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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

韃靼荒漠 迪諾‧布扎第 4186 2023-02-05
  從城裡寄來的裝有卓柯中尉衣物的包裹,終於到了堡壘。包裹裡包括了一件最新款的大衣,高雅得不得了。卓柯把大衣穿上,然後,透過房間裡的小鏡子,仔仔細細端詳自己。這件大衣彷彿是他與遠方家鄉,唯一的具體牽繫。他心裡得意地想,這下子每個人都會對他目不轉睛,因為這件大衣的料子實在太好,剪裁也太棒了。   他心想不該糟蹋這件衣服,不該穿著它於夜間在堡壘潮濕的圍牆上值勤。而且到了堡壘才第一次披上它,甚至是不好的預兆,因為這彷彿意味著,除了堡壘值勤之外,沒有更好的場合穿它。然而,不好好炫耀一番,他又覺得很不是滋味,因此儘管現在天氣還不冷,他想至少一路穿到營隊上的裁縫師那裡,買一件普通款式的大衣再說。   於是,他離開房間,走下樓梯,只要光線足夠,就盡情欣賞自己優雅的身影。隨著卓柯走下階梯,越來越接近堡壘的中心,這件大衣似乎也越來越失去它一開始的風采。卓柯發現,穿著這件大衣時,自己就是沒有辦法很自在;對他來說,這件大衣是一個陌生的東西,不過就是能引人注目罷了。

  這就是為什麼,他很高興從樓梯和走廊過來的這一路上,都沒遇到什麼人。後來,終於遇到一位上尉,他向他回禮,但也沒多看他一眼。連偶爾遇到的那幾名士兵,也未曾盯著他看。   他走的階梯,是一個螺旋狀的階梯,這階梯就刻建在一面圍牆中心裡,而他的腳步聲,在他上方和下方迴響著,彷彿還有別的人一起走一樣。大衣精緻的尾垂一路飄逸著,不時擦碰到長滿了白霉的牆壁。   卓柯就這樣到了地下室。沒錯,裁縫師傅浦多希摩的工作室,確實是位於地下室。平常天氣好的時候,透過靠近天花板的一扇通風窗,會有一道微弱的日光照射進來,不過,這一晚,工作室裡的人已經把燈點起來了。   長官,您好。營隊上的裁縫師傅浦多希摩,一看到卓柯走進來,就這樣向他打招呼。

  在這間大房間裡,有燈光照明的區域寥寥無幾:有一個小老頭在一張桌子上寫字,長板凳上則有三名年輕學徒在做活。周圍有好幾十件制服、外套和大衣,它們像是了無生趣的死刑犯一樣,鬆弛地掛在那裡。   您好,卓柯說:我想做一件大衣,不要太貴的,只要能讓我撐四個月就行了。   請容我看一看。裁縫師帶著好奇又防備的笑容說了,他一把拉起卓柯大衣一端的下襬,拿到光線下細看;他的軍階只是中士,不過由於身兼營隊上的裁縫師傅,因此他似乎擁有某種特權,使得他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對長官畢恭畢敬的。好布料,他繼續說:真是好我猜這一定花了您不少銀子吧;他們那些在城裡的人,可一點都不馬虎嘿!   他以行家的眼神,從頭到腳端詳了一遍,然後搖了搖頭,使得他那豐滿而紅潤的臉頰,搖晃了一下。

  不過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領口那麼低,不太像軍人穿的衣服呀。   現在,大家都是穿這種款式的,卓柯以驕傲的口吻說。   低領口或許很合流行,裁縫師傅說:可是流行可不關我們這些軍人的事。對我們來說,所謂的流行,就是軍中的規定,而規定說:大衣頸子旁的領口,高七公分。長官,您看我待在這個洞穴裡,大概以為我是個一文不值的小裁縫師吧。   怎麼會呢?卓柯說。一點都不會,正相反呢。   您大概以為,我是個一文不值的小裁縫師。但是有很多軍官很讚賞我的手藝,連城裡都有,而且都是一些有頭有臉的軍官呢。我在這裡,只不過是暫時性的。他說這話時,特別加重最後這幾個字,彷彿它們是整句話的重點。

  卓柯不知該說什麼。   我隨時準備要離開這裡,浦多希摩繼續說:要不是上校不肯放我走喂!你們這些人,有什麼好笑的呀?   在陰暗處,確實傳來三名學徒偷笑的聲音;現在,他們已經把頭低下來,異常認真地幹活兒。小老頭兒繼續寫字,無視於剛才發生的一切。   到底有什麼好笑?浦多希摩又問。你們這些小子太皮了。總有一天,你們會自食惡果。   是呀,卓柯說:有什麼好笑的呢?   都是一群蠢蛋,裁縫師說,別理他們。   就在此時,從樓梯間傳來一陣腳步聲,來了一名士兵。樓上有人要浦多希摩去一趟,是服飾店的中士要找他。   長官,失陪了,裁縫師說:這攸關服務的口碑。我去兩分鐘就回來。他跟著士兵上去了。

  卓柯坐下來,準備等他回來。師傅一離開,那三個學徒就把手邊的活兒放下。小老頭終於把頭抬起來,起身一跛一跛走到卓柯身旁。   您聽到他說的話了嗎?他指的是剛剛出去的裁縫師,他以一種奇怪的腔調問道:您聽到他說的話了嗎?長官,您知道他在這個堡壘已經待多少年了嗎?   不我不知道   長官,十五年啦!整整十五年啦!可是他還是那套老話:我只是暫時待在這裡,我隨時準備離開   在學徒的那一桌,有人忍不住笑出來。這大概是他們習以為常的嘲笑話題。小老頭根本沒理會學徒的笑聲。   可是,其實呀,他永遠也不會離開這裡。他、這裡的指揮官上校,還有很多其他人,都會在這裡待到翹辮子為止;這是一種病,長官,您可得小心一點呀,您還是個新人,您才剛到這裡,趁現在還來得及,可要小心一點呀

  小心什麼?   就是只要一可以,就趕快離開這裡,小心不要染上他們的瘋狂。   我只在這裡待四個月,卓柯說:我一點都不想留在這裡。   中尉,還是要小心一點,小老頭說。是費里摩上校先開始的。我還記得很清楚,十八年前,他一開始是說,有大事情要發生了。對,他說的是大事情,他用的就是這個字眼。他老認為這個堡壘很重要,比其他堡壘都重要得多,而且相信城裡的人什麼都不懂。   他說話的速度很慢,慢到字與字之間都有停頓的寧靜。   他老相信這個堡壘很重要,而且一定會發生什麼事。   卓柯笑了。   會發生什麼事?難道您是說戰爭嗎?   誰知道?說不定正是戰爭。   荒漠的另一邊對我們宣戰?

  荒漠的另一邊,很有可能噢。小老頭肯定地說。   可是那邊有誰呢?誰會來攻打我們呢?   您問我,我問誰呀?當然不會有人來。可是上校研究過地圖,他說韃靼人仍然在那裡,他說有一批從前戰士遺留下來的後裔,一直在那個區域裡亂竄。   在黑暗裡,三個學徒發出傻笑聲。   他們還在這裡等呢,小老頭接著說:譬如說上校呀、史狄強上尉呀、奧堤茲上尉呀、中校呀,每一年都有可能發生什麼事情,就這樣,一直等到他們被迫退休   他在這裡打住,把頭偏向一邊,彷彿想聽清楚什麼一樣。   我好像聽到腳步聲。他說。   其實是他自己弄錯了。   我什麼都沒聽見。卓柯說。   浦多希摩也是!小老頭說:他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中士,一個營隊上的裁縫師傅罷了,可是他卻變得和他們一樣。他也在等,就這麼等了十五個年頭不過,我看得出來,中尉,您不太相信呀,您都不說話,因為您認為這些都只是胡說八道而已。您小心一點啊,他幾乎用哀求的語氣又說:您可得聽我這一次,假如您受了他們的擺佈,到最後,您就會像他們一樣,也留在這裡;我光從您的眼神就看得出來呀。

  卓柯不發一語,他覺得對這樣的一個小人物說自己的真心話,似乎有損軍官的尊嚴。   那您呢?他問。您擔任什麼工作呢?   我?小老頭說。我是他哥哥,我留在這邊,是為了和他一起做活兒。   他哥哥?您是他哥哥?   對,小老頭微笑說:我是他哥哥。從前,我也是軍人,後來我弄斷了一條腿,就只能幹這一行了。   地下室裡一片寂靜,卓柯卻聽到自己的心跳,猛力咚咚作響。所以,連這個窩在地下室算帳的小老頭,這個黑暗而卑下的小人物,也期待一個英雄式的命運嗎?卓柯看著他的雙眼,對方卻無奈而憂鬱地搖了搖頭,彷彿在對他說,是的,真的是無藥可救了;他似乎在說,我們天生就是這個樣子,而且永遠不會有康復的一天了。

  或許是因為在樓梯的某處,有人把門打開了,所以現在可以聽到遠方有人在說話,一路穿透圍牆傳過來,模糊而不可辨識出處;偶爾,聲音停止,留下一片死寂,然後又再出現,就這麼起起落落,宛如堡壘正在平穩呼吸一般。   現在,卓柯懂了。他凝視著掛在牆上那些制服,和它們隨著燭火搖曳的影子,他想到就在此時此刻,上校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裡,悄悄開啟了面向北方的那扇窗戶。他很確定,此時此刻,在這個因秋天和夜晚黑暗而顯得更加憂傷的時刻,堡壘的指揮官正往北方眺望著,看著山谷的那漆黑深淵。   就是那片北方的荒漠,蘊藏著他們一生的大好冒險機會、蘊藏著每個人一生至少有一次的那種奇蹟時刻。就是這種隨著時間而越來越渺茫的模糊可能性,讓這些優秀的人,把他們生命中最精華的歲月,統統斷送在這裡。

  他們並沒有融入一般人的生活,沒有分享大家日常生活的喜悅,沒有走向平凡的人生;他們肩併肩,一同懷抱著相同的夢想,但是從來不談論這個夢想,或許是因為他們自己沒有意識到,又或許只因為他們是軍人,礙於面子不願說出口。   杜隆克或許就是這樣子吧;杜隆克應該就是這樣。杜隆克一板一眼地守著每一條規定,精準得像數學一樣,他對自己背負的責任義務感到驕傲,而且自以為這樣的人生便已足夠。可是,假如有人跟他說:你以後一輩子都是如此,一成不變,一直到最後都是這樣子了,那麼他一定也會有如當頭棒喝。不可能,他會說:一定會發生一些不同凡響的事情、一些非常榮耀的事情,使自己能說:現在,就算一切都完了,我也甘願了。   卓柯知道了他們單純的祕密後,感到很放心,他心想這不關他的事,他只不過是個冷眼的旁觀者而已。感謝老天爺,再過四個月,他就可以永遠離開這裡。這座老堡壘的模糊誘惑力,已經徹底瓦解了。他現在心中就是這麼認為。可是為什麼這個小老頭,還是用這種曖昧的眼神盯著他看呢?為什麼卓柯突然想要吹吹口哨、喝喝小酒,和出去透透氣呢?難道是為了向自己證明,自己確實很自由、很安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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