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事情就是演變成這樣，而且可能很久以前就已成定局了，或許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的那一天，當卓柯和奧堤茲在高原邊際，第一次看到正午豔麗陽光下的堡壘的那一天。
卓柯決定留下來，牽絆住他的，除了一股欲望之外，還有別的東西，若光只是英雄的理想，或許尚不足以使他下這麼大的決心。就目前而言，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高貴的事情，一件正確的事情，他也很驚訝，覺得他比自己想像中的還優秀。必須再過幾個月，當他驀然回首時，才會發現牽絆著他的事情是那麼可悲。
或許軍號會響起，或許會聽到戰士們的軍歌聲，或許北邊會傳來令人擔憂的消息，但假如只有這些，那麼卓柯依然會離開；可是他已經習慣了這裡一成不變的生活，他有他身為軍人的虛榮心，他也漸漸對這裡單調的圍牆產生情感。以值勤的單調程度來說，四個月便已足以誘他落入圈套。
從前，他覺得換班值勤真是一件令人無法忍受的差事，可是如今他已經習慣了；漸漸地，他越來越能拿捏那些繁瑣的規定、得宜的表達方式、上級的古怪脾氣、各個碉堡的地形、哨兵的位置、吹不到風的角落、軍號的語言。他從熟悉這一切的過程中，獲得一份特殊的喜悅，士兵和下屬們對他的讚許，也讓他更加有成就感；連杜隆克都發現卓柯非常認真且嚴謹，而且幾乎要開始喜歡他了。
他的同袍也成了一種習慣：他現在對他們的瞭解是如此深入，因此連他們在私底下都不會說他的壞話，而到了晚上，他們會花很長的時間，一起聊著城裡發生的大小事情，距離這麼遙遠，連芝麻小事都會令人大呼小叫。那張舒服而耐用的桌子、士官餐廳那座日夜不熄的溫馨壁爐，全都成了習慣；還有那個殷勤的勤務兵，一個叫做傑駱尼莫的老實傢伙，也漸漸學會留意他的特殊要求。
他也習慣了偶爾和墨瑞一起去最近的小鎮散步；騎馬要整整兩個鐘頭才會到，路上要穿越一段狹窄的山谷，不過他現在對那段路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那裡有一間酒吧，終於可以看到幾張新面孔，有人會準備豐盛的饗宴，也可以聽到豪放女人的笑聲。
他也習慣了在堡壘後面的平原上，騎馬盡情奔跑，習慣了同袍之間的競賽、休假的午後、晚間冗長的西洋棋賽，而且常常是卓柯在眾人的歡呼之下贏得棋局（不過奧堤茲上尉曾對他說：一向都是這樣的，起先，新來的人總是贏。什麼事情都是這樣的，這會讓人以為自己真的很厲害，可是這只不過是新不新的問題罷了，別人總有一天會摸清我們這一套，然後突然有一天，我們就一無是處了。）
卓柯也習慣了他的房間、夜間安靜的閱讀時間、他床上方天花板那隻長得像土耳其人頭像的壁虎、逐漸變得親切的蓄水池滴水聲、他床墊被他身體壓出的凹陷形狀；頭幾天顯得冷硬的棉被，如今已變得柔軟又舒適，當他準備關掉那盞燈，或把書本放到床頭櫃時，動作已經有如直覺般精確。他現在很清楚該怎樣移動身體，早上在鏡子前該怎樣刮鬍子，才會在適當的角度下，讓光線剛好照亮他整個臉，該怎樣把壺裡的水舀到臉盆裡才不會灑到地上，該怎麼稍微按一下鑰匙，才能打開抽屜那個難搞的鎖。
他習慣了雨季時，木質門的嘎啦聲、平常月光從窗戶照射進來的那一點，和夜裡月光移動的路徑，以及他樓下的房間，每天夜裡到了一點半整，當尼可羅西中校右腿的舊傷神祕地復發時，中校必定會醒來，並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的聲音。
這些事情從此成為他的一部分，假如必須離開它們，他會感到捨不得。然而，卓柯並不知道這一切，他並沒有去思索離開所可能帶來的痛苦，也沒有想到堡壘的生活一天天蠶食著他的生命，每一天都一模一樣，且飛快消逝著。昨天和前天好相像，他說不出兩者有什麼不同；到後來，三天前發生的事情，或二十天前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都變得一樣遙遠了。如此，時間在他不知不覺中溜走了。
不過，目前的他，既自負又無憂，在一個清澈而冰冷的夜裡，正站在第四碉堡的平台上。因為天氣很寒冷，哨兵們不斷來回走著，他們的腳步刮得地面的雪冰吱吱作響。天上的月亮潔白無瑕。堡壘、岩石、北邊的石礫山谷，全都浸泡在美妙的光圈裡，連北邊遠方的那層霧幔都顯得燦爛輝煌。
樓下，在碉堡內的值夜軍官房間裡，燈光仍然未熄，燈火緩緩搖曳著，使得影子在牆上舞動。稍早，卓柯提筆，準備給瑪莉亞回信，她是他朋友法蘭的妹妹，也說不定是他未來的妻子。可是，才寫了兩行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站了起來，走上屋頂眺望。
碉堡位於整個堡壘的最低處，它的方位相當於山谷最低窪的地方。這裡圍牆上的門，是從前兩國交界的關卡。厚重的巨大鐵門，早就不知封鎖多久了。新碉堡的值勤小隊每天都是由一扇小門進出，它的寬度頂多能讓一個人通過，由一名哨兵守衛。
這是卓柯第一次被派到第四碉堡值勤。他才一走到戶外，就望著右方山谷那些突出懸垂的岩石，它們全被覆蓋了一層冰霜，在月光下閃爍不已。
天上的風開始送來一些小雲朵，並拂動卓柯的大衣，也就是那件對他意義深遠的新大衣。
他平靜地凝視前方橫在平原上的岩石，凝視這令人難以捉摸的北方盡頭，而他大衣的下襬則像旗幟一樣噼啪作響、激烈擺動著。這一晚，卓柯覺得自己站在平台邊緣、華麗大衣迎風擺動的模樣，真是驕傲又威風到了極點。在他身旁的杜隆克，縮在一件厚長軍衣裡，連個士兵都不如。
杜隆克呀，卓柯故意假裝不好意思地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可是我覺得今晚的月亮，好像比平常的大很多呀？
報告長官，我並不覺得有比平常的大。杜隆克說：在堡壘這裡，總會讓人有這種感覺。
說話聲的回音很大，彷彿空氣是玻璃一樣。杜隆克看卓柯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就沿著巡察道走過去，以滿足他監督勤務的熱切渴望。
剩下卓柯單獨一人，他幾乎感到快樂。他對於自己決定留下來感到很自豪，他很高興看到自己可以為了一個遙遠且不確定的目標（或許在內心裡，他自我安慰地認為自己就算要離開，也還多的是時間，不急於現在），而放棄眼前一些微不足道的享樂。
他彷彿覺得或難道只是一種希望？覺得他是為了一些高貴而偉大的理想才留下來的，不過這也可能只是短暫的延期而已，反正又沒有什麼損失。他的時間那麼多。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事物似乎都在等他。他哪需要匆忙呢？甚至是女人，這些曼妙而遙遠的尤物，他也把她們想像成未來的一部分，彷彿是他命中注定的福份一樣。
他眼前的時間多麼充裕呀！光是一年就讓他覺得無止無盡了，而且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它們似乎綿延成一長串，永遠看不到盡頭，它們宛如一份寶藏，完好如初而且源源不絕，讓人覺得即使稍微浪費一點點也沒有關係。
此時沒有人對他說：喬凡尼．卓柯，小心哪！儘管他因為根深蒂固的幻覺，而以為生命用之不竭，其實他的青春已經開始流失了。可是此時的卓柯不知時間為何物。就算他可以像神仙一樣長命百歲，他還是不會瞭解的。而今天實際上他的生命既單純又正常，只不過是一個渺小的人類生命罷了，猶如蜉蝣，生命中的春秋用手指頭都算得出來，而且可能還沒充分發揮就已走到盡頭了。
我的時間多麼充足呀！他心裡想。然而，他聽說過有些人到了某個階段（真是奇怪的說法），就開始等待死亡的到來，死亡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東西，現在根本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卓柯一邊想，一邊露出微笑，此時，由於寒冷，他開始走動。
在這個地方的圍牆，是沿著山谷的坡度建蓋的，形成錯綜複雜的台階和平台。在月光的照耀下，卓柯看到在他上方，有一些站在不同台階的哨兵，他們的身影在白雲襯托下顯得極黑，機械式的步伐刮得結冰的地面嘎嘎作響。
離卓柯最近的這個哨兵，大約站在相距十多公尺的一個平台上，他只倚靠著牆壁不動，沒有像其他哨兵那樣怕冷而來回走著，他好像睡著了。不過卓柯聽到他以低沉的聲音在唱歌，唱的是一首單調憂鬱的歌曲。
歌的內容是一串字（不過卓柯聽不清楚），以單調的旋律相連，可無止盡地唱下去。值勤時，說話是絕對禁止的，唱歌就更嚴重了。
卓柯應該要處罰他才對，但想到今夜的寒冷和孤寂，就不忍心再處罰他。於是他便往下朝那個平台走去，並一邊咳嗽，以警告那名哨兵。
那個人轉過頭來，看到長官來了，立即站挺，卻沒停止唱歌。卓柯火冒三丈：難道這些士兵竟以為可以對他沒大沒小嗎？他一定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那名哨兵立即感受到卓柯威脅性的態度，而儘管長年累月下來，堡壘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士兵與指揮官之間，並不需要交換口令，但哨兵仍不禁嚴謹了起來。他緊握著槍桿，以堡壘裡士兵們獨特的音調問：口令？口令？
卓柯停了下來，頓時迷失了方向感。他距離那名哨兵大約不到五公尺吧，在明亮的月光下，他不但清楚看到這名士兵的臉孔，而且看到他的嘴是緊閉的，但歌聲並沒有停止。那麼，這聲音到底是哪裡來的呢？
由於哨兵仍處於警戒狀態，卓柯一邊思索這件怪事，一邊機械式地說出口令：奇蹟。
悲慘。那哨兵把槍托放回地面，答道。
交換完口令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片巨大的寂靜，飄揚在寂靜空中的呢喃歌聲，顯得比剛才更大聲了。
終於，卓柯弄懂了，他不禁從腳到頭打了個冷顫。是水，沒錯，是遠處山巔瀑布的水，流到附近岩石間的潺潺聲音。在水花之間穿梭的風、各式神奇的回音，以及流水在石頭上的種種拍打聲，共同形成了猶如人語的聲音，不停地說著、訴著：說著我們日常生活的話語，說著一些我們彷彿聽得懂，卻永遠聽不清楚的話語。
所以唱歌的不是那名士兵，不是某個怕冷、怕懲罰且有感情的人，而是那座充滿敵意的山巒。
多麼悲哀的誤會呀！卓柯心裡想，或許一切都是如此，我們總以為圍繞在我們身邊的，都是一些和自己相像的生物，但其實，只不過是一些說著不同語言的冰霜和石頭罷了；我們正打算向一位朋友打招呼，可是又無力地把手垂下來，微笑也消失了，因為我們發現這裡就只有我們自己一個人而已。
風使得卓柯的華麗大衣瘋狂舞動著，而灰藍色的影子也在雪地上，像旗幟一樣飛舞著。那哨兵立正不動。月亮前進著、前進著，雖然速度緩慢，但片刻都不停歇，急著邁向明天。喬凡尼．卓柯的心臟在他胸膛裡咚咚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