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韃靼荒漠

第10章   九

韃靼荒漠 迪諾‧布扎第 3120 2023-02-05
  堡壘的平台是白色的,就像北邊荒漠和南邊山谷一樣白。白雪把平原完全覆蓋住,在圍牆上形成一條薄薄的白花邊,沿著屋簷無聲地滑落;偶爾,雪堆從峭壁崩落,沒有什麼理由,就這麼一大團墜入冒煙的深淵,發出巨大聲響。   這並不是今年第一次下雪,而是第三、四次,這表示已經過了好幾天了。   我覺得我好像是昨天才到堡壘一樣。卓柯說。   事實上確實如此。感覺好像是昨天一樣,然而,時間並沒有停下它的腳步,它依然照著它不變的速度飛逝著,對每個人一視同仁,快樂人的時間沒有比較慢,不幸者的時間也沒有比較快。   既不快,也不慢,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聖誕節已經遠去,至於新年,它來的時候,也為人們帶來幾分奇特的希望。喬凡尼.卓柯已經準備收拾行李。現在就只差形式上的健康檢查,一旦萬事俱全之後,如馬帝營長曾答應他的,他就可以離開了。他不斷對自己說,這是好事,回到城裡後生活就簡單多了,生活會比較有趣,甚至比較快樂,然而他並不高興。

  一月十日左右的晚上,他走到堡壘的最高一層樓,去軍醫的辦公室找他。軍醫的名字是斐迪南.羅韋納,他已經五十多歲了,擁有一張虛腫而聰明的臉孔,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他穿的不是制服,而是穿著行政官員的深色長衣。他坐在辦公桌前,面前擺著一疊書和文件;不過,儘管卓柯幾乎是有點兒唐突地走進這間辦公室,他卻一眼看出這位軍醫無所事事;他靜靜不動坐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東西。   這個房間的窗戶面向內操練場,一陣陣規律的步伐聲從下面傳上來,因為天色已暗,站崗的哨兵準備開始換班。從這扇窗戶,可以看到對面牆壁的一角,天空祥和得不可思議。兩人互相打招呼,卓柯馬上就發現軍醫對他的情形瞭若指掌。   當烏鴉築巢的時候,燕子便離開。羅韋納一邊打趣地說,一邊從抽屜裡拿出一疊印刷的表格。

  醫師,您或許不知道,不過我是誤被派來這裡的。卓柯說。   年輕人,每個人都是誤被派來的呀,醫生以悲哀的語氣,暗諷自己。連那些留下來的人也是。   卓柯不是很懂他的話,所以只微笑而已。   喔!我並不是在責怪您呀!你們年輕人不留在這裡墮落是對的,羅韋納又說:在城裡那邊,機會可多了。有時候,我也會想呀,假如我也可以就好了   為什麼?卓柯問:難道您不能申請調派嗎?   醫生揮了揮手,彷彿卓柯說的話非常荒謬。   要我申請調派嗎?   然後他開始大笑。   我在這裡都待了二十五年了,年輕人,太晚囉,這種事情應該早一點想。   他或許希望卓柯繼續反駁他,不過由於卓柯閉口不語,他便直接辦正事:他請卓柯坐下,請他把自己的姓名說清楚,以便填寫在標準表格的正確欄位。

  很好,他說。您的心臟有點問題,是嗎?您的身體無法負荷這種高度,是嗎?這樣您覺得可以嗎?   我覺得這樣很好,卓柯說:關於這方面,您應該最清楚該怎麼做。   既然如此,假如我幫您開一份病後休養的假單呢?醫師一副曖昧的語氣說。   多謝您了,卓柯說:不過我不想弄得太誇張。   隨您高興。這樣的話,就不開假單了。我在您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沒這麼嚴謹。   卓柯沒有坐下來,反而走到窗邊,不時看著樓下雪中的士兵隊伍。太陽才剛剛下山,圍牆之間蒙上一層灰藍色的陰影。   你們有一半以上的人,大約待三、四個月就走了。醫師以相當悲傷的語氣繼續說,他現在也籠罩在陰暗之中,真不明白他怎麼還能寫字。我也是,假如時光還能倒退的話,我一定跟你們一樣不過,畢竟也滿可惜的。

  卓柯無心聆聽他說話,因為他全神貫注看著窗外。於是,他彷彿看到內操練場的土黃色圍牆,高高伸往水晶般的天空,在他們頭頂上,然後超越他們的頭頂,又再更高,變成一些孤立的塔樓、一些覆蓋著白雪的傾斜圍牆、一些騰在空中的廣場和小碉堡,全都是他從前不曾看過的。一道來自西面的光線仍照耀著它們,使得它們神祕閃爍著,像是一個外人難以進入的世界。卓柯覺得堡壘是如此複雜和龐大,這是他從不曾有過的感覺。他看到一扇面向山谷的窗戶,(或是一個槍眼?)它的高度實在驚人。那裡應該有許多他不認識的人,或許還有像他一樣的軍官,或許他們可以成為好朋友。他看到那棟建築物的幾何形影子,映在鄰近的碉堡上,他看到屋頂與屋頂之間,吊著細細的通道,沿著圍牆有一排緊閉的奇怪的門,有一些被封住的舊養鴨塘,和一些被歲月磨圓了的尖頂。

  他看到,在操練場深處的燈光和火炬之間,有許多魁梧而驕傲的士兵拔出他們的刺刀。在白雪的襯托之下,他們形成黑色的隊伍,動也不動,彷彿是鋼鐵打造似的。他們看起來俊美極了,宛如化石一般,此時響起一陣軍號聲。清澈的樂聲響徹天際,激昂而亮麗,直入您心田。   你們都一個接一個的走,羅韋納在黑暗中自己碎碎念著。到最後就只剩下我們這些老人囉。今年   樓下內操練場上,軍號聲響起,那是一種充滿人性而鏗鏘有力的清澈聲音。每個音符都磅礴著戰士的豪氣。當樂聲停止後,空中留下一片無法言語的美,一路飄揚到醫師的辦公室裡。現在安靜得可以聽到士兵鞋跟劃在冰上的刮聲。三個極美的音符劃破天際。   你們幾個當中會有誰呢?醫師繼續抱怨。安古斯丁納中尉是唯一的一個。就算是墨瑞,我猜他明年也不得不回城裡養病。到最後,連他也會開始生病的

  墨瑞?   卓柯只能這樣回應,為了顯示他有在聽。   墨瑞?生病?他只聽到最後幾個字,所以這麼問。   喔!不是啦,醫師說。這只是一種比喻。   儘管窗戶關著,還是可以聽得到上校急促的腳步聲。在黃昏的光芒下,士兵們的刺刀形成一排銀色的條紋。此時遠方傳來軍號的樂聲,距離無法估計,或許是剛才樂聲的回音,到現在才從迷宮般的圍牆傳回來。   醫師沉默了。然後一邊起身,一邊說:您的證明我寫好了。我現在拿去給少校簽名。   他把文件摺起來,放在一個文件夾裡,從衣架上拿起他的軍大衣,和一頂大毛皮帽子。   中尉,您要跟我一起來嗎?他問道:您到底在看什麼呢?   上哨的分隊已經放下他們的槍枝,一小隊一小隊地各自前往堡壘的各區域。他們在雪地上行進,步伐是無聲無息的,不過空中飄著管樂的聲音。然後,儘管顯得很不真實,但是已經被暗夜掩蓋了的圍牆,又慢慢往天空升起,而它們被白雪覆蓋的最頂端,開始與白雲分離,形狀像蒼鷺一般,航向浩瀚的星空。

  卓柯的腦海中,開始浮現他家鄉的回憶,那是蒼白的景象,雨中喧鬧的街道、石膏雕像、潮濕的地窖、淒涼的鐘聲、疲憊而扭曲的臉孔、無盡的午後、滿是灰塵的天花板。   可是,在這裡,山巒的深夜即將降臨,山巒的雲朵在堡壘上方竄著,宛如奇蹟的預兆。而在北邊,在圍牆後面的那一片北原,卓柯感到自己命運就在那裡。   醫師已經走到門口了。   醫師,醫師,卓柯幾乎喃喃自語地說。我很好。   我知道呀,醫師答說:您在想些什麼呢?   我很好,卓柯重複說著,他幾乎快不認得自己的聲音。我很好,而且我想留下來。   留在這裡?留在堡壘?您不想離開了嗎?您是怎麼啦?   我不知道,卓柯說。可是我不能離開。

  喔!羅韋納走過來。假如這不是開玩笑的話,我還真是高興呢!   我不是開玩笑,卓柯感到自己的興奮轉變成一種沉痛,很接近極樂。醫師,把這文件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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