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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

韃靼荒漠 迪諾‧布扎第 4055 2023-02-05
  兩天後,卓柯首次被指派到第三碉堡值勤。晚上六點鐘,七個分隊已經在內操練場上整整齊齊排好隊了:其中三隊在堡壘本地值勤,其他四隊則前往外圍碉堡。第八分隊已先行出發,因為他們駐守的是新碉堡,距離這裡有很長一段路。   杜隆克上士在這個堡壘留守很久了,他帶來了即將前往第三碉堡的二十八人,再加上一名軍號兵,總共是二十九人。他們全都隸屬於第二連,也就是以奧堤茲上尉為首的連,同時也是卓柯被分派到的單位。這一隊人馬由卓柯負責帶隊,他拔出他的指揮刀。   這七個準備上哨的分隊整齊一致地排開,而堡壘的指揮官中校則按照慣例,透過窗戶望著他們。七個分隊黑色的身影,襯著操練場的黃色土地,挺好看的。   圍牆上方的天空被風吹掃得很乾淨,潔亮無瑕,夕陽的餘光橫跨過天際。這是一個九月的夜晚。堡壘的副司令尼可羅西中校,正越過參謀處的大門;腿上的舊傷使他走路時一跛一跛的,他拄著他的軍刀走路。這天,身材巨大的蒙狄上尉也在值勤人員之列,他負責視察:他粗獷的聲音喊出口令,所有士兵一起亮出他們的槍枝,擦出一陣鏗鏘響亮的金屬聲。接著是一片寧靜。

  於是,七個分隊的軍號,一個接著一個,分別鳴出啟程的旋律。這就是巴斯提尼堡壘著名的銀號,銀號上繫著金紅色相間的絲質飾帶,帶上繡著一個大徽章。它們清澈的聲音響徹雲霄,撼動著士兵們靜止不動的刺刀,那聲音帶著一點兒銅鐘的味道。士兵們看起來有如雕像一般,他們很軍事化地面無表情。不,他們才不像是要去站那枯燥的崗;他們這種英雄式的眼神,簡直會讓人以為他們即將要赴沙場抗敵。   最後一個音符在空中懸掛了許久,被遠方的圍牆送了回來。士兵們的刺刀繼續閃耀了一會兒,在天空下顯得光彩奪目,然後沉回行列裡,光芒逐漸消逝。上校已經不在窗台旁了。   七個分隊分別前往各自的目的地,步伐聲在這個迷宮似的堡壘裡迴盪著。

  一個小時之後,喬凡尼.卓柯已經站在第三碉堡上層的平台上,他就站在前一晚他看北方的地方。昨天,他像是來這邊的一個過客。但現在,他是這裡的主人:接下來的二十四個小時當中,這整個碉堡和方圓一百公尺內的圍牆,全都由他一個人當家。碉堡內有四名砲兵隨時待命,他們負責控制兩座大砲,大砲的口徑是指向山谷的深處;碉堡的巡察道上部署了三名哨兵,另外,沿著圍牆右方每隔二十五公尺就有一名哨兵,整個圍牆一共有四名。   在杜隆克上士的監督下,下哨士兵的交接儀式精準無誤地完成了,杜隆克是規章制度的專家。他在這個堡壘已經待了二十二年,現在,他可說是定居在這兒了,即使是放假期間也不離開堡壘。說到堡壘的各個角落,沒有人比他更熟;軍官們常常在夜裡,看到他正在巡視那些一點兒光線都沒有的地方。當他值勤時,絕對沒有哨兵敢把槍枝暫放一旁,他們也絕對不敢倚靠牆壁休息,他們甚至儘量不停下腳步,因為只有在特殊情況才可以停下來;杜隆克整個晚上都不睡覺,他靜悄悄地在巡察道上穿梭著,往往使哨兵嚇得跳起來。口令?口令?哨兵們緊抱著步槍問說。闊達。杜隆克答道。葛雷哥立歐。哨兵說。

  在自己管轄的碉堡裡時,幾乎所有軍官和士官們,都不會拘泥於規章制度,士兵們都已經認得他們的長相,規規矩矩地交換口令似乎顯得很無聊。士兵們只有在遇到杜隆克的時候,才會一板一眼地遵守規矩。   杜隆克並不高大,他瘦瘦的,有著一張小老頭的臉孔,留著光頭;他很少開口說話,即使對同袍也不多語,而每當有自由活動的時間時,他也寧可獨自一人悶悶研習音樂。他對音樂有一種狂熱;也因此軍樂隊長艾斯賓納中士,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有一把漂亮的手風琴,不過幾乎不曾演奏過,然而仍然有人聲稱他是手風琴的箇中好手;他以前學的是和聲學,有人說他寫過好幾首軍事進行曲。可是,事實上,大家對詳情都不清楚。   他休息時習慣吹口哨,就算他值勤時也吹口哨,其實也無傷大雅。他頂多就是會沿著圍牆巡一巡,眺望著北方的山谷,天知道他在找什麼。現在,他在卓柯的身邊,指出那條夾在峭壁之間、通往新碉堡的山徑給他看。

  瞧!那是下哨的分隊。杜隆克一邊說,一邊用右手的食指指著,可是,黃昏的光線太微弱了,卓柯什麼都沒看到。中士搖了搖頭。   怎麼啦?卓柯問道。   怎麼啦?我說照這樣下去不行啦,杜隆克答道。我老早就說過了,這樣太扯了!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兒啦?   照這樣下去不行啦。杜隆克又說。他們應該先到新碉堡換班,可是上校偏不要。   卓柯張口結舌看著他:難道杜隆克膽敢批評長官?   上校呢,杜隆克既篤定又嚴肅地說出這些話,一點都沒有轉變態度的樣子,就他的立場而言,他一點都沒有錯。可是從來就沒有人告訴他事情的危險性。   危險?卓柯問,他心想從堡壘到新碉堡的這段便道,這麼偏僻荒涼,能有什麼危險發生呢?

  很危險,杜隆克又說了一次。這個地方這麼暗,遲早有一天會出事情的。   那該怎麼辦呢?卓柯基於禮貌便問,其實他對這整件事情沒什麼興趣。   從前,中士說,他好高興終於有機會展現他的知識。從前,新碉堡比堡壘提早兩個小時交接。而且都是白天交接,連冬天也一樣;而且口令制度也比較單純。進入碉堡有一個口令,當天站崗及回到堡壘也有一個口令。這樣只需要兩個口令。當下哨的分隊回到堡壘時,這邊的哨兵還沒有交接,所以口令仍然有效。   對,我懂。卓柯喃喃說,他已經不想再聽了。   可是後來,杜隆克繼續說:他們怕了。他們說,讓這麼多知道口令的士兵,流落在堡壘的管轄範圍之外,太危險了。他們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士兵叛變的機率,總是比軍官叛變的機率來得大。

  是沒錯噢!卓柯也認同這樣的說法。   於是,他們就說:讓指揮官一個人知道口令就好了。因此現在,他們在交接三個小時前就先離開堡壘。拿今天來說好了。派往新碉堡的分隊,於五點十五分出發,到那邊剛好六點整。這支分隊離開堡壘時並不需要口令,因為有軍官負責率領。進入碉堡時,必須要知道昨天的口令;而這個口令,只有領隊的軍官知道。碉堡的交接一旦完成之後,今天的口令就開始生效,而且這個口令也是只有軍官一個人知道而已。這樣的情形會持續二十四個小時,直到上哨的分隊來交接為止。明天晚上,當士兵們回到這裡的時候(他們大概六點半左右就到了,回程的路比較好走),堡壘這邊的口令就又不一樣了。所以,這樣又再需要一個口令。因此領隊的軍官必須記住三個口令,也就是進去時的口令、站崗時的口令,以及回來時的口令。如此大費周章,只為了不讓行走時的士兵知道口令為何。

  我呢,我就說,杜隆克繼續說著,一點都不擔心卓柯是否有專心聽他說話,我呢,我就說,假如只有軍官一個人知道口令,而萬一他在路上遭遇什麼意外,那麼士兵們怎麼辦?他們也沒辦法強迫他說出口令呀。他們也沒辦法回到出發點,因為,到了這個時候,碉堡的口令已經改變了。怎麼都沒有人去想想這個問題呢?而且,既然他們這麼在意保密的問題,他們為什麼沒有想到,這樣的制度需要三個口令,不但比原來多出一個,而且這個口令早在二十四小時之前,就先流通出來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們都不得更換這第三個口令,不然這支分隊就沒法回到堡壘裡了。   可是,卓柯不以為然,大家都認得他們,不是嗎?大家都看得出他們就是下哨的分隊呀!

  杜隆克看了看卓柯。   報告長官,他略帶些微優越的口吻說:這是不可能的。堡壘有堡壘的規矩,假如沒有口令,任何從北邊來的人,不論是誰,都不得擅自進入堡壘。   可是,卓柯說,他開始對這種一絲不苟的規矩感到不耐煩,難道不能給新碉堡一個專屬的口令嗎?先完成交接,然後再只讓軍官一人知道回程的口令。這樣士兵們就一點都不知道了嘛。   當然,杜隆克簡直像勝利般地脫口而出,他彷彿早就料到卓柯會提出這樣的意見。   這大概也是最好的辦法了。但如此一來就必須修改規定,必須要立一條法律。修改後的規定應該是(杜隆克開始以朗誦理論的音調說):口令之有效期限為二十四小時,自某次交接至下一次交接為止;堡壘及其附屬建築物,期間將只有乙個口令。要明文規定:其附屬建築物。這樣就一目了然,不會有混淆或爭議。

  可是,從前,卓柯一開始沒有很專心聽,便問:不是先在新碉堡完成交接嗎?   是沒錯呀!杜隆克高聲說,接著又改口:報告長官,是的。這個新制度才實施兩年而已。以前的制度比現在的好很多呢。   杜隆克沉默了下來;卓柯滿懷恐懼地看著他。在堡壘待了二十二年之後,這個人還剩下什麼?杜隆克是否還記得,在這個世上,依然有成千上萬像他一樣的人,但他們不用穿制服、可以自由在城裡遊走,而且到了夜晚,可以隨意決定是否要上床睡覺、去戲院,或去酒館?不,只要看著杜隆克,就知道他已經不記得還有其他人,就知道,對他來說,世上只剩下這個堡壘和那些可憎的規定。杜隆克已經忘了年輕女孩的聲音是何等甜美,他也忘了花園、溪流,或翠綠樹木是什麼模樣了,他只記得分散在堡壘附近的那幾叢灌木和枯樹而已。杜隆克確實也是往北邊的方向看去,但他的心態和卓柯的心態完全不同;他嘛,他是凝視著通往新碉堡的小徑、壕溝和壕溝的外護牆,他仔細掃視著可能出現人影的通道,而一點都不在乎那些蠻荒的岩石,或那神祕的三角形平原,更無視於那些飄過黃昏夜空的白雲。

  隨著夜晚的降臨,卓柯再次興起逃離的念頭。為什麼他沒有馬上離開此地呢?他自責著。為什麼他就這樣落入了馬帝的圈套呢?現在,他不得不在這裡再待上四個月,四個月耶,一百二十個枯燥乏味的日子,而且其中有一半的時間,都將耗在圍牆上站崗。他彷彿覺得自己身處於異族的國度、一個冷酷而無情的世界。他看了看周圍,認出了杜隆克,杜隆克正靜靜不動地看著哨兵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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