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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午夜吉他 嚴沁 20432 2023-02-04
  窗外的雨是那麼大,大得連嘆息的興致都提不起,好好的一個禮拜天,只能坐在窗前發呆了!   能做的事已做完。之穎洗了頭,幫淑怡切好菜,又把洗衣機裏的衣服洗好、烘乾,還有什麼可做的呢?星期天不做功課,安息日,是不是?雨聲比吉他聲更大,彈起來沒情調,做︱嘿!把韋皓叫來!   之穎從客廳的門衝進大雨裏,剛吹乾的頭髮又濕了,運動衫、牛仔褲上都是雨水。她本來想跑去愛蓮家的,既然都已濕了,不跑也罷,淋個夠吧!   她慢慢散步似的走到愛蓮家門口,她也沒考慮到這一身水會弄髒文家客廳,推開門,老實不客氣地走進去。愛蓮和她母親正坐著看電視,看見之穎的模樣,她們好半天都出不了聲。   之穎,妳怎麼了?掉到淡水河裏了嗎?愛蓮吃驚地跳起來,這麼大的雨妳到那裏去逛了?

  只是從我家走到妳家!之穎不在意地抹一把臉上的水珠,我想打個電話!   去打吧!愛蓮搖搖頭,若是打給韋皓,妳可以在門口大聲叫我替妳打!   是啊!愛蓮母親也說,打完電話快回去烘乾衣服,否則會生病的!   又不是紙紮的,淋一場就會病。之穎不以為然,我叫韋皓來,就是要在雨中散步!   淋雨?愛蓮笑著問。   淋雨能解悶氣!之穎抓起電話。   接電話的正是韋皓,這個永遠在動的男孩正悶得慌,電話裏傳來的聲音是那麼稚氣。   之穎嗎?妳知道我快要窒息了嗎?我家這邊的雨好大,大得一點空氣都沒有。妳那邊呢?他叫。   你以為我在臺南?之穎笑了,你那邊和我這邊有什麼不同?韋皓,你來嗎?

  去妳家?現在?他問,大雨使他猶豫。   現在不來今天就別來了。之穎的話像命令。他們之間太熟,之穎又太直率,她完全不掩飾自己,她也不考慮韋皓心中的感覺,只不過一場雨,你也怕了?   怎麼這樣說呢?我說不來了嗎?韋皓委屈。   那麼立刻來,我們可以來一次雨中行!之穎說,限妳一個鐘頭到!   好吧!韋皓半真半假地嘆口氣,我一個鐘頭之內趕到!誰叫我是韋皓,妳是之穎呢?   當然!之穎放下電話,絕沒想到他話中另有深意。   愛蓮一直那麼沉默地望住她,眼中的神色真是奇怪,近來,愛蓮是有些特別。   之穎,妳好霸道!她輕輕地說。   霸道?我不覺得。之穎不在意地聳聳肩,拖一張木椅子坐下,韋皓和我慣了。

  我覺得妳總是欺負韋皓,愛蓮搖搖頭,或者妳自己不覺得,不過,也許韋皓喜歡妳這樣。   什麼話?有時候他對我不也是兇巴巴的?之穎笑一笑,我們是禮尚往來,半斤八兩!   愛蓮看一眼在客廳那一端看電視的母親,把聲音放低一點,神秘兮兮的。   我問妳,之穎,愛蓮臉上隱有紅暈,妳和韋皓是同學?是好朋友?或是情人?你們將來可會結婚?   為什麼這樣問?之穎呆一下。   好奇!愛蓮說。   那麼我告訴妳,我們是同學,是好朋友,或者也是情人,之穎一口氣說,至於結婚,我從來沒想過,相信韋皓也沒想過!   我沒有見過比你們更奇怪的一對了!愛蓮說。   我們奇怪?之穎睜大了眼睛,妳比我更沒經驗,妳憑什麼這樣說?

  想像!愛蓮眼中閃動著異采,我能想像!   想像從來不真實,妳不知道嗎?之穎說。   但是想像很美!愛蓮又有羞意。   能把妳的想像告訴我嗎?之穎摸著濕淋淋的頭髮,我常靜坐,冥想,可是我從不想這方面的事!   哎其實,我的想像也許很幼稚可笑,愛蓮又退縮了,我覺得年輕男女交朋友,該以男孩子的意見為主,女孩子該柔順點兒,不能壓住男孩!   沒有理由,男女平等啊!之穎不同意。   這只是我的想法,妳不必同意。愛蓮急忙說,我相信一定是我的錯,不過我喜歡這種錯法!   之穎歪著頭想一陣,她不能說愛蓮錯,無論如何,她是永遠不能接受的。   我回去了!希望下午能雨過天晴,我好辦事!她說。

  誰的事?施廷凱?玫瑰?或是妳自己的?愛蓮問。   不告訴妳!之穎眨眨眼,大步而出。   聽說施薇亞要訂婚了!愛蓮在後面說。   聽誰說的?和誰?之穎停在門口。她希望薇亞能和李立奧,她說不出理由,她也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他們的陳嫂告訴媽媽的,說是和潘定邦!愛蓮跟過來,媽媽還說,是妳打破了施家別墅的沉默!   噢!和潘定邦!之穎明知這是最可能的結果,卻忍不住失望。李立奧會怎樣?他是個不可能因薇亞訂婚而罷手的男孩!   門當戶對的婚姻,潘定邦和施薇亞一樣漂亮!愛蓮說得很有趣。   男孩子也說漂亮?之穎咕嚕著衝進雨裏。   之穎,愛蓮的聲音追出來,妳真和韋皓作雨中行?

  之穎沒聽見,四面八方都是雨水,都是雨聲。她又怎麼知道,愛蓮總是愛在她要離開時談韋皓呢?   回到家裏,之穎的運動衫和牛仔褲一直在滴水,一副落湯雞的模樣,她反而十分欣賞,十分得意的團團轉。   之穎,看妳,淑怡從廚房出來,吃驚地叫,弄成這樣子,也不怕生病?快去換衣服!   換什麼衣服呢?韋皓就要來了!之穎振振有詞。   韋皓來和換乾衣服有什麼關係?淑怡搖頭,妳這樣子,才十歲嗎?   我們要去淋雨,之穎一本正經,換了乾衣服不是又弄濕了?   還有沒有別的玩法?淑怡笑罵著,二十歲的大姑娘要玩淋雨?   韋皓說雨大得連空氣都凝固,若不出去淋雨,怎能消得了悶氣?之穎說。   之穎,妳想大病一場?淑怡搖頭。

  怎麼妳們都這樣說?文伯母、文愛蓮,還有妳,之穎嘆一口氣,吃了二十年的飯和營養品,我才不會差得淋一場雨就病了!   韋皓什麼時候來?淑怡不再勸她。還有比之穎更固執的女孩嗎?事情不論對錯,她有一定的成規,說了一定做!   就來了!之穎說,他不敢遲到!   之穎,妳和韋皓都大了,怎能像小時候一樣對待他?淑怡關心地說,妳管得比軍隊還嚴,總有一天會嚇跑他!   嚇跑他?之穎呆一呆,抱住淑怡的手臂,媽媽,我對他太兇,太嚴,是嗎?愛蓮也這樣說呢!   女孩子該溫柔點!淑怡轉身走回臥室。   溫柔點?之穎自言自語扮個鬼臉,聳聳肩又搖搖頭之穎能溫柔嗎?肉麻!   她拉了一張椅子,眼巴巴地坐在窗前等韋皓來。韋皓可像個衝破這漫天雨絲交織成網的勇士?

  一輛車子激起水花飛濺。雨太密,水花濺得太高,看不清急衝而來的是輛什麼車。韋皓嗎?他果然守時而來,或者,之穎該考慮對他溫柔些?   車停在草地前面,天!這麼大的雨誰有興致騎來一輛摩托車?韋皓的瘋狂行動正合之穎的意思,雨中騎摩托車遠比雨中行更痛快,不是嗎?   她高興地跳到門口,幾乎和撞進來的人碰在一起,興奮使她忘了罵韋皓的冒失,進來的人一把抓住了她,抓得又重又緊,他不是韋皓。   李立奧,是你!之穎好意外。薇亞要訂婚的事在腦中一晃而過,她的心直往下沉。   李立奧臉上、身上全是水,簡直沒有一絲乾的地方。他眼中的光芒逼人,是憤怒,是痛恨,是不信,是焦急,是緊張,他的臉蒼白得近乎發青,全無血色。

  她要和潘定邦訂婚,是嗎?他搖晃著之穎,他忘我地弄痛了她的雙臂,告訴我,告訴我!   我不能確定,我也是才聽人說之穎替他難過。   什麼不能確定?我知道他們已經定了圓山飯店,立奧咆哮著,妳也想騙我,妳也不說真話?   我不想騙妳,我也不說假話,之穎努力鎮定自己、兩個人都激動起來,場面就難收拾了,你應該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聲音更大,全世界的人都想騙我!   李立奧,你要冷靜一點!她用力掙脫了他的掌握,雨停了我會去問施薇亞,行了吧!   現在去!立奧拖著她的手,現在去!雨算什麼?下刀子也得去!   在立奧的霸道面前,之穎的固執、倔強都發生不了作用。立奧霸道得厲害,像武俠小說中脾氣孤僻、正邪不分的高手。

  好吧!她只得聳聳肩答應。   剛推開門,後面有腳步聲,她看見淑怡走出來,一定是立奧的咆哮嚇倒了媽媽。之穎想交代一聲,卻被立奧用力拖進雨裏,她似乎聽見媽媽的驚呼。   之穎按了施家門鈴,立奧立刻機警地躲到一邊的牆角裏。大雨沒頭沒腦往下灌,幾乎過了三分鐘,撐了傘又穿了雨衣的阿保才打開門。   是妳!阿保好意外,什麼事?   雨點使之穎眼睛都睜不開,她躲進阿保的雨傘下。   施薇亞在家嗎?她大聲問。   小姐到東京去了!阿保答。   那她不是預備訂婚了?她再問。   是的,阿保有點莫名其妙,這個女孩的行動永遠那麼出人意料之外,冒這麼大的雨,只問這件事?我並不很清楚,不如明天妳問小姐吧!   她明天回來?她追問。   今天晚上!阿保說。   好吧,沒事了!她從雨傘裏走出來,大雨又往她身上淋,她看來一點也不在乎,你關門進去吧!   他本來想說送之穎回家,考慮一下終於忍住了,他怕自己的提議不受歡迎。現在年輕人愈來愈令人不了解,好像總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思想。淋雨,或者也是種時髦的玩意呢?   看見大門關上,立奧從牆角竄出來。   為什麼不進去見她!他發急地大叫。   對我呼喝沒有用,施薇亞在東京,今天晚上回來!她望住那張受創的臉。經過雨水沖洗,他那臉上的真誠分外明顯,難道施薇亞不懂欣賞?   那蠢牛怎麼說?立奧果然不再呼喝。   他說是的!之穎老實地回答,詳細情形他要我問施薇亞。   一剎那間,他們同時沉默在雨水裏。並不是真沉默,他們的心都奔騰著有若那雨水,只是,他們都沒有話好說。之穎覺得有點難過,有點遺憾,有點歉然她沒幫上忙。而立奧,他明知是事實,固執地抱著最後一點希望而來,現在希望破滅,他為絕望而沉默!   雨水似乎融化了他們。天空滴著水,他們身上也滴著水,他們就那麼動也不動地互相呆立著。雨水在立奧臉上縱橫交錯,他蒼白得好像一具蠟人。她看見他的眼睛眨一下,有一滴似乎不是雨水她不敢再看,當它是雨水吧!立奧那種男孩子是不會流淚的!   杜之穎,妳可願幫我一次忙?他突然說,聲音是誇張的開朗。   十次也行!之穎毫不考慮。她為他的真誠感動,她喜歡世上一切的真誠!   陪陪我,好嗎?他認真地對她說,騎我的摩托車回臺北,然後隨便找個地方顛它一場!   我答應過幫你一定幫,走吧!她豪爽地說。   立奧握住她的手,大步走向摩托車。他跳上去發動了,她也跳上去抱牢他的腰,呼的一聲,濺起漫天水花,他們去了!   窗前的愛蓮,窗前的淑怡都是又擔心,又意外,又不信。之穎和那個男孩子去了,看來是自願的。那個男孩不是那晚打人的兇徒嗎?之穎這孩子,太過分了!她身上那套又濕又舊的牛仔褲運動衫,她腳上那雙灌滿水的運動鞋,她還約了韋皓,這女孩子!   立奧的摩托車飛駛著像匹出了柙的野馬,若非他本性如此,他必受傷甚深,他有些置生死於度外的模樣。之穎坐在後面,只覺雨點從耳邊呼嘯而過,有幾滴打在臉上十分疼痛,她也不在意。車速那麼驚人,一剎那間已超越了十幾部汽車,之穎也知危險,但是,那危險已衝破了大雨帶給她的悶氣,她反而舒暢了。   他帶她到中山北路一幢巨大而氣派的洋房門口。高不可攀的牆,古老的樹木,大鐵門邊的柱上有金光閃閃的李宅兩個字。他帶她回家?她十分意外。   他連人帶車撞到鐵門上,砰的一聲巨響,鐵門居然立刻打開,一個像衛士模樣的人站在雨傘下。   立奧連招呼也不打,摩托車又直衝而入,終於停在那幢漂亮的巨廈前。在這一刻,之穎看見了立奧的專橫、傲慢和任性。施薇亞說怕,是怕他這些嗎?   巨廈裏的華貴佈置,自然不是施家別墅能相比的,更非之穎所能想像,連電影裏都少見呢!大廳裏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立奧拖住之穎,毫不在乎地踩過長毛的名貴地毯,走進他的寢室。之穎回頭望望,兩行濕濕的腳印。李立奧這傢伙!   立奧的寢室好大,佈置得十分漂亮。那種新潮的家具,那幾張古怪的像隻桶般的沙發,不是臺灣的吧!好像連占士邦片裏還不曾出現過呢!她默默地看一陣,欣賞過就算了,她可不是大驚小怪,讚個不停的女孩。   換我的衣服吧!立奧從衣櫃裏抓出一套衣服扔給之穎,是條牛仔褲和襯衫,浴室在那裏,我私人的!   之穎也不客氣,接過衣服走進浴室。這年代男孩子的衣服和女孩子沒什麼分別,她穿上立奧的衣服,倒也十分稱身。走出浴室,立奧也換了一套。   剛才我那樣騎車,妳怕嗎?他看看她。他實在是個很好看、很吸引人的男孩!   不怕!我喜歡那樣。她天真地搖搖頭,盤著腿坐在地毯上,你知道天雨路滑可能有危險,可是我相信你是個最好的騎士!   下次別把生命交到別人手上!他點點她的鼻尖,什麼都可以交出去,只有生命要自己掌握,懂嗎?   懂了!她點點頭。   妳很聽話,很乖,為什麼妳不是施薇亞?他自語。   我不可能是她,你也別傻得想把我當成她!之穎認真地說,她不要你,不如另外再找一個吧!   不能!他發怒地叫,有斬釘截鐵的味道,我愛的是她,不能再找一個,沒有人能代替她!   我不想激怒你,可是你既然愛她,為什麼要做那些令她生氣、令她害怕的事?她反問。   妳不懂。他狠狠地捶一捶沙發,我愛她是一回事,我沒有理由連靈魂也交給她!我有權做自己喜歡的事,我有權支配自己的行動,不是嗎?難道女孩子喜歡一個柔軟得任她揉來揉去,隨她意思改變的男孩?告訴妳!那不是男孩子,沒有資格稱男孩子,那是一團麵!   我懂,你信嗎?之穎眼睛發光,他好像給她上了一課似的。   信!他看著她,妳是杜之穎!   你們怎麼鬧翻的?她忍不住問。   沒有鬧翻,他說得好肯定,我從來不跟她吵鬧,老實說,在她面前我努力使自己斯文。她認識潘定邦以後,就無緣無故的疏遠我!   你不該去打潘定邦,是你加深了她對你的壞印象。她搖搖頭,報紙上說得你已夠可怕,你還當面做給她看。   我忍不住!他臉上殺機隱現,我恨不得能殺了那個潘定邦!   如果施薇亞不再愛,殺他也沒用。之穎掠一掠快乾的頭髮。屋子裏有冷氣,相當乾燥。   薇亞愛我!他衝動地跳起來,誰敢說她不愛我,我就殺誰!   滿口打打殺殺,難怪嚇壞了她!她搖頭,又天真地笑一笑,奇怪的是我為什麼不怕妳你?   他忍了忍,衝到小酒櫃邊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酒精刺激得他蒼白的臉上立刻泛起紅暈。   她說怕我?他不看她。   你還看不出嗎?她說,我要一杯果汁!   他從小冰箱裏拿出一個果汁罐頭,連罐頭刀一起扔給她,又為自己倒一杯酒。   你喝醉酒會發酒瘋嗎?她開開罐頭,我生平最討厭發酒瘋的人!   放心!一瓶酒也醉不倒我!他逕自倒在紅色的圓桶型沙發上,妳要知道薇亞和我的事嗎?   你已經告訴過我了!她搖搖頭,仰起頭喝果汁,一口氣喝完了它。   他不響,走到窗前拉上窗簾,又熄了燈。整個屋子變成漆黑,膽小的女孩一定怪叫起來,以為立奧一定圖謀不軌圖,之穎卻不出聲,靜靜地坐在地毯上。她對立奧十分信任,這信任甚至超過韋皓的。她十分了解他或者說他那種男孩吧!除非他不愛,否則,他絕對對他的愛人忠心。   他拿出一架小型放映機,又拿出許多盒影片,小心地裝置好,然後開動了機器。   這是薇亞和我在一起時拍攝的!他又倒回紅色沙發。   十六厘米的影片,投影在白色牆壁上十分清晰,影片只有動作,沒有言語事實上,談情說愛的事聽不見言語還好,免得肉麻。至於動作嘛,他們倆倒很高尚,很斯文,很乾淨的。   鏡頭裏的施薇亞很美,很俏,很甜,尤其那笑容,能使任何男孩子心軟,動情。看這些影片,立奧和薇亞以前倒真是相愛。從那些各種不同款式的衣服上,可以看出他們幾乎天天約會,時時見面。要好成這種樣子,怎能突然翻臉無情呢?之穎不明白。   她想起自己和韋皓。他們認識了十多年,從手拉手的孩童時代直到現在,他們的友誼似乎仍然停在手拉手上。影片裏接吻的鏡頭使她臉紅,使她心跳,使她有異樣的感覺。韋皓不曾吻過她,只有去年聖誕節參加同學舞會時,當十二點鐘教堂鐘聲響起,他輕輕碰了她的臉頰,這不算吻吧?她和韋皓是那一種感情?   影片一直在放,都是薇亞和立奧親熱的鏡頭。如果以溫度來表示,他們已達到沸點,他們應該結婚,誰能相信這麼相愛的人會突然變?愛情原來是這麼靠不住的一樣東西,那麼,之穎和韋皓會像淑怡說的,總有一天嚇跑他?   哎沒有韋皓是種什麼樣的情形?她不能想像。這十多年來總有韋皓在身邊,韋皓幾乎變成她的影子。人不能沒有影子,她也不能沒有韋皓!至於感情管他是那一種?或者有一天會變成立奧和薇亞的那種?   她煩惱起來,她發覺她還不懂愛情。   燈光亮了,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掩住眼睛。   妳在想什麼?立奧的手拍在她肩上,我發覺妳沒有在看影片!   我哎,她有些慌亂,她從來沒有這樣過,沒有想什麼!   小女孩不能扯謊!他摸摸她的頭髮,真像一個大哥哥,因為妳還沒學會扯謊!   你已經不再生氣了?她看他,心緒已平。   每看一次這些影片,使我真實地感覺到,我和薇亞確實相愛,沒有氣了!他說。   這些影片施薇亞知道嗎?她問。   不知道,他笑一笑,知道了還這麼自然?   那你打算怎樣?她的臉沉下來。   打算怎樣?他呆了半晌,他不懂她的意思,妳以為我會拿這些影片去威脅她?   那你為什麼要拍攝?她問。   使我有真實感!他不屑地笑一笑,我不是好漢,是別人眼中的太保、阿飛,可是我也不耍卑鄙手段!   算我說錯了話!之穎聳聳肩,對他印象更好。   饒妳一次!他小心地收拾好影片,對於愛情,我常常覺得不真實,手摸不到,眼看不見,感覺卻抽象得很,所以我拍下這些影片!   就算得不到你也能紀念!她直率地打趣。   我不會得不到!他握緊了拳頭,不論在什麼情形下,薇亞始終是我的!   甚至訂婚?結婚?她盯著他看。   他臉上掠過一抹難堪的紅色。   我會勸阻她做這傻事,他堅決地說,她若和潘定邦結婚,就是做了天下最大的錯事,我要挽回?   李立奧,施薇亞不是臺灣最美、最好的女孩,你為什麼那麼愛她?她稚氣地問。   愛就是愛,還有為什麼?他瞪她一眼。   你有把握挽回?她皺眉,她為他的固執擔心。   施薇亞是屬於李立奧的!他凜然地說,誰若搶走她,是那人的不幸!   你會殺人?!她吃了一驚。   我這麼說過?他冷冷地笑著不置可否。   她歪著頭,想了半天,想不通這問題。她不知道這件事將會怎樣解決,是什麼結果,但是,總要解決,總有結果的。何必多費腦筋?等著看吧!   我勸你別動刀子,否則只有把施薇亞嚇得更遠!   我會記住妳的話!他走過去拉開窗簾,今天晚上我要設法見她!   要我祝你成功嗎?她稚氣的。   我一定成功的!他滿有把握。   窗外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地上雖有積水,天空中卻一片清朗。之穎從地毯上跳起來,突然想起一件事。   糟了,韋皓冒大雨到我家去了,他一定會發火,她又跳又叫,還有,我約好要去見一個人的!   怎麼了?跳得像隻蝦米!他像全然忘記剛才的激動、憤怒,他又活潑起來。   有電話嗎?我要打一個回家!她叫。他立刻指指床頭櫃上的電話,她奔過去抓起來撥通愛蓮家,愛蓮在嗎?是文伯母吧!   不知道文伯母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麼,之穎的臉上有奇異的變化,只是一剎那,她又開朗起來。   好吧!那麼請轉告媽媽,我晚一點才回來,她說,趕回來吃晚飯!   掛上電話,她看看坐在一邊的立奧。   今天你得請我吃中飯,我身上一毛錢也沒有,你還得送我回去!   一句話!立奧笑一笑,我吩咐廚房替我們把午餐開到房間裏來哦!妳的男朋友怎麼了?   韋皓和愛蓮去看電影了,雨一停就走了!她聳聳肩,是我不好,我失約在先!   愛蓮又是誰?妳這麼任男朋友和別的女孩子出去?妳完全不忌妒?他走到門邊,大聲叫工人的名字。   愛蓮是我的好朋友,韋皓和我從小在一起,忌妒什麼?不可笑?她爽朗地攤開雙手,別把我教成和你一樣,忌妒心重又喜歡用拳頭!   妳不懂,許多事情非拳頭解決不可!他搖搖頭,走回沙發。   我堅決反對!她高舉雙手,你用拳頭打不來愛情!   我的愛情不是打來的!他沉下臉。他對這方面真是敏感得很,提起來就會反臉。   我不是說你!她有些不滿,我不喜歡你的反覆無常,一下子就變臉,男孩子能這麼小心眼嗎?   好吧!他勉強自己笑起來。幾次相處,他知道她是那麼直率,那麼坦白,那麼稚氣,那麼熱誠,她說不是講他,他立刻信了,我不再反覆無常,只是妳要記住,在這件事上,不許跟我開玩笑!   說我開玩笑其實還是你小心眼!她嘰嘰咕咕的笑。   下午約好了誰要見面?他隨口問。   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是啞巴還是瞎子,更不知道他的名字,她聳聳肩,不像開玩笑,是一家盲啞學校的心理學專家!   專家!他嗤之以鼻,這個名銜唬得了誰?我最恨那種沽名釣譽的人!   別太早下斷語,不是每一個人都沽名釣譽!她說。   為什麼去盲啞學校?妳不正常嗎?他想了起來。   你才不正常,她瞪他一眼,我們隔壁有個又聾又啞的小女孩,怪可憐的,她媽媽不肯送她進學校!   於是妳就多管閒事了?他捏捏她的鼻尖,上次用吉他打我,妳知道我那時可能殺人的嗎?   我管的全是正經事!她皺皺鼻子。   有人敲門,一個工人用小餐車送來食物。立奧態度傲慢、冷漠,工人好像十分怕他,擺好食物,話也不敢多說一句就退出去。   之穎毫不做作地吃起來。這個胸無城府的女孩子,可絕想不到立奧對她是多麼特別了。立奧除了冷漠、專橫、暴躁之外,他內心十分高傲,通常的女孩子他根本不放在眼裏,帶回家的女孩子,除了薇亞只有之穎了。   立奧吃得很少,看得出他挑剔食物,但卻喝光整整一玻璃杯的酒。午餐後,之穎看見他眼中已經泛出紅絲。   借我十塊錢,我自己回去好了!她關心地說,你該睡︱覺!   睡覺是浪費生命,他抹一把嘴,除非疲倦得迫不得已,我絕不合眼!   我喜歡睡覺,因為它使我的頭腦能更清醒,她看看身上的衣服,穿你的衣服回去嗎?   放心穿!明天我專程送妳的衣服回去!他開門做一個送客的姿勢,很瀟灑。   別嚇壞我媽媽!她扮個鬼臉。      那是在士林的一家私立盲啞學校。校園不大,卻十分整潔,十分有規模,各種設備都很新穎,校舍也很氣派。星期天,校園裏沒有學生,看門的校役卻迎了上來。   我姓杜,和此地一位姓程的心理專家約好見面的,他在嗎?之穎問得天真。約好了能不在?   是,程先生在辦公室等杜小姐!校役指指二樓,我帶妳上去!   我在這兒等妳,立奧指指校役室外的椅子,我對專家沒興趣!   之穎揮揮手,也不勉強他,隨著校役上樓。   很精緻的辦公室,和之穎想像完全不同她記得小學、中學時,連校長辦公室都簡陋得很。這間辦公室像電視、電影片裏看見過的那些醫生、博士什麼的書房,有巨大的牆壁書架,有十分講究的寫字枱和皮椅,有一組招待客人的沙發,茶几上還有一瓶黃玫瑰。最難得的,是地上舖了青綠色的地毯,踏上︱去好像踩在綠茸茸的青草上。綠色窗簾是拉開的,只垂下一幅薄薄的白紗,窗戶緊閉,開著冷氣,一走進去就覺得精神一振。   程先生!之穎叫。辦公室裏沒有人啊!剛才校役說程先生,他必是一個男人!   左邊一扇門開了,走出一個很年輕的男孩子。他穿著一件今年流行的米色珠毛圓領邊運動衫,一條米色長褲,腳下穿著米色便鞋,好清爽的顏色!   請問程先生在嗎?之穎問。她對這種型的男孩子頗有好感,因為他自然,他隨便。這個男孩子不及立奧漂亮,不及韋皓活潑,卻很有型屬於他個人、別人學不來的型。   妳就是杜之穎?那男孩眼中閃過一抹驚訝,從頭到腳打量之穎。   之穎掠掠頭髮。沒禮貌的傢伙!難道他看出這身衣服不屬於她?這套衣服是新潮了一點,卻也沒什麼不妥當,誰規定女孩子不准穿男孩衣服?她不高興地想。   我要見程先生!她沒好氣的。這些什麼專家,專會搭臭架子!   妳不是見著了嗎?那男孩俏皮地眨眨眼,我就是程以哲!   你之穎張大了口。   他是專家?這年輕的,很有型,很幽默,很瀟灑的男孩是專家?   請坐!程以哲微笑著。那微笑裏有絲稚氣的惡作劇,卻不令人發窘。   我哎之穎有些不知所措,這簡直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你說你是   程以哲和妳約好見面的!他仍然微笑。牙齒整齊而健康,給人愉快的感覺。   你年輕得使人不能置信!她怔怔地瞪著她,不是冒你父親名字的專家吧?   像嗎?他不以為忤的,很有幽默感。   誰知道?我們這個時代什麼怪事都有。她坐下來,像和朋友聊天一樣,披頭士能被英女王封為爵士,你當然可能是專家!   他坐到那張皮製的椅子上,態度安詳而悠閒。   能夠說妳的問題嗎?他問,兩眼烱烱有神。   哦!她整一整神色,差點忘了正經事呢!我的鄰居是個天生聾啞的小女孩,她聽不見聲音,不會說話,也不懂手語,我希望她能得到貴校的幫忙!   讓她來學校吧!她多大了?他皺著眉心習慣性的,像在思考什麼似的。   五歲!她舔一舔嘴唇,她母親十分奇怪,不許她接近任何人,也不肯送她進學校!   有這樣的事?他的眉皺得更緊,不肯送她進學校一定有原因,是吧?   沒有人知道原因,連玫瑰的父親都不知道!她說。   玫瑰!誰?他眼睛閃一閃。   就是那個小女孩,她叫丁玫瑰。她解釋。   他望著她半晌,稚氣地笑了。   我有個感覺,這個名字很適合妳!他說得很直率。   玫瑰的名字適合我?她傻傻地指著自己,一剎那間,她的臉紅了,她覺察出他的話裏讚美的意思,見鬼,我的名字是之穎。   他再笑一笑,笑得親切極了。   知道嗎?回到臺灣兩年,妳是第一個向我講見鬼這兩個字的女孩。他說得好奇怪,我覺得好像是妹妹在跟我講話,妳使我想起家!   家?想家就回家好了。她說,忽然想起他剛說回臺灣兩年,你的家不在臺灣?   在美國!他又眨眨眼,難怪他有那麼多洋人的動作了,十年前由香港移民去美國!   嘿!你是廣東人?她的興趣來了,教我講廣東話!   我是江蘇人!他笑笑,講完正經事我教妳講廣東話!   哎你肯幫玫瑰嗎?她急忙說。   怎樣幫法?她母親不肯送她來學校!他說。他一直帶著一種研究的眼光看她。   你是心理專家,你去研究她母親,勸她母親,好嗎?之穎懇切地說,她像在為自己的事,在求人似的。   那個玫瑰是妳的什麼人?以哲問。   鄰居,他們才搬來一個月。她說。   如果我說願意,妳能告訴我先該怎麼做?他說。   哎讓我想想,你可以直接去拜訪她不行,不行,慧玲一定不肯讓玫瑰見你。她自言自語的,程以哲,你說該怎麼辦?   她已經再叫不出程先生了。先生兩個字絕對不適於他這種男孩,先生該是那種西裝穿得平平板板,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說起話來一本正經的男人。而他一個穿運動衫,喜歡眨眼,笑得親切,說話幽默風趣的男孩子,男孩子叫什麼先生呢?   妳的問題難倒了我!他撫著眉心,唯一的方法,我假裝妳的朋友去接近玫瑰和她母親。   好辦法!之穎跳起來。立奧的緊身襯衫和牛仔褲使她苗條的曲線隱約露出,不過不怕妳的女朋友,或者太太誤會?   沒有太大,也沒有女朋友!他攤開雙手,她立刻信了。   嘿!我替妳介紹個女朋友好嗎?她想到愛蓮,這樣出色的男孩子配愛蓮足足有餘了。   別的可以接受,這件事不行。他連頭帶手一起搖,女朋友一定要自己找,自己挑,自己選,直到令自己完全滿意為止!   條件太高小心一輩子結不了婚!她皺皺鼻子,哼一聲。   我不擔心,他淡然,因為我沒有條件!   這件事我指玫瑰的事,你要通知你們校長嗎?她關心地問。   當然!我來辦,妳放心!他拿出紙筆,寫妳的地址給我,我好去找妳。   之穎接過紙筆,毫不猶豫就寫了。她一心只想到玫瑰,可沒考慮這樣年輕的專家可能帶給她麻煩。   晚上我都在,你隨時來,她說,麻煩你這件事不要緊,是嗎?你是以服務及幫助病人為宗旨的!   妳講得很好!他看看地址,很近,就在經天母的路上,我可以散步過去。   她站起來,大方地向他伸出右手。   先謝謝你,希望你成功!她笑著說,別告訴玫瑰的媽媽,他們不知道我來找你!   他握著她的手,亮亮的眼睛停在她臉上。   我盡力辦這件事?也很高興認識妳!他說。   她灑脫不在意地笑一笑,大步走出去。   關上辦公室門,她發現他跟了出來。用不著送啊!這麼客氣做什麼?他從走廊往下望,看見等在樓下的立奧,他轉向她。   妳的男朋友?他問得好唐突。   不是!她聳聳肩,他愛的是施薇亞,而我的男朋友叫韋皓!   她頭也不回地大步去了。一分鐘後,他們的摩托車馳出校園,消失在公路上   奇妙的女孩子,杜之穎!   以哲慢慢踱回辦公室。坦白得像一張紙,天真無邪得像個小女孩,熱誠、善良得像個天使,又那麼豪爽,那麼開朗,怎樣的女孩子?他迷惑了!   他是心理專家,他從不注意外表,他專門發掘深奧的東西,之穎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走到寫字枱邊,拿起那張地址唸幾遍,他已記住了他要牢牢的記住,他知道,他不會只去一次!   他在計劃,明天晚上,可以去嗎?   但願那叫玫瑰的小女孩帶給他幸福。      是一個很美的夜。清朗、柔美的月光灑滿了小徑,施家別墅外的幾戶人家靜謐而安詳,一陣又一陣樸實動人的吉他聲是週遭唯一的點綴。   昨日的一場大雨使屋前的草地依舊潮濕,看完書的之穎l只好坐在石階上。已經九點鐘,不會有人來,昨天那個程以哲也不會來了。她穿了條短短的熱褲,一件背心型的運動衫,夜風有點涼,她多披了一條大毛巾。她眼眸深邃透剔,閃動有如星辰。她安靜地坐著,凝注黑暗中大片田野,無言地彈著那首旋轉人生。   她彈得那麼專注,那麼凝神,她把對人生的全部熱愛用手指透過吉他彈了出來,使這首曲子活生生地跳躍在空中。人生是美麗的,只要腳踏實地,抱定宗旨,充滿信心、盼望與愛心,生命途上必為你開放美麗的花朵。   小徑上緩緩地走來一人,修長而灑脫。米色的衣飾在夜色中分外顯明。他走得很穩定,很有教養。他不是活潑的韋皓,也不是傲慢、專橫的李立奧,更不是過分體貼溫柔的潘定邦,在此地,他是個陌生人。   遠遠的他就看見了彈吉他的女孩,她必是之穎了,只有她才會那麼無拘束地坐在地上,只有她才會穿得那麼隨便。他的心胸像小溪流水緩緩流過,那是愉快,是喜悅,是安適。他站定在之穎面前。   凝神在吉他聲中的之穎覺得眼前一黑,有一團黑影阻擋了她的視線。她愕然抬起頭,是立奧吧?只有他才會來得這麼突然,他已設法見到了施薇亞?他已解決了滿有把握的感情糾紛?他是來報告喜訊的吧?   噢!你!她看清了是誰時,不由得高興地跳起來,程以哲,你很守信用!   這是我的工作!他微笑。他看來似乎很穩重,可是看他生動的眸子,一定有活躍的,豪放的,甚至於不羈的另一面。   可惜太晚了,這個時候慧玲不會放玫瑰出來!她望著他。她很自然地有親近他的念頭。   不要緊,先來熟悉環境!他不在意地在石階上坐下來,拿起之穎的吉他。   熟悉環境?她稚氣地笑著,重新坐下,你是間諜?是偵探?   差不多,是心理的間諜和偵探!他說,輕輕地彈了幾個音符,指法很純熟。   你會彈吉他?她驚喜地問。會彈吉他的男孩子多半喜歡唱熱門音樂,吵得人頭痛,她沒好感。唯一來往的韋皓,卻對吉他毫無興趣。對以哲雖然他們那麼陌生,雖然他們還不是朋友,她有發現新大陸般的喜悅。   這是陶冶心靈、自娛的最好方法!他又彈幾個音符。   也唱民歌?她開心起來,她找到一個同志。   我喜歡巴克歐文的,他眨眨眼,他的鄉音最重,我喜歡那種泥土味和青草昧!   哎她樂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們喜歡的歌手雖然不同,欣賞力卻同樣高。他說鄉音,說泥土味和青草味,多妙的一件事!真沒想到,程以哲,你不是心理專家嗎?   心理專家不能喜歡民歌?誰規定的?他眼中隱有促狹的笑意。   所有的專家不都是戴著近視眼鏡,一平二板,三正四方的嗎?講起話來越是高深莫測,越是別人不懂,自己也未必明白的越專得厲害嗎?她嘰嘰呱呱的,你這樣的專家,叫我怎能不懷疑?   如果妳不提專家兩個字,我會更感謝妳一點!他很風趣,事實上我學醫,也修心理學,如此而已!   原來還是個醫生!她扮著鬼臉,醫生的名銜還不如專家來得唬人!   我唬人嗎?他低下頭調弄一陣琴弦,妳學什麼的?說不定將來的名銜比我更唬人!   外交!她揚一揚頭,稚氣的自傲。   噢!是個有幾重面孔的人物呢!他打趣。   算了,我能有幾重面孔,天都塌了,她聳聳肩。我愛多管閒事,我不善於交朋友。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叫我口是心非馬上臉紅。我的功課很好,成績有資格申請外國學校獎學金,要我做個有幾重面孔的成功外交官,永遠不可能!她坦率又稚氣,想到什麼就講什麼,我啊!直看,橫看,正看,反看,上看,下看,四面八方都是杜之穎!   他忍住那份衝上來的笑意。這個女孩子真有意思,她正如自己所說的,完全不會隱藏。他喜歡她這份天真,這份直率,這份坦白,這份毫不做作的稚氣。   杜之穎不好嗎?我擔保沒有人像妳!他說。   你以為又會有人像你了?她聽不出他讚美的意思,看看你的指頭,可是十隻一般長短?人怎能相同?   他不回答她的話,逕自彈起一首歌,是仙蒂蕭唱的線上的木偶,彈得好靈活,好生動。   你也會唱流行曲?她歪著頭。   這一首是︱九六九年歐洲各國歌曲比賽的冠軍,他自顧自的說,線上的木偶是被牽著動的,所以說,做一個真正表現自我的人,是件幸福的事!   轉彎抹角的說話,陰險!她笑起來。   他又彈了一陣,然後停了下來。   每個晚上妳都獨自坐在這兒彈吉他?他問得突然。   是啊!當然在做完功課之後!她說。   那妳的那個韋皓不來陪妳?妳眼中很孤獨呢!他說。   韋皓?!她呆一下,他怎麼知道?好一陣才記得昨天自己說出來的,有時他會來,不過,他來了我仍然彈吉他哎,誰說我孤獨了?   妳的眼睛告訴我的!他很肯定,如果妳精神有寄託,很穩定,妳不會多管閒事!   這真是謬論!她從他手裏拿回吉他,我的朋友不多,但都是最好的,了解的,知心的!爸爸媽媽也對我好,我還有吉他和書本,誰敢說我孤獨?   我說的!他看著她,眼中光芒那麼強烈,那麼堅定,像不可搖動的大山,令人無法不信服。   她皺皺鼻子,心裏信服嘴上可不服輸,她不習慣被人壓下去。這兩天怎麼回事?先有立奧後有以哲,他們都是自信而剛強的人。立奧在外表上表現出來,以哲卻是內蘊的,他們倆都是特別的男孩!   我偏不信你那一套!她固執地笑著。   若妳都不肯信,讓我怎麼去幫助玫瑰?他說。   我和玫瑰是兩件事,對嗎?她反問。   看來,妳也需要幫助呢!他站起來,玫瑰住在這裏?他指著愛蓮的家。   不,是那一家。她也站起來。忽然看見愛蓮站在窗前注視他們。喂!出來嗎?文愛蓮!   在之穎看見愛蓮的那一剎那,她本想避開的,她沒想到之穎會突然站起來,會突然看見她。之穎和那個男孩子談得好愉快、好熟悉似的,她怎麼從來都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男孩?韋皓自然也不知道,是嗎?之穎已經叫了她,她只能硬著頭皮走出去,無論如何,看看那男孩子是什麼人也好!   她拘拘束束的走向之穎,她只知道那是個男孩子,她羞澀得沒有看他一眼的勇氣。   文愛蓮,程以哲!之穎為他們互相介紹。   愛蓮勉強看以哲一眼,點點頭,臉龐漲得通紅。以哲只嗨了一聲,很淡漠,也很拘謹,和對之穎的一見如故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程以哲是醫生,是心理專家,之穎並不在乎他們之間不熟落,我請他來幫助玫瑰的!   幫助玫瑰?丁太太同意了?愛蓮看之穎,她發現之穎臉上有一種特別的光彩。   是幫助玫瑰,又不是害她,用不著慧玲同意!之穎說得理所當然。   之穎,妳又在惹麻煩!愛蓮明顯地在警告。   不會有麻煩,文小姐。以哲很有禮貌地接口,我們那間盲啞學校有類似的情形,我們克服了!   擔心什麼?愛蓮,之穎滿有把握,妳什麼時候看見之穎失敗過?   愛蓮垂首不語。很意外的,她看來對以哲並沒有好印象,像以哲這樣的男孩子哎!人與人之間的事真難說,是緣分吧!   我們去看看玫瑰的家吧!以哲提議。   好!愛蓮一起去!之穎把肩上的毛巾裹緊一點。   你們去吧!愛蓮很斯文地搖頭,我剛才正在背一首古詩。再見,程先生!   她逕自去了,並且,再不會在窗前出現。   妳的朋友不太友善!他笑一笑。   她怕見生人,她是株含羞草!她不以為意。   是嗎?他們停在丁家的草地前,他看一看,搖搖頭,窗簾深垂,大門緊鎖著,以為誰要搶走玫瑰?   慧玲怕我打擾玫瑰!她說。   屋裏突然傳出一陣茶杯落地的聲音,接著有人在講話,不,在爭吵。爭吵的聲音不大,似乎怕被人聽見。過了一陣,傳出女人的哭聲。   是丁範和慧玲!之穎關心地說。   別去!以哲攔住她欲奔過去的動作,妳這樣闖入,他們不會感激,很尷尬的!   慧玲在哭!之穎推不開他的手。   讓他們自己解決,以哲平靜地說,第三者的介入會使誤會更大!   之穎看他一陣,他黑亮的眼睛隱有笑意,笑她的稚氣?笑她的衝動?   聽你一次話!她說,不過,你得告訴我實話,你心裏是不是在笑我?   沒有,他坦白而真誠的。我只是在想,妳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   哎油腔滑調!她的臉紅了。沒有人這麼講過她,似乎混合著兄長的感情。書皓和她同年,不會說她小女孩;立奧太冷傲,不會說這種話,他很特別!   真心話!他指指心臟。   慧玲和丁範吵架,每次都是為玫瑰。之穎轉開話題,丁範要送玫瑰去學校,慧玲死也不肯!   那麼嚴重?死也不肯?他笑了。   你沒有看到慧玲,之穎搖搖頭,很有教養的模樣,但是蠻不講理,好倔強,好固執!   沒有人天生如此,她一定有原因!他沉思著。   你去研究!她說。   以哲面對著她,帶著一種十分特別的笑容。   妳知道妳這身打扮像什麼?女獨行俠?他說。   什麼獨行俠?你是指義大利拍的西部片?她皺皺鼻子,我們叫荒野大鏢客!   大鏢客?好重的日本味,不好!他搖搖頭。   喂,程以哲   突然,一聲特別的、驚人的、令人心中一緊的聲音劃破夜空,傳入他們耳裏,她的話被打斷了,眼中一片驚疑。   那是什麼聲音?她不安地問。   好像是槍聲!他神色凝重起來、   槍聲?!她驚跳一下,會和施廷凱有關嗎?我們快去!   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拖著他往施家別墅跑。真是廷凱招待記者,引來十年前的兇手?是誰發射的那一槍?廷凱?或是那兇手?廷凱不是只有飛鏢天!他練飛鏢有原因的?   施家別墅的大門竟然虛掩著,他們從來都是門戶緊閉,今夜怎麼回事?真是有人進去了?之穎又急又怕。上帝,別讓可怕的事情再發生在廷凱身上,那簡直太殘忍了。他已看不見世上美好的一切,不能再奪去他生存的權力!   之穎和以哲衝鋒般的奔進客廳,施家的人正亂成一團。果然發生了意外,果然是廷凱!只見他蜷伏在地板上所有地毯都收起來了。痛苦地呻吟著。能呻吟,能出聲,表示還活著,還不會嚴重到危及生命。之穎奔過去,推開嚇得臉色發青的施薇亞。   施伯伯,傷了那裏?之穎叫。她自己看見廷凱手受傷,鮮血汩汩的往外滲,血腥味加上灼焦皮膚的味道,令人作嘔,阿保,還不快預備車送施伯伯進醫院!   阿保龐大的身軀站了起來,他聽命令聽慣了,從來不會有自己的主意,之穎說起醫院,他才遲鈍地想起這事。   不,別送去醫院廷凱痛苦地阻止,我不去醫院,我不要被人知道!   阿保只對廷凱忠心,廷凱說不去醫院,他幾乎毫不思索的就停止動作。他真像一條忠心的狗,廷凱是他的主宰。   你不能不去,施伯伯,你要立刻止血,消毒之穎著急地叫。施家的人是怎麼回事?生命的事能開玩笑嗎?任得廷凱說不去就不去?   我不去,我不要緊,廷凱咬緊牙根,我不能破破壞自己的計劃!   爸爸施薇亞顫抖著不知如何勸解。   那總得請個醫生回來!之穎用雙手緊握著廷凱左臂上端,使血不至於流得那麼急,那麼猛。   讓我來吧!一個穩定的聲音插進來。以哲走到廷凱身邊,轉身吩咐阿保,抬他到沙發上,小心一點!   阿保立刻照辦,把廷凱移到沙發上。之穎也讓開一邊,這時,驚魂甫定的薇亞才搬出十分齊備的醫藥箱,交給以哲。   以哲先檢查傷口,看得很仔細。他對那一小塊皮焦肉爛的地方一點也不害怕。然後,他用手巾熟練地紮起廷凱上臂,替廷凱清除傷口,消毒,上藥,很有技巧地包紮好,站起來。   扶這位施先生去休息吧!他平靜地說,很幸運,子彈只是擦過手臂,傷口是子彈灼傷的,不需要開刀拿彈頭,休息一星期就會好!   謝謝你,謝謝你,薇亞一連串地說,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我們都嚇傻了!   是怎麼回事?你們大門沒關上!之穎說。   大門沒關?阿保皺皺眉,卻又不能不信,之穎他們就是這樣進來的,明明是我關的!   他預備扶廷凱回寢室,廷凱搖手阻止了他。經過了這一陣子,廷凱已不再痛苦呻吟,他安靜多了。   我來說,廷凱嗓音顯得怪異,我從書房出來預備休息,我關了冷氣,拉開窗簾,我想早晨的陽光能射入書房,雖然我看不見,也希望能感覺到。我走到書房門口,槍聲就響了,從書房窗外射進來,打中我的左臂!   你沒聽見有人走近的腳步聲?之穎問。她記起廷凱不可思議的敏銳聽覺。   沒有聲音,一絲也沒有!廷凱臉色變得好古怪,一定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   之穎和薇亞對望一眼,是指那個兇手嗎?   多狡猾的傢伙,他竟然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廷凱激動地說,隔著玻璃他在園中,他不敢進來,他真狡猾,他不敢走到我面前,他知道我能聽出每一塊地板的聲音,他知道我的飛鏢不會放過他   爸爸!薇亞難堪,有以哲這陌生人在場啊!   哦!廷凱立刻驚覺,他敏感極了,剛才替我醫傷口的先生是之穎的朋友?   是的!之穎答得有點遲疑。以哲算她的朋友嗎?他們只見過兩次面,而且是為玫瑰的事,以後他們可能不再來往的,他叫程以哲,是個醫生,也是個心理專家!   廷凱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說:   謝謝你,程先生!然後示意阿保扶他進臥室。   之穎看見他們走進後面一間房,她曉得薇亞說過母親是住樓上,他們夫婦分房而住?   哎爸爸因為眼睛不方便,所以住樓下!薇亞看出之穎所想的。   眼睛不方便?有病?以哲插口。   瞎了!薇亞淡淡的,不願深談。   以哲很機警,也沒有再問下去。   施薇亞,妳這個空中小姐怎麼看見傷者這麼怕?客人意外受傷怎麼辦?之穎突然想起來。   這是不同的,受傷的是爸爸,又那麼突然!薇亞微笑。   之穎點點頭。看見阿保匆匆走出去,這個反應永遠比人慢一步的傢伙怎能做保鏢?多忠心也沒有用,他現在又後知後覺的去做什麼?捉兇手?   我們走了,妳得小心些!之穎看著蔽亞,還是不報警,是吧!   薇亞不回答,只無可奈何地笑一笑。廷凱總說有計劃,但是怎樣的計劃?把生命也賠下去?   明天放學我再來看施伯伯!之穎在門口說。   明天我飛舊金山,薇亞甜甜地說,告訴妳一件事,定邦和我下星期六訂婚!   之穎站定了,專注地凝視薇亞,怎麼是這樣呢?說訂婚竟無要訂婚女孩飛揚的神采,她像無奈又像苦澀,更像有隱憂,有無限心事,為立奧?怎樣糾纏不清的一件事?   恭喜妳!之穎慢慢說。   星期天我回來,我找妳。薇亞說得很含蓄,她一定有話要告訴之穎。   之穎揮揮手,和以哲慢慢沿著小徑走開去。   很奇怪的一家人,很奇怪的一些事,以哲似自語又似問人,這家人生活在霧裏!   每家都有自己的隱衷,相信你也會,之穎淡淡的,還是別問吧!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以哲很認真地說,施先生可是天生的盲人?   不,施廷凱是十年前最出名的大律師,之穎說,漒水使他瞎眼!   哦以哲拖長了聲音,不是我想多管閒事,我主修五官科,我想幫助他!   還說不多管閒事,完全跟我一樣。之穎笑起來。相同的個性很自然地拉近了他們,不需要你幫他,他請來美國最權威的眼科專家,一個月後可能就動手術,據說復明的希望很高!   是嗎?以哲皺眉作沉思狀。他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沒有說出來。   我相信是的。之穎天真地說,施廷凱好有信心,預備親自把兇徒繩之以法!   又涉及我不許問的問題了嗎?他風趣地說,漒水淋瞎的眼睛可以復明?   問你自己,我不是醫生!她拾起石階上的吉他。   他四下望望。田野已沉睡在深濃的夜色中。黑暗中,他對此地有一份說不出的依戀,依戀那份寧靜,依戀那份溫馨,更依戀那份淡得捉摸不到的友誼。   我是不是該回去了?他望著她。   問我嗎?她俏皮地皺皺鼻子,一個醫生、一個專家,指揮不了自己的腳步?   我什麼時候再來?他不以為然。   奇怪了,怎麼問我?她睜大眼睛,白天我沒空,你總要晚上來,是不是?   我明天來!他對她揮揮手,望著她倒退了幾步,才轉身離開。   希望明晚玫瑰會出來!她聳聳肩,反身回家。   淑怡從房裏探出頭,關切地問:   發生了什麼事?誰受傷?   施廷凱!之穎扯開肩上的毛巾。   外面那個男孩又是誰?淑怡再問,有些懷疑。   程以哲!她頭也不回地走回臥室。   這三個字程以哲,似乎突然加入了這個奇妙的小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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