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徑。
梅花徑盡頭一座小紅樓。
小紅樓的瓦面、欄杆現在已變成了白色,堆滿了積雪。
雪漫天。
雪花如飛絮,
飛絮舞重簾,
簾半捲,玉鉤鉤。
火半溫,串香香。
門半掩,燈上上。
重簾已半掩,小樓中除了香煙嬝娜的金猊之外,還燒著一個火盤,火盤之外還有一盞銀燈。就算沒有燈,珠簾已低垂,現在又就算已是深夜,單就燒著的火盤,已足以將這地方照的光如白晝。
現在還是白晝。
樓中的景物清楚非常。
火光中燈光依然可辨。
燈已上。
銀燈照玉人。
玉人嬌慵無力,雙眉緊皺,鎖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憂愁。
那位就是我們怡紅院的如意姑娘!小兄弟隔著門縫指點,嗓子壓的就連沈勝衣幾乎也要側起耳朵。
哦?沈勝衣漫應。
不用小兄弟指點,他已經認出樓中的玉人就是如意。
他實在有些佩服張虎侯的畫畫天才,樓中那位如意姑娘幾乎就一如畫中人一樣。
我只能將你領到這裡,以後的事情就要看你老兄的本領了。
嗯。沈勝衣點頭。
這位大姐如果叫起賊來,你老兄就算給人當做賊一樣亂棒打死,可與我無關。
嗯。沈勝衣只有點頭。
如果有人問起這件事,你老兄說是自己進來的就好了,可別扯到我頭上。
你放心!
小兄弟這才放心離開,那樣子就好像給老虎趕著的兔子,似乎認定了這位老兄一定闖禍,那位大姐一定會大聲叫賊,亂棒打將出去。
沈勝衣聽著腳步聲遠去才一聲輕咳,屈指門上叩一下。
誰?那位如意姑娘應聲一怔回頭。
我。沈勝衣應聲推門而入。
如意姑娘定睛一望,又是一怔。
你是甚麼東西?跟著就是一聲喝問。
好在這位如意姑娘嗓子總算不錯,這一聲雖然重一點,還未至於難聽。
我不是東西,是人!
甚麼人?
我姓沈
管你姓沈還是姓甚,誰叫你進來這裡?如意姑娘今日的心情看來非常惡劣。
我自己進來的。
給我滾出去!這一聲語氣更重了。
沈勝衣嘆了一口氣。
這樣子暴躁的女孩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的一口氣還未吐盡,如意姑娘已又不耐煩的一聲輕叱道:你聽到了我的說話沒有?
我的耳朵還沒有毛病,一點也沒有。
那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我還不想這麼快就走。
好!如意姑娘一下子跳了起身道:你自己不走,我叫人抬你出去!
出去兩個字出口,掛在牆上的一張金弓已到了她的手上,也不知她那裡找來的銀彈子,左右開弓,叭叭叭叭的一口氣朝著沈勝衣連發三十六彈!
好在沈勝衣天生一對快手。
只見他左來左接,右來右接,左一抓,右一抓,一雙手快如閃電,幾下子就將如意姑娘的三十六顆銀彈子盡抓在手中!
這原來是銀做的!他偷眼一望,就笑了出來道:有了這兩把銀彈,最少有好幾天我不用擔心兩餐。
如意姑娘卻連面色都變了,嬌叱一聲,又再拉開了那張金弓。
沈勝衣即時大喝一聲,雙手暴翻,接在手中的兩把銀彈子暴雨一樣飛了出去!
如意姑娘連吃驚都來不及,最少已有十顆銀彈子打在她那張金弓的背上!
本來握得緊緊的那張金弓立時飛出了她的手心,飛到了牆上!
三十六顆銀彈子也跟著叭叭叭叭的打在牆上,嵌在牆上!
三十六顆銀彈子兩列交錯,竟就將那張金弓在牆上嵌了一個緊緊的!
沈勝衣的一雙手簡直就已是兩張弓,銀彈子在他手中發出,簡直比如意姑娘手中那張金弓發出來的還要凌厲!
如意姑娘這才真的變了面色。
沈勝衣隨即一拍雙手道:只可惜我還沒有這種需要
這句話還未說完,一對鴛鴦劍已剪子一樣凌空剪來!
如意姑娘這香閨之中,似乎到處都是兵刃,雙手向几底一抄,手中就多了一對鴛鴦劍!
她在這一對鴛鴦劍上的造詣似乎還在她那一張金弓,那三十六顆銀彈子之上!
只可惜她碰著沈勝衣這個用劍高手。
只一瞥眼,沈勝衣最少就已找出了三處破綻!
在他的面前,有一處破綻已經糟糕,何況三處?
他就站在原來地方,一動也不動。
鴛鴦劍剎那剪下!
沈勝衣這才出手,雙手搶入劍光,一翻一拍,錚的就將劍光拍散,將那一對鴛鴦劍拍在一起,挾在雙掌中!
再一翻,那一對鴛鴦劍就從如意姑娘手中飛出,飛上了半空,奪奪的,釘在一條橫樑之上!
這就連沈勝衣也覺得意外,他雙手所用的力道雖然已經不小,以他的估計,充其量只能將那一對鴛鴦劍奪在手中。
如意姑娘還不至於如此差勁。
如意姑娘本來就不是如此差勁,只不過明知保不住這鴛鴦雙劍,索性就放手送了給沈勝衣。
這一來她的兩隻手就可以空出來,這一來沈勝衣的兩隻手上揚,空門就畢露!
這一招出其不意,若換是第二個人,就算不挨上兩掌,也得吃上一掌。
如意姑娘掌上的力道真還不小!
只可惜她遇著的是沈勝衣!
她雙掌眼看就要擊在沈勝衣的胸腹之上,忽然又變了握在沈勝衣雙掌之中!
沈勝衣雙掌往上一揚就落下,閃電一樣落下!
如意姑娘的一雙纖纖素手立時彷彿扣上了一對鐵鐐!
沈勝衣好像立心要教訓一下這位脾氣暴躁,出手狠辣的女孩子,這一次用的力道居然不小!
呼的一聲,這位如意姑娘婀娜動人的一個嬌軀就給沈勝衣擒了起來,拋了出去!
這若是撞在牆上,這位如意姑娘就不單止現在不如意,以後也如意不得了。
沈勝衣還不是一個喜歡辣手摧花的人,他只是將這位如意姑娘向床上拋去!
噗!的一聲,如意姑娘仰天摔在床上,被上!
這一摔好像還不重,如意姑娘幾乎立即就在床上跳起了身。
她瞪著沈勝衣,眼都好像紅了。
好,你欺負我!這句話出口,她的眼淚已流了下來,隨即一翻身伏在床上,枕上,兩個肩頭,不住的在抽搐,居然好像哭得很傷心。
沈勝衣不由得怔在當場。
當場又驚起!
驚起隨即又偏身一旁讓開!
一扇門戶,即時蓬的落在他原來站立的地方!
正是這小樓的門戶!
沈勝衣清楚記得進來的時候只不過隨手將門掩上,並沒有下閂,一堆就可以推開。
事實的確是這樣。
只不過韓大爺連這舉手一推都已嫌慢。
無論那一個男人,聽到自己的女人在房中哭叫,被人欺負,都難免怒火沖天,心急如焚的。
一個人在這盛怒之下,焦躁之下,就算將整座房子都拆掉下來,也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韓大爺只不過一腳將門踢開。
這一腳卻最少有五百斤力!
門飛起的時候已經碎裂,一落地最少就碎了二十塊。
好在沈勝衣及時讓開!
他隨即回頭。
一回頭他就看見一團黑影奔馬一樣衝了入來!
這匹馬馬上收住了勢子,火炬一樣眼瞳馬上落在沈勝衣臉上!
這當然不是馬,是人!
韓康!
玲瓏閣的大老闆韓康!
只一瞥,沈勝衣就認出了來的是什麼人。
對於張虎侯畫畫的天才,他不由又多了三分佩服,但對於張虎侯的說話,他卻懷疑起上來。
在張虎侯的口中,他記得韓康並不是一個這樣魯莽,這樣衝動的人。
的確並不是。
只不過一個男人聽見自己女人被人欺負,很容易就給怒火燒毀了理智,給怒氣沖昏了頭腦。
韓康並不在例外。
一沖入樓中他就看見自己的如意倒伏在床上哭泣,火炬一樣的眼瞳就像有火箭噴射出來!
難得他居然還會說話。
一句沈勝衣完全沒有聽過的說話。
登徒子我倒見得多了,但光天化日之下猖狂到這樣地步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沈勝衣的一個頭立時大了兩倍!
他忍不住分辯了一句。
我聽人家說,好色而不計較媸妍的,才叫登徒子,這位如意姑娘容貌如此漂亮,體態如此動人,你將我說成登徒子,豈非辱沒了她?
這一句卻竟是替如意姑娘分辯。
如意姑娘這下子亦給那扇門戶著地的一聲巨震驚嚇的轉過身子。
一見是韓康,不由得她喜動顏色,她正想叫韓康狠狠的揍這姓沈姓甚的小子一頓,但聽見這姓沈姓甚的小子竟是在替自己分辯,反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出口了。
韓康聽說眼瞳中的怒火卻最少盛了一倍!
這所以你就光天化日之下也如此猖狂了是不是?是不是?
第二個是不是出口,韓康已衝到了沈勝衣面前,拳頭亦已招呼到了沈勝衣臉上!
拳風呼嘯!
拳頭未到,拳風已揚上了沈勝衣的鼻子!
沈勝衣現在,就算想替自己分辯也來不及了?
拳風才揚上鼻子,他的人已活蝦一樣躍起,一旁連忙躍開!
韓康那裡肯放過這個登徒子,咆哮一聲,緊緊追上,雙拳齊飛,雙腳齊飛,一口氣就是連環六十八掌,三十七腳!
沈勝衣好容易才閃開了這六十八掌,三十七腳!
這三十七腳,六十八掌一過,就有一張几子,兩張椅子在地上碎成了好幾十塊!
換上這幾掌的要不是几子,椅子,是沈勝衣的身子,沈勝衣現在只怕也爛泥一樣倒在地上!
張虎侯顯然沒有騙他,韓康的手上看來真的練有大力金剛掌的功夫。
若不是腦海中早已有了張虎侯的說話,現在他只怕早已硬接了韓康好幾掌。
這幾掌硬接下來,他的一雙手只怕就有好幾天休息。
所以他實在很想去碧玉齋張虎侯那裡道謝一聲。
可惜,他現在就連走出這間房子都已成問題!
韓康這一輪攻勢落空,第二輪攻勢便接上,拳腳又紛飛,攻勢比前一輪更為迅速!更為猛烈!
這一次沈勝衣閃避得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這一輪攻勢下來,樓中好好的一套傢俱就只剩下了一張鏤彩刻香桌子!
沈勝衣現在正站立在這張桌子之上。
韓康眼裡分明,大喝一聲,人掌齊飛,排山倒海一樣凌空壓了過去!
叭叭的兩聲,雙掌剎那印在桌面之上!
人快掌快!
沈勝衣更快,竟又及時桌面上躍了起來!
韓大爺的氣力好像已用得七七八八,雙掌印在桌面之上,桌面居然未裂未碎。
沈勝衣躍起身子剎那又落下,落回原來的地方,一雙腳,正好踩在韓康的一雙掌的掌背上!
這一著實在出人意料之外!
韓康卻似乎意料之中,印在桌面之上的雙掌即時一翻,捉住了沈勝衣的雙腳!
去!一聲暴喝,這位韓大爺就將沈勝衣擲了出去!
這一擲居然將沈勝衣擲出了一丈有多!一丈之外就是牆壁!
韓大爺雖然也是沈勝衣一樣也不是一個喜歡辣手摧花的人,但沈勝衣可也並不是一朵花,是一個男人!
除了漢哀帝董賢那種男人之外,男人對於男人通常都沒有多大興趣,都不會怎樣愛惜。
所以男人對於男人也特別來得心狠手辣!
韓康現在更巴不得將沈勝衣摔成肉泥!
這一擲若是擲實,沈勝衣就不摔成肉泥,也得腦袋開花的了。
沈勝衣的腦袋到底並沒有開花!
眼看他就要撞上牆壁,他瘦長的一個身子突然凌空翻了一個觔斗,在離牆一尺不到的地方好好的落下。
落下他的人又飛起,射向韓康!
韓康驚異都還來不及,沈勝衣的人已到了面前!
好在他的一雙手,也並不比沈勝衣的一雙手慢。
兩雙,四隻手立時扣在一起!
韓康牛一樣一聲悶哼,運起大力金剛掌力,正想將沈勝衣的一雙手捏成肉醬,沈勝衣腳下早已一頓,向上猛拔了起來!
這一拔的力道實在驚人,他的人颼的飛上了半空,就連韓康也給他帶上了半空!
只見兩條人影半空中風車一樣轉了兩圈,猛可一分,呼的一聲,其中的一條影就凌空倒飛了出去!
韓康!
韓康直飛門外!眼看他就要穿門而出,門外人影一閃,倏的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一抬手就將韓康接下,放下!
刀一樣的一張面龐!刀一樣的一雙眼瞳!
這個人本身簡直就已像是一張刀,出了鞘的刀!利刀,無情刀!
無情刀孫壽!
這個人除了無情刀孫壽還會是誰?
就算沒有張虎侯的一張畫像,沈勝衣也已可以認出門外出現的這個人是誰。
他的身子凌空落下,立時就彷彿凝結在空氣之中,那一雙眼睛似開還閉,盡在打量著門外這位珠光寶氣閣的大總管!
孫壽也正在打量著沈勝衣,一雙眼睛卻豹一樣閃光,虎眼一樣張大!
目光如刀!
孫壽的一雙眼瞳中,充滿了驚訝,充滿了疑惑!
四道目光剎那在半空中相接,兩對眼瞳幾乎同時收縮起來!
孫壽的一身錦衣突然起了一陣波動,就好像有一股氣流在衫內翻滾,要裂衣湧出!
沈勝衣的一身白衣,一頭散髮,亦無風自動!
兩人的身子卻一動也不一動!
雖然不動,兩人之間,小樓之內,這剎那彷彿已多了兩股強烈得令人窒息的殺氣!
殺氣嚴霜!
韓康的一雙眼瞳亦在嚴霜中凍結!
他一動也沒有再動。
不是不想動,只是才一動,就感到兩股殺氣浪濤一樣洶湧奔來!
沒有人敢在這種氣氛之下,這種環境之中妄動!
如意也不敢!
她瑟縮在床上,面色都已蒼白!
殺氣更濃!
火盤中燃燒著的火焰,銀燈中散發著的燈光,也似在殺氣中冰封!殺氣中凝結!
好霸道的殺氣!好驚人的殺氣!
一剎那,只是一剎那,燈光又再明亮,火焰又再飛揚!
孫壽的眼瞳亦起了變化,上上下下的又再打量了沈勝衣一眼,從口中吐出了一個字!
好!只是一個字!
你也好!沈勝衣亦只不過比孫壽多說了兩個字。
一有了笑意,這小樓之中最少溫暖一倍。
火焰彷彿更旺盛,燈光彷彿更輝煌!
快樂的笑容本就是室內的陽光!
這笑容雖然並非出自快樂,但最低限度,一有了笑容,就有生氣了。
好肅殺的劍氣!孫壽笑說。
好凌厲的刀氣!沈勝衣同樣笑應。
我幾乎已忍不住拔刀,忍不住出手!
彼此彼此!
我刀若是出手,你劍是必同時出鞘,我你刀劍若是出擊,你我兩人之中必有一人倒下,是你也未可知!是我也未可知!
你我並沒有出擊!
所以我你現在都還活著!
沈勝衣一笑道: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亦未嘗不是一件值得遺憾的事情!孫壽卻一聲輕嘆道:千金易得,敵手難求,我這一刀其實應該出手!
哦?
現在就算出手也不成了!
哦?
你已笑,我已笑,你我之間已多了一份相惜之情,一份憐才之念,心中一無必殺之意,手上必無必殺之威!
沈勝衣點頭。
這的確也是事實。
但也好!
哦?
你我素未謀面,我捫心並不識你,這一戰若成事實,若分生死,死的是我,固然糊塗,是你,相信自亦難以心甘!
我識你!
哦?孫壽一怔反問道:我是誰?
無情刀孫壽!珠光寶氣閣的大總管!
你果然識我!孫壽又是一怔道:敢問貴姓?
姓沈!
沈勝衣?
你原來也識我?
不識!只是知道有你這樣的一個人,只是出於揣度!孫壽道:你的身手,劍配右腰,通常劍使左手,左手劍,白衣披髮,姓沈,除了沈勝衣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
哦?
也不應該再有第二個人!
過獎!
並非過獎!孫壽搖頭道:金絲燕、柳眉兒、雪衣娘、滿天星、擁劍公子雖然不值一顧,一怒殺龍手祖驚虹的雷霆三十六擊卻絕非尋常可比,無腸君的蟹爪十劍亦未嘗沒有可取之處,十三殺手亦各見功夫!據我所知這些人除了祖驚虹與你戰了一個平手之外,其他都是你手下敗將!
對於我你到底知道了幾多?
只是那許多!孫壽反問道:你又知道我多少?
沒有多少!
這多少大概都是來自道聽塗說。
那許多相信亦是一樣!
不意相會於今朝,相遇於此地!
嗯。
你來此地所為何事?孫壽忽然問。
要一見這位如意姑娘。沈勝衣目注如意。
聽說這姓沈姓甚的小子竟就是名動江湖的沈勝衣,如意已經震驚,再聽沈勝衣也就是來找自己,這震驚之外,又多了一份詫異。
一旁的韓康亦緊張起來。
孫壽即時一瞟韓康道:這就難怪我們這位大爺生氣的了。
沈勝衣苦笑。
看方才的情形,武功差一點的人,只怕早已給我們這位韓大爺撕成兩片,摔成肉醬,但遇上的是你這位武功高強的沈大俠,而我們這位韓大爺近年來在玲瓏閣中養尊處優,很少有機會鍛煉筋骨,身子比當年最少已胖了一倍,武功最少已弱了三成!
孫壽只顧說,沒有再多瞥韓康一眼,否則,一定會驚奇韓康的面色一下子竟有這麼大的變化。
韓康的一張臉本來鐵青,現在卻已漲成了朱紅!
他的嘴唇卻緊緊閉著,一聲也不發。
孫壽這個總管的權力,在珠光寶氣閣之中顯然相當大。
韓康的那一份忍耐也大得可以,一直等到孫壽住口,他才旁邊接上一句道:我的身子雖然比以前胖上了一倍,武功最少已減了三成,但我的出手,還未失準!
哦?
這位沈大俠的武功比我高強,是事實,我打不過這位沈大俠,亦理所當然,否則我現在已名滿江湖,在珠光寶氣閣之中也不單只是一個玲瓏閣的老闆!韓康的面色緩緩回復正常,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道:我現在只是玲瓏閣的老闆!
玲瓏閣的老闆又怎樣?孫壽冷笑。
目的只是賺錢,並非與人爭氣,這幾年以來,我已很少有機會出手,有需要出手,一向就只是動腦袋,動口!
只可惜你的口才雖然不錯,腦筋已經退化!孫壽又一聲冷笑要非你所謂萬全之策,事情也不至於落到目前這個地步!
就算我腦袋已經退化,就算我所謂萬全之策並非萬全,要非走脫了宮天寶,事情根本就不會落到目前這個地步!
孫壽悶哼!
我只是負責解決大內十二高手!
大內十二高手的武功機智加起來還不如一個宮天寶,這又有什麼了不起?
我並未說過有什麼了不起,我這個人向來就有自知之明,向來就很自量!
孫壽一張臉這時鐵青。
韓康那幾乎就是等於說是他沒有自知之明,是他不知自量的了。
韓康所說的也的確是事實。
十二大內高手無一倖免,孫壽雖然殺了孔標,卻走脫了宮天寶。
就因為走脫了宮天寶,官府周圍百里全力搜索,韓康才會想到借助陳留集珍坊與洛陽碧玉齋之間的珠寶往來,將那一對碧血鳳凰藏於一對金童玉女之中,假手楊大手,將之運往洛陽。
碧玉齋集珍坊之間的珠寶往來已是十多二十年,已成了習慣,已人盡皆知,官府方面定必亦不會如何著意,容易疏忽了去。
韓康的那一對金童玉女亦未嘗不是傑作。
以楊大手的情面,以楊小劍的武功,一路上還有韓康的一對日月輪,孫壽的一張無情刀沿途保護,這一對金童玉女應該萬無一失,那一對碧血鳳凰也自應該萬無一失!
這辦法豈非萬全?
可是這萬全的辦法顯然還是有缺點,還是有漏洞!
這應該萬無一失的碧血鳳凰一到了洛陽還是失去!
韓康、如意、楊大手、楊小劍,張虎侯都有嫌疑!
這五個人之中已有四個否認,只差一個!
楊小劍!
楊小劍並沒有表示意見,她也根本沒有意見。
楊小劍竟然失蹤!
那一對碧血鳳凰可能就落在楊小劍手上,所以他們現在都在為楊小劍的失蹤傷神!
本來可以不必傷神,根窮起來,所有的問題只是出在走脫了宮天寶這件事之上。
宮天寶如果死在孫壽刀下,一切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就因為孫壽沒有殺死宮天寶,事情才落到目前這個地步!
事情落到了目前這個地步,未必就只是我韓康一個人的責任!
他站在孫壽背後,根本就不知道孫壽的一張臉現在簡直就已變成了一張刀,眼瞳亦開始冰結!
刀,鋒利,殘忍!
冰,冷酷,無情!
無論誰看到了這刀一樣鋒利殘忍的面龐,這冰一樣冷酷無情的眼瞳,相信都願意暫時閉上嘴巴!
韓康沒有。
孫壽並未回頭。
大公子如果一口咬定這只是我韓康一個人的責任,我韓康亦無話可說,只不過,老主人面前,二小姐面前,相信還有我韓康說話的餘地!
孫壽立時又一聲冷笑!
這一聲冷笑比冰還要冷酷,還要無情!
孫壽冷笑道:我知道二小姐幾次南下,都是你在一旁打點,你很得二小姐的歡心。我也知道老主人一直都很滿意你的工作態度。
韓康面有得色。
但有一件事最好你也清楚!
那一件?
珠光寶氣閣將來的主人是那一個,只怕你還不明白!
韓康臉上的得色剎那蕩然無存!
大公子今早已到洛陽,你與葉飛花之間,我相信他一定願意選擇葉飛花做他的助手,以葉飛花取代你的位置!
韓康的臉上不單止再無得色,而且已開始發白!
這樣做對我們來說,百利而無一害,楊小劍現在落在葉飛花的手上,只要我們接納他的要求,我們珠光寶氣閣就不止多了一個暗器高手,而且還可以得到楊小劍,尋回那一對鳳凰!孫壽的語聲更冷酷,更無情!接著道:葉飛花所提出的要求也很簡單,只不過要做玲瓏閣的老闆,取代你在珠光寶氣閣之中的位置!
韓康的面色由白轉青,鐵青!
他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的聽著!
據我所知,葉飛花五年前就已經與你齊名江湖,那一手滿天飛花,一手七暗器破在楊大手雙手之下後,一直就埋頭苦練暗器,以期早日一雪當年恥辱,五年後的今日,你的身子胖了一倍,武功減了三成,一方日進,一方日退,就即使五年以來葉飛花並無寸進,身手現在都已強你三成,以他來取代你的位置,亦不失為明智之舉!
玲瓏閣由我一手創辦,一手經營!韓康忍不住插口一句,面部激動。
大公子自不會辜負你的一番心血,創業維艱,守業亦不易,守業之外再有所進展就更難,玲瓏閣這幾年幾乎毫無進展,的確也需要換上一個老闆的了。
韓康索性閉上嘴巴。
這件事他不是沒有理由分辯,而是不能出口分辯。
以他的頭腦,憑他的手段,玲瓏閣這幾年又豈會毫無進展,只不過所賺得來的幾乎已有一半給他放在如意的身上!
這個理由雖然很充足,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拿來對孫壽解釋的。
孫壽也沒有理會韓康,隨又道:珠光寶氣閣之所以能夠不斷擴展,就是因為能夠知人!用人!
一個大機構如果不盡量招攬人才,補充新血,就保存現狀也成問題!
對於你,大公子自有妥善的安排,珠光寶氣閣從來就不曾虧待任何一個下屬,老主人不會,大公子同樣不會!
韓康慘笑不語。
孫壽冰結的眼睛逐漸溶解,又有了生氣,又可以轉動,轉落在沈勝衣的臉上。
沈勝衣正在凝神靜聽。
他總算不枉此行。
楊小劍的失蹤與如意無關,韓康無關,與張虎侯亦同樣無關,是落在一個叫做葉飛花的人手上。
這個葉飛花暗器見長,滿天飛花,一手七暗器五年前曾經與韓康齊名江湖,卻敗在楊大手手下,就因此埋頭苦練,以圖雪恥!
也可能因此,葉飛花劫去楊大手的女兒!
他並且知珠光寶氣閣的人正在找尋楊小劍的下落,所以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只要珠光寶氣閣讓他加入,取代韓康玲瓏閣老闆的位置,他就交出楊小劍。
珠光寶氣閣的少主人現在已到洛陽,對於這個要求已在考慮,已有答允之意!
一下子知道了這許多,的確不枉此行!
楊小劍一找到,那一對碧血鳳凰的失蹤之謎亦應該可以有一個解答,事情也就應該可以完全解決的了。
沈勝衣一想到這裡,忽然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不錯。
他實在想開懷大笑。
還未笑出來,他就已發覺一雙眼正在瞪著自己。
孫壽的一雙眼!
沈大俠對於這件事好像很感興趣。孫壽隨即就這樣說。
嗯!沈勝衣承認。
沈大俠來找如意?
嗯。
江湖上傳言你這位沈大俠向來都君子得很!
沈勝衣嘆了口氣道:做君子並不是一件怎樣寫意的事情,我一生人最不感興趣其實就是做君子這回事。
但無論如何,沈大俠總不至於強闖香閨,唐突佳人!
美酒不可糟塌,佳人不可唐突,這兩句說話,我一向都記得很穩。
這當然就沒有欺負我們這位如意姑娘的了?
沈勝衣又嘆了一口氣道:我才入門來,她便給了我三十六顆銀彈子,再刺了我兩劍!這屋子裡頭就好像到處都是暗器兵刃,我實在想不出在金弓銀丸鴛鴦劍之後,還要再挨上什麼兵器,所以只好將她拋到床上去!
哦?孫壽一翻眼,一點頭,好像現在才看到嵌在牆上的銀丸金弓,釘在樑上的鴛鴦雙劍!
沈勝衣道:床是用來睡覺的,她就算還沒有睡意,大概總可以暫時安靜下來,回答我幾個問題。
你認識她?
今日認識。
以前只是知道怡紅院有她這個人?
同樣是今日的事情。
孫壽奇怪的望著沈勝衣道:這你要問她什麼?
我要問她的,方才你已經給我解答。
哦?孫壽面色一寒道:你到來這裡莫非就是為了那一對碧血鳳凰?
正是!
孫壽一怔,一想冷笑道:我幾乎忘記了你這位沈大俠在應天府拿下了白蜘蛛,在洛陽城抓住了畫眉鳥,已經先後替官府費了很大的心思,出了不少的氣力!
白蜘蛛一案,我只是為了幫忙一個朋友,至於畫眉鳥一事,我是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更就沒有費過什麼心思,出過多少氣力,一切張虎侯策劃,我反而幾乎白賺了他萬兩黃金!
張虎侯的錢,也會給人白賺?孫壽忽的一頷首道:這我就明白了,是張虎侯要你來的。
沈勝衣一笑道:我早知道你是一個聰明兒童。
孫壽隨即問道:張虎侯為什麼要你到來這裡找如意?
在他的心目中,楊小劍與那一對碧血鳳凰的失蹤,韓康如意都大有問題,所以教我先走一趟怡紅院!
他的問題難道就很小了?韓康一旁忍不住冷笑。
沈勝衣又是一笑道:不單止不小,而且比你們最少大一倍,你們只需要找到那一對碧血鳳凰便可以了事,他卻非要連楊小劍也找到不可!
哦?
楊大手一口咬定是他藏起了楊小劍,一定要他交出來,否則說扭斷他的脖子!
楊大手似乎還不是那種只說不做的人。孫壽再接上說話道:不過有你沈大俠在旁保護,這還不成問題。
我並不是做保鏢的。沈勝衣微喟道:即便是,那怕老子對兒子,也不能日夜不離左右,保得他一生平安!
是非曲直未分明,你當然更就不會替他殺死楊大手的了?
就算分明,我也不會。沈勝衣搖頭道:我答應替他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找出楊小劍?
嗯。沈勝衣背負雙手道:只要找到楊小劍,那一對碧血鳳凰的下落大概亦應該有一個解答,以後就是你們的事情。
你放手不管?
管什麼?
那一對鳳凰!
那一對鳳凰波斯進貢我國,可以說是當今天子之物,天子座下,又豈無能人,大內之中,又豈無高手,要管自有他們管,用得著我來費力傷神?
孫壽一聲冷笑。
在他的眼中似乎並沒有當今天子的存在。
孫壽是珠光寶氣閣的總管,珠光寶氣閣一直就沒有將當今天子放在眼內。
如果放在眼內,又怎會打那一對碧血鳳凰的主意?
這種事情在珠光寶氣閣來說,已不是第一次!
現在我總算已知道楊小劍的下落!
你也知道葉飛花?孫壽忽然問。
不知道,但你們一定知道,只要我留意你們,一定可以找到葉飛花,找到楊小劍!
你居然一連用了兩個一定?
用錯了?
第一個一定就已經用錯了!孫壽嘴角一撇道:我們根本就不認識葉飛花,也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沈勝衣一怔道:這
這就連我也不知道他怎會知道我們正在找尋楊小劍,怎會知道我就是珠光寶氣閣的總管,乘我離開所在的那間客棧,外出的那段空間,在我的房間留下這封信!孫壽一揮手,懷中抽出了一封信!
沈勝衣目光落在信上,他實在想知道那封信上寫了一些什麼。
孫壽好像看穿了沈勝衣的心事,隨即道:信中的內容大致一如我方才所說,不過告訴我楊小劍落在他的手上,與及提出他個人的條件,所差的是我們接受了他所提出的條件之後,怎樣與他採取聯絡!
怎樣與他採取聯絡?
你知道的難道還不夠?孫壽反問。
還不夠!
孫壽道:我卻認為自己所透露的已經夠多的了。
哦?
你知道這件事實在也已足夠有餘,有了你這個消息,張虎侯在楊大手面前已可以有所交代,如果張虎侯的確與那一對鳳凰的失落無關,以後就完全沒有他的事,楊大手方面也是一樣,至於楊小劍,只要並沒有藏起那一對鳳凰,我們同樣不會為難她!
這我就有點放心了。
但如果不是,可也怪不得我們心狠手辣!孫壽的語氣很平淡,平淡得簡直就好像那不過隨口說說,其實並沒有他所說的那麼嚴重。
殺人在他本來就不是一回事。
他本來就已手辣心狠!
沈勝衣當然不會懷疑孫壽那句說話,無言嘆了一口氣。
孫壽緩緩將信放回懷中,道:這封信,這件事,實在不尋常,所以我走一趟怡紅院,打算跟我們的韓大老闆商量一下,現在看來我未免多餘!
孫壽這才抬眼一瞥韓康。
韓康臉上木無表情。
看來這封信還是交給大公子,由他處置的好!
大公子給我十五日時間,現在還有十二日!韓康這才開口道:十二日之後,我找不出楊小劍,找不到那一對碧血鳳鳳,大公子要怎樣處置,我也只好認命!
哦!
這是三日之前公子的答覆,這是我現在說的話!
哦!
這十二日之內,葉飛花這一朵花說不定已再飛不起來了。
哦!
孫總管雖然說得兇,但那一份好意我是知道的,要是孫總管立心要我垮倒,收到葉飛花那封信的事情,就絕對不會透露與我,那我現在就絕對不會知道楊小劍落在葉飛花的手上!
孫壽冷笑道:如果你這都沒有辦法找到楊小劍,尋回那一對鳳凰,那就真的需要退位讓賢,回家去安享晚年了。
就不知韓康囁嚅著轉問一句道:我們答應了葉飛花的要求之後,怎樣與他採取聯絡?
這要是我說出來,你依計行事,葉飛花一定現身相見,那就一定落在你的手!但如此一來,我們等於接納了葉飛花的要求,葉飛花等於已成了珠光寶氣閣的一員,第一個我就不容許你們自相殘殺!
韓康微喟點頭。
珠光寶氣閣從來不做出爾反爾的事情,除非你自承無能,甘願讓位,否則這十二日之你就得自行設法,休想在我口中得知我們如何與葉飛花聯絡,以這種方法誘見葉飛花,找出楊小劍,尋回那一對碧血鳳凰!
韓康只有點頭。
孫壽目光轉向沈勝衣道:沈大俠也是一樣,追蹤我們未必就有收穫,十二日之後,事情雖然一樣有一個水落石出,這其間,最好還是自己也想想辦法!
哦!
要知道水落石出之時,往往就是出人意外的結局,這結局不定是不好,但也不一定是好!
嗯。沈勝衣淡笑道:最好的結局當然就是自己製造出來的結局!
不過沈大俠到底是局外人,就算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如果瞧得起我孫某人,一起去喝一杯水酒如何?孫壽忽然提出了這樣邀請。
沈勝衣微一頷首道:這種天氣喝一杯也是好的。
沈大俠果然是一個快人!
彼此。
聞名數載,幸遇今朝,也實在值得喝一杯。
你這句說話,有一半我正想出口。
哦?
我知道你還是這半年內的事情。
我本來就是一個名不經傳的人,知道我的人實在不多!
孫壽隨即又問道:誰告訴你有我這個人的存在?
常護花!
有情山莊的那個多情劍客常護花?
正是這個常護花!
我並不認識這個人,只是聽說過這個名字。
一個無情刀,一個有情劍,如果兩下子碰頭,那就真的是巧合的了。
這支有情劍如何?
如果我早知道有這支劍,這個人,五年前,我第一個不找祖驚虹,就一定找他!
聽你這麼說,我也想見識一下這支劍,這個人了。孫壽忽然一聲輕嘆道:幾年不入關,想不到江湖上出現了這許多英雄豪傑!
沈勝衣不覺問上一句道:珠光寶氣閣是在關外?
孫壽一笑不答。
沈勝衣也不追問,轉回原來的話題道:你說的那一杯水酒什麼時候喝?
現在。
那裡?
北城杏花閣如何?
也好。
請!孫壽第一個走出門外。
沈勝衣一瞟韓康道:大老闆如何?
沈大俠開口叫到,我實在深感榮幸,只可惜我現在的時間已所剩無多。韓康目光往地上落下道:最低限度,我得先修理好這重門戶。
抱歉抱歉。
韓康沒有應聲,真的俯身去收拾那扇給他踢爛了的門戶。
沈勝衣只好走了出去。
孫壽等在門外,樓外。
樓外雪漫天依舊。
梅花徑還是那條梅花徑,只不過徑上的積雪已多了幾行腳印。
雪冷梅清。
清淡的花香之中,忽然次來了一曲短笛。
笛聲中還有一曲低唱
雪紛紛,掩重門,
不由人不斷魂,瘦損梅江韻,
那裡是清清江上村,
香閨裡冷落誰瞅問,
好一個憔悴的憑欄人
人並沒有憑欄,人也並不憔悴。
沈勝衣孫壽梅花徑上才轉了一個彎,就看到一個紅衣小姑娘憑窗低唱在一角紅樓之上。
小姑娘身旁一個年紀看來還不怎樣大的書生。
書生手中一根短笛。
短笛現在已放下。
沈勝衣往樓上望了一眼,忽然嘆了口氣。
孫壽應聲奇怪的望著沈勝衣道:你嘆氣什麼?
你可懂音律?沈勝衣反問。
不懂。
好在你不懂。
哦?
方才那一曲是關漢卿的大德歌。
哦?
這位關漢卿現在若是生還,現在若在這裡,一定氣破肚皮!
孫壽總算聽出沈勝衣在說什麼,點頭道:我雖然不懂音律,但方才那一陣笛聲,歌聲聽來的確有些礙耳,不過他們總算讓你聽出那是關漢卿的大德歌。
沈勝衣只有點頭。
書生當然聽不到這番說話,歇了一口氣,又舉起了笛子。
笛聲再起。
沈勝衣又嘆了一口氣,說道:這裡是怡紅院。
嗯。
你可知這怡紅院以什麼見稱洛陽?
知。
我實在佩服他們這份勇氣。
這最低限度還有一樣好處。
哦?
我們這就不得不加快腳步。
沈勝衣道:只可惜再快也快不過這笛聲,這歌聲。
歌聲已隨笛聲響了起來。
這就只有一個辦法了。孫壽忽然向小樓那邊仰首大聲道:吹笛的,唱歌的兩位,可否暫時停下?
笛聲歌聲一下子停下,小姑娘詫異的憑窗外望,書生亦吃驚的望了過來。
你是說我們?書生的嗓子居然也很響亮。
就是說你們。
書生好像又吃了一驚,連忙問一聲道:有什麼指教?
指教倒沒有,不過我身邊這位品曲大師認為你們最好等他離開才繼續下去。
書生一個頭立時縮了回去。
紅衣姑娘亦好像聽出了說話中的意思,一張臉忽的亦好像穿上了一襲紅色的衣裳。
小樓敞開的窗戶旋即關上。
孫壽回望沈勝衣道:這不是解決了
話口未完,笛聲歌聲又一齊在小樓內響了起來。
孫壽接下來的說話不由的吞了回去,那種表情,簡直就像是剛吞下了整隻的大雞蛋。
好在我們還有這個辦法。沈勝衣的腳步一下子最少快了兩倍。
孫壽只好跟著加快腳步。
笛聲歌聲同時驚天動地的傳來。
現在這笛聲,歌聲何止響了兩倍。
是一曲新水令。
姚牧庵的新水令。
冬怨
梅花一夜漏春工
隔紗窗暗香時送,
篆消金睡鴨,簾捲綉蟠龍,
去鳳聲中,又題覺半衾夢
心聲匆匆,斜倚雲屏愁萬種,
襟懷冗冗,半欹鴛枕恨千重,
金釵翦燭燒猶紅,
膽瓶盛水寒偏凍,
冷清清,掩流蘇帳暖和誰共
歌聲笛聲新水令齊轉駐馬聽。
韓康歌聲笛聲中抬頭望著如意,忽然道:這好像是姚牧庵的新水令。
嗯。如意點頭,神情有些異樣。
曲是好曲,只可惜給這支笛子吹壞了,給這副歌喉唱糟了。韓康居然也懂得音律。
嗯。如意只有點頭。
你接下去如何?
嗯。如意應聲唱開了嗓子。
笛聲適時駐馬聽轉喬牌兒。
呀
開懷雙淚湧,恨鎖兩眉縱,
自從執手河梁送,離愁天地同,
琴閒吳焚桐,簫歇秦臺鳳,
歌停天上謠,曲罷江南弄
喬牌兒掉轉雁兒落。
韓康如痴如醉。
如意的歌喉此那位紅衣小姑娘也不知婉轉多少倍,動聽多少倍。
歌聲飄出了樓外,飄入了雪中,也似乎飄入了梅花徑中的小紅樓,飄入了那位紅衣姑娘的耳裡。
紅衣姑娘也似還有自知之明,早已收住了嗓子。
小樓中就只剩下了笛聲。
笛聲不知何時已一變,變得意外的婉轉,意外的動聽。
書生的一支短笛就彷彿因人而異。
笛聲中還有歌聲。
如意的歌聲。
現在你總算已知道我是珠光寶氣閣的人,現在你大概也應該明白雖然我喜歡你,為什麼不接你往陳留玲瓏閣,為什麼每隔上三個月才來見你一面。韓康嘆息在歌笛聲中道:沒有相見,沒有相離,相見堪歡,相離堪嘆,執手相分,揮巾相送,我也曾見你雙淚湧,我也曾見你雙眉縱。
如意恍如未覺,跟著笛聲,雁兒落轉得勝令,漫聲又唱
書信寄封封,煙水隔重重,
夜月巴陵下,秋風渭水東,
相逢,枕上歡娛夢,
飄蓬,天涯悵望中
書信封封,不外需索金銀。韓康又嘆息在笛歌聲中道:我也如數與你,未嘗一次拒絕,只怕你遭人欺負,再教你金弓銀丸鴛鴦劍,這妳說,我對妳的愛深不深,對你的情重不重?
如意沒有應聲,只是跟著笛子接唱下去。
敲鬱悶聽絕暮鐘,
數歸期曲損春蔥
途路西東,煙霧迷濛,
魂也難通,夢也難通
調水仙子直落折桂令。
笛聲如故,歌聲卻已斷續。
如意的咽喉似在發哽。
我想在你的心目中,是必認為還不深,還不重!韓康自問自答道:否則你又怎會一心置我於死地?
歌聲突然中斷,如意吃驚的望著韓康道:我
玲瓏閣是我心血結晶,這店子幾乎盡我半生心血,取去我這店子的老闆位置,又何異取去我的半條人命?這豈非就等如置我於死地?
我
韓康揮手又止住,忽然問道:那位葉飛花與你到底是什麼關係?
如意慌忙搖頭道:我並不認識這個人。
韓康亦搖頭,搖頭嘆息道:我的為人到現在還不知道?沒有充分把握,沒有證據,你以為我會隨便開口?
如意立時手腳都亂了。
她給沈勝衣擲到床上,一直就坐在床上,這下子一亂,真的就手足無措。
你怎麼會知道的?她囁嚅著忍不住問一聲。
韓康反問一聲道:你看我可像一個糊塗蟲?
不像。
這就是了!韓康一瞪眼道:你還未答覆我的問題。
如意苦笑道:你莫非忘了,這怡紅院本來是一處甚麼地方?我如意本來是一個怎樣的人?這你難道還不清楚,還要問我與他是甚麼關係?
我並沒有忘記!韓康的一張臉立時紅了起來道:你曾經應承過我甚麼,我怕你就真的已經忘記了。
還沒有,我記得你答應過我負責我這裡的一切開銷,而因此我應承了你不再侍候第二個客人。
這個葉飛花難道不是你的客人?
不是。
那是甚麼東西?
是我的朋友。
是你的朋友?韓康冷笑道:你們甚麼時候認識的?
在你認識我之前三個月。
比我還早。
就早了那麼約三個月。
你喜歡他?
嗯。如意居然點頭。
他也喜歡你。
嗯。
那你為甚麼不追隨他。
我也想,只可惜他連自己的生活幾乎都沒有辦法解決。
葉飛花好像還不是一個這樣沒有辦法的男人。
他當然不是,只不過這幾年他連練暗器的時間都已嫌不夠,暗器未練好之前更不想再出亂子。
這他到底有甚麼好處。
最低限度身材比你瀟灑多,相貌比你好看得多。
還有。韓康的語聲已起了顫抖。
他比你年輕了幾乎二十年。如意嘆了一口氣道:某方面在男人來說,總是越年輕越好。
韓康氣得臉白了。
他的一張臉本來只是發紅,想不到一下子就由紅轉白。
白得就像是死人臉一樣。
韓康總算還沒有氣死,他手指如意,指根都起了顫動,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你也犯不著生氣的。如意瞟著韓康道:你在陳留有你的女人,我在洛陽有我的男人,並沒有甚麼不對。
誰告訴你我在陳留另有女人。韓康好容易才從口中吐出這句話。
要不是,怎麼你寧可讓我留在這裡,也不帶我去陳留玲瓏閣。
我要是這樣,你朝夕在我左右,不難就知道我的秘密,珠光寶氣閣的秘密!
這難道不可以。
我倒不要緊,只可惜珠光寶氣閣的規矩由不得我這樣做。
那為甚麼現在又讓我知道。
現在不讓你知道,你又怎曉得這到底是甚麼一回事,這一回事又如何重要。
那個孫總管的說話莫非當真。
韓康冷笑道:以我的記憶,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過出口作罷的話!
如意這才笑不了出來。
韓康冷笑著又道:那一對碧血鳳凰最好就在楊小劍手上,否則找到了楊小劍,尋不回那一對碧血鳳凰,也得準備吃他一刀!
那一對碧血鳳凰一定就在楊小劍手上!如意的語氣之中又充滿了希望。
誰說的?葉飛花?
如意一怔道:他沒有這樣說過。
韓康反而有些奇怪了道:你們不是因為那一對碧血鳳凰才擄去楊小劍。
根本就是兩回事。
哦。韓康更奇怪了。
飛花劫走楊小劍只不過因為聽說楊小劍的武功已盡得楊大手真傳,想拿她來一試自己的暗器手法,如果楊小劍接不住他的暗器,他就去找楊大手,一雪當年的恥辱!
原來這樣。韓康頷首道:後來的改變主意大概就是因為從你的口中得知關於那一對碧血鳳凰的事情了。
嗯。
這他就連自己的恥辱也放下不理。
沒有,不過投身珠光寶氣閣,以珠光寶氣閣的勢力對付楊大手更好,再說,玲瓏閣是一間賺錢的舖子。
如果不賺錢也養不起你這一個怡紅院的紅人!
所以,對於你那間玲瓏閣,他實在很感興趣,沒有這一件事,遲早他也會去一趟玲瓏閣!
幹甚麼?
你難道不知道,他本來就是一個甚麼人的?
獨行大盜!
你這還不知道他去玲瓏閣的目的在幹甚麼?
這個人就是走運!韓康一聳肩膀道:如果他劫到玲瓏閣。劫到珠光寶氣閣頭上,他就死定了!
這所以就連他也替自己慶幸,也所以對你那間玲瓏閣更感興趣!
亦所以他想出這個辦法。
嗯。
一石二鳥,這個人倒也聰明。
如意笑了道:他若不聰明,我也不知道何年何日才做得成玲瓏閣的老闆娘。
韓康也笑,大笑道:你若是跟著我,雖然做不成玲瓏閣的老闆娘,最少還有一段好日子可過,跟著他,那你就不單止做不成玲瓏閣的老闆娘,連命也得賠上!
你這是恐嚇。如意似乎並不將韓康的說話放在心上。
韓康笑聲一斂,冷聲道:你是不相信我的說話。
嗯。
以我在珠光寶氣閣的資歷,尚且不能留你在身旁,我就不相信葉飛花可以!如意一愕。
你今日出賣得我,他日難保就不出賣得葉飛花,我若是葉飛花,真的當上了玲瓏閣的老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一定就是
就是甚麼?
殺妳!
如意臉上還有笑容,笑得卻已有些勉強,道:我對他的可是真情。
那對我的就全是假意了。韓康好大感觸的一聲長嘆。
如意陪著輕嘆一聲。
看來她好像有些過意不去了。
韓康隨即問道:你敢肯定他對你也是一樣。
如意欲言又止。
她實在不敢肯定。
韓康看在眼內,冷笑道:你自己也不敢肯定是不是。
如意只好默認。
要看清楚一個人,還沒有那麼容易,就是我,妳已經看不清楚的了。韓康又長嘆一聲道:你既不知道我的一片真心,同樣不知道我對這件事只是存疑,方才我說得那麼肯定,不過在套取你的說話!
如意不覺一面的彷徨。
她的確不知道這許多。
葉飛花似乎沒有可能認識孫壽,孫壽住在甚麼地方,他更沒有可能清楚,那根本就是出自我的安排,但我記得,似乎曾經跟你說過,我存疑的,只是這一點,想不到竟然就是事實!韓康的面色陡地一寒,瞪著如意,一字一頓的說道:告訴我,葉飛花這下在甚麼地方!
如意更是彷徨。
說出來,我放你一條生路!韓康的語氣忽又變的溫柔起來。
如意還未有所表示,一聲輕笑,一個聲音已自樓外響起!
他如意固然看不透你韓康,你韓康又何嘗看得透她如意。
誰?韓康一聲輕叱,霍地轉身。
沒有人。
語聲卻又在門外響起道:連我是誰你也猜不到。
葉飛花。
這不是猜出來了。
佩服佩服!韓康突然失聲大笑。
佩服甚麼。
韓康笑道:你居然有這個膽量,居然敢來見我了!
歌聲突然中斷,我當然要來一看究竟!葉飛花仍不現身,樓外忽一聲輕嘆道:我也是個人,人總是有好奇心的。
韓康恍然大悟道:方才吹笛的那個人就是你。
正是我。
怪不得如意有這個膽量,還與我東拉西扯,原來她算準了你一定到來!韓康一瞥床上的如意。
如意的臉上已又有了喜色。
只可惜你到來也是一樣!韓康忽然一聲冷笑道:我正想領教你當年與我齊名江湖的滿天飛花,一手七暗器!
江湖傳言,未必確實,當年我與你齊名江湖其實是兩手七暗器,一手七暗器,我還是現在才練上手!
葉飛花這無疑就是說現在的他比當年的他最少已強了一倍!
韓康心頭不禁一凜,表面卻一點也不顯露出來,冷冷的應道:就算兩手十四暗器,我同樣領教!
葉飛花反而笑了道:你就算真的打算領教,我也不願意現在跟你正面交手。
哦。
我一擊不中,讓你認出了本來面目,等於給自己找麻煩,反正,你這十二日之內一定找不到楊小劍的下落,反正,十二日之後珠光寶氣閣就會接納我的要求,十二日之後,我就是玲瓏閣的老闆,我又何必冒這個危險,跟你動手。
韓康怒道:這你來幹甚麼。
我只不過一時好奇,想來看一下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那知這一來卻知道了珠光寶氣閣的行事作風,聽到了一番至理明言!
哦。
你說得實在很有道理!葉飛花大大的嘆了一口氣道:如意今日出賣得你,他年就難保不出賣得我!
一聽到葉飛花這句話,如意連忙就跳下床來,大聲道:我
葉飛花即時截斷如意的說話道:也許不至於如此,但我這個人平生最不喜歡的就是去做沒有多大把握的事情,當年就因為忘記了這一點,給楊大手殺的我落荒而逃!
現在你一定不會再犯這個錯誤的了。
生我者老子,知我者韓康!
韓康聽說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葉飛花隨即說到他那個老子。
我老子在生時候一直就這樣教訓我,做好事倒還罷了,如果立心做壞事,首先就要記穩這兩句說話!
那兩句話。
不可捨己為人,必須捨人為己!
哦。
所以我現在決定聽你一次,先做一件事情!
甚麼事情?
你方才所說我當上了玲瓏閣的老闆之後,第一件應該要做的事情。
韓康一瞥如意道:殺她。
正是!
韓康的一雙眼睛應聲盯穩小樓的入口。
如意的一張臉卻已死白!
一陣異乎尋常的靜寂。
靜寂一剎那爆裂!
砰的一扇窗突然粉碎,十四道亮光閃電一樣窗外飛入,疾擊韓康如意!
韓康已小心防範,但聲音一直在門左右響起,難免亦有一種錯覺,以為葉飛花一定會猝然在門口現身突襲,可料不到葉飛花竟繞到一旁窗外突擊!
好在韓康也有幾下子,大喝一聲,雙手一翻,一對日月輪已從長衫下張形飛出!
叮叮噹噹的四道亮光立時輪影中砸飛!
射向他的也就只是這四枚暗器。
其他的十道亮光,十枚暗器的目標是全在如意!
如意的武功最多只有韓康的二成,她的一對鴛鴦劍釘在樑上,金弓銀丸亦嵌在牆上。
她的兵器其實就只是這金弓銀丸鴛鴦劍!
這三樣兵器她現在一樣也沒有在手!
她也是一個聰明女子,一聽見韓康大喝一聲,連忙就找地方閃避。
只可惜她的輕功並不高明。
她才一縱身,十道亮光就已有八道打在她的身上,整個人立時變了一個血人!打在她身上的八種暗器似乎每一種之上都開了血溝!
像這樣的暗器,就算中上兩種,混身的血液都不難給放乾,何況八種之多?
如意當傷呻吟倒地!
韓康觸目驚心,日月雙輪嗆啷的一撞一分,正想衝出窗外,葉飛花的聲音已在窗外響了起來。
你最好不要追我,這裡我比你熟悉,我的輕功,一向也不錯,就算追你也未必追得著我。韓康悶哼。
如意方面你也死心好了,我所用的暗器只要中上四種,便華佗再生也無法可想,照我估計,方才我送給它的十種暗器之中,最少有八種打在她的身上!
這估計竟然完全正確。
韓康實在有些佩服了。
十二日之後我們再見!葉飛花跟著就是這句說話。
十字出口,語聲已在半空,說到再見,語聲幾乎已聽不到了。
這小子的輕功果然有幾下子!韓康苦笑退步,蹲落如意身旁。
如意一身的衣衫已被血水濕透!
她的眼中,卻滿是淚水。
韓康那裡還罵得出口,長嘆一聲道:我可有說錯?
如意眼中的淚水更多。
要是你認為值得,我無話可說,不值,你最好告訴我他與孫壽用什麼辦法,在什麼地方聯絡,對於這一點,這之前我相信葉飛花多少也曾透露與你知道!
如意臉上痛苦得好一陣痙攣,好一會才從口中吐出兩個字,斷斷續續的兩字。
碧玉
碧玉齋?
如意的嘴角似有一絲笑意。
笑意剎那凝結在她的嘴角之上!
韓康混身的血液剎那彷彿在凝結!
他的眼角卻似有些許溶冰。
溶冰潤濕了他的眼瞳,但很快又被窗外吹入來的北風吹乾。
風中還有雪。
雪窗外漫天飛舞如舊。
窗外雪狂,樓中火怒。
烈火在一個小火爐上飛舞。
爐邊的兩張臉龐給火燄照的通紅,沈勝衣混身的血液亦像烈火一樣奔騰。
火上燒著兩壺酒。
酒香醉人。
杏花閣的酒本來就不在飛夢軒之下。
孫壽替沈勝衣斟了第一杯,替自己斟下了第一杯,舉杯大笑道:刀劍一見高低,不難立刻判生死,酒杯之上雖然一樣也有勝負,無論如何沒有這麼嚴重,來,我們酒杯之上先拚一個勝負高低!
好!沈勝衣也自舉杯。
酒美,香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