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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吉他

午夜吉他

嚴沁

  • 言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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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4發表
  • 189077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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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午夜吉他 嚴沁 17539 2023-02-04
這是一條岔路,通往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陽明山腳下,天母附近,兩旁全是禿田的公路上,很容易看見這條岔路。沿著這條僅可容一輛出租車通過的岔路直走到底,有幾幢相連著沒有圍牆的西式平房。離平房兩百碼處,是一幢漂亮的二層樓別墅。房屋並不特別,特別的是,此地和公路那一邊的農舍,乃更遠處的美軍眷屬區似乎完全不發生關係。   它是孤立的、與世隔絕似的。   別墅的四周有高高的牆,有厚厚的大鐵門,把那式樣相同,並連著的幾幢房屋關在鐵門外。別墅裏很靜,幾乎整天、整月、整年都沒有聲音。因為它是此地早有的一幢房屋,所以別墅外的幾家人對它都很陌生,只知道那兒住了一對有錢的夫婦和他們那十分漂亮的女兒。其他的,連每天出來買菜的工人和那個似保鏢的男人,都沉默不語。

  當然,他們也知道別墅的主人是十年前最出名的律師施廷凱,和他那以美貌出名的太太王靜文。   黃昏了,幾幢屋裏都亮起了燈除了最前面那一幢空置著的。別墅依然被沉靜和黑暗所籠罩。岔路上走來一個斯文秀麗的女孩子,她抱著書本,走得安詳輕盈,長頭髮很飄逸,有一絲古典氣質。她是文愛蓮,住在中間那幢平房。她是東吳大學國文系的學生學國文的,難怪那麼斯文、典雅了。   走近了家,她聽見一陣熟悉的吉他聲,夾著很美、很脫俗的民歌。她微微笑起來,那一定是杜之穎。她知道,今天之穎回來比較早。   果然,她看見赤著腳,穿著牛仔褲的之穎坐在屋前的草地上,旁若無人,自得其樂的彈著,唱著。她真羨慕之穎,她從來沒見過比之穎更灑脫、更自然的女孩。之穎身上那一絲恰到好處的男孩子味,使之穎顯得那麼特別。她高興之穎是她最好的朋友!

  之穎!她站在兩家草坪之間的矮灌木樹邊招呼。   之穎看她一眼,掀一掀眼簾算是打招呼。她仍在彈著,唱著。愛蓮的英文最差,她聽不懂之穎到底在唱什麼,但是,她喜歡那歌聲裏樸實的鄉土氣息。站了半分鐘,她自顧自的走回家。她知道之穎怪毛病最多,唱歌的時候最討厭被打擾,甚至之穎那唯一的男朋友韋皓也不例外!   之穎!她搖搖頭。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個朋友。之穎有時不羈得像天空中的浮雲,有時拘謹得像第一次踏入社交場合的小女孩。有時天真、稚氣,有時又老練、成熟,有時熱情、活潑,有時又冷漠、陰沉。之穎是一個很難捉摸的女孩,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可是,愛蓮能肯定一點,她們是好朋友,而且,之穎十分、十分善良!

  之穎彈了一陣,突然間扔開吉他跳起來。她的行動永遠那麼心血來潮似的。她以一個跳低欄的姿式跨過灌木樹,奔到愛蓮窗下。   文愛蓮,替我打個電話給韋皓,她連名帶姓的呼喚著不見得不禮貌,反而親切、自然,叫他立刻來,說我想他!   你自己進來打吧!愛蓮在窗口出現,只有她家有電話,那種話我怎麼說得出口!   你打!之穎命令式的指著愛蓮,如果不把你訓練得大方一點,你這種個性的女孩,將來怎麼見人?   之穎愛蓮漲紅了臉,好為難!   立刻打,叫他八點鐘來,遲一秒鐘都不行!之穎不顧愛蓮的窘迫,轉身而去。   她知道愛蓮會打電話,愛蓮那個女孩子柔得像柳條,軟得像一團棉花糖,不加點壓力,不逼著她,她簡直什麼都怕,什麼都不敢做。這麼美的一個女孩,之穎覺得可惜了,她要改造愛蓮。

  抱起吉他,盤著腿再坐下來,她又開始唱了。她唱的民歌都好柔和,好美,好有感情。她不喜歡那種充滿反叛味道的歌,她喜歡民歌中的愛像《紅色絲帶》之類的,用愛來感動人心,不比抗議和反叛更好?   天色更暗了,她預備回屋子裏幫媽媽開飯。這個時候,她看見施家別墅的牆角似乎站著一個人,是那個叫阿保的保鏢嗎?她不喜歡管有錢人的事,有了那麼高的圍牆還要請保鏢,施家做過什麼虧心事嗎?   她不屑的冷哼一聲。搬來此地一年多,從來沒見過施廷凱夫婦,只有他們的漂亮女兒施薇亞像蝴蝶似的進進出出,男朋友多得數不清。這家人老的古怪,小的新潮,使她厭惡!   施薇亞那部奶油色的西德NSU轎車緩緩開過來。在臺北很少女孩子自己擁有汽車,施薇亞卻開得那麼瀟灑,這是她值得驕傲的地方吧!

  她把汽車停在鐵門外,對車裏一個英俊的男孩子笑一笑,按兩聲喇叭示意開鐵門。但是,事情是那麼出乎意料之外,牆角裏的人,竄了出來。他一把拉開車門,不理三七二十一的拖出車中的英俊男孩,不由分說的就是一陣亂打。每一拳都是那麼用力,那麼狠,那麼勁,打得那英俊的男孩絕無還手之力。砰砰的拳頭直傳到一邊的之穎耳中,她無法相信這一瞬間的變化,那牆角的黑影不是阿保?施薇亞呢?怎麼不制止?   之穎下意識的提著吉他奔過去。她看見施薇亞嚇呆在車中不能動彈,臉上的肌肉扭曲而顫抖著,她看見施薇亞不知所措的捂住嘴唇,連求救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英俊的男孩臉上有血漬,從嘴角裏流出來的,他已被打倒在地上。而那打人的男孩一張冷酷的,含恨、含忌的臉,滿含殺氣,手上戴著黑色皮手套,身上穿著黑色緊身衣,他是有備而來

  之穎看見他從褲袋裏模出一把彈簧刀,她知道不能再遲疑,她飛奔著過去用力按了施家門鈴,按得又強又長,然後拉大了嗓子叫。   你們快出來,有人打架動刀她是勇敢的,她幾乎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安危,就算阿保趕出來,也來不及救地上昏過去的男孩。她大步走向那黑衣冷酷的兇手,用吉他擋住他的刀,住手!你不能想殺人!你不可以   黑衣男孩呆了一呆,他全神貫注在打架上,他沒看見之穎,也沒聽見之穎的叫喚。但是,他並不怕之穎,他那神色幾乎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他眼下,他能為所欲為,他殺人、打架就像做遊戲一樣。他不出聲也不走開,突然連人帶刀撲向之穎。   車中的施薇亞這才驚極而呼。同時,鐵門開了,孔武有力的阿保衝出來。之穎的父母、愛蓮的父母也都趕著過來。所有人都嚇壞了,所有人都替之穎擔心。一個女孩子啊!怎麼敵得過手中有刀的男人?

  但是之穎一點不慌,她幾乎絕對冷靜的看著那人撲過來。她的時間算得那麼準,當那小刀只差一尺就刺到她時,她的吉他整個敲在那人頭上。她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吉他碰的一聲裂了,碎了,行兇的男孩也被阻止了。這時,阿保衝上來,用身體擋住之穎。阿保眼中滿是驚疑,行兇的男孩不久前還是施薇亞的男朋友啊!他記得那是有錢有勢的李少爺!   那男孩知道今晚的計劃無法完成,他狠狠地再踢了昏倒在地的男孩一腳,揚長而去。阿保想追,臉色蒼白、全身顫抖的施薇亞制止他。   讓他走,阿保!她軟弱地叫。   然後,她撲倒在受傷男孩的旁邊,哭泣著。   定邦,你沒事嗎?她低呼著。   之穎皺皺眉,傷成這樣怎會沒事?這些千金小姐,除了交男朋友還會什麼?她蹲下來看一看,對施薇亞說:

  他昏過去了,最好送醫院,之穎很鎮定,不想別人知道就快點請醫生回來,士林有!   我我施薇亞不知所措,請你幫助我!   之穎吸一口氣。她並不喜歡施薇亞,但幫忙救人卻是另一回事,她天生俠義心腸。   阿保,快打電話請醫生,她吩咐,阿保立刻去了,爸,你來幫忙抬他進去!   杜慕賢和愛蓮父親急忙過來,七手八腳的抬著那男孩進別墅,在客廳沙發上放下,然後他們退出去。施薇亞眼淚汪汪的望望男孩子,又看看之穎,這時,她把之穎當成救星了。   他不會死吧?她傻傻地問。   沒有那麼容易死的,施薇亞。之穎不客氣,拿些冰來。有酒嗎?最好也拿點來!   施薇亞不住地點頭,一分鐘就拿來了。她已漸漸安定下來,她還周到地拿來毛巾。

  之穎替那男孩用冰敷額頭,又灌了一小杯酒,說也奇怪,那男孩竟醒轉了。   他醒了,外傷不要緊,等醫生來吧!之穎站起來,我回去了!   小姐,我不知道該怎麼多謝你才好,是你救了他,薇亞說,請問你   杜之穎,之穎淡淡地說,就住在那邊!   我知道,我見過你。薇亞感激地望住她,你這麼年輕,這麼勇敢,又懂急救   你知道嗎?之穎笑了出聲,我看電影學會的!   她不理會薇亞驚愕的神情,大步走出去。   她第一次走進施家別墅。很好笑,她發現自己對裏面的一切全無印象,似乎沒看見,是忙著救人吧!只有一點,施家別墅裏每一處地方都滿鋪地毯她都沒看見,她只感覺到腳下軟綿綿和無聲無息。   媽媽已把飯開在桌上。經過剛才的意外,打破了之穎家按時吃飯的規律生活。杜家只有三個人,除了之穎,就是杜慕賢、江淑怡夫婦。夫婦兩人都在教書,之穎在政大外交系唸二年級,生活過得穩定而安詳。杜家不富有,二十年的積蓄只買了這幢與世無爭的房屋,有計劃地安排了之穎成長後,夫婦倆過著退休生活。這個連街道名稱都沒有的地方本來是極安靜、極令人滿意的,誰知今晚竟也有行兇打人的事件發生,真是世上無淨土?

  慕賢感慨地嘆口氣又搖搖頭。   那個受傷的男孩子醒了吧?他問。   用冰敷了一下,又灌了一杯酒,醒了!之穎不在意的說。   是你動手的嗎?之穎!幕賢看女兒一眼。   施薇亞嚇得像個傻子,當然我動手啦!她聳聳肩。   你不懂醫學的事,下次不許自作主張,慕賢的臉色嚴肅起來,萬一弄巧反拙,你怎麼對得起人家?   不是我說你,之穎,媽媽淑怡也說話了,救人當然是每個人該做的,你也得考慮一下眼前的情形,一個女孩子去對抗一個持刀的男孩,你想到過危險嗎?   沒有!她再聳聳肩,我只是想如果我不擋住,那昏倒的男孩可能會死在地上。我又沒失去知覺,能躲能閃,頂多受點傷而已!   這孩子!淑怡搖搖頭。之穎說的是實情,能見死不救嗎?她也不便深責,以後做事要冷靜點!   我還不夠冷靜?之穎看看錶,差五分八點,韋皓應該就到了,不冷靜的人,怕不早嚇呆了!   她站起來幫著淑怡收拾碗筷,又抹乾淨桌子。再看看錶,八點差一分,韋皓若是遲到,她會砍了他的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半分鐘,韋皓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她面前。   趕死我了。韋皓是個高大而相當漂亮的男孩子,坐出租車趕到公路局車站,班次不對。坐十路公共汽車到士林,再轉出租車到街口,然後跑來。遲到了嗎?之穎!   之穎笑一笑,很滿意。   你很好,很準時。她說,下次習題無條件借你抄一次!   噓!韋皓急忙制止,看看慕賢夫婦,抄習題的事也可以講得那麼大聲?   為什麼不?她不在意,只要人做出來的事,沒有一件不能在陽光、燈光下說的!   韋皓搖搖頭,不敢再接腔。他和之穎從小學同學到現在。中學時男女分校,他們仍然時時來往,想不到那麼巧的,他們同時考進政大外交系,這是緣分吧!難怪他們好得這麼自然。   你既然來了就坐著等我一陣,我有點事要辦,她想一想,這樣吧!我叫文愛蓮來陪你。   哎!不用他想制止她。   她不理會,自顧自的跑到門邊,扯著嗓子叫。   文愛蓮,過來,立刻過來,她說,幫忙我陪陪韋皓,我去看施薇亞!   愛蓮幾乎是立刻就出現在門邊。怎麼?她早預備過來?她不敢跳那排灌木樹的,那麼,她怎能來得這麼快?   妳想他,才叫他來,為什麼又要我陪?愛蓮的眼睛閃動著有如寶石。   妳不等於就是我嗎?之穎推愛蓮進屋子,她一溜煙的跑向施家別墅。   按了門鈴,阿保立刻來開門。他也不問什麼,逕自帶著她走進屋子。   醫生已替受傷的男孩敷了藥。剛才還是英俊的男孩,現在左眼瘀黑,腮邊又有紗布,半個臉腫起來,難看極了。施薇亞已換了衣服,小心地服侍在一邊。   哎!杜小姐來了,薇亞輕輕碰那男孩,就是她救了你的!   謝謝你,杜小姐!那男孩立刻說。   不知怎的,之穎對這男孩印象並不好。臉孔脂粉味特別重,身上西裝那麼講究,細皮嫩肉,難怪剛才沒有還手之力,一挨揍就昏了。施薇亞的男朋友?之穎冷冷的應了一聲。她這人就是這樣,印象不好,心裏不高興,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   他是潘定邦,澳洲的華僑,薇亞介紹著,想不到會遇到那樣的事,真遺憾!   我是來看看可還需要幫忙,之穎說得直率,我認為剛才的事應該報警,那個人想殺他!   哎算了,薇亞臉色微變,急速地看定邦一眼,這樣的事登在報上很難堪!   怕難堪或是怕死,你們自己考慮!之穎的話一點不留餘地,那個行兇的人你們認識嗎?   是以前的一個朋友,薇亞更不自在,李立奧!   李立奧?之穎皺皺眉,似曾相識的一個名字,是是是那個什麼將軍的兒子,被好幾間大學開除過的李立奧?   是他!薇亞臉上掠過一陣驚悸,提起這個名字她都怕,她永遠忘不了李立奧剛才的兇像。   那麼,你們就得更加小心了。之穎搖搖頭,李立奧是有名的狂人,報上登他打架、傷人的事已經有過好幾次了!   我們會小心的,謝謝你!薇亞連忙點頭。   受了傷的潘定邦,顯得那麼慇勤的輕輕握住薇亞的手。之穎暗暗皺皺眉,她生平最怕這種貌似溫柔、多情的花花公子,潘定邦也許以為為女孩子受傷,該是情聖吧!   你們或者說我多管閒事吧!之穎稚氣地說,閒事管到這裏為止,我得走了,男朋友在家裏等我!她笑一笑,揚長而去,連個再見都不說。   這個女孩子有點嬉皮士味道!潘定邦說,她還在讀大學吧?   人家救了你還批評人家是嬉皮士,好意思嗎?薇亞斜睨他。   她是個修長、纖細的女孩,打扮入時,服飾新潮,臉兒很甜、很美,就是洋味兒太重了一點。這也難怪她,從六歲開始進臺北美國學校,去年畢業立刻考進西北航空公司當空中小姐,這其間,周圍接觸的人十分之八是洋人,不洋味兒重才怪。   嬉皮士不一定是壞,那位杜小姐很有味道!定邦認真地說,我們和她一比就顯得俗氣了!   哦?薇亞眉毛一挑,頗不以為然。   我不是指外表,妳明白嗎?定邦說。想不到這脂粉味重的男孩倒滿有見地的,她的眼光好淡泊,她的笑容好灑脫,她的話好純真,她真的特別!   去追她吧!薇亞顯然忌妒了。雖然,她和定邦之間還不曾達到愛情的地步是定邦在愛她。   我?定邦指指自己,笑了,我愛的是妳,難道妳還不明白?   不許胡扯!薇亞臉色微紅。雖然她的環境和到處旅行的工作使她成熟,她依然只是個二十歲的女孩。   天地良心!他握住她的手,含情脈脈地凝視她。   她沒有掙開他的掌握。她對他印象不壞,卻也從來沒有今天這麼親熱過。她一直和李立奧要好的哎!別提這個名字了,她忍不住心臟陣陣收縮。今晚她對定邦有些歉然,他是因她而受傷的,她該對他好些!   剛才的事你不怨我?她輕輕問。   為妳受傷是我的光榮!他說,很誠懇。   定邦她有些感動。她受的是美國教育,使她有美國女孩同樣的天真和膚淺。   我會以事實證明,為妳,我願意忍受任何的打擊與傷害!他愈發認真了。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會記住的!她低下頭。不知怎的,她不敢正視他。   妳記住,我永遠愛妳!他輕吻她的腮。   她的心亂了。潘定邦該是最好的對象,富有、英俊、良好的教育、有名望的家族,何況又為她受傷,她應該選擇他,只是李立奧,她放不下!   很奇怪的,她明知立奧冷酷、兇暴,有一次又一次的壞行為,但是,她不恨他,不怪他,不討厭他,甚至立奧剛才那麼發狂的打定邦!選擇立奧不會有幸福的,是嗎?她不可能選立奧,她只是放不下!   真的,放不下!她怎能放下已有一年的感情?   她不明白立奧怎麼會知道定邦的,她並沒有愛上定邦,至少在目前。立奧怎麼傻得來動粗?動武?他明知她怕暴力,反對暴力的,他為什麼來?忌妒?   哎!立奧,她已開始害怕他了!她要避開他,要躲開他,不是因為定邦,而是她怕!立奧那樣的男孩,像炸彈一樣隨時會爆炸的啊!   薇亞,我們認識了三個多月,我該拜見一下令尊,是嗎?定邦突然說。   爸爸?薇亞一震,下意識地看看樓梯,哎!下次約好再見他吧!他在寫回憶錄,不喜歡被打擾。   當然,當然!定邦連忙點頭,妳替我約好,行吧!   她不置可否的淺淺一笑。   痛嗎?她摸摸他的傷處。   還好,我會再請醫生看,不必擔心!他拍拍她的手,我也會小心留意李立奧!   哎你不會跟他打架吧?她真擔心。她說不出是擔心他或是立奧。   我不是打架的人!他淡淡的笑。   她看他一陣,突然間,失去了一切興趣。他們本來約好回來換衣服去夜總會,現在別說夜總會,坐在那兒都不對勁。   你該早點休息,我送你回去!她說。   我叫計程車吧!妳別再出門了,萬一   笑話,我不能因為李立奧而把自己困在屋子裏,我總要出門的,她打斷他的話,我開車送你!   或者請那位杜小姐陪妳一起?他設想周到。   別麻煩人,我不怕!她搖搖頭,扶著他走出去。   薇亞的奶油色NSU經過的時候,之穎和韋皓正坐在門前的草地上。韋皓剛聽完驚險的一幕,他也不肯相信,那樣可怕的事,會發生在這僻靜的地方?   妳用吉他救了那個潘定邦,是吧?吉他呢?他盯著之穎看,碎了嗎?   當然,我用了那麼大的力   用了那麼大的力,知道嗎?妳是害怕!他哈哈大笑,害怕的人才會孤注一擲的用盡力氣!   別那麼大口氣,你去試試和李立奧打,那個狂人!之穎翻翻眼睛,她最恨韋皓諷刺她。   我為什麼要打架?韋皓誇張地做一個姿式,我韋皓堂堂大學生,豈和那種人一般見識?   你害怕,不是嗎?之穎也笑起來。   別互相數落了,唱個歌來聽聽!他說。雙手枕著頭,無拘無束地躺在草地上。   吉他壞了,怎麼唱?她搖搖頭。   那麼別出聲,躺下來陪我數星星!他說。   之穎點點頭,突然看見愛蓮寢室窗前人影一晃。愛蓮嗎?她今晚怎麼回事,又古怪,又彆扭。之穎沒有立刻躺下,她注視著那扇窗,想起剛才的情形。   她從施家別墅回來時,客廳中只有韋皓和愛蓮。韋皓還是那副天塌下來都不理的勁兒,又說又笑,愛蓮坐在他對面,安安靜靜的凝視著他,似在聆聽,又似在沉思。愛蓮本來沉靜、斯文,這副模樣並不出奇,奇的是迷漫在客廳中的那絲氣氛!之穎能肯定地知道有些什麼特別,但又說不出特別在那裏。   然後,愛蓮堅持要回家,怎麼也留不住,她可從來不是這麼倔強的啊?她現在又在那兒偷看是偷看吧!那個小丫頭心裏有些什麼古怪?   韋皓,你有沒有發現文愛蓮今晚好特別?她低聲問。   特別?愛蓮?韋皓動也不動的望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我不覺得,很正常嘛!   比我更粗心!之穎搖搖頭。疑問放在心裏好不舒服,連數星星的心情都沒有。她拉大嗓門叫:文愛蓮,快出來,我看見你了!   似乎,愛蓮屋中起了一陣騷動,有砰砰碰碰的東西落地聲,愛蓮被嚇著了嗎?之穎總是這麼叫她,可從來也沒像今晚這樣把東西都弄掉。   過了一陣,愛蓮斯斯文文、羞答答地走了過來。   媽媽說妳叫我,是嗎?她不看韋皓。   媽媽說?妳沒聽見我的聲音?之穎不能相信。   我在後面!她避開之穎的視線。   坐下,看著我,之穎顯得兇巴巴的,其實她絕無心機,又善良,又爽直,妳今晚怎麼回事?告訴我!   我?沒沒有事。愛蓮臉都漲紅了,我怎麼會有事呢?我在熨衣服!   我不信,伯母什麼時候捨得讓妳熨衣服了?之穎搖頭,我明明看見妳在房裏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哎不,怎麼會呢?愛蓮羞不可支,幾乎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妳別瞎說!   我瞎說嗎?韋皓,坐起來,幫我審愛蓮!之穎叫。   韋皓不動,帶著絲惡作劇的笑容,欣賞著面前兩個絕對不同類型的女孩。他懷疑,個性差異如此之大,怎麼可能成為好朋友的?   別欺負愛蓮,我不能幫妳審她,韋皓說,免得愛蓮說我助封為虐!   好啊!什麼時候你變成好人了?之穎幾乎跳起來,每一次都是你欺負愛蓮的!   男孩子不欺負女孩子!韋皓拍拍胸口。   說好話!是你的外交辭令嗎?之穎含笑著一拳打到韋皓胸口,被韋皓更快的接住,別忘了我也是外交系的!   怎麼敢忘記未來的第一名女大使?韋皓捉住她的手打趣著,口說不贏,臺下交易也不成,還會動手的杜之穎啊!   你找死,韋皓!之穎真的跳起來。   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臉上、身上,有一份令人興奮的活的勁兒。她不美,比不上愛蓮,更比不上施薇亞,但她另具一格,她以氣質取勝。她的眼睛相當大,而且靈活,可是多半時候是冷漠的。她臉上的骨頭很多,有點像去年得電視最佳女主角獎的蘇珊聖詹絲,很有性格,而且,有性格得可愛。嘴唇薄,牙齒白又整齊,身材很高,有五呎六吋,而且相當瘦。說起話來有時傻兮兮,有時又伶牙利齒,突出奇招。她真的談不上美,但是,從許多人裏,你能一眼看見她,而且不容易忘懷。   韋皓看得有點發呆。這是他十多年來唯一的玩伴兼女朋友?他對她熟悉得就好像自己一樣,可是他不能清楚知道,他到底愛上她那一點?那氣質?那豪爽?那頑皮?那善良?或者那永遠出人頭地的功課?他說不出,他真的說不出,他只知道,他愛她或者說喜歡!   也許,愛她的每一個優點和缺點吧!   別鬧了,之穎,他也跳起來捉住她欲打過來的手,好好地坐下來,讓我們三個聊聊!   你們倆聊吧!我還有功課!愛蓮想避開。   不許走!之穎攔住她,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平平仄仄還不夠?我替你納悶!   各人興趣不同嘛!愛蓮始終不看韋皓,她似乎有意在躲避。   下次替你找個老夫子男朋友!之穎說。   那怎麼行?韋皓立刻抗議,愛蓮那麼美的女孩子,配個老夫子?妳未免太殘忍!   你以為我真忍心?之穎擁住愛蓮的肩,我們的愛蓮將來必是偉大的國學家,該配一個教授嗎?   妳去配教授!愛蓮用力掙脫了她,一溜煙逃了回家,留下一縷淡淡的清香。   過了好一陣子,韋皓才搖搖頭,似讚嘆地說:   我幾乎不相信,現在還有這麼害羞的女孩子!   害羞得使人有點怕!她也搖搖頭。   怕什麼?他不懂。   怕傷害她,怕沒有力量周全地保護她,怕   好了,好了,他大笑著搖頭,男孩子若有這麼多顧忌,怎麼能追女孩子?男孩子只知道勇敢,前進!   我怎麼從來感覺不到你勇敢、前進的?她看他。   因為我們從小在一起。我們自然地、不知不覺地共同走到了我們的目的地!他說。   是嗎!不肉麻?她摔開他的手,走向屋子。   問星星嗎?他追上去。      放了學,之穎和韋皓總是一同從木柵坐公路局車到臺北。若沒有約好看場電影什麼的,韋皓就轉公共汽車回家,之穎總是取了寄放在火車站的腳踏車,悠閒自在地慢慢騎回陽明山腳。她喜歡腳踏車的自由自在,雖然頭頂太陽,卻總比擠公共汽車,一站又一站的停好得多。何況一轉入士林的公路,掠耳而過的輕風,帶著青草、泥土氣息,那才叫做享受呢!   家離市區是遠了一點,尤其她每天到木柵政大上課,平日還無所謂,下起雨來就真煩惱。之穎卻不放在心上,她喜歡這個地方,臺北市找不到比它更安靜、更空曠的環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又不是天天下雨!   轉入回家的岔路,遠遠的,她就發現了一件事。一部載貨的大卡車停在屋前,一些工人正忙碌地在搬家具用品。有人搬來那空置了半年的屋子?怎樣的一家人?嘿!貨車司機真好本事,這麼狹窄的路他也開得過去?之穎一直以為只能通出租車呢!   她加快了腳踏車速度,一下子就到了屋前,停在貨車旁邊她可從來不否認,她是有點多管閒事瞎熱心,雖然她並不喜歡交朋友。   一個年輕少婦模樣的女人在指揮搬運工人。之穎在一邊默默地打量,新搬來的鄰居似乎很能幹、很精明。穿著長褲襯衫,用一條絲巾束住了頭髮,臉上、身上都是汗,卻忙得起勁。一眼望去,是個很有教養、很有見識的少婦該有二十八歲左右吧!   之穎把腳踏車推回家放好,跟媽媽打個招呼,臉也不洗一把便拍拍牛仔褲走向新鄰居。那位少婦正在付錢給貨車司機及搬運工人。之穎等了一陣,直到那些人離開。   之穎走向前去,伸出右手自我介紹。   我是杜之穎,住在那邊,她和少婦握握手,我來看看可有要我幫忙的地方。   哎少婦抹一把額頭汗水,她雖然對之穎笑,之穎能感覺到,她的眼光倔強,而且有些戒懼。戒懼?為什麼?之穎像壞人嗎?一塌糊塗,還是由我自己來吧!丁範公司忙,請不了假哦!我是丁太太,或者叫我慧玲,陳慧玲!   之穎點點頭。她不習慣稱呼年輕人為太太,顯得很陌生,她也叫不出慧玲兩個字。她從來不善於交朋友,而且慧玲似乎拒絕了她的幫忙,她的眼光變得好冷漠!   那麼,我回去了!之穎轉身欲走。   或者杜之穎,慧玲倒叫得挺熱絡,一秒鐘之內她又改變了主意。她看出之穎不高興?願意幫我掛窗簾吧?   之穎隨著她走進屋子。之穎很熟悉,三幢相連的房屋完全同一格式,當初是由一個業主建築的。她默默地接過慧玲遞過來的草綠色厚窗簾,躍上窗臺毫不費力地掛著。慧玲也絕不浪費時間,把搬運工人放好位置的家具重新修正排列。   屋中並不如慧玲說的那麼一塌糊塗,礙眼的是幾個巨大的厚紙盒,還沒打開,不知裏面裝些什麼。慧玲的家具都很講究,看得出是很不錯的家庭。這樣的鄰居,倒也不必擔心,不是嗎?   之穎裝好最後一幅窗簾,正待跳下來,忽然看見巨大的紙盒後面人影一晃,定定神,什麼也看不見了。是什麼?小貓?小狗?或者是哦!紙盒後面悄悄的探出兩隻又圓又大的黑眸,畏懼的,戒備的,羞澀的,陌生的,是個小女孩,是嗎?   之穎開心地跳下窗臺。她一向最喜歡孩子,自己沒有弟妹,愛蓮也只有一個哥哥,遠在臺中讀書,突然之間來了個孩子,多麼奇妙的事啊!她奔到紙盒後面,想一下子把小女孩舉起來,她喜歡聽那嬌嫩的咯咯笑聲。只是,小女孩像隻受驚的兔子似的,比之穎更迅速地躲在牆角,用一對探索的、有敵意的眼光盯住她。   之穎呆了一下,小女孩這麼小,怎麼會有這樣的神情?似乎完全沒有孩子應有的天真,似乎完全不懂人事,不懂最起碼的禮貌。   別怕!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我們做朋友,好嗎?之穎伸出一隻手,試探著慢慢走向她。   小女孩沉默得令人吃驚,眼中光芒依然敵視、戒懼。她長得很美,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小小的唇,像個小蘋果一樣,只是,她有缺乏陽光的蒼白!   哎之穎,慧玲很快地趕到小女孩身邊,並立刻抱起她。小女孩把臉埋在母親懷裏,顯露出一對黑眸,我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女兒玫瑰,今年五歲!   玫瑰!之穎伸出友善的手,玫瑰完全不理,姐姐帶妳出去玩,好嗎?我們去爬山,去採花,去捉蝴蝶。你喜歡蝴蝶嗎?告訴我!   玫瑰仍然不響,彷彿沒聽見似的。母親慧玲的臉色變得好難堪、好尷尬。   忙了一整天,玫瑰累了,媽媽帶妳睡覺!她自言自語地抱玫瑰走進睡房,然後,獨自走出來,玫瑰這孩子怕生!   她很可愛!之穎由衷地說,她心裏卻在懷疑,這母女倆都有點古怪,上學了嗎?   還沒有!慧玲不願再談似的,立刻又開始工作。   之穎幫忙放好冰箱,又裝上電視天線。回到客廳,慧玲已拆開那幾個巨大的厚紙盒。之穎吸一口氣,長了二十年,從來沒看過這麼多名貴的玩具,簡直像個小玩具店。有澳洲的袋鼠,有英國的衛生熊,(消過毒的,可以放心的被孩子們咬!)有日本長毛狗,有美國洋娃娃,還有許多她甚至從沒見過的!丁家夫婦為玫瑰買這麼多外國玩具,這一筆費用真是驚人,玫瑰真幸福!   都是玫瑰的!慧玲笑一笑,眉梢眼角卻有憂鬱。   全新的,還沒玩過!之穎像孩子般開心地參觀。   慧玲不置可否。她從許多漂亮的玩具中,找出個又舊又破,毛已脫落變成光禿禿的一隻狗熊似的玩具,看一看,默默地送進玫瑰的房間。   之穎更懷疑了。那麼多新的不挑,挑一個又破又舊的,是刻薄女兒?是捨不得讓玫瑰玩?看來不像,若刻薄,若捨不得,可以根本不買啊!   之穎四周看看,差不多已整理就緒,再沒有她幫忙的地方。她知道慧玲並不十分歡迎她,不是對她有什麼成見,而是不歡迎每一個外人!   這個家庭有秘密?她可不是探人私隱的人!   我回去了,之穎看著鞋尖,有點悶悶的。她雖然不討厭慧玲,卻肯定地知道,她們不會成為朋友,至少不像和愛蓮之間的友誼,需要幫忙在門口叫一聲好了!   謝謝妳,非常謝謝妳!慧玲重重地握一握之穎的手。有人說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講義氣,但是這個慧玲怎麼閃閃縮縮的?   之穎淡淡地搖搖頭,背著雙手走出來。經過草地,用力踢飛了一塊石頭,連續兩個低欄姿式,她已站在家門口。聽見媽媽從廚房響起鍋鏟的叮噹聲,她一下子忘懷了慧玲的詭秘、玫瑰的怪異,何必管別人那麼多閒事呢?吃了媽媽炒的好菜,計劃怎麼度週末吧!   她衝進廚房,淑怡正把一盤青椒雞塊搬出來,她順手抓了一塊飛快地放進嘴裏,饞得像個孩子。   好棒,好棒!雞塊在嘴裏又燙又辣,她還要不停地讚美,眼睛、鼻子、嘴巴一起在動,臉都漲紅了。   看你!淑怡笑罵著,剛才又跑到丁家去搗亂了!   之穎狠狠地嚥下那塊雞,深深吸一口氣,才說:   別冤枉人!我在幫忙!   越幫越忙嗎?淑怡說。   媽媽,怎麼總把我看成這麼不中用?她抱著淑怡的手臂,明天我沒課,有什麼工作分配給我做!   又想打什麼壞主意了?淑怡停下來。   讓我替妳改考卷,只改是非題,選擇題,她說得一本正經,我想賺點外快再買個吉他!   淑怡看著稚氣的女兒,看了好半天,終於笑起來。   明天去買吧!買回來唱那個紅絲帶給我聽!她說。   不需要做工?她高興得叫起來。   淑怡往廚房走去,站在門邊回過頭來。   妳爸爸說這兩天聽不見妳的歌聲,怪不習慣的!她說,含有深意地笑一笑。   是我唱得好,是吧?之穎得意地倒在沙發上。   我們被妳打擾得習慣了!淑怡走進去。   之穎笑了。搖搖頭,自得其樂地踢掉皮鞋,盤著腿坐在沙發中間。沒有吉他自己也覺不慣,好像身上少了樣什麼東西似的。之穎和吉他,吉他和之穎,真是很相配的,就像藍天配白雲一樣不,配得多俗氣,就像嬉皮士配長頭髮,配摩托車,配赤腳不,太新潮,就像哎!就像之穎配吉他,天生一對!   韋皓晚上會來嗎?淑怡在廚房提高聲音問。   不來!之穎動也不動地像在打坐,明天來!   晚上妳預備做什麼事?淑怡洗好手出來。   冥想!之穎做一個古怪的表情,坐在外面草地上冥想,吸收夜空中的靈氣!   瘋癲!淑怡搖頭。她雖然愛女兒,卻並不真正了解之穎。她知道之穎說冥想是認真的,愛蓮怎麼從來沒有妳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   愛蓮是愛蓮,之穎是之穎,韋皓是韋皓,怎能全然相同?之穎說得一本正經,親愛的媽媽,妳可曾見過天上相同的浮雲,妳可曾經過完全相同的日子?請妳告訴我,親愛的媽媽!   之穎用念詩般戲劇化的聲音,好像那些頭戴桂冠、身穿長袍的英國田園詩人似的,惹得學文學、教英文的淑怡開心地大笑起來。   之穎,妳在演戲嗎?淑怡指著她。   媽媽,妳知道新搬來的丁家有個小女孩嗎?之穎神色一整,轉變話題。   沒看見!只有丁太大忙進忙出的!淑怡搖頭。   她叫陳慧玲,小女孩叫玫瑰,很美的名字,之穎沉思著,只是,她們都很古怪!   怎麼?才認識,就背後批評人?淑抬不以為然。她是個好老師,女兒也該是個好學生!   妳就會明白!之穎聳聳肩,五歲了,照理說應該進幼兒園,他們卻搬來這偏僻、不方便的地方。慧玲的樣子,似乎有什麼事怕被人知道似的!   之穎,妳又在多管閒事了!淑怡愛憐地看著女兒,我知道妳是好心。有的時候,這好心往往會煩擾了別人?   好吧!我不管!之穎又聳聳肩,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我肚子餓了!   到門口去看看吧!差不多了!淑怡說。   有人在輕輕敲門。之穎、淑怡一起轉頭,紗門外站著的是個意外的客人,是施薇亞!   哎!妳。之穎從沙發上跳起來。和薇亞身上時髦的新裝比起來,之穎的牛仔褲拙得可愛。   薇亞手上捧著一個大紙盒,她微笑著問:   我能進來嗎?杜伯母?   進來吧!孩子!淑怡親切地說。   施薇亞推開門,一步步慢慢走進來。平日總見她開著汽車,出意外的那晚誰也沒心欣賞,她實在是相當美的女孩子,尤其一舉一動,走起來是很模特兒的。她的眼睛有點野氣,濃密的長睫毛配著發光的黑眸,但是,她身上那種出自好家庭的教養和氣質,使那絲野氣不很明顯。   這幾天我當班,跟飛機到三藩市,所以一直沒來,薇亞說,除了交許多男朋友令人厭之外,她實在並不壞,除了再次致謝,我送杜小姐一樣東西!   叫我之穎吧!之穎看看那又長又大的紙盒,禮物帶回去,我不習慣收別人的東西,那種事也不必謝!   拆開看看好嗎?薇亞依然微笑,她保持良好風度,不能算是我送妳的禮物呢!   之穎看看淑怡,猶豫一下,終於接過紙盒,很快地拆開它。   那是一個十分精緻、十分名貴,又十分新潮的吉他。棕色的吉他面上,全是新潮圖案,有卡通,有花朵,有蝴蝶,有星星,還有兩個縮寫的英文字母GE,是之穎的名字嗎?她看得發了好一陣子呆。   吉他!她張大嘴唇,喃喃地自語,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吉他!   那是妳的,之穎。薇亞好誠心地說,我在三藩市特別為妳找的!   我的?之穎緊緊地抓住吉他,彷彿傻了一樣,我的嗎?我的吉他壞了!   收下這一個,如果妳喜歡的話!薇亞說,請妳相信我的誠意!   哦!之穎怔一怔神,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不,不,媽媽答應明天買一個給我,我不能要妳的!   因為我的緣故,吉他才會壞,別使我過意不去。薇亞很會說話,除了這是一個吉他之外,還有一份友誼,之穎,妳接受嗎?   之穎實在喜歡這個吉他,這種型式的,臺北還沒見過吧?吉他是她唯一最著迷的東西,她看看淑怡,稚氣的。   媽媽,我可以接受嗎?她問。   妳多了一個朋友,之穎!淑怡說。   之穎高興得連謝都忘了說,立刻忙著調緊琴弦,試音什麼的。她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別人也不會怪她。   薇亞看來也很高興,這樣純真的女孩子在她周圍是難找的,她高興認識了之穎,高興之穎成為她的朋友。   我回去了,之穎。她站了一陣,說,如果妳願意,可以到我家去坐坐!   好,以後一定去!之穎頭也不抬,全神貫注在那個新吉他上。   薇亞和淑怡打個招呼,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了解之穎的心,就像一個孩子突然得到一樣渴望已久的東西,那還有時間理會其他人?   之穎彈一陣,哼一陣,唱一陣,又調一陣弦,終於滿意了。她用手掠一掠頭上的短髮,抬起頭來。   一定花了不少錢吧?施薇亞!她問。   問誰?薇亞早走了!淑怡搖搖頭,肚子還餓嗎?   不餓了,之穎站起來,赤著腳往外走,我到草地上彈一陣,這個吉他比我那個老的好多了!   再打壞一次吧!反正有人會給妳買個更好的?淑怡在窗口打趣。   之穎聳聳肩,盤膝坐在草地上。她看見岔路口有人走來,是爸爸或是愛蓮?這裏只有這麼幾個人。她不理會,開始彈一首歌。   那是一首很美的日本民歌,叫午夜吉他,很幽怨,很感人。難得的是這首曲子裏沒有傳統的日本風味,尤其用吉他奏出來,竟有些北歐的味道。之穎很喜歡這首曲子,不是那幽怨,而是那感人的旋律。她每次彈這曲子,心中總有絲淡淡哀愁,有絲莫名的傷感。她一向是個快樂的女孩,這種哀愁和傷感卻來得這麼自然。很遺憾的是她不懂日文,不知道歌詞裏說些什麼,否則,她相信自己能把曲中的意境表達得更完美些。   她渾然忘我地彈著,欣賞、享受著。音樂是一種享受,尤其是純樸的吉他聲,能使人心靈平靜,感情昇華。她忘了時間,忘了飢餓,直到淑怡站在她面前。   她隨母親回到屋裏,發覺慈愛的父母已等了她將近一小時。她歉然而感動,她雖然什麼都不說,都不表示,她心中卻暗暗地感謝上帝,她是最幸福的女孩!   晚餐後,她幫淑怡收拾了一切,又回到屋前草地。   她看見愛蓮坐在窗前,又在平平仄仄了嗎?天下真有這麼安靜得像絕無波紋湖水的女孩?愛蓮雖然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她卻不真正了解愛蓮,了解絕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是吧?愛蓮的世界裏到底是些什麼?她真安於那種近乎孤寂的安靜?不說男朋友,她連要好的女朋友也只有之穎。雖然優美、豐富、古老的中國文學是她的興趣,卻真能填滿她的生命?她幻想過愛與被愛嗎?她羨慕過之穎和韋皓的感情嗎?之穎無法相信柔弱的愛蓮是個深藏不露的人,愛蓮只是羞怯,只是膽小,對嗎?   之穎心中想著愛蓮,手指卻靈活地跳動著。她下意識地彈著午夜吉他,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彈了多少時間,四周更靜了,慕賢、淑怡夫婦已熄了客廳裏的燈回到寢室,愛蓮也不在窗前。之穎有個感覺,天地之間似乎只有她獨自一人,那所有孕育在大自然中的靈氣都屬於她不,不只是她一個人,一個長長的、挺挺的影子,幽靈般的移到她面前,黑暗中,有一股逼人的氣勢。   之穎慢慢抬起頭,她不知道是誰,肯定的是個陌生人。她不怕,即使不能保護自己,她也能叫喊,父母都在屋裏,她伯什麼?何況,來到這裏的人她相信是被夜空中靈氣吸引來的。必然不會是壞人!   可是,她看到一張尖銳的、冷傲的,有些殘酷、十分傲慢的臉。不是陌生人吧?她看過這張臉,在什麼地方?一定見過,是哦!他不是打人的李立奧嗎?   她心中著實吃驚了。李立奧來做什麼?為什麼一聲不響地站在她面前?為了報那吉他之仇?看來不像!他眼中沒有那晚陰森的殺氣!   她定定地迎著他的視線,不能表示她內心的吃驚和膽怯啊!他們互相對峙著,過了好半天,似乎,那麼奇妙的,那種無形的敵意消失了。   妳知道我是誰,妳不怕?李立奧問。他的聲音和他人一樣冷削、傲慢。   沒有理由要怕你,我們不是仇人!她也冷漠。   他沒回答,又過了一陣子,他忽然笑了,笑得很冷酷,露出一排白森森、整齊又銳利的牙齒。   知道嗎?我本來是想嚇嚇妳的,很少女孩子會不怕我!他說。   嚇女孩子的不是好漢!她仍舊盤膝坐著。   我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好漢!他嗤之以鼻。除了過分冷削、傲慢,他竟是個很英俊的男孩子,別人說我是太保,是阿飛,我只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你是太保,是阿飛嗎?她問。不知怎的,她雖然目睹他行兇、打人,對他印象卻並不壞,至少比那個潘定邦好,因為他像個真正的男孩子!   我是流氓!他自嘲地冷笑。   這麼說,打人、行兇是你的專業了?她說,並沒有諷刺的意思。之穎這樣的女孩還不懂什麼是諷刺。   報上登過不少次!他竟頗為得意。   這不值得誇耀,她淡淡地說,不法分子多得很,只是他們沒有你幸運,沒有有財有勢的父親做後臺!   這麼說,妳知道我是誰了?他又笑一笑。   哼!她冷冷哼一聲。她已安心,他不是來尋仇的。   妳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很好聽!他轉開話題。   午夜吉他!她聳聳肩,日本民歌!   沒有日本味他忽然想起什麼,妳的吉他上次被我的頭弄壞了,這是新的?   他不說她打他,他倒風趣。   我不會再用這個來打你,她笑起來。李立奧絕沒有傳說中、想像裏的壞和可怕,施薇亞從三藩市帶回來送給我的!   她回來了?他的眼中光芒一閃,有些激動。   剛才來過!她回答得很坦白。他既不傷害她,也不會傷害施薇亞吧!   能不能替我做件事?他說,約她出來,好嗎?我有話跟她說!   你自己去找她!她拒絕得好乾脆。   上帝說過,要愛妳的仇人,幫我一次忙!他蹲下來,面對面地望著她,說得很真誠。   我不是教徒!她笑了。他也稚氣!   妳知道我是不能再去找她,阿保不會放過我,我不是他的對手,他焦急地說,我一定要見她!   今晚你來是為討好我,讓我替你做這件事?她看著他。她真是這麼想,她一向直肚直腸的,我不答應!   為什麼不?因為我打過人?他忽然發怒,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妳知道嗎?我愛她,她也愛我!   放開我!她也惱怒了。這男孩又霸道,又兇惡,她卻吃軟不吃硬,不行就是不行,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行,李立奧,別人怕你我可不怕!   他呆怔一下,果然立刻放開她。   幫幫忙,我非見她不可,否則會鑄成大錯!他情急地叫。   腳長在你身上,你要見她自己去,誰抓住你了?她撫摸一下發痛的手臂,稚氣地仍在生氣。   妳真不幫忙?他眼光又變陰冷。   說不幫就不幫,我杜之穎說一不二,別以為我怕你!她叉起腰,也是兇巴巴的。   他凝視她半晌,陰冷的光芒消失,他又笑了。   妳今年多大?跟薇亞差不多,是嗎?他搖搖頭,怎麼稚氣得像個十三歲的小女孩?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幫你!她肯定地說。   因為我打過潘定邦?他歪著頭。他實在很夠男子氣的。   不是因為你打過人。她搖搖頭,我討厭潘定邦的脂粉氣,討厭他的過分慇勤、溫柔。只是施薇亞愛他,你不明白嗎?   妳胡說!他強忍住那份暴怒,他的臉都漲紅了,薇亞愛我,不是他,妳胡說!   但是,施薇亞對他那麼好,那麼溫柔,那麼體貼,她反駁著,她根本不理你!   這是誤會,這只是個誤會!他喃喃自語。他那麼認真,那麼焦急,那麼委屈似的。無論他是怎樣的人,是太保,是阿飛,是流氓,是獨行殺手,他的愛是真的。   既是誤會,你向她解釋吧!她有些心軟。一個暴戾、冷削、殘酷的男孩說愛,說誤會,更容易感動人。   我見不到她,妳替我約她出來!他充滿希望地注視她。這一刻,他當之穎是唯一的救星。   李立奧,我覺得這種事還是自己做比較好。她從草地上站起來,男子漢大丈夫,就算輸,也要輸得光榮,何必婆婆媽媽的求人幫忙?   他呆一呆,怎樣的一個女孩?豪邁得遠超過許多男孩子,不由得令人另眼相看!他吸一口氣,咬咬唇,重重地點點頭。   妳說得對,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求助於人。他的聲音有些興奮,妳是杜之穎,是嗎?妳雖然不是教徒,今晚也替我禱告一次吧!   我答應你。她聳聳肩,我若是施薇亞,我會選你,然後再改造你的殘酷、好鬥!   謝謝妳選我,不過,我並不殘酷、好鬥。他很慎重地說,許多事我從不向人解釋,即使冤枉,即使背黑鍋。我相信有一天妳能了解我!   為什麼?她不明白。   因為妳和別的女孩子不同!他突然伸手撫亂了她滿頭短髮,杜之穎,我是獨生子,妳就做我的妹妹吧!   別肉麻!無論如何,我不會幫你,你要靠自己努力。她搖搖頭,我這個人是不接受馬屁的!   不是拍馬屁,是欣賞妳!他由衷地說,冷削的臉上有一抹難得的真誠笑容,一言為定,妳是我妹妹了!   她搖搖頭。幾天前還以刀相搏,今晚卻又稱兄道妹的,人與人之間的事真是難講得很,比天上的浮雲變化還大。說不定施薇亞真愛他?   我要進去睡覺。她打個哈欠,絕不做作,李立奧,你打算這麼直接衝進去嗎?   不,我知道薇亞的習慣。他搖搖頭,很有把握,每次長途飛行回來,第二天一大早她一定會去中山北路洗頭,我等她!   你怎麼知道她什麼時候去?萬一八點鐘就走呢?她說。她下意識地已在幫他了。   我從現在起站在這兒等,一直等到她出來!他想也不想地說,說得那麼理所當然。   她有點感動。她相信他是真愛,只是,施薇亞為什麼會放棄他?   許多人說你除了是太保,是阿飛,還是個會揮霍的花花公子。她真誠地說,我發覺你不是。李立奧,我會替你禱告,真心的!   謝謝妳!他再一次撫亂她的短髮,轉身朝黑暗的施家別墅走去,一下子就融入黑暗中。   她等了一會,隱約地看見他坐在高高的牆腳下,才放心地回家。   她真的跪在床邊替他禱告。她希望真相愛的人,能得到好結果!   李立奧是個真誠的男孩!她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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