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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

韃靼荒漠 迪諾‧布扎第 3951 2023-02-05
  現在已經是三更半夜了。卓柯坐在碉堡裡一間空無一物的房間裡,他差人送來了紙筆和墨水。   親愛的媽媽,這是他這封信的開頭,他寫完之後,馬上就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在這個陌生的堡壘裡,遠離他的家鄉,遠離他熟悉的一切美好事物,現在這裡只有他一個人,燈光之下沒有旁人,但他感到很安慰,因為他至少不用再掩飾自己。   當然,和其他軍官在一起的時候,他必須像個男子漢大丈夫,一起和他們開懷大笑,一起講一些軍中笑話和黃色笑話,而且這些笑話一個比一個低級。除了母親之外,他還能向誰吐露實情呢?而這一夜,卓柯的心聲,卻不是一個勇敢軍人的豪情壯志,他心中的苦悶,說不定會讓紀律森嚴的巴斯提尼堡壘蒙羞,說不定其他軍官聽了還會嘲笑他,因為他心中盡是旅途奔波的倦怠感、這些陰森圍牆的壓迫感,以及身邊無窮的孤寂感。

  我趕了兩天的路,抵達這裡時已經累壞了,這就是他要寫的,而且到了這裡之後,人家告訴我,如果我想離開,我隨時可以回到城裡。堡壘裡很無聊,附近一個村落也沒有,這裡毫無娛樂,而且死氣沉沉的。這就是他要告訴他母親的。   可是卓柯很瞭解他的母親:此刻她一定正在思念著他,而且她心中最大的慰藉,就是想像自己的兒子現在生活過得很愉快,身邊圍繞著一群好友,而且,說不定,還有紅粉知己相伴呢!她一定想像他現在過得既滿足又愜意。   親愛的媽媽,卓柯寫了。我前天抵達這裡,一路上非常順利。堡壘非常雄偉壯觀唉!怎能讓她知道這裡的圍牆是那麼荒涼,在這裡的氣氛像是被懲罰和被放逐,這裡的人既陌生又怪異。他不但沒有照實寫,反而寫:這裡的軍官非常熱情歡迎我。連營長都對我很好,還說我假如想回到城裡的話,隨時都可以離開。但儘管如此,我

  或許就在此時此刻,他母親正在他房間裡走來走去,在他那間空蕩蕩的房間裡,打開某個抽屜,整理著他的一些舊衣服、書本或書桌;她一定已經收拾了不只一次了,但她在收拾他房間的過程中,似乎可以重溫兒子在家時的那段時光,彷彿他會像往常一樣,在晚餐之前回家。卓柯彷彿可以聽到母親焦急碎步的熟悉聲音,那種總是在為某人操心的焦慮腳步聲。他怎麼忍心加重她的擔憂呢?假如他現在就在她身邊,在同一間房間裡,兩人一同坐在家中那盞燈旁邊,那麼沒問題,卓柯一定會一五一十地說給她聽,而且她根本就用不著擔心,因為最艱苦的一切都已過去了,現在他就在她身旁。可是像現在這樣,相隔這麼遠,又只能寫信聯絡,怎麼妥當呢?假如和她一起,在老家慈祥平靜的氣氛下,坐在爐火前,那麼他一定會把馬帝少校的油嘴滑舌,和杜隆克的瘋狂怪癖,毫不保留說給她聽!他一定會告訴她,他同意在這裡多待四個月有多麼愚蠢,而且母子倆八成會把這當成笑柄,開心地自我嘲弄一番。但是相隔這麼遠,哪裡有辦法呢?

  但儘管如此,卓柯寫道:我覺得,為了自己也為了我的前途,在這裡再待一陣子可能會比較好而且這裡的弟兄都對我很好,勤務很單純也很輕鬆。可是至於蓄水池的滴水聲、與奧堤茲上尉的相遇,以及那貧瘠的北方地帶呢?難道不需要讓母親知道這裡的紀律有多麼嚴苛,和現在身處的這個碉堡有多麼荒涼嗎?不,就算對自己的母親也不能說實話,就算是對她,也不能招供出縈繞著自己心頭的深層恐懼。   在城裡,家裡的那幾個大鐘現在一定陸陸續續響十下,它們各有各的音色,大鐘響時會使碗櫥裡的玻璃杯子略微震動;廚房裡會傳來一陣大笑聲,街巷的另一邊,則可以聽到陣陣鋼琴聲。透過一個狹窄得幾乎像是槍眼的窗戶,卓柯從目前坐的地方,就能看到那塊荒蕪的北方平原;不過,以現在這個時間,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漆黑。羽毛筆頭開始有點鈍了。儘管外頭伸手不見五指,儘管風在窗戶之間颼颼吹出詭異的聲響,儘管在碉堡裡,微弱的光線被巨大的黑影所侵蝕著,空氣又濕又冷,但卓柯寫道:大致上,我很高興,而且過得很好。

  第四碉堡有一個鬧鈴,從晚上九點到隔天天亮的每個半點都會報時,第四碉堡位於山谷的最右方,也就是右側圍牆的盡頭。小鬧鈴報時之後,盡處的哨兵會呼叫他鄰近的哨兵;就這樣一人傳一人,一直傳到圍牆的另一個盡頭,從這個碉堡傳到那個碉堡,在整個堡壘裡傳開來,也沿著每個據點傳開來,夜半裡可以聽到士兵們的口令聲:立正!立正!哨兵們的語氣裡,一點熱情也沒有,他們只是以一種奇怪的音調,機械式地重複喊著罷了。   喬凡尼.卓柯穿戴整齊躺在小床上,他被一股越來越洶湧的昏沉所侵襲,不時聽到來自遠方的口令聲。亦徵!亦徵!亦徵!他能聽到的只有這些。口令聲越來越大聲,從他上方經過時再大聲不過了,隨即往另一邊離去,聲音逐漸減弱,直到近乎聽不見。兩分鐘之後,它又回來了,它被最左邊的小堡壘,有如回聲一樣又送了回來。卓柯聽到它又以一種緩慢而規律的步調傳回來。亦徵!亦徵!亦徵!只有當口令聲由他統領的哨兵,傳到他的正上方時,他才能聽清楚口令的正確字眼。但是,很快地,那個立正!再度變得模糊不可辨識,聲音越來越微弱,一直傳到那一頭的山腳,最末端的哨兵那裡。

  這個口令聲從堡壘的巡察道,一路傳到卓柯出發的那個地方,這樣的來回傳遞,卓柯一共各聽到四次。到了第五次的時候,卓柯只隱約聽到一陣模糊的聲響,令他短暫驚跳了一下而已。他突然想到自己身為指揮官,打瞌睡似乎不太妥當;軍中的規定是,只要穿戴整齊就可以打個盹,但堡壘裡幾乎每一位年輕軍官,可能是自認瀟灑吧,他們都整晚不睡覺,就只是看書、抽雪茄,或甚至一個勁兒到處串門子、打撲克牌。卓柯剛才向杜隆克詢問了一些事情,杜隆克也告訴卓柯,身為堡壘裡的軍官,最好是不要睡覺比較好。   可是,卓柯還是感到昏昏沉沉的,他躺在那張小床上,在煤油燈的光暈之外,當他正在思索著自己的人生時,突然感到睡意降臨。而此時,就在這一夜裡喔!假如他事先知道的話,或許就不想睡覺了就在這一夜裡,他的生命開始無可補救地流逝。

  在這之前,他總是盡情地享受著青春年華,當年紀還小的時候,時間這條路彷彿是永無止盡的,時間流動得既緩慢又輕鬆,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時間在流動。這條路上的每個人都悠閒走著,好奇觀望身邊的一花一草,也實在沒有必要匆忙或慌張,因為背後沒有人趕你,前面也沒有人等你,你的同伴們都無憂無慮闊步前行,不時停下來玩耍。大人在他們的家門口,向你做出友善的手勢,並且面帶微笑、似有所指地向你指著地平線;因此,你的心開始澎湃激昂、產生一些英雄式的美好理想,於是你因為期待美好事物的到來,而嚐到甜蜜的感覺,只要再走一會兒就到了;沒錯,目前是還看不到它們,不過可以肯定,且非常肯定地說,總有一天一定會見到它們。   還很遠嗎?不,只要穿越了那邊底下的那條河,再越過那片綠色原野就到了。其實,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算是到了呢?這些樹木,這些草原,這棟白色的房子,不就是我們要尋找的東西嗎?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彷彿就要點頭說是了,而且也想在此駐留。可是又聽到有人說,再走下去,還有更好的地方,於是我們又欣喜上路。

  就這樣,每個人都充滿希望,追尋著自己的人生大道;每一天都漫長而平靜,天上太陽豔麗高照,而且夜晚降臨時,太陽彷彿依依不捨地離開。   可是,走到某個地步時,我們幾乎出自本能似地回頭,且看到身後已經有一扇門關了起來,不可能再往回走了。於是,我們便感到有什麼東西變了,太陽似乎不再像從前那樣固定不動,它迅速移動著;哎呀!才一眨眼的光景,太陽已經朝地平線的盡頭奔去,我們也發現,蔚藍天空中的雲朵不是固定不動的,而是爭先搶後地逃離,模樣如此匆忙;我們瞭解到歲月不饒人,總有一天會走到這條路的盡頭。   走到某個階段時,一扇沉甸甸的門在身後閤上了,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關閉並上了鎖,我們根本來不及回頭。可是,此時,喬凡尼.卓柯正無知而香甜沉睡著,他就像小孩子一樣,睡覺時帶著微笑。

  還要再過很久,卓柯才會瞭解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將會像是一次大甦醒。他會非常不解地看一看四周;然後他將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他會看到一些比他更早甦醒的人,慌張地向前跑,並努力超越他,為了比他更先抵達。他將聽到時間的節拍,急促敲打著生命。站在窗台邊的,已經不是原先的微笑面容,而是些呆板而冷漠的臉孔。而假如他向他們詢問還有多少路要走,他們還是會指向地平線,但是這次,已完全失去了方才的善意和喜悅。此時,他也看不到他的同伴了,其中有一個已經精疲力盡落在後面,另一個已經遠在前方,變成一個極小的影子了。   人們會說,過了這條河,再走個十幾公里就到了。但事實上,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每一天都變得越來越短促,同行的同伴越來越稀少,窗台上站的盡是些面目可憎而臉色慘白的人,他們都搖著頭。

  就這樣,直到卓柯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了,放眼望去,彷彿看到一片靜止、鐵青色,而汪洋無盡的大海。此時,他已經很累了,沿路房子的窗戶大多都已關閉,偶爾還能看到幾個人,但他們都帶著絕望的表情:最美好的事物,都已被拋在身後遙遠的地方,而當初他經過時卻渾然不自知。喔!如今要回頭已太遲了,在他背後,還有一大群人,心中懷著相同的憧憬,尾隨著他而來,不過在這條蒼白而荒涼的路上還看不到他們。   現在,卓柯正在第三碉堡裡熟睡著。他作了個好夢,正微笑著。這是幸福世界的美好事物最後一次在夜裡進入他的夢境中。可惜他沒辦法看到他自己的處境,因為他終究會走到這樣的一天,走到路途的終點,卡在鐵青色大海的岸邊,頭上頂著一片灰色而單調的天空,附近一間屋子也沒有,一棵樹也看不到,一個人影也瞧不著,連一撮草叢都找不到,而且想不透這樣的路自己已經走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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