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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午夜吉他 嚴沁 28081 2023-02-04
  清晨,迷濛的雨絲,交織成灰色的天網,昨日的晴朗,一夜間消失。   施薇亞懊惱地坐在化妝枱前。理髮碰上雨天就真是倒楣了,頭髮上的膠水永遠乾不了似的,髮型一下子就走了樣。可是又不能不去,下午和潘定邦的約會,還有明天一早就要飛東京,這麼亂的頭髮怎能見人?   她站起來朝窗外望望,無言地嘆口氣,雨再大也得去,不是嗎?拿起皮包和車鑰匙,她快步走出去。   父親的書房門虛掩著,發出篤、篤單調的聲音,她猶豫了一下,輕輕敲響了房門。   爸爸,起得那麼早?她推門走進書,   施廷凱,十年前赫赫有名的大律師,除了滔滔雄辯,十場官司贏十場外,他那美如西子再世的太大王靜文,也是上流社會最受歡迎的活躍人物。但是,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樣出色的一對夫婦,為什麼突然結束如日中天的事業,退出五光十色的社交界,在這僻靜的地方隱居起來。十年來,他們不曾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他們拒絕所有親戚、朋友的拜訪,甚至連大門都不出一步。除了他們的女兒薇亞,除了那忠心耿耿的管家兼保鏢阿保,除了那似乎是啞巴的女工陳嫂,沒有人知道原因。十年前,許多人竊竊私議,紛紛猜測,曾是街巷間最熱門的話題,因為年方壯年的施廷凱有什麼理由急流湧退?

  是急流湧退嗎?十年後的今日,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時間沖淡了一切。同時,新的雄辯家、新的社交之花陸續崛起,誰有興趣去發掘記憶的人物呢?   施廷凱穿著一件藏青色運動衫、一條白色長褲,從背影望去,他仍然瀟灑健壯。依舊濃密的頭髮,依舊挺立的身形。他已五十歲,是嗎?一點也不像!   他背對著薇亞,在窗簾深垂的書房中玩孩子們的飛鏢,篤、篤的聲音就是飛鏢打中木板的聲音。他射得很準,每一鏢差不多都接近紅心。他興致真好,只是光線這麼暗,他怎能看得清?何況,他還戴著黑色太陽眼鏡!   薇亞,要出去嗎?他頭也不回地繼續射著。   去洗頭!中午以前可以回來。   去吧!外面再下雨呢!他射完最後一鏢,熟練地走回寫字枱後面的椅子上。

  有什麼事要我辦嗎?薇亞專注地凝視著父親,臉上神色很複雜,很怪。   沒有,哎過幾天吧!廷凱考慮一下,我正在草擬計劃,弄妥了會告訴妳!   爸爸,你不是薇亞的臉色變了,好擔心。   去洗頭吧!廷凱揮一揮手,阻止她再說下去,我聽見樓梯聲,是靜文下來了嗎?   蔽亞深深吸一口氣,似乎想平抑心中的激動。   我去看看!她轉身快步走出去。   靜文不在客廳,薇亞直接推開餐廳的門。果然,身材修長、優美,看來仍然只有二十多歲的母親正在冰箱裏找尋東西。靜文穿著曳地的紗質睡衣,飄逸若仙,難怪十年前是風靡一時的大美人。   媽媽薇亞輕輕叫。   背對著她的靜文全身一震,似乎好吃驚,好膽怯。這個當年出名的美人,竟虛弱得似乎經不起輕輕的一聲呼喚,她怎麼了?

  別怕,是我,薇亞,薇亞咬著唇,把聲音放得好柔和,好柔和,妳要什麼?為什麼不叫陳嫂拿?   靜文不出聲,也不動,好像僵在冰箱旁邊,她竟不願回頭望女兒一眼。   我去洗頭了。薇亞暗暗嘆息,爸爸聽見妳下樓的聲音,叫我來看的!   靜文又是一震,然後,砰然關上冰箱,空著手像逃避可怕的怪物般,急步逃上了樓。   薇亞再嘆一口氣,轉身走出去。   撐著雨傘走到車房,阿保似乎不知道她要上街,沒來替她打開車房門。下著雨,算了吧!難得自己動一次手,開車房門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放下雨傘,拔開車房門閂,輕輕一推,門就向一邊滑去。這麼簡單的事,以後別讓阿保來做了。在飛機上她不是要服侍那麼多客人嗎?也該服侍自己一次吧!

  拉開車門預備上車,車窗玻璃片映出一個人,是立奧?她大吃一驚,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沒有看花眼吧?這麼早,又在下雨,他怎麼會在這裏?   薇亞!立奧在叫。很溫柔,很斯文,而且充滿感情。   是真的,沒有看錯,是立奧站在那兒。他在對她笑,笑得好漂亮,和那晚的冷酷,和那晚的兇狠完全不同。他的衣服和頭髮都濕透了,眼中的光芒很疲乏,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等了多久?薇亞嚇傻了,站在那兒動都不能動。她恐懼地注視著他,她害怕會被他傷害,她親眼看見他把定邦打得昏死過去。他是那種人,他幾乎是殺人不眨眼的!   薇亞,我想跟妳談談,好好的談一次。立奧向前走一步,她打個寒顫,急忙向後退一步,我要解釋一些誤會,我為上次打人的事道歉!

  薇亞說不出話,她的眼睛驚恐地睜得那麼大,那麼大。她心中不停地告訴自己,立奧不是來道歉,不是來解釋誤會,他要殺人,他要毀她容貌。他做得出的,她知道,他就是那種不擇手段,在得不到之後會毀滅一切的人!天!她該讓阿保來開門,有阿保在就好多了   妳有點怕,是嗎?他攤開雙手,我空手來的,我只想解釋和道歉,我不會傷害妳的,薇亞!我們一起出去談談,好嗎?   她張開嘴卻出不了聲。她拚命搖頭。她被嚇壞了。他能把一個活生生的男孩子打得暈過去,他那種人兇殘成性,她怎能再接近他?不等於送羊入虎口?   別搖頭,也別怕,他再上前一步,這一回,她連退後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薇亞,我只要告訴妳,我愛妳,我不希望妳鑄成大錯!

  不她總算被逼出來一個字,她靠在車門上,整個人都癱軟了。別走近我!她叫得好淒厲!   他怔一怔,她真怕成那樣?他不是魔鬼啊!打一次架,像他這種男孩子是家常便飯,他們以前那麼相愛,會因一次打架而完全改變?沒有理由!   我說過不會傷害妳,我發誓。他停步不前,舉起雙手做發誓狀,薇亞,妳忘了我們以前的感情嗎?   你走!她雙手抓緊了車門,她那麼固執地在想,他是來對付她的!   薇亞,妳知道我脾氣不好,別對我吆喝,他忍了一忍,誰敢對他這麼不客氣?他用手指了指她,我們好好的談一次,我擔保一切能恢復舊觀!   不她尖銳地叫起來。聲音衝破了雨絲傳到別墅裏,也傳到車房外,阿保聽見了,之穎也聽見了。

  別叫!他怒火上衝,女孩子怎麼都這樣不可理喻?他好心好意,低聲下氣的來道歉,來解釋,她硬把他當作個殺人犯似的。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拖到胸前,妳知道我不會對妳動武,鬼叫什麼?   放開我,放開我!她害怕得幾乎喪失了理智,李立奧,我求你離開   離開?他怪叫起來,我不相信妳會愛上那個娘娘腔的潘定邦,妳是愛我的,不是嗎?   不,不是!她不停地搖頭,淚水已流了滿臉,請你離開,別騷擾我,我我   高大的阿保冒雨衝進來,他手上拿了一根好粗的武士棍,看見薇亞的情形,冷漠的臉上,冒起青筋。   放開她,不然我不客氣!阿保喝著。   立奧呆住了,他又衝動起來,是嗎?看著阿保那絕不妥協、作勢欲撲的模樣,他輕輕地放開薇亞。

  不需要你多管閒事,這是我和薇亞之間的問題,立奧硬生生的把怒氣忍住,我們會解決。   武力解決嗎?阿保再也不客氣,我跟你打!   對女孩子不需要用武力。立奧搖搖頭,這個眼前虧可不能吃,他明知自己不是阿保的對手,我只是來道歉和解釋一些誤會!   別打擾我們小姐,你立刻滾蛋!阿保毫不客氣地站到薇亞面前,否則我們要報警!   報警!立奧退了兩步,笑了起來,我犯了什麼罪?警察憑什麼管我?你能規定我不許愛你們小姐?別忘了你只是個管家!   阿保,讓他走!薇亞喘過一口氣。   走!阿保持著武士棍走向他。   走就走。立奧的臉沉下來,薇亞,我不是一隻搖尾乞憐的狗,我愛妳是真心,妳若不接受,妳就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妳考慮!

  走!阿保再喝。   立奧眼光複雜似乎又愛又恨的再看薇亞一眼,大步衝進雨絲裏。這就是他苦守一夜的結果。   他聽見背後砰然關上的門聲,薇亞連頭都不去洗了?她真嚇成這樣子?他愛她,他卻不了解她!   雨霧迷濛的小路上站著一個打傘的女孩子,一條牛仔褲,一件男孩子式的運動衫,腳下穿著一雙球鞋,不就是昨晚答應為他禱告的之穎?   之穎不出聲,默默地等他走近,讓他躲在雨傘下。他看來好失意,怎能再任雨水欺負失意人?   妳聽見了?立奧說得很直率。   她不該,至少她該聽你解釋!她公正地說。   我不好,是我嚇著了她!他很自然的幫薇亞。這個性情衝動,脾氣火爆,喜歡用拳頭的男孩是真愛薇亞!

  你真等了一夜?她看著他濕透的衣服。   我可以再等下去!他不置可否。   她想一想,忽然說:   爸爸、媽媽都去教書了,你可以到我家去坐坐,停一停,她的聲音輕鬆一點,我可以給你弄早餐!   他眼中晃過一絲感激的光芒,只是那麼急速的一剎那。   薇亞為什麼不像妳?他低下頭。   他們一起走進屋子,他也不理身上的潮濕,一下子倒在沙發上。她看也不看,一點也不在乎,只不過是沙發罷了,濕也好,乾也好,總是供人坐的。在這些地方,他們倆的脾氣倒真相像。   我拿爸爸的睡衣給你穿,你的衣服換下來放進洗衣機洗一下,好嗎?她問。   算了。他不起勁地搖搖頭。我要一杯果汁、一盤西班牙杏力蛋!   我不會弄杏力蛋,煎蛋行嗎?她說。   行,再加兩片土司!他說。   她走進廚房叮叮噹噹一陣,五分鐘就回來,兩個煎蛋和土司已弄好。再走進去倒杯果汁出來,用一個托盤一起送到他面前。   吃吧!味道不好,勉強嚥下去,不許挑剔!她在對面沙發上坐下來。   他狼吞虎嚥地吃完所有東西,抹抹嘴,又倒在沙發上,臉色好了一些。   衝動是很壞事的一件事!他說得好古怪,似乎頗有悔意。   很壞的一件事?那一個國的文法?她搖搖頭。   他不回答,似乎在考慮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嗨!妳想知道我和薇亞的事嗎?他突然說。   並不渴望,我不愛講是非!她搖搖頭。   當事人自己說出來,算什麼是非?他笑起來,踢掉腳上的鞋子,整個人睡在沙發上。   那麼說吧!她也踢掉球鞋,盤膝坐著。   我認識她時,她還在美國學校唸第十二班,就快畢業了,他慢慢說,聽得出他對往事很留戀,我們在舞會裏認識,第二天我就在學校門口等她,就這麼好起來的!   很普通嘛!她聳聳肩。   不普通,他搖頭,我有成打以上的女朋友,多半是女孩子追我,我從沒愛過任何人,薇亞是唯一的一個!   妳告訴過她這句話嗎?   沒有!我怕她不信!他沒有信心。   很難了解,我不是她!之穎說。   我們好了一年多,我們的感情絕對融洽。他稚氣地說,我越來越愛她,我對她有點瘋狂!   那麼,注定吃虧、受苦的是你!她似乎懂得好多。   去愛人是痛苦,被愛的是幸福,對嗎?他無奈地說,如果讓我能得到她,痛苦我也願!   的確是瘋狂!她揉一揉鼻尖,潘定邦又是怎麼來的?   薇亞放假,一年一度的,她到澳洲去旅行,就這麼認識了。提起潘定邦,他的臉色變得發青,潘定邦竟死纏著跟來,死不要臉的以為是情聖!   發火對你無益,事實上,施薇亞對潘定邦很好,她坦率地說,變心的女孩子不要也罷!   不是變心,薇亞依然是愛我,我能感覺到,他叫起來,是潘定邦死纏,而且我又嚇壞了她!   那麼我不再勸你,這種事勸也沒用!她跳下沙發,昨天晚上想過了,如果可能,我願幫你!   真的?他高興起來,只是一剎那,又無精打采了,算了,還是我自己辦吧!   她沒說話,心中卻欣賞這種男孩子,有種!他敢愛,敢恨,敢打,敢道歉,比起婆婆媽媽的娘娘腔要好多了!   還要果汁嗎?我去拿!她問。   他點點頭。她拿著杯子走進去。只不過幾十秒鐘的時間,出來時,發現他已睡著。是心裏疲乏?肉體疲乏?或是精神疲乏?   她重新坐回沙發,就這麼默默地守在一邊。   她只是那麼坐著,很寧靜的什麼也不想。她覺得讓腦子空白一陣,休息一陣,安靜一陣,是至高無上、超脫的享受。她雖然不煩惱,卻常常替人煩惱,若無安靜的一刻,將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她的安靜與冥想不同,冥想是靈性上的追求,她也做過,此刻,她是拋開所有思想。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她已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彷彿四周的一切已不和她發生關聯。她恬適而寧靜,胸中再無雜念。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發現立奧睡得好甜、好熟,像個嬰兒一樣。她微笑一下,走向廚房。   她喜歡一切真實的人或事,立奧在大多數人的眼光中是個壞蛋,她卻不覺。或者,她本身也不很好,要不然就是她看人的角度和大多數人不同。   媽媽去教書,她放學在家時,她就得為自己弄簡單的午餐。她對這些十分女性化的工作一點兒也不在行,只不過熱一熱冰箱裏已燒好的幾樣菜,她每次不是弄焦,就是弄得天下大亂。她常常在想,以後結了婚,做了太太,這個樣子還行嗎?   窗外的雨停了,地上有薄薄的泥濘,沒鋪柏油的馬路就是這麼麻煩!   從廚房的窗戶可以看見施家別墅的後門。這幢死沉沉的房子,剛才給立奧一鬧,更是緊閉門戶,連一絲聲息都沒有。和施家做了一年多的鄰居,除了施薇亞、阿保和那個叫陳嫂的女工,她可從來沒見施家夫婦出來,這對怪夫婦可真是名符其實的隱居了!   她把一小碟青椒牛肉從鍋裏鏟出來。今天真不錯,牛肉是牛肉,青椒是青椒,還能分得出來,可不像平日連眼睛、鼻子都分不清了。她自得地搓搓手,預備熱幾個蛋餃,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一件奇怪的事!   施家別墅的後門開了,阿保陪伴著一個男人走出來。那男人陌生得緊,是從沒見過的。不很年輕,卻很挺,很瀟灑,穿一件藏青運動衫、一條白長褲,手上拿一根枴杖。最奇怪的,明明是陰雨天,他還帶著一副黑色的太陽眼鏡,渾身上下都是神秘氣息。他是誰?傳說中最出名的大律師施廷凱?   之穎這個好奇心重的女孩再也忍不住,她關了煤氣爐子,也不理會放了滿桌子的菜,推開廚房的小門,跳跳蹦蹦地跑出去。她想,她既是薇亞的朋友,又認識阿保,見見施廷凱不該說錯吧!   她半跑著走近他們在她往他們那邊跑去時,他們已停住了腳步。她站定在他們面前,她對阿保笑笑,然後轉向那個儀表不凡的男人,但是,那個男人顯得好緊張,好懷疑,他的一隻手已抓住阿保,他臉上的肌肉在跳動著。   誰?阿保,告訴我是誰?他神經質地叫。   我,杜之穎,之穎搶先自我介紹,住在妳附近,我是施薇亞的朋友!   一個女孩子!那男人透了一口氣,放鬆一些,自言自語的,只是一個女孩子!   她就是那天晚上救小姐和潘少爺的人!阿保說。   哦,原來是妳!那男人終於克服了那奇異的神經質,勇敢的女孩,我向妳致敬!   之穎笑一笑,聳聳肩,好奇心的驅使,她想接近他。   杜小姐,老爺要散步,請妳別打擾他!阿保說得可算十分客氣的了。   我是打擾嗎?之穎稚氣地說。她高興自己沒猜錯,那男人真是施廷凱。   阿保,讓她在這裏!廷凱揮一揮手,很威嚴,我感覺得出她是個好孩子!   感覺?之穎咕嚕著。   阿保悻悻地瞪她一眼,明顯地表示不太歡迎。   施伯伯,從來沒見過你出來,你常散步嗎?之穎問。   很少,廷凱很專注地在聆聽什麼,今天是想聽泥濘的聲音!   聽泥濘的聲音?之穎怪叫起來。中、老年人也新潮嗎?聽泥濘聲?她以為只有嬉皮士才感興趣。   別誤會什麼,我是在訓練我的聽覺!廷凱說。   之穎皺皺眉,她從來沒遇見過這麼特別的人。   你的聽覺有毛病嗎?她再問。   相反,我的聽覺十分敏銳。廷凱笑一笑,我能聽見花開花謝的聲音,能聽見螞蟻經過的聲音,能聽見站在我面前沉默的人的皮膚呼吸,相信嗎?   不騙人?之穎高興得跳起來。這麼風趣的長輩,該是最好的鄰居,為什麼不早發現他?訓練出來的嗎?你教我,行嗎?   不是每個人都能訓練的!廷凱的笑容消失,臉色一下子沉重起來。   為什麼?只要有恆心,有毅力就能成功,是不是?之穎追問著。   不是!廷凱好肯定,必須有特殊條件才行!   什麼特殊條件?之穎絕不放鬆。能聽花開花謝,能聽螞蟻經過,能聽人的皮膚呼吸,多奇妙的事啊!   杜小姐,妳問得太過分了!阿保怒目而視地提出警告,阿保為什麼這樣?真沒道理!   讓她問,廷凱又笑起來,他滿有耐心的,阿保,十年了,悶在心裏也怪不舒服,反正過幾天就要宣佈的!   阿保稱是,沉默在一邊再不出聲。他對廷凱敬與畏兼而有之,甚至還有些同情同情?怎麼會是這兩個字?   如果我問錯了,我就不問!之穎搖搖頭。施家的人一向神秘,她相信必有原因,她是不能太過分!   沒有錯,之穎是之穎吧?廷凱淡淡地說,這樣吧!妳有興趣做我邀請到別墅的第一位客人嗎?   當然!之穎自然地牽住他的手,是一隻堅強有力的男人的手,不過,施薇亞請我進去過!   妳會發覺不同!廷凱不置可否。   他們走向別墅後門,阿保表現得過分小心了,似乎怕廷凱看不見路似的。拍馬屁嗎?阿保這種人也會?   廷凱的步子又大又堅定,但是他或者有點心不在焉吧!明明前面有灘水,他也踩上去,白色的長褲,已經沾滿了許多泥。   他帶之穎到書房。窗簾深垂,沒有燈光,顯得又暗又陰森的書房。   坐!他指一指一張名貴的安樂椅。   之穎看一看,坐下來。突然發現,阿保已不知在什麼時候走開了。滿鋪地毯雖然高貴又安靜,但是卻令人下意識地有防不勝防的擔心!   為什麼不開燈?白天還拉上窗簾?她四下打量,直率地問。   我怕光亮!他說得很自然。   他從巨型寫字枱上拿起幾枚飛鏢,篤、篤、篤一連三鏢射在牆上的木板,兩鏢中紅心,一鏢差了一點。   哇,好準!她稚氣地叫,你每天躲在屋子裏就是訓練聽覺和練飛鏢?   這不是兒戲,也不是玩耍,妳要明白!他坐到寫字枱後的皮椅上。   是消遣嗎?她歪著頭。   也不是他的聲音停住,過了一陣,說,陳嫂送茶來了!   話剛說完,陳嫂果然敲門而入。之穎嚇了一跳,她幾乎什麼聲音都沒聽到,她的耳朵一向不錯,廷凱的聽覺,真是訓練到能聽落葉飛沙的地步?   廷凱似乎看到或感覺到她的錯愕了。   這是十年來的習慣,他解釋著,想想看,聽了十年陳嫂走路,妳也會習慣的!   我什麼也沒聽見,地毯上有聲音嗎?她搖頭。   所以我說要特殊條件!他的聲音裏有嘆息。   你是超人?天才?她說得好稚氣。   我是瞎子!他平靜地說。   瞎子?!她叫起來。怎能相信?他走路走得那麼好,他看來完全沒有毛病,怎會是瞎子?我不信!   這是我十年前退休的原因!他嘆了一口氣。   但是她固執地相信自己所眼見的,你能看見路,你能知道每一樣東西的位置,你能射飛鏢!   這是習慣,這也是練習!他說。   她呆住了,是震驚和意外。十年來沒有人知道施廷凱退休的原因,她可是第一個知道的外人?施廷凱為什麼肯把保守了十年的秘密告訴她?   你你不必告訴我的,她結結巴巴,我不是想來戳穿你的事,我只是從來沒看過你   我明白,我了解,他安慰似地點點頭,瞎子的感覺最靈敏,我感覺得出妳是好孩子,這是我自願告訴妳的!   施伯伯她仍然不知所措。   近幾年來,我一直在寫回憶錄,他又說。她已不敢再問,他真是自願說的,上個月已經完成,我擬定了一個計劃,預備過幾天招待記者。   為什麼招待記者?她忍不住說。   是公開謎底的時候!他臉上掠過一抹好奇怪的紅暈,似乎是激動和恨。   屋子裏有一陣突然的沉默。之穎怔怔地望住廷凱。十年前的她,才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她連施廷凱三個字都沒聽過,還是搬到這兒來,才聽賣房子的業主提起的,慕賢和淑怡也說過,只是她從來沒注意。難道這其中真有個故事?   怎樣的故事?你的眼睛是病?她的自制力強不過好奇心,到底是個年輕而純真的孩子!   是被鏹水淋的!他臉上又有一抹激動紅暈。   哦她張大了口,這樣的事真像電影和小說。   我會說,我會把隱藏了十年的事完全說出來,他喃喃自語,到今天,到我將能再看見這世界時,我要把兇徒親自繩之以法!   你說你將能再看見這世界?她以為聽錯了。   是的,是的!他激動地站起來,雙手交叉互握著,指節發出格格的聲音,我將能看見這世界,一月或兩個月後,時間不是問題,我終究可以重見天日!   那真是太好了!她衷心地歡呼起來。她雖無法體會一個瞎子的感覺,她卻能想像。試想把一個好好的人眼睛蒙起來,別說十年,十天、十小時都不行,那會是最痛苦、最難耐的事!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個外國朋友介紹美國最出名的眼科醫生給我,他又說,上個月他來臺灣替我檢查,他說能復明,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希望,他下個月再來動手術。   那太好了!她忘形地重複著,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年你不曾控告那個兇徒?   我們不曾報案,他深沉地嘆一口氣,激動的情緒消失,因為受害者不止我一個!   還有誰?她更加不懂,這樣嚴重的事不報案?   靜文,我的太太!他又嘆息,臉色更為陰沉了,那是在一個晚上,阿保和陳嫂都休息了。靜文和我參加一個宴會回來,我剛進書房就聽見門鈴聲,靜文在走廊上說她去開門,但是,我只聽見一聲慘叫,趕出去時,靜文已掩著臉,痛苦得在地上翻滾!   那兇徒毀毀容?之穎吃驚地問。   我向門口追去,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站在那兒,手上還抓著一個瓶子。他沒回答她的話,逕自說下去,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認識他,我至今卻記得他的模樣。他的頭髮很稀,眼睛發出兇光,咧著嘴笑著露出一口不整齊的牙齒,像地獄門口的魔鬼!   他開始有些喘息,當年的事一定驚險無比,否則他不會這麼激動。   我痛恨他傷了靜文,明知危險也撲過去。他提起瓶子,把剩餘的藥水灑向我眼睛,一陣劇痛,以後我再也看不見這世界和美麗的靜文!他說。   可是你該報警!她皺著眉頭。   靜文不肯,他無奈地搖頭。她說如果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變成那副醜樣,她情願死妳知道,靜文是我的世界,是我的一切,我不願違悖她的話,我也絕不能失去她,我只能讓兇徒逍遙法外!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她明白他的意思,卻不贊成他的做法。美貌算不得什麼,終其一生也必過去,再美的人也是一坏黃土。他是出名的大律師,他怎能任那兇狠而無人性的惡徒逍遙法外?   我明白妳的想法,他似乎完全能感覺到她的思想,不過,一年後靜文請來日本最好的整容醫生,已使她臉上的疤痕完全消失,她又恢復了美麗,她仍堅持不肯我向警方提出這件事,而且她變得沉默起來!   之穎靜靜地聽著。他說得有點矛盾,有點奇怪,有點不可能。靜文既然已整了容,為什麼還不肯讓他報警?其中還有曲折,是吧?   靜文是我所見到的女孩子中最美的一個,她不只美貌,而且氣質、風度、學問都好。他臉上的線條變得好柔和,好柔和,我們是在上海認識的,那時我剛從東吳法律系畢業。她在聖約翰大學讀英國文學,我費盡全身的力量,把她從被包圍中搶出來。我們結了婚來臺灣,我們過了十幾年世界上最美滿、最甜蜜的生活。我們的薇亞也十歲了,她很像靜文,卻遠不如靜文的美貌,誰知道會出那樣的事?我們沒有仇人,沒有冤家,是魔鬼的忌妒嗎?誰能狠心毀壞靜文的臉?哦!靜文,誰忍心啊!   之穎不敢出聲,看來,他已陷入回憶的深淵。他似在自語,他已感覺不到旁邊還有人在,他的情緒極度不穩定,那種情形之穎悄悄站起來,她是打擾了他,阿保說得對,她不能太過分,她必須離開!   她輕輕地退出去。這一回,施廷凱可沒運用他超人的聽覺,他完全沒發覺之穎的離開,他仍在喃喃自語,他仍然念著靜文,他深愛著的美麗太太。   之穎慢慢走回家,她心裏很感動於這份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感情。施廷凱不止是個名律師,他還是好丈夫,只是靜文也像廷凱一樣愛他?   他說靜文變得沉默,十年的日子裏,怎樣沉默法?連一句話都不說?她可想像不到!   從前門進屋子,沙發上的立奧不見了,到處找一遍也沒有他的影子。廚房裏的青椒牛肉和蛋餃只剩下空盤,準是立奧的傑作。   冰箱門上貼著一張紙條,潦草的字跡,鬼畫符似的:之穎:謝謝妳的招待、鼓勵和兩碟冷菜。我回去了,我會盡力,絕不放棄!   之穎搖搖頭,笑起來。他不是很好的男孩子學問不好,品性也未必好,卻很真誠。看他那筆字,簡直像個頑劣的中學生。他這種男孩也許有某一方面的天才,但在目前這種金字塔式的教育制度下,注定是被淘汰的。   或者,他不該生在這個社會環境裏?她想。      之穎是個很能守秘密的女孩子。廷凱的事她一個字也沒漏出去,甚至對慕賢和淑怡都絕口不提,換上其他任何一個人,就怕很難做到了!   三天來,她像平日一樣上課,看書,彈吉他,唱歌。有時靜坐一陣,有時冥想一番,倒也自得其樂。韋皓來過兩次,也只是習慣性的來,坐一坐,聊一聊,鬥幾句嘴,抬兩次槓。他們之間缺少羅曼蒂克氣氛!   也不能怪他們,從七八歲認識到現在,熟悉,了解得像對自己,從何而來的羅曼蒂克?不過,他們的感情很真,很純,很融洽!   放學時,之穎獨自回家。明天有考試,她本身絕無問題,韋皓那個懶蟲就該抱一抱佛腳了,她不許他來。   她的腳踏車轉入小徑,悠閒地朝家中進發。很意外的,她看見丁家的玫瑰獨自坐在門前石階上,手中抱著那個毛已落光的狗熊。她的興致一下子好起來。她是那麼喜歡孩子,玫瑰是可愛的小女孩啊!   玫瑰!她從車上跳下來,順手把腳踏車平放在草地上,一個人坐著發呆嗎?姐姐來陪妳玩吧!   玫瑰寂然不動的用戒懼的眸子瞪住她,做出隨時要逃開的姿式。她皺皺眉,小女孩怕生也絕不是這麼怕法,見過第二次的人,還會想逃?   別怕,我是杜之穎姐姐,妳忘了嗎?我幫妳媽媽裝過窗簾。之穎耐心地慢慢試探著走近她,還好,她終究沒有逃開,我說過帶妳去採花,捉蝴蝶,看星星的。哦!妳喜歡唱歌嗎?我教妳唱,好嗎?   玫瑰還是不響,眼光卻溫柔了一些,手裏破舊的玩具狗熊,抱得緊緊的,好像怕之穎會突然搶去。   之穎終於站在玫瑰面前,並且慢慢蹲下去。她微笑著溫柔的臉對著玫瑰,用手扶住玫瑰的肩。   告訴我,妳真是叫玫瑰?玩具熊叫什麼?妳替它取過名字嗎?之穎柔聲問。   玫瑰只是那麼定定的望住她,似乎聽不懂她說什麼,又似乎在努力辨認她口裏吐字的形狀。怎麼回事?難道她真聽不懂?或是聽不見?不,不,這麼可愛的小女孩,上帝不會殘忍得讓她聽不見。   玫瑰,妳懂我的話嗎?或者妳根本聽不見?她心中緊張而震驚,她渴望玫瑰突然之間回答她的話,告訴我,玫瑰,告訴我!   可能是之穎的緊張與震驚令玫瑰害怕,她又露出戒懼的眼光,並且突然之間用力推開了之穎的手,一溜煙逃回屋子裏。   玫瑰,玫瑰,回來!之穎反倒被她嚇了一跳,她站起來大聲叫,姐姐帶妳去爬山,玫瑰回來!   丁家門開了,不是玫瑰回來,而是臉有怒意的慧玲。她冷冷地直視之穎,很不友善!   請妳別打擾我的孩子!慧玲絕不客氣,我就是因為此地人少、僻靜才搬來的,你們這些多管閒事的人,難道還不肯放過她?   我?之穎傻傻的指住自己,慧玲把好意說成打擾,難道她要養成玫瑰孤僻的個性?天下沒有這樣的母親!請別誤會,我是好意   我們不需要好意,玫瑰更不稀罕,慧玲有些歇斯底里,我們只希望寧靜和不被打擾,我相信我們有這種權利!   妳說得太過分了!之穎回過神來,只要有理由,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妳有權利不被打擾,可是我並沒有打擾妳和玫瑰,我只是關心,我只是很喜歡玫瑰。關心和喜歡,妳懂嗎?   我不懂。孩子是我的,我有權不讓妳接近,慧玲蠻不講理,請妳立刻離開!   妳之穎幾乎氣炸。   慧玲,一個穩定、沉著的男人聲音加進來,就站在之穎背後,是丁範嗎?老毛病又發了?妳怎麼回事?   慧玲咬咬唇,做一個倔強得絕不認錯的表情,一轉身回到屋裏,砰的一聲關上房門。之穎又窘又呆,站在那兒走又不是,不走更不是,她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杜小姐吧!慧玲提過,丁範倒是很有風度的謙謙君子,三十多歲,很溫文的,剛才的事真抱歉。慧玲脾氣不好,她得罪過許多人了!   我只是想陪玫瑰玩玩,她看來很孤僻、很寂寞的,之穎無可奈何地說,誰知道會令慧玲生氣!   妳沒有辦法陪玫瑰玩的,丁範嘆一口氣,她聽不見妳說什麼,也不能回答妳,她是個先天性的聾啞患者!   是嗎?之穎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她心中的難過超過震驚,玫瑰那可愛的孩子,多可惜!這樣是我不好!   怎能怪妳?妳並不知道!丁範教養很好,我只希望妳能原諒慧玲!   我了解一個做母親的心!她真心地說。   丁範有些意外,這個看來灑脫不羈的女孩竟有這樣細膩的感情,在這一代的年輕人裏真不容易啊!他立刻對之穎另眼相看。   很感謝妳這麼說,丁範打個招呼,我們是鄰居!以後要幫忙的地方還多,我得進去看看!   之穎淡淡地笑一笑,推著草地上的腳踏車回家。   幾天工夫,她突然發覺寧靜的週遭改變了,那種改變是無形而且難以抗拒的。先是李立奧的傷人,再是廷凱夫婦的遭遇,現在又加上可憐的玫瑰和不很正常的慧玲。以後還有什麼變化,她可預測不到,只是她開始擔心,這條岔路將不寧靜了!   她默默地發了一陣子呆,拿著吉他走出後園。天氣愈來愈熱,她這既不喜歡冷氣又怕吹風扇的人,只好避到蔭涼的地方去。後園有個絲瓜架本來是種葡萄的,結果葡萄沒長出來,不知那裏卻冒出來一株絲瓜,而且愈長愈茂密,看樣子竟喧賓奪主了!   喧賓奪主?在這個畸形的、不正常的社會裏,這情形比比皆是,或者有一天,古老的教訓都會被人遺忘吧!   她坐在絲瓜棚下,盤著膝好像老和尚打坐。她調弄一下琴弦,緩緩地彈起來,彈的是一首流行的民歌旋轉人生。美的韻律、樸實的吉他聲,漸漸使她忘懷剛才擔心的事。   彈了好一陣子,她發覺有人靜靜地坐在一邊。她一向不喜歡被人打擾在彈吉他的時候。等到看清楚是誰時,她按奈住那冒上來的脾氣。   文愛蓮,妳回來很久了麼?她問,把吉他放開一邊。   不久,愛蓮臉上紅撲撲的,特別生動,特別美,剛才韋皓打電話來!   什麼?是不是想明天詐病不考試?她直率地問。   知韋皓最深者,之穎也!愛蓮笑了,連那笑容都特別開朗,她心中有喜事?他問妳能不能讓他來!   廢話!之穎搖搖頭,他來做什麼?我明天也不詐病,吃完飯我要看書,他來做什麼?   誰知道?愛蓮羞澀地拔起一根草。   如果妳肯陪他,就讓他來吧!之穎大方地說。   什麼話?愛蓮臉紅了,怎麼總叫我陪妳的男朋友?我又不是妳的替身!   是好朋友,不是嗎?之穎聳聳肩,讓他來吧!先說好了妳可要陪他!   愛蓮不置可否地沉默一陣,有些迷惑。   之穎,我發覺我完全不能了解妳!她說。   誰又真能了解另一個人?之穎搖搖頭,記住我是之穎,是妳的好朋友就行了!   有一件事,之穎,我一定得說,愛蓮小小的臉兒好嚴肅,我們學校幾個女同學,對男朋友好緊張,一步也不肯放鬆。妳對韋皓卻這麼放任,妳不怕會變?   誰變?他?我?之穎不在意地再拿起吉他,我不是個會變的女孩,我也不稀罕一個會變的男孩!   我不是這意思,愛蓮紅著臉兒,也許是我不懂,我沒經驗,我總覺得妳和韋皓跟別人不同,我是指感情!   感情有許多種形式,有許多種性質,我和韋皓的感情只是其中一種,懂了嗎?之穎輕輕地彈起來。   這是愛情?愛蓮小心地追問。   之穎不回答,很自然地彈著午夜吉他。愁愁怨怨的歌聲圍繞在四周,直到之穎興盡,累了也倦了。她移動一下,發現愛蓮仍在身邊。愛蓮今天有明顯的不同,她從來不會坐在之穎旁邊聽吉他的。   為什麼妳常常彈這一首曲子?愛蓮的視線,從半垂的睫毛底射上來,妳知道這首曲子講什麼?   不知道!之穎搖頭,但我喜歡這調子。   妳是個快樂的女孩,妳一向都彈美麗的、充滿愛的曲子,我記得以前妳最喜歡那首紅絲帶,什麼時候妳變得多愁善感?愛蓮似在打趣。   多愁善感?之穎眉梢一挑,不以為然,我?   這首午夜吉他是說兩個傷心人在午夜相遇,吉他聲淒涼幽怨,然後,其中一人鼓勵另一人振作起來。愛蓮說,妳不是傷心人,也不需要鼓勵振作啊!   也許我心底是!之穎不置可否,我覺得這淒涼幽怨很能引起我的共鳴,或者我是雙重性格!   會嗎?愛蓮笑了。   問妳一件事,文愛蓮,之穎的興致被提起來,妳一直不交男朋友,是怕羞?是畏懼?還是條件太高?   為什麼問這個?愛蓮臉紅了。她的韻味就在那羞澀,就在那輕顰淺笑。   說實話吧!我又不是男孩子,不必害羞!之穎說。   我說不出。愛蓮搖頭,不是怕羞,不是畏懼,不是條件太高,是沒有人能點燃我感情的火苗!   感情的火苗?學文學的人畢竟不簡單。之穎也搖頭,交男朋友要感情的火苗?韋皓也從來沒有點燃我,妳是想找小說上、電影裏的感情?   有人能寫得出來,我相信就真有這種感情,愛蓮認真地抬起頭,眼光突然變得熾熱,我要一個全心全意愛我的男孩子,那種感情能燃燒,能毀滅,也能夠重建,那麼,我也會全心全意地愛他!   能毀滅?能重建?能燃燒?之穎笑起來,妳去愛一個核子彈吧!   我不是說笑,我是認真的!愛蓮著急起來,連眼睛都紅了。   那一個男孩子能有這種感情?除非他是超人。之穎也慎重了,愛蓮,愛情的事不是幻想,是真實的!而且,即使有那種感情,我相信會有痛苦!   沒有痛苦的愛情怎能完美?愛蓮傲然地說,我願接受這種痛苦!妳知道嗎?之穎,風平浪靜的海洋,怎能造就出能幹、出色的航海者!   或者妳也有道理!之穎終於放棄了爭辯,她發現柔弱的愛蓮也有絕對固執倔強的一面,就算霸道的她,都無法改變的,祝妳早日找到妳的超人!   他不會是個超人,愛蓮眼光柔得似水,他是個平凡人,外表平凡,內心卻有太陽般強烈的愛。我知道他會來,我幾乎能想像得出他的樣子!   什麼樣子?之穎忍不住問。   哦!愛蓮突然警覺起來,她住口不說,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望住之穎,望了好半天,我不能說,因為我雖知他的模樣,但,可能他永遠不會來到我面前!   天!繞著彎子說了一大堆廢話,之穎不耐煩地跳起來,我可要去看書了!   拖著吉他往屋裏走,愛蓮的聲音追過來。   妳真要韋皓來?她問。   愛蓮,說好了由妳決定,之穎頭也不回,由妳替我守著他,還有什麼不放心?   愛蓮仍在瓜棚下站了一會,臉上又是矛盾,又是猶豫,然後,重重地咬住唇,大步走回家。   她打了韋皓的電話!撥那幾個數字是很費力的,她必須用盡全身的力量。她聽見韋皓活潑開朗的聲音,她的心弦拉得又滿又緊。她只對韋皓說:之穎說你可以來!掛上電話,像打了一場大仗似的癱軟在沙發上。   韋皓今晚會來,他的時間今夜全屬於她,她雖有偷的感覺,但是之穎不會在乎吧!   她已開始在等待韋皓的來臨!她在想,這個世界上若是沒有之穎會多好?她是自私,可是,她沒有辦法!   之穎呢?她那麼專心、那麼安靜地在房裏看書。在求學的道路上,她一直走得又穩又好,拿起書本,她絕不會想到其他事。她根本忘記了韋皓要來!   十點鐘,她放下已了然於胸的書本,預備到屋前草地上靜坐半小時,然後上床睡覺。她先洗一把臉,又漱了口,慢慢地走出客廳。   夜風清涼怡人,能使心靈平靜之穎始終相信夜空中必然孕育著眼睛看不見的靈氣。她在草地上坐了一陣,突然想起愛蓮是否約韋皓來了?   愛蓮的屋子裏有燈光,她拉開嗓門預備叫,一個意念阻止了她,嚇嚇他們吧!她悄悄走到愛蓮窗下,如果韋皓在,她大叫一聲必然嚇得他們跳起來。她帶著滿臉惡作劇的笑容探頭望一望   她的怪叫聲沒有發出來。韋皓是在,可是韋皓和愛蓮的行動那麼古怪,是古怪吧?韋皓竟然和愛蓮在下圍棋,而且下得那麼一本正經,那麼興致勃勃。韋皓豈能安於圍棋?這比書本還艱深的東西?他們之間好安靜,好平和,每落一子總是互相望一眼,笑一笑,是在禮讓?是客氣?這兩個傢伙,明明是那麼熟的朋友,還那麼拘謹,真沒道理,真古怪!   窗外的之穎捉弄地輕笑一聲,下棋的兩個人好像聽見炸彈似的跳起來。韋皓有些作賊心虛似的四周望望。   誰?是誰在笑?之穎,是妳嗎?他問。   愛蓮神魂不定,傻傻地望住韋皓。這兩個人,真不中用,幸虧之穎沒有大叫,否則這兩個人不嚇破了膽才怪。   怎麼了,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之穎站直了,韋皓,什麼時候下起圍棋來了?   韋皓和愛蓮已恢復自然,韋皓走向窗邊。   我能下圍棋?太陽打西邊出了,他自嘲地說,愛蓮教我下五子棋!   到底是二流貨色!之穎直率地說,想詐病不考試的人,永遠是第二流。   之穎,諷刺得過火了吧!韋皓顯得有點尷尬。他明知之穎並不存心諷刺,不知怎的,在愛蓮面前他覺得難堪。   誰諷刺你了,出來吧!之穎也不在意,愛蓮,韋皓可曾欺負你?   怎麼會?是妳欺負韋皓!愛蓮細聲細氣的。   愛蓮和韋皓離開窗前,繞過客廳走出來。映著客廳的燈光,男孩子粗枝大葉,女孩子細緻柔弱,倒是挺合襯的一對,只是之穎怎麼會想到韋皓配愛蓮呢?韋皓是她的男朋友啊!   三個人圍坐在草地上,韋皓瞪著之穎,好半天,賭氣似地說:   明天我去參加考試,即使考零分也要參加!   之穎眉毛一挑,她完全不明白韋皓的心理,她也粗枝大葉,她也坦率直爽。   這才有志氣!她隨口說。   愛蓮抿著嘴,皺皺眉,嘴唇動一動,想說什麼,終於忍住不說。   看了三個鐘頭書?為什麼不早點過來?韋皓按住那份賭氣的感覺。   忘記你會來了!之穎看看天空中的星星,看那星星,真像玫瑰的眼睛!   誰是玫瑰?韋皓和愛蓮一起問。   隔壁丁家的小女兒!之穎指一指,非常可愛,也非常可惜,她竟然是個啞巴!   妳最愛多管閒事!韋皓抱怨了,我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她是啞巴和妳有什麼關係?   誰說沒有關係?之穎大不以為然,她孤僻,她寂寞,她甚至不懂人類的話,我要幫助她!   媽媽說丁太太很古怪,連白天也掛起窗簾,鎖著門。愛蓮說,怕不會接受妳的幫忙!   我不幫她的忙,我幫玫瑰!之穎固執地說,除非我不知道這件事,既然被我看見了,我非管不可!   之穎,又孩子氣了!韋皓搖搖頭,妳的媽媽常說,過分好心有時會給人麻煩的!   丁範是很明理的人,我要跟他說送玫瑰進盲啞學校。之穎絕不理會他們的勸阻,玫瑰是人,至少也該讓她懂得人類的言語!   妳真固執,韋皓嘆一口氣,固執得令我害怕!   你怕我?天知道你在說什麼!之穎大聲笑起來。   愛蓮看看韋皓,韋皓看看愛蓮,心靈有所默契似的,兩個人都沉默不笑了。之穎雖然感覺有些異樣,卻也不在意。   之穎,知道嗎,今天下午我們這兒好熱鬧!愛蓮轉開話題,她明白韋皓不願再談下去,施家請來好多客人!   是嗎?之穎的興趣又來了,是記者?   妳怎知道?愛蓮很驚奇,之穎當時明明不在家啊!妳還在學校,不是嗎?   未卜先知!之穎眨眨眼,前幾天施廷凱告訴我的!   施薇亞的父親?愛蓮更吃驚了,之穎,妳到底在玩什麼把戲?簡直是神通廣大嘛,我們這裏還沒有人見過施廷凱!   有什麼稀奇!之穎淡淡地聳聳肩,我陪他聽過泥濘的聲音,看他射過飛鏢,還聽過他的故事!   是嗎?真的有故事?韋皓叫起來,施家的人都那麼轟轟烈烈?   如果他真招待了記者,明天你們會在報上看見,那故事並不轟轟烈烈!之穎說。   告訴我們,妳還知道些什麼?韋皓問。   沒有了!之穎聳聳肩。她想起立奧,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講,立奧和她之間算怎樣的一種關係?施廷凱是偶然遇到的!   前幾天晚上,我似乎看見妳和一個人在這兒講話,愛蓮忽然說,眼中有一抹十分難懂的光芒,相當晚了,妳一直在彈午夜吉他!   哦!之穎皺皺眉,愛蓮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學會揭人私隱?有嗎?   誰?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韋皓立刻問。   問愛蓮吧!她看見的!之穎有些不高興。韋皓這麼問,愛蓮這麼說,當她是怎樣的女孩?   哎我,愛蓮吃了一驚,她講錯話了,是嗎?她看見韋皓就那麼心神不定,再看見之穎簡直就那麼忍不住的忌妒了,天!她在忌妒!我沒看清楚,很夜了,我只是似乎!   似乎看見,是吧?之穎又笑起來。愛蓮是她唯一的朋友,為什麼要生氣,愛蓮不是惡意的,對嗎?那是李立奧,打潘定邦的李立奧!   他?韋皓心中疑雲盡消,不禁十分慚愧,剛才想到那兒去了?他也這麼小心眼兒?他找妳做什麼?尋仇!   別亂說,李立奧並不是傳說中的那麼一種人,之穎莊重地說,或者比許多男孩子都更真誠,都好,都男孩子氣。他不是來尋仇的!   哎!說得他像個大俠似的!韋皓扮個鬼臉。   他來做什麼?他跟妳說了些什麼?愛蓮竟開心起來。   我不記得他說了什麼。之穎搖搖頭。立奧那種人,他們是不可能了解的,為什麼要告訴他們不了解的事?他是來等施薇亞的!   深更半夜來等?韋皓叫起來。   深更半夜來等,一直等到天亮!她淡淡地說。   愛蓮皺皺眉,這回答似乎令她失望,她沉默在一邊再也不出聲。   想不到一個太保也有真情!韋皓說,好像十分意外。   太保不是人嗎?上帝賦於每一個人都有愛,都有感情,就連動物都有,之穎怪叫著,李立奧當然有感情,有愛,而且他未必是太保!   他幾乎打死潘定邦,又想傷妳,這樣的人還有比太保更好的名稱嗎?韋皓也叫。   打人是因為妒火中燒!之穎漲紅了臉,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幫立奧,何況,凡打人的都是太保,這句話不合邏輯。   何必為別人的事那麼激動?愛蓮輕輕地說,之穎,我發覺妳對別人的事遠比對自己的關心!   我自己有什麼事要關心的?之穎指著自己。   沒有嗎?愛蓮輕盈地站起來,我先回去了,韋皓交還給妳,我的任務完了!   要我說謝謝嗎?之穎開玩笑。   愛蓮沒回答,苗條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後。   韋皓怔怔地望住那扇門,有些感慨。   愛蓮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她怎麼肯替妳來陪我?他說得好稚氣。   因為我和她是好朋友!她義氣!之穎回答得也稚氣。   韋皓有些不信,有些懷疑罷了!別胡思亂想,愛蓮或者真是義氣呢?      一夜之間,施廷凱夫婦的遭遇,震動了全臺北市的人,他們的名字又活躍在街頭巷尾每一個人的唇齒間。昨日的招待記者,使今晨的報紙有了最佳的頭條新聞。   埋藏了十年的兇案,今日仍然那樣震撼人心,施廷凱夫婦畢竟是那麼出名的人物。除了議論紛紛之外,大家不免又在猜測,年輕的兇徒是什麼人?動機是什麼?為情?為仇?為怨?猜測儘管猜測,卻沒有人能肯定答案。   報紙上登載的和廷凱告訴之穎的差不多:行兇的情形、兇徒的模樣,以及靜文毀容後又整容。最引人注目的,是用特大的標題寫著大律師將重獲光明,親自辨認兇手並繩之以法!   許多人感嘆之餘不禁又為他們慶幸。靜文能恢復容顏,廷凱能重見光明,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之穎坐在草地上,她看完整版新聞,卻沒有慶幸的感覺,她反而擔心!是的!真的擔心。報紙這樣大肆渲染,說明了廷凱可以重獲光明,不是太危險嗎?他是唯一看見兇徒真面目的人,他會是警方最有力的證人,當年的兇手必然會擔心,擔心萬一被捕後廷凱來作證。那麼,若她是當年兇手,她會怎麼做?   她忽然打個寒顫。她不願這麼想,但這是最可能也是唯一的途徑!!兇手會在他眼睛復明以前先殺了他!   報紙上不是明明說要一兩個月後才施手術嗎?天下最笨的兇手也不會等到被人來指證。那麼廷凱難道不明白,他的招待記者已把自己暴露在最危險的地方!   之穎搖搖頭。一個出名的大律師必定有最細密、最聰明的頭腦,是廷凱因重獲光明的興奮而忘形?他可以等到醫好眼睛才宣佈這件事啊!   他現在仍會在黑暗的世界中一個月或兩個月,一個瞎子怎樣去對抗一個兇徒?當然,阿保能幫忙,可是阿保不能二十四小時守著廷凱,而且兇手是在暗裏的!要怎樣去防暗中的一枝槍或一把刀?   之穎好擔心,雖然不關她的事,但廷凱是個朋友,是個瞎子,是個無辜者,她怎能對身邊發生的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呢?   她應該去提醒施廷凱的,她想。   她再不猶豫,從草地上跳起來,說做說做,現在就去找廷凱!剛走兩步,小徑上走來兩人,是愛蓮和韋皓韋皓?他怎麼又來了?   之穎,韋皓快步走向之穎,快換衣服,我有兩張票,我們去聽歌!   聽歌?之穎怪叫一聲,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糜爛?   糜爛?韋皓不服,妳以為我要妳去歌廳?真沒良心,是南施威爾遜在中山堂的演唱!   南施威爾遜?之穎呆了半晌。美國的黑人歌后,半世紀來最傑出的歌唱家,一曲黑是美令人百聽不厭。之穎記得報上說她經過臺灣,演唱一場的事。你怎麼弄到票的?真的?   誰騙妳?所以我一回家就立刻趕來,主辦人是爸爸的朋友,票是送的。還不快換衣服!韋皓說。   哎現在去?之穎有些猶豫。在她心中,施廷凱的生命遠比南施威爾遜的歌聲重要!   難道等散場了才去?韋皓著急。   我現在有點事!她搖搖頭,在這方面她很固執,決定要去見施廷凱,別的事就吸引不了她,如果你能等我就去!   等多久?韋皓有點意外,妳知道南施威爾遜只唱一場嗎?這次以後,可能再也不來臺北。   等一個鐘頭,或者不需要這麼久。她淡淡地說。   怎麼了?之穎,妳在開玩笑?妳知道有人為買一張票而站了一整夜?韋皓有些生氣,妳叫我等一小時,妳到底有什麼天大的事?   我要去見施廷凱!之穎理直氣壯。   見施廷凱?韋皓又好氣又好笑,這不荒謬嗎?之穎,妳簡直昏了頭,每一分鐘都可以去見施廷凱,聽南施威爾遜親自演唱,生平可能只有一次。   你不懂,不聽南施威爾遜不會死人,不見施廷凱可能會死人!之穎正色說。   妳說什麼?韋皓完全聽不懂。   韋皓,你若能等,就等一會,如果時間來不及你就帶愛蓮去吧!之穎指一指在灌木樹邊的愛蓮,愛蓮代替我聽也是一樣!   她不再理會韋皓,大步走向施家別墅。   開門的仍是阿保,他寒著一張臉沒有任何表情。   妳找老爺還是小姐?阿保問。   找施伯伯!之穎老實地回答。   他不見妳,妳別來麻煩他!阿保毫不客氣地預備關門,他那模樣真是油鹽不進。   聽著,阿保!之穎漲紅了臉,我不是麻煩他,也不是多管閒事,你知道他現在很危險嗎?   危險?阿保呆了一下,這個奇怪的女孩子一本正經,不像在開玩笑,我不明白!   讓我見施伯伯,否則你會後悔!之穎慎重地叫。   阿保似乎不再那麼堅持,考慮半晌,終於讓她進去。這個看來與其他女孩不同的之穎,不是危言聳聽吧!   之穎走進別墅。客廳看來似乎沒什麼不同,光亮了一些而已。光亮每一幅窗簾都深垂著,只有牆壁上微弱的燈光,怎麼光亮得起來?走了幾步格、格的腳步聲隨著她,她停下來,四下張望一陣。哦!她釋然地笑了,原來是滿鋪著的地毯收藏起來,難怪顯得光亮。為什麼要把地毯收起來?天氣太熱?他們不是整幢屋子開著冷氣嗎?   有錢、有名的人總是有點怪癖的,她想。   站在書房門口,正預備敲門,裏面響起廷凱的聲音。   進來!是之穎吧!他說。   之穎對自己搖搖頭:好靈敏的聽覺。   施伯伯,怎麼知道是我?之穎走進去。書房裏的地毯也不見了。   聽見門鈴聲,廷凱說我們這兒沒有客人!   之穎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看見他手上又是拿著三枚飛鏢。他真這麼喜歡這玩意?   看見報紙了吧?廷凱問。他喜歡之穎,那幾乎完全是憑感覺的。   看了,所以才來,之穎正色說,施伯伯,我覺得你做錯了!   錯了?為什麼這樣說?廷凱微笑,彷彿在等候著看一齣好戲上演的模樣。   你沒有想到過,兇手會趁你沒有復明前來行兇滅口?之穎說得好嚴重。   廷凱沒出聲,她以為廷凱會怪責她這麼說,誰知房門一響,施薇亞走進來廷凱早聽見了!   我同意妳的說法,之穎,薇亞一定聽見之穎的話,爸爸這麼做真傻!   妳們女孩子懂什麼?廷凱平靜地說。我不相信有這麼大膽的兇手,這是法治地方!   兇手若怕法律,當年也不會行兇。薇亞又氣又急,顯然她也正為這事擔心,我真不明白,等你眼睛好了再宣佈為什麼不行?你已等了十年,多等一個月也不肯?   我自有道理!廷凱還是那麼平靜。   阿保站在門口聽,忠心耿耿的他自然也關心這事。他很有分寸,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站在門口。   阿保,你也認為我招待記者錯了?廷凱忽然說。他的耳朵實在太厲害了,阿保幾乎連一絲聲音都沒出。   我想兩位小姐說得對!阿保答。   廷凱的眉頭皺起來,沉思了好半天,才慢慢說:   我相信沒有錯!他肯定地說,這是我考慮和計劃了很久的事   爸爸,我不明白!薇亞叫起來。   廷凱臉上出現一抹痛恨、憤怒、仇視的神色。   我要親自對付兇手!他堅定地說,對付那個冷血的忍心傷害靜文的兇手!   之穎、薇亞,甚至阿保都呆住了,他要親手對付兇手?一個瞎子?   爸爸薇亞吃驚得說不出話。   是的,我要親手對付他,廷凱雙手互相緊握著,當年他怎麼對付靜文和我,我也要怎麼對付他!   老爺,你不能這麼做阿保著急地叫。   你會犯法,施伯伯。之穎忍不住說,雖然當年他傷害了你們,你該把他交給警方!   我要自己對付!廷凱一拳打在書桌上,砰的一聲巨響,一把裁紙刀跌落地下,我一定要親自對付!   爸爸,之穎說這樣做是犯法,你沒聽見嗎?薇亞說。   拾起裁紙刀,廷凱朝地上指一指,他指的正是裁紙刀的所在。他真厲害,他知道什麼東西跌落地下,他還知道跌落在什麼地方,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法律,十年前的兇徒殺人滅口,而我自衛!   薇亞擔心又無能為力地看看之穎,她知道憑自己的力量無法改變父親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行,除了靜文!   若媽媽肯說話就好了!薇亞低喃。   靜文?廷凱的臉一下子變得好柔和,好柔和,沒有憤慨,沒有激動,沒有仇恨,只有那濃濃的愛和情,靜文不會阻止我,她一定贊成我這麼做,她從來不反對我的!   薇亞的臉上掠過一陣奇異的難堪。她沉默著不再開口,是因為提起了母親?   靜文是世界上最美的婦人,廷凱自語著,十年前她的聲音美麗,柔和,穩重,有教養,受傷以後她一直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她是個沉默的美人。之穎,妳知道,她的沉默也是那麼美!   之穎無言地點點頭。提到靜文,他們每個人的神色都有些奇怪,為什麼?另一個故事?   薇亞輕輕扯一扯之穎,示意她一起走。事實上,廷凱這樣喃喃自語中,根本不會注意她們的離去。廷凱愛靜文太深,每一提起靜文就那麼忘形的情不自禁,而且這些年來,靜文始終那樣躲得他遠遠的。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焦急,他失望,他想盡方法接近她,以至於每提起靜文,他就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動。   施薇亞,我很抱歉打擾妳父親,我是好意!之穎說。   我明白,我正在為那件事擔心!薇亞帶她走進一間小客廳。我不知道怎麼辨?   你們可以要求警方保護!之穎想起來了。這是最穩妥的方法,是嗎?   爸爸不肯!薇亞搖頭。這個漂亮的女孩顯得憔悴。為父親?為李立奧?爸爸是世界上最固執的人!他說只有最固執的人才能打贏官司!   現在又不是打官司!之穎咕嚕著。   我們家就那麼幾個人,又住在這種偏僻地方,薇亞摸一摸頭髮。我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也許不至於那麼嚴重!之穎安慰一下。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句話說得毫無用處!   薇亞不出聲,她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在猶豫。   讓妳母親勸勸施伯伯吧!之穎以為說得很好。   哎媽媽肯說話就好了!薇亞嘆一口氣。她在樓上,每天都把自己鎖在房裏,除了陳嫂,誰都不許進她寢室,就算偶而下樓來也不出聲!   為什麼?她聲帶壞了?之穎天真的。   她哎!我也不知道!薇亞的臉色明明隱瞞了什麼。當然,她有權利不告訴之穎的。之穎粗心的並沒有發現薇亞的異樣,她又想起另一件事,另一個人。   最近見過李立奧嗎?她突然說。   啊!他又來了?薇亞臉色有變,聲音都發抖。   前幾天來過,之穎直盯著薇亞。她不明白,以往的愛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愛是不該懼怕的!他似乎並不像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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