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紫玉釵

第53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19748 2023-02-05
  盧閏英雖然在閨房中不愉快,但是她在外面的大廳中,卻給每一人帶來了莫大的驚喜。   拜見了婆婆,照例呈上刺繡的女紅作為奉敬,那無非是繡的錦被、枕套、鞋面、披肩等物,盧閏英是早就準備好的,有很多女孩子在未出閣前初學裁衣,就開始準備這些嫁妝了,如果翁姑之外,夫家兄弟妯娌姊妹兄弟多的,更是煞費周章,就這一份進門的親儀也可觀的。   因為那不僅是對新婦手藝的考較,也是新婦爭取好感,取得人緣的第一關,影響至大,籌措不足只有化錢請人來做,窮人家女兒則央求幾個閨中手帕姊妹,大家來幫忙趕工。   盧家有的是錢,自然也不需要盧閏英親自趕工,親手縫繡每一件東西,因此只有兩雙鞋子,一件披肩是她自己繡的,其餘的東西全是買的。

  因此她一箱箱叫人抬了來,呈上給李老夫人時,老夫人笑著道:閏英!你也是的,咱們兩家誰還不知道誰?何必拘這些俗套呢。咱們家人又不多,這麼大箱小包的,我這輩子也穿戴不完呀!   盧閏英笑道:娘!早就知道您的刺繡功夫絕頂,媳婦的這些粗笨活計實在不敢在您面前獻醜,這兩雙鞋跟一件披肩是媳婦的一片孝心,您將就著胡亂穿著,其餘的更不值一看了,您就拿來打賞下人吧。   李老夫人一聽就知道那三樣東西是她親制的,取了一雙鞋拿在手中看了半天,才眉開眼笑地道:孩子,真難為你了,這一手刺繡還真本事,我在年輕的時候,還勉強可以學個八分,現在是怎麼樣也做不出來了。   盧閏英忙道:娘客氣,媳婦見過您給十郎繡的荷包,那才叫功夫呢,一簇牡丹,十幾種顏色,深淺有致,看上去就像是真的花兒種在上面似的。

  李夫人笑道:孩子,我不會輕易讚人,好就是好,你這一手繡工,就是在那些專門給人刺繡的娘子裏都找不到,更別說的宦門千金,大家閨秀堆裏了,我得留著,帶回姑臧去叫我們那些鄉下人瞧瞧,我家媳婦兒的手多巧。   老太太對這個媳婦是千百分的滿意,那些下人們對這位新來的主婦則是感激涕零了。   他們家原先並沒有下人,只有一個李升跟他的外孫秋鴻,現在李升是宅裏的總管,秋鴻則是李益的貼身長隨,盧閏英自然另行封賞,不在話下,單這批新僱的傭婦,以及高府撥過來的夫工雜役,盧閏英每人賞了四個金果子,每個都是五兩重,每人就是二十兩。   上上下下,二十多個人,一個不漏,怎不叫他們一個個喜出望外而感徹心脾呢?原先在高家的還算見過世面,最多也是兩把重一個小果子,那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厚賞了,像那些新僱來的僕婦以及新買來的丫鬟們,那就更別說了,她們是為了家境貧困,才出來寄身為傭,有的是一輩子賣斷,終身為婢,有的則是立下三五年的約,這些人很可能一輩子也沒摸到過金子,從鄰居較為富有的人家那兒,看到了黃金做的釵環,黃澄澄,亮燦燦的插在頭上,戴在手上,已經羨慕得不得了。

  現在,居然一下子擁有這麼多的金子,沉甸甸的四大塊,握在手裏光滑滑的!不知有多舒服。   黃金是冰冷的,他們的心卻是火熱的,對這位少夫人,在欣喜若狂之餘,又怎不銘感五內,衷心拜服呢!   看了一個個的神情,盧閏英不禁感慨萬端,她在家裏也用慣了人,不過那些人在富貴之家已經待過了好一陣子,眼界裏,見識廣了,當然她也沒有像這樣豪華地出手過,所以無從見到那種神情。   今天,她才深深地領略到金錢的力量,也明白了李益說的,要征服一個人,黃金是最快的方法。   她也更明白了自己的父親為什麼在有了那麼多的錢之後,仍然要寧冒身敗名裂之險去攫取份外的收入,甚至於連一筆細微的款子也不肯放過。   這是唯一死時帶不走,活著不嫌多的東西。

  它不但是供應人豐衣足食的來源,更還是一個人建立權威,高高地踞人之上的憑仗。   於是她趁著大家感懷之際,說了一些話,無非是要大家勤勉所司的老套,可是一個個都垂手摒息地聽著,使她也感覺到一種權威的優越,她自己慶幸,感激著父母給了她這麼一份豐富的嫁妝,使她能一下子就掌握了這個陌生而又屬於她的王國。   她也更進一步地瞭解到一個貧家女嫁入豪門,為什麼會受到冷落與歧視,也體會到自己母親多年來的委屈。   崔家並不是敗落戶,只是沒有自己的父親那樣顯赫而已,母親帶到盧家的妝奩自然也不會如自己的豐厚,所以她嫁後一直在委屈之中。   懷著無限的感慨,她又陪老夫人談了一會兒閒話,老夫人倒是很體恤的一個勁兒的催促她道:孩子,回房去吧,你們是新婚,原該多親近親近的。

  盧閏英是紅了臉,低聲道:娘,不要緊的,十郎昨天忙了一夜,到天亮的時候才進房,這會兒才休息下來,不會要人侍候的,我還是多侍奉娘一會兒吧。   老夫人微笑道:年輕人一兩夜不睡算得了什麼,我自己也是個過來人,記得我初嫁過李家的時候,也是兩三天沒合眼,才離開了一下子,他爺就找東找西了,這會見兩個人正是如膠似漆,一步都分不開,那時我們只希望兩個人黏在一起,不許有人來打擾,我這個做婆婆的很識趣,不會惹人的討厭,快去吧。   給這一說,盧閏英倒更不好意思走了。   李老夫人笑道:孩子,走吧,別害臊了,你娘是我的堂妹,從小就很好,你到我們家來,不僅是我的媳婦,也是我的女兒,咱們娘兒倆還有什麼好客氣的?何況我很瞭解我的兒子,他也不是個安分老實的,很可能這會兒已經在找你了,快去吧!

  在催促之下,盧閏英紅著臉辭別了婆婆,回到房裏,李益果然在找她,不過不是她想像中的洞房旖旎,而是已經衣著楚楚地坐在書房裏等著她。   盧閏英倒是吃了一驚,連忙上前道:十郎,你怎麼不睡了,這麼早就起來了?   李益道:我倒不覺得疲倦,反正睡不著,不如起來準備準備,這會兒已經快近午了,官中傳見的時分也快到了,你可能還不太清楚規矩,那可怠慢不得的。   我知道,以前宮中傳召爹的時候,都是我接待的,每次都是五兩的金果子一對。   李益笑道:那是一般尋常的打發,我的情形不同,第一,這是首次傳見。第二,這一次傳見揀在歲尾,而且是在我新婚的第二天,更讓太子預先傳了諭來,可知必然是極為重要的事,而且很可能是發表我新的任職,這是重大的喜事,就更不能簡慢了。

  盧閏英道:可能嗎?各處衙門都封了印。   李益道:我想一定是為了這個,所以才趕在這位時候,利用這個空檔,先發上諭,一來是讓我在開春拜年的時候,風光好看一點,再者是趁著不臨朝的機會,避免那些老厭物嚕囌,因為我畢竟太年輕,越序拔擢,總難免會有人瞧著眼紅講閒話的,所以宮裏出來的人特別重要,如果不讓他們滿意很可能他們就會搗個蛋   搗蛋?難道他們還會把已發上的上諭收回去嗎?   那倒不至於,可是他們能把消息走洩出去,在上諭未發之前,弄些人去搗蛋,那就討厭了,只要把來人唬弄得滿意,他們自有神通,即使另外有人洩了消息,他們也會替你在宮門外弄手腳,把人擋回去。   這個我倒是還沒聽說過。   你久居外地,到長安才多久,就是老長安,也未必知道這些,但我卻是留心已久,而且也深入地探討過,有的幾個人都是臨時起了變卦,他們自己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呢,宮裏出來的執事監是長安最難惹的傢伙,成事敗事,往往都是他們一言之間,就算這次搗不了你的蛋,以後也能不時給你添些小麻煩

  盧閏英笑道:這個我倒又是長了一番學問,那麼以你的想法,我們該如何應酬呢?   李益道:你看著辦好了,不過要記住,寧可給多了,也不要落人口實,錢財是小事,只要我的事辦得順利,不需要貪墨枉法,不落把柄,一樣能滾滾而來,老實說一句,像你父親那樣弄錢的方法是最笨的   盧閏英聽了多少有點不自在,李益也知道自己的話太重了,忙道:我的話太直率,不過說的是實話,他落的是小份,背的卻是大責任!像上次跟王閣老合弄的那一筆   盧閏英道:上次的事爹很後悔,沒想到其中的出入那麼大,他跟王閣老只分潤了一成還不到,卻要背上個大帽子,幸好有你出來弄清楚了,以後他們審計支付時,就謹慎多了,不過你說那是笨方法

  李益道:當然是笨方法,分得一成不到的好處,卻要擔上大風險,不管底下那一個人出了毛病都要為之彌縫掩飾,以免把自己牽進去,而實際的虛頭卻在六成以上,上下其手不知遇要經過多少人的剋扣中飽,這些人雖然位低職卑,卻能抓住兩個硬靠山,自然放心大膽的來撈了。更壤的是被他們套牢了一次,就成了話柄,以後一直要受他們的挾制擺佈,像上次那幾個傢伙,我不知費了多少的力氣,動了多大的人情,軟硬兼施,才封住了他們的口,想想看值得嗎?   盧閏英不禁默然片刻才道:是的,爹看到你幾次送來的清冊,才知道其中的弊端之深,跟王閣老兩人一個勁兒的搖頭嘆息,以後再有類似的公務,他們都扔開了,可是你說的聰明方法,又是什麼方法呢?

  李益笑道:這個嘛,可不是我故意賣關子,實在我也說不上一個具體的方法來。那可不能守成不變的,一定要斟酌的情形,因勢而制宜,我只有八個字的法門,那就是生財以道,取不傷廉。   這我知過,聽你說過不止一次了,可是究竟要怎麼才能生財有道,取不傷廉呢?   李益道:這正是我要跟你談的,我這邊書房的櫃子上,共分元貞利亨四類,元貞兩類是屬於機密的檔卷,你不要亂動,也不能讓誰來動,鑰匙交給你,如果我叫人來取卷,只說一個號碼,你就開櫃取出那一捲,密封交給來人。利亨兩櫃,是我私人所設的各項案卷檔料,你有空可以仔細地翻閱一下,如何生財之道,都記錄得很清楚,以後有事找到你,就知道如何應付處理了。   盧閏英一怔道:這我恐怕做不好。   不清楚的可以問我,不過我在裏面已經寫得很詳細了,相信你一看就明白的,最好你在過年的這兩天裏,就把它們全部過目一下   盧閏英看看兩口大木櫃,不禁吃驚道:這麼多的案卷,我在兩天內,怎麼看得完呢?   每一口櫃子裏都有目錄,你可以揀手邊最迫切重要的先看,大致有個譜就行了。我相信一開了年,就會有很多人借著拜年的名義來議事的,你就要開始著手應付了。   盧閏英一半是興奮,一半是惶惑地道:十郎,做你的妻子可真不容易,新婚第二天就要開始管事了。   李益笑道:當然,誰叫你選上了我這麼一個大忙人呢,這些事我既不能假手他人,自己實在又忙不過來,只好找個能幹的老婆來分勞了,我急著要在年前把你接過門來,主要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一到長安,就會有新的任命,可能無瑕分身再來處理這些事務,但這些事既不能交給人,又不能擱置不理,想來想去,只有你最適合,你在家裏,已經有過管事的經驗,相信會駕輕就熟的。   他打開每一口櫃子,將其中的案卷目錄,以及一些特別注意的事情一一交代給盧閏英。   也不過才交代到一半,門上已經有人來報了,宮中派來的人來了,李益一迭聲請,把來客招待在廳上相見。   李益出去了,發現來人是個小矮個子,臉上已經有著條條皺紋,一身宮監的打扮,只是看不出年紀。   拱了拱手道:有勞公公久候,罪過!罪過!   那宮監忙站了起來,笑吟吟地,尖聲尖氣地道:李大人,這可不敢當,昨兒是您大喜的日子,咱家奉了上命差遣,特來給大人賀喜來啦。   李益肅然恭身南向而揖道:聖恩浩蕩,李益只是娶婦小事,怎敢有擾聖聰。   那宮監笑道:李大人太客氣了,主上聽殿下說了昨兒的情形,說李大人是天下第一才子,而尊夫人又是天下第一美人,才子佳人,相得益彰,實為本朝盛事,本來主上想自己來看看的   李益道:那就更不敢當了!   其實也沒什麼,殿下視大人如手足兄弟,主上視大人如子侄,等於是自己人,就來了又有什麼呢?只是殿下說李大人剛到長安,一切還沒有定,就忙著成親,而事都還沒定常,新娘子才過門,對家務也還沒著手,接駕的事恐怕一時無法湊手,失了臣禮,倒失去了主上仁下的厚意了。   殿下英明,說得極是,當然也靠著公公善為解說。   那宮監笑得更為高興了:那裏,那裏!咱家叫王華,在敬事房擔任尚衣監的職務,不過是侍奉主上的奴才罷了,那裏說得上話,最多也只能湊熱鬧,看主上高興的時候幫兩句腔。   李益一聽就更為恭敬了,尚衣監的職司雖然是主管皇帝穿著衣服,但那是最近身的人,自然也是最心腹的人。   王華偏著頭道:拿上來!   書房門口有兩個小太監,各端著一個紅漆宮盒,王華拿了第一個飛金龍紋的盒子道:這是主上的賀禮。   李益忙跪到雙手接下,口中謝恩。王華忙道:李大人請起來,這第二個盒子是咱家的一點小心意   這怎麼敢當公公的厚賜!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給李大人送進去。   兩個小太監答應著捧了盒子進入到後堂去,李益這邊叫人獻茶陪著寒暄聊天,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太監出來了,向王華笑道:王公公,李夫人留您在這兒多坐一會兒,要我先送盒子回去。   王華罵道:小兔崽子,才出來一會兒就想貪玩。   那個小太監道:不,是真的,新娘子,要我帶路,領著人到王公公家裏去,李大人這位新夫人可真客氣,賞了我們兩個人每人一個金元寶,至於兩個盒子,則是送到公公家裏去的,怕我們拿不動所以才要我們帶路   這些做太監的不僅口舌伶俐,而且心思巧活,這麼幾句話,已經把意思全表明白了,果然王華一聽,神色就動了,眉開眼笑地道:侍郎公太客氣了   李益忙道:那裏,那裏,公公初次下蒞,又蒙厚賜,理當回敬的,只怕太菲薄了,惹得公公笑話   忽而,他才意會到王華已經改了稱呼,忙問道:王公公,剛才聽你稱呼下官   王華笑道:咱家叫大人為侍郎公倒不是開玩笑,因今早殿下進宮跟主上商談,就是如何為李大人安排新職,以大人的長才,別處安插都太可惜了,只有尚書省才是自正用到大人的地方,可是尚書省只有禮部尚書劉大人因病辭官獲准,出了個缺在那兒。   李益道:循例尚書該由侍郎中擢升,因此才空出一個侍郎缺來了,但不知是那一位   王華笑道:大人別急,聽咱家慢慢地說,要補,自然是禮部的孫侍郎最夠資格,主上也是這個意思,可是殿下說孫侍郎年齒已經大了,近來手腳不太方便,恐怕難以擔負重任,力薦大人直補尚書的缺。   李益心頭一陣狂跳,口中卻道:那是殿下太偏愛了,其實下官年紀太輕,資歷又淺,能力又不足,即使一員侍郎,也都是天大的恩惠了,實不敢再有奢望。   王華道:李大人,說句老實話,長安這麼多勳戚大臣中,要找像你這樣才華的還沒有第二個,能力是不必說了,只是年紀輕了一點,主上也是這個顧忌,這時候咱家在旁可就有機會搭腔了。   李益道:多謝公公成全,但不知公公為下官如何美言的?   像咱家這種笨嘴拙舌的,還能說出什麼有學問的話,最多是搬些老古話罷了,咱家說甘羅十二歲拜相,秦始皇因此能稱霸天下,滅了六國,主上若是像周朝的文王武王那樣,使得天下太平了,自然是用些老臣來表示敬老尊賢之意,如果邊境不定,強將悍臣還未能完全制伏,就應該重用像大人這般的人才。   李益聽了心中暗服,他雖自負有經天緯地之才,但要把話說得這麼簡潔而有力,還真不如王華,因此他避席長揖道:多謝公公!多謝公公!   王華說道:大人可別客氣,眼看著殿下千歲不久就要接龍位了,你是殿下心目中的第一能臣,日後仰仗大人的地方還多著呢,這會兒能為大人盡點兒心事,待到日後求到大人的時候,也好說話一點。   公公說那兒的話,只要有用到李益的地方,吩咐下來就是,李益不敢不盡力!   豈敢!豈敢!俗語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眼看著要換年號了,大家都得打算打算,咱們互相招呼著,咱家別的力出不上,但是遞個信,通個消息是最快的。   李益連聲道謝拜託,王華笑著道:主上父子倆爭個沒完,最後才叫咱家出來召會大人跟孫侍郎進官去敘話,看看孫侍郎是否能夠接長尚書   公公上孫府去過了沒有?   王華笑道:去是去過了,不過咱家也沒說出是為什麼,只說主上要咱家去看看他的風濕病!   李益心中暗生警惕,這才瞭解到他們這些宮監們的厲害之處,他們雖然沒有實權,可是翻雲覆雨的手段,卻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甚至於朝中方面大臣的升謫褒貶,他們都能掌握三分。   像孫侍郎居禮部十數年,唯恭唯敬,克勤克儉,是個最小心,最稱職,最不會得罪人,也最為理想的官兒了。   可是他顯然的沒有把這些人敷衍好,以至於把到手的一個尚書,就這麼白送掉了。   李益心中原來也是只望有一個侍郎就滿足了,雖然他不會以一個侍郎作為他最終極的目的,做官的人,自然是希望越大越好,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畢竟太年輕,資歷太淺,一下子升得太快,日後倒反而難以伸展了。   而且禮部侍郎是他最理想的職務,位高而事簡,他可以有時間去從事另外的秘密公務。   六部中,兵部換了高暉,那是不可能易人的,工吏戶刑四部雖然也管的是實務,卻非己之所長所願,盡力去做當然也做得好,但那就不太合算,而且太子也不會讓他做那些事的。   侍郎是佐理尚書當理全部的事務,職權並不小于尚書,只是職級略低而已,但也有個好處,就是得失的責任由尚書一肩擔承了。   由孫侍郎升任尚書,自己去補那個侍郎缺,對李益而言是最理想不過的事,他可以佔一個名義而完全不管事,部中的事務由孫老兒全部去負責,他忙自己的。   所以聽說劉學鏞辭去了尚書休致,由孫侍郎接掌,李益心中絲毫沒有不平或嫉妒之意。   可是現在看看王華的意思,知道這件事未必能如理想了,盧閏英的一筆重禮,已送得王華心花怒放,決心把這個尚書缺來巴結自己了。   李益固然可以不接受,但是他若不接受,這個尚書也挑不到孫老兒,王華他們一定還是會把這個人情再賣一次,弄個別人的來頂上去。   既要如此的話,李益的侍郎還是沒有問題,那尚書的職務換了個人,卻未必能如此理想了。   想了一下,他已有了計較,朝王華拱拱手道:王公公,孫大人在禮部多年,政務熟悉,由他接任尚書,也是應該的事。   王華笑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太子殿下覺得他太過於軟弱,雖然辦事情仔細,卻只是個很好的輔佐之才,任一部主官,似乎是魄力稍欠,咱家也想,他這個侍郎公是坐穩了,誰接尚書都可少不了他,倒是他升了尚書,這個侍郎的位子,就沒有理想的人能接任了。   話也很明白,李益自然聽得懂,孫老兒的魄力不足,是手面不夠的緣故,這是沒什麼好談的了,李益笑笑道:還要公公多多費心,下官假如要進禮部,總也希望有個很得力的人留在部裏,讓大家辦事都省心些。   王華道:李大人客氣了,以大人的才華幹什麼都勝任有餘的,李大人,主上跟千歲殿下都在內宮等候   這雖是催促之詞,但也暗示著李益不必再為孫老兒多費心了,你要幹,王華會全力支持,你不幹他自會另外找合適的人,李益也懂得對方的意思,連忙又道:既是如此,下官不敢怠慢,請公公稍候,下官更了衣立刻就走。   王華笑道:那倒不急,咱家難得有空出宮,順便也要回家去看一下,而且太子撥了輦蓋給大人進官,咱家可不敢跟大人一塊兒走,大人儘管慢慢更衣,咱家先走一步,在宮門口等候大人吧。   李益知道他要忙著回家把收到的禮物過目安排一下,因為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獨吞的,總還得分出一點來,給其他的人,留多少,總得要合計合計。   因此一拱手道:那就不耽擱公公了,而且下官初次進官,規矩不太熟,還要公公多加指點,請公公早點到宮門口去,下官還有些小人情,向宮裏一些執事公公拜個早年的,有煩公公處理一下。   這是句最上路的話,告訴王華,那份禮是送他一個人的,宮中其他的人情,他另外準備了。   王華果然更為開心了道:李大人如此通達人情,咱家就先代他們謝謝了,咱家回家轉一下,立刻就到宮門去恭候大人。   他興沖沖地告辭了,李益回到後面,盧閏英滿臉光彩地道:恭喜你,十郎,真想不到太子殿下對你如此器重,保薦你這麼一個高職,六品外員,升調四品侍郎,這恐怕是前所未有的異數。   李益笑笑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問那個小太監的,你看,這是他們送來的東西。聖上賜的是玉斗一對,珠花四對,那位王公公的匣子裏則是一盤真臘國進貢的凍油佛手,原是御用的,放在屋子裏,濃香四溢,終年不散。   李益看了一下笑道:東西是不錯,可是沒化他半文錢,東西由他經管,隨便裝上一樣來借花獻佛而已。   盧閏英道:話雖如此說,但是畢竟不容易,我在王閣老家裏看過一個,他視如珍寶般地供在書房裏,那像我們,一下子就有了七八個。   這七八個代價不菲吧!   盧閏英笑道:是你叫我別太小器的,而且我聽說你即將拜侍郎的缺,心裏著實歡喜,所以給他裝滿了兩盒的金果子,大概總有三四十個吧。   李益道:四十個,每個五兩重,那就是二百兩了。   盧閏英道:我裝的是大錠的,每錠十兩,足足多了一倍,該是四百兩了。   李益啊了一聲道:難怪他那麼高興,你出手還真大方。   盧閏英笑道:值得的,據我所知,有人想活動個五品的員外郎,足足花了五百兩金子還沒摸到門路呢。   李益輕嘆一聲道:那怎麼能相提並論呢,別人是在求門路,我卻是已經具有了基礎啊,假如我沒有這個底子,你就是再加十倍,也是沒人能幫想上手   盧閏英笑道:不管了,反正我認為這是值得的。   她指著那一盤鬱香撲鼻的佛手道:就憑這個,我覺得四百兩金子也沒白花,因為這東西是有錢沒處買的,爹在王閣老家裏看見了,喜愛異常,可就是沒法子再弄一個來,十郎,我跟你打個商量,能不能叫人送一對給我爹去,也讓他高興一下。   李益笑道:這是應該的,你不必問我,就是一起送了去也沒關係,因為這本就是你自己的嫁妝換來的。   盧閏英神色微變道:十郎,這話可就叫我太寒心了,東西雖是我由娘家帶來的,但是我進了李家的門,連人都跟著姓李了,何況是東西呢?   李益笑道:你別多心,我告訴你一件你更為高興的事,你這四百兩黃金買到的不僅是這一盤凍果,還有一樣你更想不到的好消息呢。   什麼好消息?   你姑丈的那個尚書郎的缺!   盧閏英像是沒有聽懂,半晌才道:十郎,你是說你會接我姑丈的禮部尚書,這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你看我擔不起那份光采?   不不我絕不是這個意思,我聽那個小太監說尚書的缺是由孫侍郎遞升,你補的是個侍郎缺,這樣聽起來比較合理的。   官場上談不到合理兩個字,真要談合理,我接侍郎的缺也是不合理的。   可是孫侍郎在禮部多年,又是左侍郎   李益道:兵部于老兒出缺,左侍郎劉學鏞也沒有遞補,卻放了高暉,左侍郎並不是一定要升尚書的,這裏面奧妙很大,你一時不會明白的,不過有件事,你得要費心一下,我這個侍郎是穩了,尚書公的缺,還是在未定之天,只有一半的影子,要看王華的活動了。   他能決定嗎?   他不能,只不過他卻能另外找個合條件的人頂了去,所以還得敲敲邊鼓。   盧閏英這下子倒是明白了,立刻道:十郎,該怎麼做,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帶來的金子還有一半,是不是趕緊派人送到他家裏去?   李益笑道:那倒不必了,他一個人撈得已經不少了,那能再餵他?要是例子開得太大,以後我恐怕賣了老婆也不夠應酬的,你準備好兩份一百兩的,然後是十兩,二十兩的小份,交給秋鴻帶著。我要進宮去,讓他聽王華的吩咐,大份小份的該如何支付,王華自有分寸。   盧閏英一面叫雅萍去準備,一面道:十郎,就這樣子打點就行了。   應該差不多了,不過能夠多帶上一百兩散份的,那些宮女彩娥小太監,見者有份,就更好一點了。   盧閏英笑道:金子這裏有,我也不會小器,可是,十郎,這樣子有用嗎?那些人能幫得上忙的嗎?   李益笑道:他們幫不上我的忙,可是能通消息,把別的人擋回去,只要沒有人爭;事情大概就定了。   盧閏英道:別人不會也花錢打點吧?   李益笑道:王華是尚衣執事監,他們的行情最清楚,假如我沒有那個本錢,他們也不敢向我伸手,既然他收下我的禮,就是有幾分把握了,何況他還算是相當穩重的,所以只叫我侍郎公,而沒有直稱尚書公,這個人也夠壤的,他知道了消息,卻隱而不宣,等著我們表示,幸好你第一次出手就大出他的意料,一高興之下。才把這個未經確定的消息先告訴了我,然後就去設法打點了。   還有什麼要打點的?   李益道:多了,比如說這一次陛見只是口宣,並沒有正式頒旨,卻就是他們一個大好施展的機會,他在我這兒定妥後,再到孫老兒家裏去一趟,隨便弄個兩樣東西,說是御賜的年賞節,然後再說兩句慰勉的話,根本不提要召見他的話   那他怎麼進宮覆旨呢?聖上的意思是要他把人召進宮去,垂詢一下近況,然後才決定要升他的官的呀?   李益道:你沒聽見王華的說話,這件事還沒有成定局,只是皇帝父子倆在私下談論而已,他們是耳朵靈,在旁邊聽見了,我想聖上正式傳頒口諭時,總不會對他說得那麼詳細清楚,孫老兒在年前因為風濕病發,告了兩天假也是事實,最多是叫他去看看,如果病好了,就叫進宮去聊聊,如果病還沒有全好就算了。   如果孫老兒知道這是要升他為尚書的召見,他就爬也會爬了去的。   李益輕笑道:不錯!風濕關節疼痛,是上了年紀的人常有的通病,也算不了什麼大病,孫老兒平時謹慎,根本沒什麼大病,只是看到年節不會有什麼重要大事了,所以才躲個懶,告假沒去視事而已,實際上他好得很   是啊!那王華怎麼回官去覆旨呢?   李益道:王華到了孫家,只說是代表皇帝前去探問一下病況的,孫老兒能說自己是為了躲懶,告假不上衙門的嗎?一定要故意把自己的病狀誇張幾分,王華回去只要把話照樣轉奏就行了。   盧閏英長長地吐了口氣:真想不到,個中還有著這麼些曲折,這個京官還真不好做。   李益一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只看你會不會做而已,很多人自命圓通,八面玲瓏,上上下下都兜得轉,可就是疏慢了這一類人,以致於功虧一簣者大有人在,我只是比別人更深入地看到這一層而已。   十郎!你又怎麼知道這麼多呢?   李益笑道:無他!專事留心而已。宮監的勢力一直很大,像以前的高力士李輔國等人,權勢通天,連一品顧命大臣得罪了他都要吃他的暗虧,以後稍稍好了一點,直到魚朝恩掌權時,他自己是宮監出身,唯恐再有人借機弄權,極力壓抑,倒是使得後宮弄權之風為之一爾,但大家都忽略了他們。我在最近這段時間,接掌了部分的國家機密,對很多事情都得深入去瞭解、思索、看出了一點跡象,今天加以證實,發現還真有道理。   盧閏英想想道:魚朝恩伏誅後,那些宮監的勢力是不是又將抬頭了呢?   李益道:不可能,皇帝吃了魚監的虧後,對他們已經深具戎心,不會再寄以重任了,因此他們最多也只能玩點小花樣,搗個小亂子而已,現在還有些人手裏抓住了一些權,等到太子即了位,看情形是誰也當不了家,太子很可能會把大權完全集中在手上。   盧閏英道:高暉,秦朗家郭兄弟呢?   他們只是掌軍權,而且也只能稱是辦事而已,並不能算是掌權,你對掌權兩個字的定義還沒有弄清楚。   掌權不就是掌握著職務上所賦的權力嗎?   還是字面上的解釋,但往深處推究,就不能算的掌權了,在其位而謀其政,那只是替官家幹活兒,今天要你幹,你就有權,明天不要你,就沒權了,這不算是掌權。再者,皇帝要你向東,你不能向西,這也不能算是掌權,所以前人說人臣權重而傾主,那是皇帝的話,指揮不了臣下時,才叫真正的掌權,這就是人臣與權臣不同之處。   盧閏英點點頭,然後問出一句最有意思的話:十郎,你呢?你算不算是個權臣?   李益頗有意地笑道:你說呢?   我就是弄不清楚,你似乎既不像權臣,又不像人臣。   李益道:對了,這才是要保住自己百年富貴最好的辦法,人臣隨人主的喜憎而榮辱,權臣則為天之所嫉,這都難以持久的,所以我兩者取其中,不使自己的許可權高得令聖上感到威脅,然而我所掌管的業務,則又使別人無法接替,那才是最安全可靠的。   要怎麼才能做到呢?   這個可沒有一定的法則,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好了,我們別談這些了。打點一下,我要進宮去了。   盧閏英道:沒什麼好打點的,東西是現成的,由雅萍交給秋鴻,搬到車上就行了,現在是你的袍帶   李益道:不必為這個操心了,我穿便衣。   怎麼?不穿官服,那不是會失儀嗎?   不!這是偏殿私召,不是廷覲,所以無須官場禮儀,何況朝有廷律,四品以下外員,一概不得陛見,若有急召,也必須要透過一品大臣的先容,然後再予以所見,所以穿了官服去,那才是失儀了呢。   盧閏英不禁長吁了一口氣:看來我要學的東西還太多了,連這個都不知道。我看爹每次進官,都是冠帶整齊的,還以為都是這個樣子的呢。   李益道:你別急,慢慢就來了,等我授了實品,有了冠帶之後,自然就夠資格冠帶入朝,無須引見了,現在只好偷偷摸摸一次了。   身上這身衣服本就是新的,只略略地梳飾了一下,他就上車向宮裏去了。   這一去很久,到掌燈以後才同來,到家他吩咐不得聲張,先問了一下:新夫人在那兒?   新夫人在老夫人屋中說閒話呢。   李益點點頭道:好!別通報了,我自己上那兒去。   從人們看見秋鴻喜氣洋洋地捧著兩大宮盒跟在後面,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好消息。   大家都熱心地跟著,看到李益進去了,忙著向等在門口的秋鴻打聽消息。   他們對這件事的關心,並不遜於他們的主人,因為李益選派什麼職務,也關係著他們的好處。   人來客往的賞賜,登門託關節的門包孝敬,都與主人的職務有關,如果是派個無關重要的閒差,那就只有坐在門口抖開老棉襖,捉蝨子曬太陽了。   可是秋鴻卻含笑不開口,而李升卻出來了,只站在那朝大家看一眼,一個個忙退了下去。   這位老總管是李家的忠僕,李益在最潦倒的時候,他仍是忠心耿耿地服侍著李益,現在可苦盡甘來了。   而李升在老夫人面前都很有體面,回話時都要丫頭搬張凳子給他先坐下。就是這一點禮遇,使這一群新來的傭僕們知道了他的特殊地位,李氏新府的總管自然而然非他莫屬。   老總管做人雖然和氣,卻是一絲不苟的,這是老夫人跟李益的關照,務必要有個體統。   所以李升一出來,那些下人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份,慌忙退走了,但仍是三三兩兩聚在一堆低聲閒談著。   比較幸運的是侍奉老夫人的丫頭婆子們,她們一樣地關切,卻能夠不必迴避,在旁邊聽取消息。   李益進了屋子。坐著的盧閏英連忙站了起來,李益向母親屈膝請了安道:娘,孩兒剛起來換過衣服準備給您請安來的,那知宮裏就來了人,匆匆跟他進宮去了。   李老夫人笑道:你公事忙,在大婚的第二天都不得空閒,不必拘那些俗套了,你媳婦倒是一早就來了,是我攔住她,不讓人去吵你的,我知道這些日子來,你日夜煩忙,沒好好地歇過,也實在夠累的。   李益笑道:兒子倒還不覺得累。   應該是如此,你年紀還輕,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能夠好好地發揮利用,多做些事才是正理,假如你整天閒著沒事幹,那才使我擔心呢,我不像別的自私的母親,最好把兒子一輩子抓在身邊,男兒及壯須封侯,只要你有前程,那怕是離我千里萬里,我也覺得比在我跟前晨昏定省的好。   這個老婦人的思想的確開明,單憑她這一番教導兒子的話,就不是一般婦人所能說出來的。   因此李益與盧閏英都以尊敬孺慕的眼光看著她,李老夫人一笑道:你這次進官,要是商討什麼軍國大事,就不必說了,要是有什麼好趣好玩的事,倒不妨說給我和媳婦聽聽,讓我們也沾個光。   李益忙道:兒子就是特來向娘親大人稟報一個好消息的,兒子蒙聖上宏恩,賞了一副三品尚書的冠帶。   這個消息一出口,首先歡呼出聲的是雅萍,她實在忍不住了,李老夫人也一下子站了起來。   君君兒,這是真的?   聲音有點顫抖,抑制不了心底的激動,李益怕她受激太深,故意把語氣裝得平淡地道:禮部尚書劉大人休致告退,空出了一個缺,聖上的意思原是想簡拔一位幹練的老臣遞補的,但是經東宮千歲殿下全力舉薦,終於為孩兒爭到手了。   他招招手,門口的秋鴻立刻跑了過來,單腿跪下,把手中的盒子舉得高高的。   雅萍乖巧地掀開了盒蓋,李益笑笑以目示意道:這就是御賜的三品袍冠,娘要不要看看!   盧閏英已經得到了李益的示意,過去扶攙著她道:娘,我扶您去看看。   李老夫人道:這怎麼這麼快呢?就算朝廷要封賞君兒,也不可能這麼快呀?   李益笑道:娘,這不是兒子自己吹噓,這一襲衣冠雖隆,兒子倒還受得起,兩年前兒子在汾陽王府,設計翦除了權奸魚朝恩,清理君側,整飭了朝綱,穩定國本。去年又除了河西節度使史懷義,撫東西突厥,收吐蕃,沒有用朝廷一兵一卒而使邊境安寧,這些功勞就是封王拜爵也不為過,只因為兒子年紀太輕,為免招致物議,才先以一部尚書為酬   他說得高興,李老夫人已經沉下了臉道:放肆!   李益神色一肅,連忙跪了下來道:是!是!敬候娘親教訓。   李老夫人眼睛有點潤濕,輕嘆了一口氣道:君兒!你做的事也許是比別人多一點,但都是你應該做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這個飽讀了詩書的士人,你只是盡了本分而已,卻不可居功。再說,功勞的大小,要朝廷來認可的,並不是你自己認為有多少就是多少的。   李益垂首聆訓,只有連連應是。   李老夫人又道:朝廷對你如此寄重,你就應該更謙虛,更盡心地替朝廷效力才是,事情還沒有做,你就這樣狂妄起來,這個毛病如果不改,遲早都會遭罹災禍的。   李益心中一震,覺得母親的話確實大有見地,自己方才的那些話,如果傳到朝中,尤其是傳到太子耳中,立刻就會對自己起了戒忌之心。   李老夫人看他連聲地認錯了,神色稍霽道:起來吧,我只是提醒你一聲不要太得意而忘形,以後要在修養上多做點功夫,六部尚書是佐輔皇帝,治理天下大事的左右手,但像你這樣飛揚浮躁怎麼行?好在你才接受聖命,還沒有開始視事,現在注意一下還來得及。閏英,去把你的官人扶起來!   盧閏英謝過後,才上前把李益扶了起來,李老夫人擦擦眼睛道:總算是菩薩保佑,你們李家祖上的積德深,所以才把福蔭全積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不可以忘,叫他們趕快擺設香案,我要焚香叩謝菩薩跟祖宗。   李益道:娘,您的佛堂中香案是現成的,至於叩謝祖宗等,明天大年夜祭祖的時候再行不是更為隆重嗎?   李老夫人固執地道:不!不可以,重大的事情,應該想到就做,像這種有關門楣的事,更應立即稟上祖宗,才是做子孫的孝心,敬要敬在心中,敬得虔誠,不一定拘於形式!儘管是豬羊三牲。如果心中不誠,不過是徙自炫耀,這種祭祀就沒有意思了。   李益連忙道:是!是!兒子知道錯了,兒子這就叫人準備去。   不待他吩咐,李升早就命人去準備了,因此李益與盧閏英一邊一個,扶著李老夫人出來,走向佛堂時,兩邊也都肅穆地站著一列傭僕,見到老夫人經過,每個人都自動地彎腰躬身低頭,表示他們內心真正的尊敬。   他們也明白了為什麼他們的新主人李益在這麼輕的年紀能有如此輝煌的成就,那絕不是偶然的。   雖然這是李益自己的天分高,才情夠,而又肯努力求上進,但慈母督促教誨之功,也絕對佔了很大的分量。   在佛堂中淨手拈香磕頭謝恩後,再轉到正堂,已經在正面靠壁處設下了祭案,供著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這是李老夫人從家中帶出來的,平時嚴密封藏,直到李益有了太子撥賜的宅第後,才設了起來。   把御賜的冠服連盒子供在香案上,李老夫人恭恭敬敬地磕過了頭,又跪在旁邊的一張小桌子前,那是李益的亡父的單設靈位。   老夫人跪下去後,悲不自勝,哽咽著道:夫君,你泉下有知,睜開眼睛看看,也該含笑了,我們的兒子不但成年了,而且也成了家了,更還有一份不算小的官位,也總算把你懷才早夭的委屈舒展了,當年你走的時候,留下的是一個幼年的孤兒,一份菲薄的家產,我總算撐了起來,也沒有替你丟臉,沒有讓你失望,而今還了你一對佳兒佳婦,總算對得起你了   說到這兒,她已經語不成聲,李益與盧閏英跟著跪著,不敢上前解勸,僕人中只有李升夠分量,連忙上前道:老夫人,少爺飛黃騰達,青雲直上,這是大喜事,您怎麼反而傷心起來了呢?   李老夫人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在雅萍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坐在一側的椅子上,同時道:君兒,閏英,你們都起來,坐下,坐在你們的父親旁邊,作最後一次的團聚。   兩個人都為之一怔,他們實在不明白這最後的一次團聚是什麼意思。   但是李老夫人的神思很清楚,很莊嚴,絕不會是語無倫次,想必一定有原因的。   他們也並坐在供桌的另一側,李老夫人長吸了一口氣道:英兒,你一定很奇怪,你公公已經過世多年,為什麼還要另外設祭,沒有寫在祖宗的牌位上?   盧閏英不敢問,李老夫人也沒有要她回答的意思,繼續道:不止是你不知道,連君兒也不會知道,他小的時候,每逢春秋家祭的時候,在家祠中磕過頭後,我一定另外設祭,祭他的父親,好像是多此一舉。   李益道:兒子以為這是我們一家人再行私聚的意思。   李老夫人嘆了口氣:那是別人問起來,我對他們的回答,實際上另外是有一重深意的,而且也是你父親自己臨死的要求。   李益又是一怔。李老夫人的神色轉為黯然,又輕嘆了一聲道:你父親是個很聰明的人,天分又高,讀書也是過目不忘。在他們的兄弟夥中,不作第二人想,可就是命中注定難以富貴,仕途失勢,鄉試之後,京試就是難以入第,倒是比他笨的兄弟們,居然一個連一個的上去了   李益插口道:爹留下的文章,兒子自幼就拜讀再三,寫得實在是好,清靈飄逸,只是出世意味太深,只合於閒雲野鶴為侶,不是碌碌中人   李老夫人道:就是這話,你大伯已經在京中拜相,曾經勸他稍微留意一下實務,否則說不必來赴試,科舉本就是仕進之途,不是求仙之徑   這話也不錯。   李老夫人看了他一眼苦笑道:連你都這麼說,那就怪不得你大伯說他太固執了,他聽了你大伯的話很不服氣,說那些考官總不會都是瞎了眼睛,總有一個能賞識他的才華的。   有沒有呢?   有的,那是你的外公,那年在京中為官,剛好被圈定為副主考官,在千百份卷子中,獨獨看中你父親的那一份,獨力為薦,結果中了個第一百二十名進士,而且也看中了你父親的人品,把我許字給他。   對於母親如何嫁到李家,李益一直不清楚,也沒有聽誰講過,今天算是真正地瞭解了。   李老夫人再度低喟道:不過你外公也很清楚你爹的性格,勸他說中一榜就夠了,卻不必再去參加選試,更不必去做官,家中反正還過得去,做一個名士,何等逍遙,而且你外公也在我出閣的那一年退致,翁婿兩個相約經常遊山玩水,倒是著實逍遙了幾年,最後你外公去世了,他沒了伴兒,也開始在家中安定了下來,看見了兄弟們個個衣朱帶紫,多少也有點感觸,那年的家宴大家一起聚燕,有幾個已經放了官的族中弟兄就笑你父親說,小時候教書老師沒有一個不誇你父親的,連帶害他們多挨了幾板,背一段書,你父親一遍就能上口,他們唸上十遍還要漏上兩句,比起來是顯得他們笨。想不到那高高在上的人卻跑到後面去了,說得你父親火起來了,當時就發了一句狂言,說三年之內,他非要轟轟烈烈表現一番不可   李益緊張地道:結果呢?   結果他發憤致力於實務,搬了一大堆他平常不留心的書回來鑽研,就因為太用功了,生活失了調理,染上了癆疾,始終未能選試,一直到他死的時候,他還在跟我說,他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入閣,看來今生是無望了,但幸好還有個兒子,那時你才四歲,你父親說,他死後不入家祠,等兒子有了出息,能夠達踐他許出的諾言後再補回去。   李益道:可是祠堂的牌位上有爹的名字啊!   李老夫人道:當然要有,你父親又沒有被逐出家祠,怎麼會沒他名字呢?祠堂上列不列名,不是你父親自己能決定的,他只是一時憤激之言,但是他這份心,我一直記著,所以每次在祠堂裏祭過祖之後,你回到家裏,我總是要你再為你父親設靈致祭,就是這個意思。   李益十分激動,想到自己父親早年受的委屈,也想到了自己年幼未顯時,所受的種種,忍不住眼睛也紅了。   李老夫人卻似十分安慰地笑了,朝著盧閏英笑道:英兒,你過來。   盧閏英忙過去,李老夫人握著她的手:我把君兒撫育成人可真不容易。   盧閏笑道:是的!娘,媳婦聽十郎說過他小時候的情形,知道娘所受的委屈。   李老夫人搖搖頭道:委屈倒說不上,家裏人口少,祖產雖不豐,維持個溫飽倒還沒問題,雖然他父親沒做官,但是君兒小時候衣食享受,並不比他那些族兄弟差到那裏去,李家在姑臧是望族,世家子弟,總不能寒傖得讓人笑話,我說的不容易是指另外一方面的。   盧閏英一時不明白婆婆要說的是什麼,連李益也不明白,微詫地望著母親。   老夫人笑著道:我說的是君兒的管教,他自小就絕頂聰明,分內的功課根本就難不住他,老師規定下來一天的功課,他不到中午就全弄好了,空出來的時間就淘氣!   口吻還是無限慈和,充滿了得意,李益也笑了,搬了張繡墩坐在母親腳前,無限孺慕依著母親。   李老夫人道:他鬧得太過分了,我就必須要管管他,如果不過分我只好由著他去,因為我知道一個男孩子不能太管束,如是從小管得太嚴太緊,把人就管呆了,只有適度的放縱,讓他自由發展才能培養出他丈夫的獨立氣概,很多人都向我說,叫我別太驕縱孩子,可是我沒理他們,仍是照著我自己的方法去做,現在總算證明我的做法是對的,假如我一直把他管得死死的,最多養成個書呆子。   李益笑道:知兒莫若母嘛,不過兒子也很有分寸。   李老夫人笑道:你還好意思說,日後,你自己大了,懂事了,才有一點分寸,小時候你還不是無法無天的。   她再度顧向盧閏英道:君兒的聰明是每一個人都公認的,有這樣一個兒子固然是值得高興,但是管教操心,也要比人家多上幾倍,鬆了不行,為了要維持個恰到好處,我不知道用了多少的心思,我所說的不容易,就是這個不容易。   盧閏英沒有回答,她也不知道如何接口,李老夫人笑笑道:直到今天,君兒總算熬出頭來了,我對李家的祖宗也有個交代,今後的責任全在你了!   盧閏英緊張地道:娘,媳婦慚愧,什麼都不知道,還要您老人家多多教誨。   我也該歇歇了,而且現在君兒也大了,我這個做娘的也不該管了,這是你做媳婦的責任了。   盧閏英苦著臉道:媳婦愚昧,實在不知道如何著手,還請娘指示下來。   李老夫人道:傻孩子,你跟十郎也不是今天剛見面。對他的認識也有一點了,總該明白了,他可是個受管的人?我是他的娘,他雖然不敢違抗頂撞我,卻會想著法子來哄我、騙我,有時,我叫他騙過去了。有時,我明明知道,卻不去拆穿他!   李益有點訕然地道:娘為什麼不拆穿兒子的謊言呢?   李老夫人笑笑道:因為你騙我,是你自己知道了做得不對,為了怕我知道了傷心生氣,你能有這份心意,已經知道是非了,我又為什麼一定要辜負你這片心呢!   她拍拍盧閏英的手背道:英兒,我這個婆婆也許跟人家不太一樣,教你的這些道理不像長輩該說的話,但是我相信這正是夫婦相處,守常和諧之道,人總是有一點小秘密的,即使是親如母子兄弟夫婦,也不可能合為一體,尤其是對男人,即使你已經把他看得十分透徹,卻也千萬不能完全表現出來。古人說夫婦相處,以誠以敬,這只是指大體而言,但是有些小地方,卻還是留點虛偽好。   盧閏英望著婆婆,有點惶惑地道:娘!媳婦實在愚昧,請您指示得詳細一點好嗎?   李老夫人搖頭苦笑道:這叫我怎麼說呢,因為這些事是可以意會而不能言傳的,是隨機應變而不是一成不易的,我舉個例子來說,你公公生前喜歡喝酒,但是酒量不大,喝多了就醉,醉後酒品不好,我規勸了幾次,在清醒時他是滿口答應的,可是一遇到幾個酒友湊在一起就忘了,同族還有個兄長,跟他也是一樣,有一次他們赴一個文友的酒宴,又弄得爛醉如泥,由對方派人送了回來,那位族嫂比我溫嫻賢慧,她忙把丈夫扶回家去,換好了衣服,侍候湯水,等她丈夫酒醒了,再苦苦流著淚規勸,結果反而把那位族兄惹火了,一怒之下,乾脆不回家了整天在外狂醉不休,結果死在酒肆   盧閏英道:娘,那應如何處理呢?   李老夫人笑道:我不動聲色,著人把他送到一個佃農的家裏,還告訴那個佃農說大老爺醉了回去怕夫人責怪,借他們的家裏歇歇,等酒醒再回去。結果他在佃農家中等到酒醒後再回到家裏,我根本不問他到那兒去過了一夜,只是問他宴會的情形熱不熱鬧?聽他胡說八道,我裝著十分有趣   娘的用心是十分良苦。   人非聖賢,沒有十全十美的,而且我嫁夫既是如此,就必須要設法去容忍他的缺點,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去撕破他的尊嚴,我跟你公公結婚不過十年,沒對他說過一句重話,也沒跟他吵過一次嘴,那是出於內心的敬   盧閏英由衷地敬佩道:娘!您實在太偉大了。   李老夫人輕輕一嘆道:我也沒什麼,只是想得多一點,過了年,我就要回去了,我告訴你這些也是希望你們小倆口子能和睦相處   盧閏英道:娘!您放心好了,我會的,娘,您怎麼這麼快就要回去了呢?媳婦正要好好地侍奉您老人家   李老夫人笑道:長安的日子我過不慣,而且我住在這兒,對你們也不方便。   這怎麼會呢?   我想像得到,而且一定會,比如人來客往,我在這兒,他們為了禮貌一定要來拜見一下,連帶著許多有上人的也要來鷹酬一番,我又少不得要回拜,應酬多了就有份人情,有時反而會給君兒添來麻煩,有所幹求,人家老一代的出頭央請,回絕都不太方便,沒有了我這重關係就會少很多麻煩。   這位老婦人不但通達人情世故,而且更充滿了智能,使得盧閏英肅然起敬,無限孺慕道:娘!媳婦跟著回去侍候您去。   李老夫人笑道:傻孩子,又說傻話了,君兒急著成親,就是因為他需要一個家,你跟我回去幹嗎?我還健朗得很,用不著人侍候,照顧生活起居,家裏有的是人,服侍得很盡心,不會比你們差,倒是你的職責,沒人可以代替的,你要是真的有那份孝心,還是快點給我生個孫子吧。   一句話打趣得盧閏英的臉都紅了,李益笑道:娘,大家都還沒用飯吧!   李老夫人道:我晚上很少吃東西,上了年紀的人,嘴比較饞,隨時都要打點小食,倒也無所謂用不用飯了,你媳婦恐怕還餓著肚子等著你呢,宮裏沒留飯嗎?   李益道:聖上近來精神欠佳,今天談了一整天的正事,很感疲累,早早休息去了,太子千歲倒是邀兒子一起到太子府裏去用飯,但是兒子急著回來稟告這個好消息,所以婉拒了,今天應該是我們家人在一起團聚的。   李老夫人笑道:那也好,昨天你把媳婦娶進門,直到今兒晚上,我們才得一聚,真還不容易,就把飯開到這兒來,我們也好好地樂上一樂。   酒菜早就準備好,一聲吩咐很快就擺上來,婆媳母子夫婦三人各據一席,談笑晏晏,其樂融融。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