他是正中眉心嗎?馬帝因為不得不重複一次,很不耐煩地說。   杜隆克提起油燈,照亮拉薩里的臉孔,也看到了那一小處凹陷,並直覺地伸出一隻手指,彷彿想去觸摸一下。不過,他很快又不安地把手縮回來。   我想是的,長官,就在那裡,額頭的正中央。(他既然對這屍體這麼有興趣,他幹嘛不自己過來看看呢?幹嘛盡問一些蠢問題呢?)   那些士兵看出杜隆克的尷尬,只敢低著頭幹活兒;其中兩名士兵抬屍體的肩膀,另兩名則抬屍體的雙腳。因為他的頭沒有人扶,所以往後垂著,那模樣非常可怕。嘴巴雖然已經僵硬,卻幾乎張開了。

  是誰開的槍?馬帝又問,他依然站在黑暗處。   可是此時,杜隆克根本無暇顧及少校。他忙著處理屍體。   扶一下他的頭!他生氣地命令,彷彿死者就是他自己一樣。   然後,由於發現馬帝剛說了話,杜隆克便立刻端正姿態。   真是抱歉,長官,我剛才正在   我剛才問說,馬帝少校又說一次,而且他故意加重每個字的音,以顯示他之所以如此耐心,完全是為了死者之故,我剛才問說,是誰開的槍?   他叫什麼名字?你們知道嗎?杜隆克低聲問士兵。   馬戴立,其中一人說:馬戴立.喬凡尼。   馬戴立.喬凡尼。杜隆克高聲答道。   馬戴立少校自己複誦了一次。(這個名字對他並不陌生,他應該是射擊比賽的得獎者之一。指導射擊項目的正是馬帝,而他都會記得表現優異的人的名字。)是不是那個外號叫阿黑的?

  是的,長官,杜隆克依然立正回答:我想其他人的確是叫他阿黑。長官,您是知道的,弟兄之間   他說這話時,幾乎是以道歉的語氣,簡直像在表示馬戴立是無辜的,假如別人把他叫做阿黑,也並不是他的錯,沒有理由為此處罰他。   可是少校並未想到處罰的事情,這種想法甚至根本沒在他腦海裡浮現。   赫!好個阿黑!他驚嘆道,透露出一絲滿意。   杜隆克以不諒解的眼神,看著他的正面,且明白了:是啦,是啦,他心想:你這個王八蛋,乾脆頒個獎給他好了,因為他殺夥伴殺得好。這就是所謂的正中紅心,對吧?   對,這就是所謂的正中紅心。馬帝此時此刻就是這麼想的(而且阿黑開槍時,天色已經很暗了。他的狙擊手,個個都是好樣的)。

  此時,杜隆克由衷憎恨少校。是啦,是啦,他想,你乾脆大聲說你很高興算了。拉薩里死了,關你什麼屁事!去恭喜你的阿黑呀,去幫他蓋個紀念碑呀!   而事實上確實如此。少校顯得非常泰然,他大聲而愉悅地說:   是呀,這個阿黑,槍法挺準的呀!他話裡的意思彷彿是:拉薩里還以為自己夠精明,他以為阿黑的槍法不準,這個拉薩里,他竟以為自己可以逃過一劫嗎?那麼現在他總該知道他是個多麼優秀的槍手了吧。至於杜隆克呢?他或許也希望阿黑會射偏吧(然後這一切,說不定以幾天的關禁閉就可以解決了)?啊!是呀!少校又接著說,他似乎完全忘了面前有個死者。這個阿黑,真是個神槍手!   然而,最後他終於住口,而杜隆克也得以轉身,監督士兵們如何把屍體上擔架。他已經被平放在擔架上,臉部以軍用毯子蓋住,只有雙手露出來,那是一雙農夫的大手,彷彿仍具有生命的紅潤和血液的溫暖。

  杜隆克把頭撇了一下。士兵們把擔架抬起來。   長官,可以啟程了嗎?他問。   不然您還想等誰?馬帝冷冷地回答;現在,他已經感受到杜隆克對他的恨意,他著實大吃一驚,而且決定要加倍奉還給他,且再額外加上他身為上級的鄙視。   走!杜隆克發號施令。   其實,他應該說起步走,可是他覺得這樣子講簡直有如褻瀆。現在,他看著堡壘的圍牆,看著牆脊上的哨兵,他們被油燈的反光隱約照耀著。在這些圍牆後面,在一間小房間裡,擺著拉薩里的床鋪,那裡有一只小箱子,裡面放著他從家鄉帶過來的東西:一張聖圖、兩束玉米、一個打火機、一些彩色手帕、四個便服用的銀釦子,那些釦子是他祖父遺留給他的,可是他在堡壘不曾有機會使用。

  那個長枕頭可能還保存了拉薩里的頭形,和拉薩里兩天前起床時一模一樣。而且,應該還有一小瓶墨水杜隆克在心裡面這麼想,他連獨自思索時都是那麼一絲不苟一小瓶墨水和一支鋼筆頭。這些東西全都將放到一個小包裹裡,寄到他家,附加上一封中校的信。其他由政府提供的東西,自然將移交給另一名士兵,包括那件備用襯衫。不過他漂亮的制服和他的槍,都不會移交給別人:槍和制服將隨他一起下葬,因為堡壘自古以來就是這麼規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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