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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三十一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21024 2023-02-05
  但是在長安城的另一隅,卻是充滿了淒愁的氣氛。   賈仙兒遠上終南山把鄭淨持接下了山,送到霍小玉身邊,霍小玉已經病態懨懨,只剩下口氣了。   鄭淨持倒是很冷靜,唸了幾聲阿彌陀佛,毫無悲戚之態,只有浣紗哭著道:夫人,您看看小姐病成這個樣子。   鄭淨持卻只淡然地道:延醫吃藥了沒有!   請了,長安城裏最有名的大夫,最好的藥都用過了,但是病情卻越來越重。   鄭淨持合十道:那就好,人事已盡,該如何是天數,天數非人力所能挽回的。   可是爺若能看看小姐,小姐不會這樣子的。   哦!十郎近況如何?   爺越來越得意了,聽說昨天他玉堂歸娶,太子撥了自己的鑾駕,還親自陪他迎親,熱鬧得不得了。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他終於出頭了。   浣紗忍不住道:夫人,您一點都不恨他?   鄭淨持微微搖頭道:我為什麼更恨他?他並沒有什麼對不起我們的地方,相反的還是我們承受他的恩惠,要不是他在那時候把王府的人擋回去,我們母女還不知道落什麼命運呢?   可是小姐完全是為了他才這樣的!   鄭淨持很莊重地道:浣紗!這種話不能胡說的,小玉的病是自己不留心染上的,病發之後,又延醫診斷偏誤,妄用大補之劑,把個病根越補越深   浣紗聽到這句話,就不敢再開口了,因為追溯起這個責任來。她要負一半,鮑十一娘要負一半,雖然兩人都是望好心切,以為化多了錢就一定能治好病,那知道適得其反,最後若不是李益發了脾氣她們還是不會知道錯。

  鄭淨持卻搖搖頭,輕輕地一嘆道:命數窮通,那都是早經天注定的,誰也不能怪,且誰也怪不了。   浣紗不甘心地道:可是小姐病成這個樣子,一心一念只想要看爺一次,而爺居然狠心著不來看看她。   鄭淨持看看她道:浣紗,你怎麼總是長不大的,還說這種小孩子話,十郎不是那種天性涼薄的人,尤其是他現在已經春風得意,扶搖直上的時候,他總不會落什麼薄倖之名,讓人家來批評他的,我想他是根本不知道小玉的病況   浣紗又默然了,鄭淨持道:賈大姑去接我的時候,把一切都對我說了,李家的老夫人來過,是她不希望十郎於此時來見面的,她的理由很充分,我也認為很對。小玉要不是老王爺病重時未加迴避也不會染上這病根的。   這又不是一定會染上的,小孩子或許容易染上,大人是很少可能的,小姐病了這麼久,我一直侍候著,也沒有染上呀!

  是的!但是只要有一點可能,也應該設法避忌,李老夫人的顧慮並沒有什麼不對,我若是她,我也會提出這個請求的,她只有這一個兒子   夫人,您也只有一個女兒。   鄭淨持長嘆一聲道:當然,我只有一個女兒,我一樣的疼自己的女兒,今天如果染病待死的是十郎,我也同樣的會阻止她去看十郎,相信你也一樣,浣紗,你跟小玉的感情太深,所以認事就有偏袒,無法作公平的處理了。   浣紗沒有話說了,鄭淨持的話都是理,是無法駁斥的理,她一向善於言詞,更由於先天對鄭淨持的畏敬,就是有理也不敢硬頂,但是她實在不甘心就此緘默,只有苦笑著道:夫人,您到山上去修行了兩年,已經修得六根清淨了!   她並不懂什麼叫六根清淨,這只是一句她常聽的話,但此刻用來,竟是非常妥切。

  鄭淨持看了她一眼,搖搖頭:浣紗,我還沒有,我若是真的六根清淨,四大皆空,斷絕了一切塵緣,根本就不必下山了,軟紅十丈一行,阻了我多少功課,不過這也是數,不了這一劫,我始終無法真正地清淨的。   這些話的道理太深,浣紗自然更不懂,她也不希望懂,而且她看鄭淨持在一旁閉目端坐,口中喃喃地唸著經,她忽而感到非常陌生,她不知道夫人何以會如此變,只知道鄭淨持對小玉的生死是再也不會關心了。   這時床上有了響動的聲音,卻看見已經昏了兩天的霍小玉忽地睜開了眼,不禁驚喜萬狀地道:小姐!小姐!你可醒了   霍小玉蒼白的臉上居然有了一絲紅暈,望著床前的人,展露出一個微笑。   這一笑居然使她的病容非常嫵媚,把每個人都看得呆了。

  她含著笑,向賈仙兒先點點頭,柔聲道:謝謝你,賈大姊,大老遠的,害你跑到終南山去把家母接來,黃大哥呢?   賈仙兒倒反覺哽咽道:在外間坐著呢,你是不是有事,我去叫他進來。   霍小玉伸出了軟弱的手搖了一搖道:不必了,這屋子裏氣味重,冒瀆了他太失禮了,你替我謝謝他就是了,我這副樣子,也不方便見客,浣紗,好好侍候黃大哥。   賈仙兒一陣心酸,握住了她的手道:妹子,好妹子,你還忙著操這些心幹嘛?   霍小玉笑笑道:我不得不操心,浣紗什麼都不懂,簡慢得罪人是常事,給十郎知道了會怪我,他最是好客的,可不能叫他落了褒貶   轉頭又看見了鄭淨持,乃又笑笑道:娘,對不起,我請賈大姊上山把您給鬧了下來,打擾您的清修了。

  鄭淨持平靜的臉上終於起了一陣激動,人非草木,她的修為畢竟還淺,骨肉至情,又那能一下子淡得了的?   因此她擁著霍小玉,哽咽著道:玉兒,我的孩子   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落,忙背過臉去,不讓霍小玉看見。   霍小玉卻沒有去看母親的臉,在母親的懷抱中,似乎感到無限的滿足,閉上眼,以夢囈一般的聲音道:娘,您記不記得,小時候,您常抱著我,哄我睡覺,而我卻是個很難入睡的小淘氣,您一面唱歌,一面拍著我,往往都是您自己快睡著了,我還精神十足   鄭淨持已漸漸地穩定下來道:我早就忘了,兩年的山上生活,我幾乎把從前的一切都忘了。   霍小玉笑了一下道:娘,您是慧根很厚的人,這麼快就已經修得快隔絕塵緣了,現在可能就是我這兒使您丟不開,這次回去,您就可以拋卻一切,真正地與世情斷絕了。

  浣紗聽了不禁又是一陣傷心道:小姐,你已經好得多了,瞧你現在的精神多振作,快別說那種話。   霍小玉輕嘆一口氣:傻丫頭,我真替你擔心,你怎麼始終長不大,始終這麼懵懵懂懂的,我知道我已經昏昏沉沉地躺了兩天,那時我並沒有糊塗,聽得見你們說話,你們在做什麼,我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得到,我想跟你們打個招呼,想跟你們說句話,可就是用不出力氣來,就這麼掙扎著,足足掙扎了兩天,忽然我覺得身一輕,那些痛苦的感覺都離我而去了,我感到好輕鬆,好自在。   浣紗充滿了希望地道:那不是病好了麼?一定是我跟夫人在菩薩面前為你許的願靈驗了!   霍小玉搖搖頭,苦笑一聲道:浣紗!不要再哄自己了!我相信菩薩代表的就是天意,神明也不能逆天行事的,我的大數已到,應該是走的時候,這會兒我的精神特別好,神智特別清醒,那是迴光返照。

  浣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她早已想到可能是這個現象,只是一直在哄自己不去相信它,那知居然從霍小玉自己口中說了出來。   霍小玉抬起微弱無力的手,拍拍她的頭:浣紗!別哭,別鬧,我要安安靜靜,快快樂樂地走,你別擾得我心神不安,我還有很多事情要交代,很多話要說,你別耽誤我的時間。   聲音很平靜,浣紗果然不敢哭了,霍小玉抬起眼睛,望著鄭淨持道:娘,女兒不孝,不能侍奉天年,走在您的前面了,請您原諒!   鄭淨持唸了兩句阿彌陀佛,才強自平靜地道:孩子,你我的聚散,只是一場緣分,緣至而聚,緣盡而散,就好像水中的兩片浮萍,偶而相聚碰在一起,並流了一程,又順著水流而分開,各人有各人的流向,這是很自然的事,你雖欠我養育之恩,卻也在我此生中,給了我許多的安慰與期望,給了我無限的快樂,那已經是報答了,所以你無須抱歉。

  霍小玉一直很平靜地聽著,這時候居然笑了:娘!您修行時日雖短,卻參悟得很快。   鄭淨持道:我已經起步太遲,磋跎了很多歲月,故而一旦找到了我應走的路,只有兼日而修,把失去的時光追回來,好在還來得及補救。   霍小玉道:娘,您現在是真正的佛門弟子了,佛家重因果,您能不能回我一句話,我這一生從沒做過一件害人的事,從沒存過一點害人之心,為什麼我會落到今天這種結果呢?   鄭淨持想了一下道:今生之因,他生之果,前生已種,命運是早定的,所以你生下來不久,就有算命的算出你壽不永   那麼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呢?   鄭淨持搖頭道:孩子!你想錯了,你這一生所受並不是苦,而是福,你出生在王侯之家,受盡呵護,而後雖然因為父親的死,你略受了一點委屈,但是不能說是吃苦,因為始終還有個我在照料著你,愛護著你,不讓你受一點傷害,當你我的緣分將盡的時候,換進了十郎來,他給了你人間的男女夫婦之愛,讓你過一段神仙似的生活,當你們的緣分盡時,還有個浣紗忠心不二地跟著你,還有著這些朋友熱心地對著你,你這一生中,飽受了父母親情,男女的愛情,朋友的溫情,甚至於上天特別垂佑,還給你機會,讓你能受到手足之情的滋潤,你的兄嫂姊姊們都對你化除了歧見,使你這一生完美無缺,這是前世修的福

  經鄭淨持這一解釋,霍小玉的眉頭解開了,露出一片欣色道:謝謝您,娘,我現在舒服多了,聽您這一說,我才發覺自己很幸福,可是我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太少了,我那一種都沒有夠   鄭淨持道:孩子,不要太貪,你所得的都是人間至情,這其中除了父母之愛外,其餘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能擁有其一,都是前世福慧修積的,你一下子兼具並有了,還不滿足嗎?   霍小玉苦笑了笑:娘!我是十分滿足了,可是這一切都那麼美好,我才握在手中。就要我放棄了!   孩子,誰都無法把幸福永遠握在手中的,你應該感到欣慰,因為你直到放手時,依然是雙手滿握,比許多人到臨死一無所有,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呢   她頓了一頓,才又輕嘆道:或許我不該說這些話,願菩薩原諒我的口孽,拿你大母來說吧,以人間富貴,她這一生中得到的已經算是多的了,可是她是否活得幸福呢,想得到的從沒有得到過,不想失去的卻一件件地失去,一直到她臨終的時候,連最後的一點驕傲都無能保有了,那樣,不是更形痛苦嗎?   說完後,又連連地唸著阿彌陀佛。   霍小玉淒涼地一笑道:娘,您不必再勸我了,我知道您是要我往盡開處想,往好處看,不要懷怨   鄭淨持的聲音哽咽了道:孩子,你能明白我的心就夠了,我只能給你這麼多了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一絲悔咎:我知道我太自私,為了追求自己的心靈的寧靜,那麼早就拋下了你,一個人到山上去了,你實在還太年輕,還不懂得照顧自己,我要是一直照顧著你,即使是天命難違,至少不會把你拖成這個樣子,命是命,病是病,你的病雖是痼疾,但是不該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發的   這一說,第一個受不了的是浣紗,哇的一聲哭起來,跪在床前叩頭道:婢子該死,婢子沒有能侍候好小姐!   鄭淨持嘆了一口氣,把她扶了起來道:浣紗,說起來是該怪你,玉兒的病是叫你跟十一娘兩個人給耽誤了的,病根之初,怎麼能加以大補之劑,你就是不懂,也該看看老王爺以前所服的藥,可曾有過什麼補藥的,他貴為王侯,難道是吃不起嗎?   浣紗不敢作聲,鄭淨持再度輕嘆道:但是最可恨的是你們兩個人喧賓奪主,唯恐十郎虐待了玉兒似的,擅自作主,使得十郎跟玉兒之間產生了隔閡,十郎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他那時正是不得意之際,心情已經夠壞的,你們卻以那種事情去刺激他,他明知道你們不對,卻苦於無法開口,因為錢是小玉的,他不能阻止你們為了小玉而花,一直等你們搗弄完了,他忍無可忍才開口,以後逼得他出去謀差,常離不歸,又何嘗不種因於此?   浣紗被斥責得滿身大汗直流,鄭淨持道:我若不說出來,你們一直還在怪十郎忍心,不來看小玉,其實他能夠不忘記你們,已經很難得,很有良心了。   詞色一莊,鄭淨持以更為峻厲的聲音道:他若是在那時候拂袖而去也是應該的,誰也怪不了他的。   浣紗低下了頭,像個待決的重囚,鄭淨持嘆道:我為什麼在他們結好的第三天就毅然的上山去呢,主要就是為了不介入他們之間,由於親疏遠近的不同,在不知不覺間總會有所偏袒,這種情形最易造成隔閡,本來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好,結果反而害了他,所以一般流傳說新婦難為,乍然嫁到一個陌生的人家去,上有公婆,下有叔伯妯娌,甚至於還有個最難侍候,專愛挑眼的小姑,這些人未必真心要虐待新婦,也是為了親疏遠近不同,當小倆口有所爭執時,一定偏向他們的自己人,而新媳婦才會感到孤立無援,一肚子委屈。   賈仙兒在旁道:伯母,你這時候說這些幹嘛呀   霍小玉卻精神奕奕地道:不,賈大姊,娘說的這些話太重要了,娘!請你說下去。   鄭淨持看了女兒一眼,臉上一片聖光。點點頭,繼續以莊嚴的聲音道:現在我把話說回來,當初十郎初來我就看出他是個絕對自尊的人,唯恐他在心裏面擱著什麼,曾經一再告誡大家要把他當作老王爺在世時一樣的尊敬,而且在當天就指定了把浣紗給他們兩個。原也是一片好心,結果因為這丫頭心眼兒太死,反而使我的一片好心造成了誤會,小玉,你記不記得那天的情形   小玉點頭道:娘,我記得,我看他很不高興,求他稍微順著您一點,他就生氣了,結果你也嚴厲地處分了我一頓,那時我感到委屈極了。我是怕他跟你相處不和,才在中間調停一下的,結果你們反而相互諒解,談得很和氣,反而變成我的不是了。   鄭淨持道:究竟是誰的不是呢?   霍小玉想想道:是女兒的不是!   鄭淨持道:這就是了,十郎雖是住在我們家,情形畢竟不同,他才是一家之主,可是你們都沒有這個觀念,仍然是以我為主,我看到這樣下去,隔閡會越來越深,所以才離開了你們,滿以為會使情形改變的,那知道又會插進個十一娘,還加上浣紗這個丫頭,居間推波助瀾   霍小玉道:娘!是女兒的不是,女兒未能體會到娘的苦心,沒有把丫頭調教好   鄭淨持長嘆一聲道:也不能全怪你們,因為你們太年輕,而十郎又是那樣的一個性情,他在這個家裏。如果始終不能有個一家之主的感覺,這個家對他就沒有意思了。   霍小玉道:娘!女兒後來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改過了,只有我在病中,一時沒注意   鄭淨持點點頭:孩子,你明白因果就好,凡事俱有因,知所其因,安所其果   霍小玉道:娘!您放心,女兒現在很平靜了,心中已沒有怨忿,是我們對不起十郎的地方多,他沒有驟然相絕,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我們實在不該多求什麼,可是,娘,我實在想見他一面,那怕讓我看他一眼都好,娘,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他了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哀淒,又充滿了懇摯,簡直使人無法拒絕,也不忍心拒絕。但是,誰能答覆她呢?   賈仙兒滿鼻酸楚地道:我去,我找他去,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找來一次!   鄭淨持忙道:大姑,算了吧,既是人家堂上有了慈諭,你又何必去陷人於不孝呢?   賈仙兒道:我會先去見他的母親,說明後再去找十郎的,我不相信他們會不通人情至此!   話才說到這兒,忽然外間傳來了黃衫客的聲音道:仙兒!你別不相信,世上就真有這種負情的人。   賈仙兒不禁一怔,黃衫客已經怒沖沖地走了進來,嘆息著道:我真難以相信,一個人會變得這樣無情無義,我在外面聽見了小玉的情形,忙趕著到他的新居去了!   每個人的眼睛都望著他,要聽他說下去。   他們家逍遙得很,一家人團聚圍坐家宴,四口人邊笑邊談,十足一幅行樂圖。   賈仙兒道:怎麼會有四口人呢?他們新婚夫婦,加上老夫人也不過才三個人呀?   黃衫客道:還有一個是他父親的靈位虛設一席。   賈仙兒神色一莊道:大哥!人家把已故的親長供在席上,這正是樂而不忘本的意思,是很可敬很莊嚴的事,你怎麼可以用那種玩笑的口吻來說!   說得黃衫客有點不好意思,賈仙兒又問道:你見到十郎了沒有?   黃衫客道:自然是見到了,他的聽覺還真靈敏,我只發出一點聲響,他就聽見了,離席跑到外面來跟我見了面,問我有什麼事。   你告訴他了?   自然告訴了,而且催著他快走,他說要去跟他母親說一聲,立刻就跟我走。   這也是對的,要不然他突然跑了,家裏找不到他,豈不是害他的母親懸念。   黃衫客忍不住道:仙兒,你怎麼處處都護著他,處處都為他辯護?   賈仙兒朗然道:我沒有護著誰,我只是講理,難道他那種做法不對,不應該?   賈衫客道:但要看時候情況,不能拘泥不變,他要是去見了他母親,還會放他來嗎?我看他是故意推託,一氣之下,也沒理他就回來了。   賈仙兒道:大哥!你這就錯怪他了,他去稟告了母親之後,或許不能趕來,但是總不是故意推託,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他母親不讓他在這段日子跟小玉見面。   黃衫客冷笑道:鬼才相信這個話。   鄭淨持忙道:黃俠士千萬不可如此說,我聽說那位老夫人是極為明理的人,持家嚴謹,做人也很仁慈忠厚   那她為什麼不讓她的兒子來看小玉?   賈仙兒道:理由她老人家自己也說過了,我若是十郎的母親,我也會這樣的。   黃衫客很不高興地道:仙兒,你是怎麼了,居然幫著外人來派我的不是了。   賈仙兒臉色一沉道:十郎不是外人,他是我們的朋友,我也不是幫他,而是講的道理。   黃衫客道:他有什麼道理?他聽了我的話,應該不顧一切,把別的事都丟開,趕了來才對,這才是道理。   賈仙兒也大聲道:什麼都可以放下是不錯,但高堂老母不能放下,否則他就是禽獸,忤逆!   話說得很重,黃衫客有點受不了,但是又自知理屈詞拙,無以為答,只有瞪大了眼睛道:仙兒你   賈仙兒也勇敢地道:我怎麼樣,黃大哥,以前我以為你是個大義無私的俠客,傾心相慕,甚至於不在乎身分,甘心退居側室,以期能得侍君子,可是這兩年來,我跟你在一起,才發現到你的行俠只是憑著一己的好惡,你的是非,也只是根據你自定的標準,離一個真正的俠客還差很遠呢!   黃衫客道:我本來就沒有以俠客自居。   賈仙兒道:那就把你那替天行道的招牌摘下來,不要一天到晚掛在嘴上,因為你行的道不是天道。   黃衫客沒想到賈仙兒會對他說出這種話,而且還是當著別人的面前說的,一時呆住了。   屋中的人也呆住了,沒想到竟會引起他們夫婦的口角,霍小玉很不安地道:賈大姊,黃大哥,你們   賈仙兒朝她擺擺手道:小玉,別把我們吵架放在心上,這種不和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很早我就發現了彼此的歧見,這一吵在所難免,遲早都會來的,早點揭開了也好,從此以後大家可也互相不干涉,各做各的事。   黃衫客一怔道:仙兒!你要離開我?   賈仙兒堅毅道:是的,既然彼此的性情意見都不合,勉強在一起也痛苦,不如分手的好,而且在我說過你那些話之後,你也不會再想跟我在一起了。   黃衫客道:我倒沒有這個想法,而且最近一段時間,我們根本就沒在一起,你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給了十郎了。   賈仙兒道:黃大哥,說話要憑良心,自從兩年前分手後,我根本就沒見過他的面   可是你們經常通信。   那是有的,而且每一封信你都看過,上面沒一句見不得人的話   但是你卻為他東奔西走,廢寢忘餐,衣不解帶,置我這個丈夫於何地?你幾時替我管過一天家務,幾時把你的時間給我過,為我做過一點事?   賈仙兒很平靜,但是語氣很冷淡:黃衫客,你很早就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如果你要一個親操井臼的家庭主婦,就不該答應要我,因為你明知道我不會做那種事的,何況你家裏已經有一個做那些事的人了   黃衫客剛要開口,賈仙兒道:你不必再提什麼理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根本是不滿意我對十郎的事太熱衷,對十郎太關心!   黃衫客面色微動,終於點頭道:好!你自己說了出來,我也想問問你,這是不是事實!   賈仙兒道:是事實,不過並不像你所想的那麼卑劣,我們的書信來往中,都是談論的天下利弊興革,以及那些懲奸除宄的經過,我對他的事比較關心,因為他沒有一件是私事,他求我做的那些事都是有關千百人幸福的大事,像你,空負了一身武功,卻只會除掉了一兩個惡魅強徒,就沾沾自喜,自以為做了好事   黃衫客急了道:你做的事是官方的事?   賈仙兒尖利地道:拿賊捕盜也是官兵的事,你為什麼又要攬過來做呢?說穿了也不過無非是為名而已,黃衫客,你口中說淡泊名利,不求富貴,可是你的所行所為,那一樁不是在徵逐虛名,十郎請託的那些事你不屑為,為的是你無法從中間取得名聲,那是你功成不居,悄悄地做的   明人不做暗事,我為什麼要悄悄地做?   那你就該去求取功名,轟轟烈烈地放手來做,你又要假清高,說什麼不為名利所羈   本來就是,一入官場,束手搏腳,就沒有那些自由可以放手行事。   也不見得,事在人為,十郎也身在官場,他何嘗受誰的牽掣,那件事不能放手做   你好像對他很欽佩   賈仙兒道:不錯!他值得欽佩,以他在河西那些事功,不是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黃衫客道:你那麼崇拜他,為什麼不乾脆跟了他去!   賈仙兒看了他一眼道:黃衫客,有你這句話,我就可以跟他了,你自己不感到慚愧,堂堂一個大男子漢,而且還是名聞天下的大俠客,居然說出這種話來。   黃衫客的話出口後,也感到很不得體,可是話已經冒了出來,而且他看到鄭淨持與霍小玉的眼光都看著他,充滿了詑異,也充滿了不齒,就感到更為不安,本來想改口向賈仙兒道歉的,可是他再看看賈仙兒,發現賈仙兒竟是一臉的鄙色,似乎連話都不願意跟他談了,一時羞惡之心發作,沉下臉來道:你!你認為我沒出息,你就去幫那個有出息的人好了。   匆匆轉身待出,恰好李益從外面進來,兩個人差一點就要碰上了,還是他縮步得快,挪了一步才沒有碰上,因為李益站在門口,擋住了他的去路,使他無法出去,所以他正在等李益進來後,以便出去。   可是李益並沒有讓開的意思,只是站在門口看著他道:黃兄,在這兒碰到了你正好,兄弟有兩句話要說,不管我過去受過你多少好處,我都可以用別的方法報還給你,只是你這種朋友,我可交不下去了。   黃衫客冷笑一聲道:你現在是貴人,我不敢高攀。   李益神色一莊道:黃兄!以前我非常尊敬你,才不惜口舌,說得賈大姊歸你,這是我一生所做的最大錯事,你實在不配。   黃衫客嗆然拔劍道:李益,你也配來教訓我?   李益冷冷地道:我當然要教訓你,因為你的行為粗暴蠻橫,就是欠教訓的緣故,你到我那兒去通知小玉的病危,這件事我應該感激你,可是你做法不太像話了,我們是朋友,我隨侍家母在堂,你怎麼說都是個晚輩,直入堂中,未經通報,見了家母,連招呼都不打一個,拖了我就走,即此兩端,黃兄就該知道自己該是不該!   黃衫客被問得低下了頭,賈仙兒道:十郎!他不是在你離席的時候,才去找你的嗎?   李益怔了一怔,看著黃衫客道:黃兄,你若不於自知理虧,又為什麼要變更事實呢?   黃衫客在幾個人的逼視下,更為不安,雖然他手中執著劍,卻又不敢拿起來。   李益輕嘆了一聲才道:黃兄,我知道你是為了賈大姊的關係才如此地對我,你以為把我詆毀得不像個人,就會使賈大姊對你重新恢復好感,那可是大錯特錯了,我跟賈大姊是純道義交的朋友,而你跟賈大姊卻是夫婦。   黃衫客冷笑道:夫婦?她整天都在為你這個朋友忙,早就把我這做丈夫的給忘了。   李益道:黃兄,我們都見過你在家中的那位黃大嫂,我還問她,說黃兄經年在外行俠不回家,她心中是不是有怨恨之意,黃大嫂說你在外面做的濟危助困的義舉,她只感到光榮,看來黃兄的心胸遠不如黃大嫂豁達,賈大姊不是為了我忙,而是為著天下眾生在忙   黃衫客唰一聲,舉劍削斷了一邊的窗櫺,像逃避一樣的由窗子裏飛身而出,然後叫著道:你們都去為眾生忙吧,我是個大俗人,不敢高攀你們這些人,賈仙兒,你忙你的濟世大業去吧,我立刻通知所有的江湖朋友,解除你我的婚約   聲除人杳,夜空中已經不見了他的影子。李益倒是一陣發怔道:對不起賈大姊,我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   賈仙兒卻很平淡地道:沒什麼,這跟你無關,是我們早就貌合神離了。   李益道:可是他居然會誤解到大姊   賈仙兒笑笑道:這只是他一個安慰自己的藉口與理由,實際上他是不滿意我在江湖上的名聲超過了他,劍技武功也凌駕過他   李益道:他跟你還分彼此嗎?   賈仙兒輕嘆道:你以為結成夫婦就結成一體了,有些人反而會分得更清些,尤其是像他這種心高氣傲的人,處處都叫一個女子比了下去,心中早就不是滋味了,再加上最近我做的事,經常出入禁宮,雖然身無官職,卻能令長安的所有的達官顯宦哈腰低頭,他更加不舒服了。   李益道:他不是薄富貧如浮雲嗎?   賈仙兒長嘆一聲道:那只是口中說說而已,實際上有幾個人能真正擺脫名韁利鎖的羈絆,他是心高於天,命薄如紙,一腔狂傲,自以為了不起,但是他那種目空一切的態度,誰能看得起他,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誰能夠重用他!根本上他是與富貴無緣了,才自標清高   李益也忍不住一嘆道:斯人也,乃有斯疾也   賈仙兒道:不去談他了,兩年下來,我才真正看透了他,早就想離開他了!這個傢伙不過是虛有俠名,其實器量狹窄,根本不像個男子漢他一向自尊自大,眼睛根本就容不下別人比他強,這一年來,我們就各行其是,僅維持個貌合神離而已,所以散了也好   李益仍是充滿歉意地道:真想不到你們會鬧成這個樣子,看來是小弟當年的撮合錯了。   賈仙兒有點傷感道:其實也不能怪你,當年是我自己認人不清,一直把他當成個大英雄,大豪傑,一直到結婚後,才發現不是那回事,所以看一個人,從表面上去瞭解是不夠的。   李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一眼瞥見了鄭淨持,連忙上前見禮道:娘!您下山來了!   鄭琤持很平靜地點點頭,然後道:我是下山來,了此一劫的,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李益有點訕然地道:娘!我很抱歉,沒盡到責任。好好地照顧小玉,而且我也根本不知道她的病會轉得如此厲害,最近我實在是太忙   鄭淨持道:我們都知道,可沒有人怪你,你昨天才大婚,今天就把你找出來,的確是不太應該的   李益苦笑道:娘!別這麼說,我這次迎娶半出於上諭,半出於堂上慈命,根本不由我自己作主的,我回到了長安不過才三四天,根本就沒有一刻空閒過   鄭淨持道:我們都很諒解,所以黃大俠去找你,我們並不知道,否則我不會讓他去的。   李益在鄭淨持平靜的語調下感到很不自在,低下頭道:不!鷹該去通知我的,如果我知道,早就趕來了。   鄭淨持道:你還在新婚中,理應忌諱一點   李益又是一嘆道:娘!您這麼一說就叫我無地自容了,我是個身不由己的人,而且也無所謂什麼新婚不新婚,昨夜鬧了一宵,我還沒閉過眼,今天又被宮裏召進去,不久之前剛出宮回家   賈仙兒道:皇帝老兒也太不體諒人了,這是什麼時候,連各處的衙門都封印不理事了,居然連個婚假都不給,還巴巴的召你進官去。   李益苦笑道:大姊!你是知道我管的那份差事那有什麼假不假,雖然大家都忙著過年,但也盡有些人不過年的人。只要他們不過年,我也安閒不了。   怎麼?難道又有誰不安分了?賈仙兒顯得很緊張。   李益道: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做皇帝的人總得小心一點,不能等人家把不安分表明了再去處理的,一點蛛絲馬跡都得注意留神,這些不去談它了,好在目前沒有什麼大事,等開了年,恐怕還要麻煩大姊的,小玉怎麼樣了?聽黃大哥說她很嚴重?   說著要移步向內間行走。   鄭淨持道:十郎,等一下,我必須先問你一句話,你來此之前,有沒有跟你家的老夫人稟告過一聲?   李益不禁一怔道:這有什麼關係呢?   鄭淨持道:有,關係很大,所以我一定要問問清楚,究竟是你自己來的,還是你家老夫人要你來的?   李益道:是我自己要來的。   你家老夫人並沒有同意你來?   沒有同意,也沒有不同意,我們正在吃飯,黃大哥闖了進來,把我抓了出來,來到一邊,匆匆地說了一番話,要我立刻跟他走,連怎麼回事都沒說明   鄭淨持道:你不是說要稟明令堂一聲嗎?   李益點頭道:是的,我說不管上那兒去,我總得跟家母說一聲,他立刻擺下臉,狠狠地罵了我一頓就走了,我也沒有再進屋子,著人去稟告了家母一聲   鄭淨持很仔細地道:這麼說來,你根本不知道小玉已經病得很重了?   李益道:我本來是不知道,可是黃大哥罵我薄倖負情,喜新而棄舊,我也想得到,所以立刻就趕來了。   鄭淨持嘆了一聲道:這麼說來,黃俠士只是急性子一點,沒有把話說得清楚一點,你不能太怪他。   李益莊容道:不然!黃大哥到我那兒去的時候,並不是一到就現身,他先在屋上聽了一聽,那時家母正在告訴閏英立身處世之道,而那些道理並不是空談,而是她自身的經歷體會,都是在生活中經常要注意的小事,仁厚寬大,任何人都該肅然起敬才是。黃大哥明明聽視了,卻以那種不禮貌的方式闖進來不說,而且還語侵家母,憑這一點我就無法原諒他,如果他不知道家母是怎樣的一個人,我還可以不去怪他,他在屋頂上聽了那麼久,對家母的為人,多少該有個瞭解,縱然是我這個做兒子的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也不該對家母作那種批評,因此我認定他是非觀念都不清楚,這種人我就不必對他太客氣了。   賈仙兒不禁黯然,片刻才道:十郎,你以後要小心一點,他那個人心胸狹窄,以後可能會報復你的。   李益搖頭道:我相信他還不至於如此,只要他平心靜氣一想,就會自知理屈,而到我母親那兒去道歉   賈仙兒嘆道:他肯這樣做就好了,他就是個自以為是,死不認錯的人,算了,不去談他了,你快去看看小玉吧。   鄭淨持忙道:不可能,有一件事我想說清楚,令堂大人是不希望你去看小玉。   李益道:不可能,他老人家自己都來過了,而且今天我們還談到小玉,她對小玉極力誇獎,說是過了年,要把小玉接到身邊去,好好照顧調養   鄭淨持輕嘆道:令堂是位很慈和可敬的人,她對小玉很疼愛,不過不讓你們見面也確是她的意思,但她的意思並不壞   李益道:我想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的地方,因為家母沒有對我說這種話,而且她老人家行事一向極有分寸,假如把小玉接回家去了,她是個長輩,自然可以命令她做什麼,在目前的情況下,家母絕不會對她提出什麼要求的。   不過這時候,鄭淨持已經不必說什麼了,她只是對李益道:令堂老夫人對玉兒也的確是很關愛的,她不希望你們在目前見面,自然是有一個很正當的理由,而且她也沒有命令,只是請求而已,但這請求出之於上人   李益道:娘!小玉的情形是不是很不好了?   鄭淨持點點頭,輕嘆一聲道:什麼都不能怪,只怪這孩子命苦,福薄,好容易熬得你出了頭,盼得你來到,她恐怕已無福消受了。   李益道:那我就該快點去看看她。   鄭淨持還是站在門口道:十郎,我再聲明一句,我不想陷你於不孝之名,令堂   李益道:娘!不管家母對小玉說了什麼,但是沒對我說,那就不算違命,而且家母縱然對小玉有所請求,也是前一陣子的事,她不是個不近人情的人,假如小玉的病重到這個樣子,她不但不會禁止我來,恐怕她自己也會趕來的   浣紗從屋內探頭道:夫人,您請讓爺進來吧。小姐就等著見此一面了。   鄭淨持嘆了口氣道:十郎,現在是什麼時刻了?   不知道,約模是戌末亥初吧!   鄭淨持惻然道:在數難逃,在數難逃,十郎,你不能晚兩個時辰來嗎?   李益沒聽懂她的話,因為她說得很模糊,見她側開身子,就從旁邊擠進屋子裏去了。   賈仙兒忍不住問鄭淨持道:伯母,剛才您的意思,似乎也不願意十郎進去似的。   鄭淨持唸了兩句佛號才嘆道:現在他已經進去了,還說什麼呢,天心如此   哦!伯母,您真的不希望十郎跟玉妹見上最後一面?那是為什麼呢?   鄭淨持頓了一頓道:一飲一啄,聚散離合,俱是前生注定,不見這最後一面,還能留此最後一面,見了這最後一面,就不再有最後一面了!   伯母,我實在不明白您的意思。   譬如盤中食棗,當棗滿之際,盡興而啖,不知節以為長,及至棗日減,雖知應所節制。然猶對餘棗時興啖欲,終至忍無可忍,取而啖之,終至最後一枚時,始再三猶豫,盡此一枚,則盤空矣,留此一枚,則尚可觀其形而知其色,覺其臭而憶其味,雖無而有,雖有而無   鄭淨持這份神態,使得賈仙兒感到更為迷惑了,但是又不便動問,還是鄭淨持自己笑著道:大姑,你恐怕不懂我瘋婆子的瘋言瘋語吧?   賈仙兒道:伯母,您說的好像是禪機,我太愚昧了,一時難解其秘。   鄭淨持苦笑道:我那裏懂什麼禪機,這也不是禪機,而是靜心師太向我透露的天機,她說人的生命中七情六慾,就像是盤中的幹棗,一盤中雖然裝得多寡不勻,視各人的福澤而定,可是盤子畢竟是有限的,多也有個限度,少也有個限度,至少不會少過一枚,否則就不成為一盤棗了。   賈仙兒只能半知半解地聽著,鄭淨持繼續道:有人日食數枚,有人日食一枚,所以多的人未必就完得慢,少的人未必會吃得快,這是一個用度上的差別。   鄭淨持繼續道:但是到了最後一枚時,大家都是一樣了,吃掉了這一枚就沒有了,不吃掉這一枚,盤中還始終能有棗子,手捫而知棗之形,鼻觸而知其臭,雖不能口嚐,但是靠著回憶,畢竟還可以知道它的味道,有棗而不吃,是有而無,不啖而得其趣,是無而有。   這我懂了,可是這番話的真正意思是什麼呢?   這是一則寓言,棗子代表一個人在世上的歡樂思欲,慾海無浪,而實有定數,有生之年,能享受到的快樂也是有限的,玉兒雖是我生的,但是真正給她生命與樂趣的,還是十郎   賈仙兒忽然道:伯母,您是說十郎假如今天不來,那他們緣分未盡,玉妹還可以不死   鄭淨持苦笑道:靜心師太在靜中參悟,已有小成,雖不能知道眾生大千的休咎,但是身邊幾個有關係的人,也是所謂有緣的人,她在冥冥中,多少能有點先知。她曾經透露過,玉兒的命中劫數太多,如果能逃過這一劫,至少還有一紀的壽延,但是這一關似乎難逃   您說的這一關是   今天子夜。   那不是只差一個時辰嗎?   鄭淨持嘆道:天命之所定,一點也不會差,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仍是強不過天旨。   這似乎太玄了。   不算玄,靜心師太所參的是一乘道,沒有高深的佛理,完全是個人的修持境界,到什麼程度,有多少智慧,而且都有根據的,人活著有生機所養,而生機之養,就是希望,只有一個熱烈而急切的希望,才能使人的生意盎然,阻止百魔之侵。小玉的病體日深,也是有一個希望在撐著,不見十郎一面她的心不會死,心不死則   伯母,您為什麼不早說呢?   天機不可洩漏,人不可違抗天意,我已經嘗試努力,但就是勉強不過天,黃大俠憤然而回時,我還在慶幸。可是十郎畢竟是來了   賈仙兒從來也不信這一套,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她不能不信了。   外面傳來擊柝之聲,抬頭一看水漏,積水的刻度已經滿到午字上了,鄭淨持神色緊張地喃喃直唸佛號,然後才道:賈大姑,請你進去看一看玉兒。要是她還有氣,就度過這一劫了。   賈仙兒有點懷疑地道:伯母,您真相信這個?   鄭淨持道:靜心師大於靜中參悟的禪理不是一般的迷信,那是有道理的,她輕易不言休咎,言則必中,這次她不怕洩天機告訴我這件事,目的在堅我向道之心。   伯母的道心還不夠堅定嗎?   鄭淨持道:是的,我瑣務太多,塵心未淨,還有很多放不下的,經過兩年的修持,總算還有點進境,只要了卻這一次俗慮,我就可以全心向道了。   那伯母為什麼不自己去看一下呢?   鄭淨持輕嘆一聲道:大姑,我等一下再向你解釋,現在請你進去看一下   賈仙兒掀開門簾,進入到裏間,但見李益平跪在床前,握著小玉的一隻手,木然如癡,浣紗直挺挺地跪在一邊,而霍小玉卻含著笑容,與李益默默相視。   賈仙兒一陣高興,忍不住道:妹子,你還好好的,這一下子可以放心了   這一叫才驚動了李益,他看了一下霍小玉,輕輕地把她的手放到胸前跟另一隻手交叉相疊,又輕輕地為霍小玉抹上了眼皮,柔聲道:小玉,你放心的去吧,你交代的一切我都會記住的。   賈仙兒這才發現情況有異,連忙撲上去道:小玉她   李益點點頭道:她去了!   不過才三個字,使得賈仙兒如同一支利箭射進了心房,撲到床上,痛哭失聲。   李益輕輕一嘆道:賈大姊,她帶著歡笑和愛來到人間,又帶著愛離去,這是最幸福的歸宿,你也不必為她傷心了!   賈仙兒道:十郎,你一點都不難過?   李益苦笑道:為她,我不難過,她比我們都幸福,因為她離去的時候,她所愛的和愛她的人,都在她的身邊。倒是想想我們的將來才難過呢!她走的時候,這世上沒有一個她恨的人,也沒有一個恨她的人,你我能有她這麼輕鬆,有她這麼灑脫嗎?   賈仙兒瞧著、聽著,不禁呆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忙又沖到外面喊道:伯母,小玉她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外屋裏已經不見了鄭淨持,遙遠傳來幽邈的聲音:她走了,我也該走了,她由我來到塵世,我也因她下山再度返世,她去向她要去的地方,我也該去我的地方。阿彌陀佛   那聲音聽來竟是十分的平靜,到這時浣紗才哭喊出聲叫道:夫人!你怎麼這樣忍心,連最後一面也不來一見,夫人,小姐走了,您可不能走,您把我帶了去吧!   她沖出門口要追上鄭淨持,賈仙兒把她拉住道:傻丫頭,夫人回山是修道去,你去幹什麼?   浣紗道:我我也跟著修行去。   賈仙兒輕輕一嘆道:你以為修行是很容易的事,人人都可以去得的?   浣紗道:這還要什麼大學問不成,我聽人家說過,連不識字的老婆婆都可以到廟裏修行去。   賈仙兒苦笑道:那不是修行,是孤苦無依,到廟裏去接受救濟收容,真正修行是要悟徹一切,拋開世俗,斬斷塵緣,像你家夫人一樣   我我也差不多了,小姐一去,我已經一無所有,再也沒有什麼可掛念的了。   賈仙兒道:浣紗,不能胡說,像這話讓十郎聽見了,心中作何感想?   李益接口嘆道:我已經聽見了,浣紗,我知道你跟小玉感情之深,你活到這世界上來,就像是專為她活著的,她這一死,你的確會感到徬徨無依,我也知道你我之間始終隔著些什麼   浣紗囁嚅地道:爺,您言重了,婢子一直知道自己是下人,不敢要求什麼。   李益道:我沒有把你當成下人呢?   浣紗道:那是承蒙爺的提拔,但是婢子應該知道自己的本分,連小姐在爺那兒都不能算是個主人,婢子自然更要低一層了。   李益嘆了口氣:浣紗,老實說,我覺得由你自己去過日子,或許你還會自在一點。可是不行,你也聽見了,小玉臨去時,再三地要我照顧你,而且一定要我親口答應,她還怕你會受委屈,無論如何要我答應好好地安頓你。   這個爺倒可放心,婢子年紀還輕,吃得苦,耐得勞,怎麼樣都可以活下去的。   李益道:你也別忘了,小玉要你好好地侍候我的,你自己也答應了。   浣紗道:我是想到了爺府中有的是侍候的人,婢子笨手笨腳的,未必能如爺的意。   李益道:你的確常常惹我生氣,可是看不見你的時候,我倒還很想念你的。   浣紗很少聽過這種話,一時顯得很驚詫,李益道:我說的是實話,不是說來討你歡喜的,我在外面一呼百喏,每個人都不敢違抗我,似乎很如意,但是日子一久,反而覺得很平淡,那時我就想到你,認為有人頂撞我兩句,未嘗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賈仙兒笑道:你聽見沒有,你們爺對你還很有情意呢,你丟得下嗎?   浣紗低頭不語,賈仙兒又長嘆一聲道:十郎,你來過這一趟,趕上送小玉的終,也算是盡到了心了,你回去吧,這兒的事交給我跟浣紗來辦好了。   李益搖搖頭:不!我要陪著小玉。   十郎,一個男人,對生死的事別這麼看不開,人都已經去了,你陪著她也不能把她再叫回來,而你自己還在新婚期中,徹夜不歸   李益道:我知道,我會有分寸的,今天我不回去了,守著小玉到天亮,盡我一點心,到了天亮我就回去,恐得等開了年才能來了,關於含殮的善後   賈仙兒道:交給我好了,好在我的人手足,辦事也容易,一切都由我來。   大姊!你不回去了?   回去?回到那兒去?我對黃衫客說的話你不是沒聽見,我們就這麼散定了。   李益一怔道:大姊!我以為你們只是口頭上吵吵。   賈仙兒冷笑一聲道:十郎!你不是江湖人,無法瞭解到我們這些人的,江湖夫妻,不像你們,床下吵架,床頭和好,我們是平時客氣得很。不說一句重話,但一句話說出了口,就如同銅澆鐵鑄,再也無法挽回了。   那大姊以後   以後怎麼樣?你還怕我活不下去?江湖女子很難作個賢妻良母,就是因為我們能夠自立,不必靠男人過日子,所以受不得一點委屈   但大姊不是一般的江湖女子。   賈仙兒苦笑一聲道:沒什麼兩樣,最多我比別人能忍受一點,更要面子一點,也就因為如此,我才多受了一年的罪,早在一年前,我就發現跟他難以久處了,只是怕惹笑話,所以才忍著沒發作,因為我跟他在江湖上都是知名的人物,而這個丈夫又是我傾心已久,自甘為妾下嫁的,鬧開了怕人笑我反覆無常。   李益充滿了歉意地道:大姊!你這麼一說,叫小弟實在衷心難安了。   賈仙兒一笑道:與你沒關係,你別聽了他那些話認為怎麼樣了   李益聽了不再說話,賈仙兒道:你可以回去了,不聲不響地出來,伯母大人一定會懸心的。   李益道:好的,大姊,小玉的事一切都仰仗你了,我想出殯總要等開年了   知道,我會隆重地辦,至於這名位   李益道:當然是我出面,以側室的名份為她安葬。   賈仙兒道:合適嗎?你要不要回去問問?   李益道:不必!沒有人會反對這件事,論先後,小玉該是正室才是,屈居側室,我已經很抱歉了,小玉跟我在一起,長安市上的人都知道,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也是賴都賴不掉的。   李益走了,賈仙兒回到裏間,看見浣紗還是跪在小玉的遺體前呆呆地發怔。   賈仙兒道:浣紗,天都亮了,你也別再怔著,該打點一下,把小玉的衣服整理一下   浣紗垂淚道:也沒什麼好整理的,小姐的年紀這麼輕就走了,也不必做什麼壽衣了,把她自己喜歡的衣服給她穿了去也就行了。   那也得整理出來呀。   浣紗黯然道:還有什麼好整的,總共就剩那麼一箱子,前兩天她好像就有預感,巴巴的叫我把衣物清了一下,揀出些新做沒穿的,送到了咱們從前住的地方去給她的嫂子跟大姐,讓她們好過年,自己只留了一套像樣兒的,就是那一套了!   賈仙兒鼻子一酸道:小玉真是個好心腸的女孩,自己病成這個樣子,還去心心念念地為人家想著。   誰說不是,更前一些日子,她二姐來,把家裏的錢跟一些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她一點都不在乎,弄得我們賬都沒錢付,把她的那對玉釵拿去賣了   賈仙兒又是一震道:這是我的不是了,我不知道你們會窘困到這個地步,幸好十郎還不知道,否則真要怪死我了,他還一再託我照顧你們的,賣典玉釵在那一家?我得趕緊去贖了回來,給她帶了去,那是她最心愛的東西   浣紗道:那倒不必了,小姐在臨終時,對爺交付了兩件事,一件就是關於這對玉釵的,她要爺去取回來交給我帶到爺那兒去,送給他的新夫人。   哦!這是為了什麼呢?   小姐說這是她所有唯一珍貴的東西,而且舉世間就是這一對了,給我作為贄禮,獻給新夫人,無非是想借此討好一番,以後對我好一點。   賈仙兒道:小玉倒真是用心良苦,其實盧家小姐我見過一兩次,倒是個很明事理的人,心胸也很開闊,不是那種彆彆扭扭的人。   當然了!人家是丞相千金,怎麼錯得了?   賈仙兒聽她的語氣有點不對勁,乃莊容道:浣紗,你不可以這麼說,她並沒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地方。   浣紗也知道自己的語氣不對,低聲道:賈大姊,我也不是對她怎麼樣,只是我一直侍候小姐著的,現在要我去侍候另外一個人,我實在不習慣。   傻丫頭,你這次到李家去,可不是再去做下人了,那裏還要你侍候人,侍候你的人還有一大堆呢。   那我更不習慣了,我是天生做下人的命。   沒有人是天生做下人的,你再不習慣也得學學,十郎是個很念舊的人,這次接你回府,一定會把當初對小玉的感情,移到你身上來。   那是不可能的,小姐是小姐,我是我,我不可能代替小姐,也不敢存這個心,我只求一件事就是讓我把小姐的靈位帶過去給我一個地方供起來,就像是小姐在世一樣,我也就在那間屋子裏   賈仙兒聽了只有搖頭嘆道:浣紗,你要弄清楚你自己的身分,不要作些份外的要求。   我的要求並不過分,這本是小姐該得到的,老夫人來的時候答應過小姐,給她一個二房的身分   這一點並沒有食言,十郎也說過,要以側室的身分為小玉落葬,但是要把小玉的牌位整天供在新居中,恐怕是沒有可能。   為什麼?一個靈位不佔多大的地方。   浣紗,這不是佔多大地方的問題,而是忌諱,人家是新居新宅。   他們既然承認了小姐的身分,就該把小姐接過去,這有什麼忌諱呢?小姐在世的時候,心中最大的願望就是這個,我不能讓她死不瞑目。   賈仙兒輕嘆一聲道:浣紗,你這是世俗的想法,小玉的心中並沒有那個願望,她只想跟十郎長相廝守,並不計較什麼身分,只要十郎的心裏沒忘記她,她已經死得瞑目了。最後她臨去的時候,我不在旁邊,但是我從她的神態上看,知道她去得很平靜,很安詳,她已經得到她所要的了,你要是真的想念她,就不要興這些怪念頭   浣紗沒有開口,賈仙兒又道:小玉曾經跟我談過,她在這個世上有三個放不下的人,第一個自然是她的母親,可是伯母已經找到了她的歸宿,用不著我們去操心了。第二個是十郎;第三個就是你了,她要我好好地照料你們,我也答應了,所以你到李家去,如果受了什麼虐待或委屈,我會為你出頭的。但如果是你不守本分,無理取鬧,我也要代小玉來管你了,小玉叫我大姊,我也把她當自己的親妹子一樣地看待,所以她的人雖然去了,她的事卻還有人管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浣紗點點頭,沒有答話,賈仙兒肅然道:我這個人很公平,誰都不偏袒,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場上來處事,誰的道理足,我就支持誰,所以你不必怕吃虧,但是,也不能過分地節外生枝,無理取鬧的!   浣紗的眼睛紅了道:大姊!我只是對小姐的一片心意,這不算是無理取鬧呀!   賈仙兒道:家中設神主供祭本來沒什麼,但是這件事牽涉到禮數的問題,誰也沒法子作主,他們家還有老夫人在,你得先向老夫人請示准了才可以那樣做   這個我知道,我就是請求大姊代我去向老夫人求一求,准我那樣做。   賈仙兒沉吟良久才道:不!還是你自己去求的好,這種事我不便啟齒!因為我的立場不同我一開口,對方如果准了,固然沒什麼,如果人家心裏不願意,要拒絕我就會很為難,所以你還是自己求的好。   浣紗想了一下才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大姊,有件事我求你支持,那就是我的身分   你的身分不用我支持,我相信十郎不會虧待你,小玉是什麼身分,你也會是什麼身分。   浣紗卻搖搖頭道:不!我求的不是這些,我也不敢奢望能代替小姐的地位。   那是你該得的,你侍候了小玉一場,忠心耿耿,情同姊妹。那你是要什麼身分?   我現在的身分。   你現在的身分?這我聽不懂。   浣紗道:我雖然自幼賣給了王府為婢,但是已經蒙夫人的恩典,焚了身券,脫了奴籍   賈仙兒道:你原來是爭的是這個,那放心好了,縱然身券未焚,也沒人會把你視為奴婢的。   浣紗道:話不是這麼說,白紙黑字,上面捺了手印,寫得清清楚楚,該如何便如何,只是我已經脫籍,就不是奴,既不是奴,就有自主的權利是不是?   賈仙兒詫然地道:浣紗,你究竟要爭些什麼?   浣紗道:沒什麼,小姐要我跟著爺到李家去,要爺好好地照顧我,我心中固然感激,但我也是個人,對小姐,我沒話說,我心中認定她是主子,她怎麼對我都沒關係,對別人,我卻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你說你究竟要怎麼樣吧?   還是那句話,要我到李家去,我有條件,就是帶著小姐的牌位去,否則我就拒絕不去。   不去?浣紗,你一個人上那兒去?   我有著一雙手,那兒都餓不死,實在混不下去,要飯乞討也能活下去吧。   她第一次表現了她的倔強,弄得賈仙兒也沒辦法了,但是對她的忠義,卻又深為感佩,想了一下才道:浣紗,我沒辦法一定要人家答應你的條件。   浣紗道:這個我知道,我只求大姊支持我一件事,就是別讓人強迫我。   誰會強迫你,十郎?他不會的。   浣紗嘆了口氣又道:其實我也不怕誰強迫,人大不了一死而已,不過真要鬧到那個地步,就不是小姐所希望的了,使得她在泉下不安,我也不忍心。   賈仙兒輕輕一嘆道:浣紗!別說得那麼嚴重,真正你不想去,也不會叫你出去流浪的,你可以住在這兒,這屋子是我的,我會照顧你的生活,只是那並不是上策   浣紗跪下向她磕了個頭道:謝謝大姊。   賈仙兒把她拉了起來,惻然地道:浣紗,別這樣,小玉在我心中,等於是我的親妹子,我也不會讓你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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