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兩年以後的某夜，卓柯在他堡壘的房間裡睡覺。已經無消無息又過了二十二個月，他一直很耐心等待，彷彿命運必定會特許他一點兒好運似的。然而，這二十二個月可是很漫長的，可以做不少事情了：二十二個月足以建立一個新家庭，足以讓孩子誕生，甚至開始牙牙學語了，足以在雜草叢生的荒地蓋起一棟大房子，足以讓漂亮的女人人老珠黃、無人問津，足以使某種病痛，即使是潛伏期很長的病痛，開始準備（而此時，此人卻繼續無憂無慮地活著）緩慢消耗人的肉體、潛伏一陣子，令此人以為已經康復，然後再更劇烈地發作，磨蝕掉最後的希望，而且還能有充足時間把死亡這回事淡忘，有充足時間讓此人的兒子能夠重拾歡笑，以及晚間和天真爛漫的女孩子，一起沿著墓園旁的街道散步。
相反地，卓柯的人生彷彿停止了似的。同樣的一天、一模一樣的事件，重複了千百次，一點都沒有往前踏出半步。時間的長河從堡壘流過，從牆上拂過，從塵埃和碎石掃過，從階梯和鉸鏈滑過，可是在卓柯身上一點兒痕跡也沒留下；它還沒能夠把他捲入它的漩渦之中。
假如卓柯沒有作這個夢的話，這一夜也會跟其他夜沒什麼兩樣。他夢到自己又變成一個小孩子，深夜裡站在一扇窗戶前。
他看到在房子加固牆的那一端，有一座華麗的宮殿，月光使它的牆面潔白明亮。小卓柯的目光，完完全全被吸引到高處的一扇狹窄窗戶上，窗戶上方頂著一個大理石的天蓋。月光從玻璃窗穿透進來，照射在一張桌子上，桌上擺著一張桌布、一個花瓶，還有一些小象牙雕像。而我們所看到的這一些東西，會讓人聯想到後面的黑暗處，應該是一個很寬闊的大廳，而且這個大廳之後還有無盡的大廳，全部都放滿了珍奇寶物，而且整個宮殿正熟睡著，那是一種只有富裕且快樂的人，才瞭解的深沉、得意夢境。卓柯心想，假如能夠住在這種大廳裡，假如能隨時在裡面隨意逛上好幾個鐘頭，並永遠都能發現新寶藏，該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呀。
此時，在他所處的窗台和那個美麗宮殿之間大約相隔二十多公尺開始有一些輕巧的形體飄浮在空中，很像是一些小仙女，她們身後拖著長長的細紗，在月光下顯得絢麗多彩。
儘管卓柯在真實生活中不曾見過這樣的生物，但她們在夢境裡出現，並不使他感到驚訝。她們在空中緩慢地繞呀繞著，不斷輕拂那扇漂亮的窗。
從她們的大小來研判，她們似乎是來自於那座宮殿的，不過因為她們一點都沒有注意到卓柯，也不飛近他的房子，令卓柯感到很不高興。難道連小仙女也不眷顧平凡的小孩，而只關心那些幸運的人嗎？可是那些幸福的人卻連看也不看它們一眼，而只在絲質的帳頂下熟睡著
噗嘶噗嘶卓柯靦腆地呼叫了兩、三次，希望引起那些小仙女的注意，儘管他在內心深處知道這是沒有用的。事實上，確實沒有小仙女聽到他的呼喚，沒有任何一個仙女接近他，連多靠近他窗台一公尺的也沒有。
可是這些神奇的精靈突然伸出類似手的東西，抓靠在對面窗台的邊上，而且輕輕敲著玻璃，彷彿在呼叫某人一般。
過了一會兒，一個柔弱的身影出現了。喔！比起那個巨大的華麗窗台，這個身影多麼細小呀，而卓柯認出那是安古斯丁納，他也是個小孩子。
安古斯丁納的臉色蒼白得有點兒誇張，他身穿一襲絨毛衣，領子是白色的花邊，他對於這場無聲的小夜曲，似乎一點都不感到高興。
卓柯心想，安古斯丁納就算是基於禮貌，也應該會邀請他和這些小精靈一起玩耍才是。然而並不是這樣子的。安古斯丁納似乎沒有看到卓柯，而當卓柯喊安古斯丁納！安古斯丁納！的時候，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安古斯丁納反而懶洋洋地把窗戶打開，傾身望著抓靠在窗邊的仙女，彷彿他跟她很熟，正有話要對她說。仙女比了一個手勢，而卓柯看到這個手勢指的方向，是一個很遼闊的地方，一片荒涼，就在房子前方。在這個地方，大約離地面十多公尺之處，有一小列精靈正朝這裡前進，抬著一個小轎子。
那小轎子的本質顯然和她們一樣，也飄著細紗和羽飾。安古斯丁納還是那一貫的面無表情，看著它前進；顯然，那個小轎子是為了他而來的。
不公平的感覺刺傷了卓柯的心。為什麼安古斯丁納能享有一切，而他卻什麼都沒有？若是別人也就算了，可為什麼偏偏是安古斯丁納，那個驕縱又狂傲的傢伙！卓柯看了看別的窗戶，看看是否能找到其他人幫他說句公道話，可是他誰也看不到。
終於，那個小轎子停了下來，就在窗戶前面搖晃著，然後所有精靈躍身一跳，全都圍在他身旁，形成一個跳動的圈環；她們全部都面對著安古斯丁納，態度並不是畢恭畢敬的，而是帶著一種深切的好奇，甚至有點兒惡意。那小轎子被放下之後，就懸浮在半空中，彷彿有無形的細線吊著一般。
突然之間，卓柯所有的嫉妒心都消失了，因為他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他看到安古斯丁納直挺挺地站在窗邊，雙眼直視著小轎子。對，這一夜，仙女使者特別前來接他，然而是有特別任務的呀！這個小轎子是為了行走一段漫長的路途，而他天亮時不會回來，隔夜也不會回來，接下來也不會回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宮殿的大廳正在苦苦等待它們的小主人，一雙女性的手，小心翼翼地關上被逃脫者掙開的窗戶，而所有其他的窗戶都會一一關上，以把淚水和失落，庇護在黑暗之中。
這些剛剛還顯得很友善的精靈，原來不是來和月光玩耍的，她們並不是來自芬芳花園的天真仙女，她們其實是來自陰間。
其他小孩可能會大哭，可能會叫他們的媽媽，可是安古斯丁納卻不害怕，他平靜地和這些幽靈交談著，彷彿在把一些必須說明的條件講清楚。那些幽靈緊靠在窗前，宛如一條泡沫彩帶，她們互相推擠著，擠向小安古斯丁納，而他則點頭示意，好像在說：好，好，就這麼辦了。最後，那個最先抓靠在窗邊的精靈，她或許是隊長，做了一個權威式的手勢。安古斯丁納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跨過窗台（他似乎變得和幽靈一樣輕巧），坐上小轎子，像王爺一樣盤著雙腿。幽靈隊伍在漫舞的細紗當中離開，奇幻轎子輕輕晃著。
隊伍於是成行，幽靈們在房子的加固牆旁迴轉了半圈，然後緩緩升起，準備飛向月亮。為了繞這個半圈，那小轎子也接近了卓柯的窗戶，大約相距只有幾公尺的地方。卓柯揮舞著雙手，希望喊出最後的道別：安古斯丁納！安古斯丁納！
卓柯那死亡的朋友終於回過頭來，凝視了他幾秒鐘，卓柯覺得他眼神中透露的那份深沉，出現在這麼小的孩子身上，實在太沉重了。可是安古斯丁納的臉孔，逐漸泛起一絲得意的微笑，彷彿他和卓柯知道很多幽靈們不知道的事情；這是他最後一次想開玩笑，也是他最後一次有機會表示，他，安古斯丁納，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這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呀，他彷彿在說：實在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小轎子啟程之後，安古斯丁納也不再看著卓柯了，他轉過頭去，看著前方，看著隊伍前進的方向，眼神中帶著一種既感到有趣又不免防衛的好奇心。他的模樣，彷彿是初次試玩一個新的玩具，儘管他一點都不在乎，可是基於禮貌，他不能拒絕。
他就這麼在黑夜裡離開，高貴的樣子幾近超然。他一眼都沒有多看他的宮殿，沒有看身下的地方，也沒有看其他房子，沒有多看這個他曾經居住過的城市。整個隊伍在空中緩慢曲行著，越來越高，變成一條模糊的細條，又變成一縷薄煙，然後就消失了。
窗戶依然開著，月光仍然照耀著繼續沉睡的桌子、花瓶和象牙小雕像。在這間房子裡，另一間房間的床上，在蠟燭的火光下，說不定躺著一個失去了生命、長得很像安古斯丁納的小身軀；而他應該也穿了一件有花邊領子的絨毛衣，僵固而蒼白的唇上掛著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