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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二十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20526 2023-02-05
  方子逸在相國寺中的客房中已住了五年。他已經中過舉式,到長安是赴進士試的,卻一直仕途多舛,始終未售。京試三年一比,他卻在長安一住十年,越混越潦倒,好在他的治學很雜,什麼本事都來得一點,混日子倒不太困難,為人也很風趣,斯文酒會,也經常有他的份。   李益跟他見過幾次面,很談得來,因為方子逸跟李益一樣,專好離經叛道,經書已經熟透,閒下無事就開始挑毛病。來到相國寺,李益就從側面進去,那兒都是客房,大部分各地來京的落第士子借居用功的地方,寺裏的和尚也不收任何費用,等於是做好事,免得這些士人窮途潦倒,連個棲身之處都沒有,也算是敬重斯文之意。因此進相國寺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是外地來京會試的舉子,只要夠資格參加進士大比的就行了。

  而且只要住了進來,寺中的禮貌不缺,亭園打掃,自有小和尚負責,只要不嫌棄,一日兩餐素菜粗飯也供應無缺,寒冬一件棉袍,每季一雙鞋襪都準時奉上。這也是一項投資,這兒的居客如果中了進士,或多或少對寺中總會有一番報答。再者這份花銷,也不要廟裏出,十方信士,在進香的時候,附帶的也會為這批寒士聊表一番敬意,而長安的官宦豪門的每年捐獻香資時,也一定另有一筆錢來照顧這些人。所以住在相國寺的士子雖然窮,多少總還能維持著一份斯文尊嚴,不致於衣食無著。   方子逸在相國寺寄居了五年,已是個老客了,所以他的屋子居然有一明一暗兩間,李益到時他正搬了一張涼榻,打了個赤膊,在樹蔭下呼呼大睡。   李益用扇子在他肚子上輕輕地敲了兩下,方子逸才醒,張開眼睛看見是他,含笑坐起來道:難得,難得,新貴人怎麼有閒光臨,是在那家雌兒的香巢裏設下酒筵,拉我去叨擾一番,這下子你可找錯人了,我已經下定決心,戒絕冶遊了!

  李益一笑道:這倒是難得,花間常客,居然絕足花叢,你怎麼捨得下這個決心的?   方子逸道:倒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越混越沒意思,姐兒們承歡賠笑,還有纏頭可拿,我跟著湊熱鬧,一樣的要費精神,逗人家高興,卻分文無著落,還要落個人情,混得連個妞兒都不如了,所以一賭氣,已經推了十幾個約會了,你要是也為這個而來,就免開尊口!   李益笑笑道:我沒有那些閒工夫。   不錯!你是個大忙人,放了個肥缺,還沒有上任,省親歸來就把長安差點沒鬧翻過來,聽說你還把未婚妻子也帶到平康里去大大的風光了一番,如果是那位盧小姐作東,我倒是可以破例一陪。   李益道:也不是,子逸,你在長安有沒有什麼丟不開的事兒?   我還有什麼丟不開的?只欠一屁股的債,我倒是想丟,偏偏那些債主們捨不得我!

  李益也被他逗笑了,取了兩張飛錢道:這裏是二十千,料理你的債務總夠了吧!   方子逸笑了起來道:十郎,你真把我看成大財主了,大大小小二十九筆,合起來也不會超過三千,我要是有本事欠下二十千的債,就不會窩在這裏了!   李益笑道:閣下何至於如此?   方子逸嘆了口氣道:十郎!你是運氣好,一榜進士及第,叩開了雲途龍門,不知寒士之苦,與世人之勢利,你以為二十千是很容易借到的?   李益道:子逸!我倒沒這樣想,因為自己也是出身寒家,祖產勉可溫飽而已,未第之時,照樣也是受夠了氣,但是我總以為大丈夫不能為錢所困   方子逸苦笑道:一錢逼死英雄漢,別人不說,單以你新交的那位貴友,翼國公奉家的老祖宗叔寶公而言,當年未顯之時,在潞州城為錢所苦,當間賣馬,飽受小人之氣,空有一身本事又待如何?我今天能在這兒得一枝之棲,沒有受凍餓之苦,還得感謝叔寶公當年那一場窮罪,翼公秦府是相國寺最大的施主,每年都有一大筆的錢,指定照顧相國寺中的寒士。

  李益笑笑道:所以大丈夫不可一日無錢   方子逸道:你還漏了一句,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有了權就不怕無錢,我知道這樣混下去不是辦法,但是又能如何?一榜進士,不知困煞了多少讀書人,斯文二字,不知誤盡了多少蒼生了。   這話出自別人之口,尚自可諒,但子逸兄卻不該作斯語,你所學所能,不止於讀書一項,賺幾文並不難。   方子逸嘆了口氣道:是的!退而學賈,我不敢說多,至少也有百萬的身價,但就是害在這個舉人的虛名上,進不能仕,退不能賈,眼看著只差一榜,就可以叩開衣冠之門,放棄了又可惜,只好挨下去。一旦從了商,若是默默無聞倒也罷了,偏又在帝都小小地混了個名氣,真要沾上一身銅臭,仕途更無望了!   李益笑道:大比是後年的事,你的經書很熟,稍加溫理就行了,請破上半年的時間,幫幫我的忙,出去轉一圈,借重長才辦點事,半年下來,我想貯個十萬錢是沒問題的,然後你再埋首用功,真要進士及第,等候秋選派缺,也需要打點的!你意下如何?

  十郎!別開我的玩笑,你只是鄭州主簿,也不過是個副憲而已,難道還要找個幕客不成?   不是我的事,但也算我的事,你要肯幫忙,就打點一下,明天我派車來接你,不肯幫忙,你也得出去轉個把月再回來,現在我無法明說,但是你可以相信我絕不會害你,只為事關機密而已!   方子逸對長安情形很熟,也知道李益此刻的身價不凡,介乎權貴之間,總有許多秘密的事,因此也不多問,笑笑拿起那兩張飛錢道:十郎!對你的事,我沒有不放心的,只要是不影響我後年的大此,任何用得到我的地方都一定盡力,這個我就拜領了!   李益拿得很準,知道方子逸窮瘋了,一定會答應的,而且此人熱衷名利,也一定會賣力幫忙的,所以也不多說,只笑笑道:子逸,這個錢你不必在意,那怕明天你不想走了,這筆錢也作為我對老朋友的一點心意。

  方子逸哈哈一笑道:十郎,對你的長才我是佩服已久的,你找上我,也看準了我的毛病,知道我是需要錢,你許下了十萬錢的鉅利,憑這二十千是絕對騙不走我的,你放心好了,我是孤家寡人一個,無牽無掛,說走就走,明天一早準恭候。有什麼要我準備的?   什麼也沒有,連衣物都不必準備,房子也留著,不要讓人知道你將出遠門,如此而已。      他放心地走了,到高暉那兒去補了一張方子逸的劄委文書,算是兵部的監工委員,好在這是臨時人員,由兵部衙門出具聘任文書就行了。   一切都辦得舒齊了,他方回到自己的寓所,令他憂煩的是霍小玉又病倒了。   連日操心,霍小玉的病一直就沒有好,前夜為他徹夜整理行囊,累了一下,昨夜倒是滿心歡喜地等他回來,可是枯候終宵,良人未歸,使她一宿沒合眼,到了上午,實在撐不住了,才躺了下來。

  這一躺,再也撐不住了,身子又發熱起來,浣紗忙叫李升去請了大夫回來,開了方子,抓了藥,煎好吃了下去,才稍稍安穩了下來,李益回來的時候,霍小玉剛剛睡著,浣紗卻坐在一邊掉眼淚。   李益推門進來,見狀忙問道:浣紗!怎麼回事?   浣紗正在憂急中,心情不太好,因此脫口漏出一句:沒什麼,爺還記得回來?   這句話說得太重了,對正在躊躇滿志的李益而言,一切都在興頭上,那裏聽得下這種話,當時臉一沉,但是想到跟浣紗嘔氣太沒意思,走到霍小玉床前摸了一下她的額角,竟是燙得灼人。   霍小玉也醒了,看見李益同來,連忙掙扎著坐起,賠著笑臉道:爺回來了,事情都辦完了?   李益坐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疊飛錢,交給她道:小玉!這兒是五十千,你拿著,把家裏的錢再湊一湊,看看有多少,然後明天交給李升

  霍小玉詫然道:爺!李升早已不管錢了,家裏有多少錢我也不清楚,都是浣紗經管著。   李益道:這次你就自己辛苦一下,算一下,浣紗一共有多少錢,列個單子交給李升,這錢是給你去買一個人來侍候你,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我會在明天先遣個小丫頭來。   那幹什麼?我們家裏用不著多少人,浣紗跟著我就很好,莫非爺要把浣紗帶走?   李益冷笑道:我不敢,我們李家門庭窄小,容不起王府出來的管家大奶奶。   霍小玉聽得出話頭不對了,連忙道:是不是浣紗得罪了爺,爺請原諒她沒知識,犯不著跟她生氣。   李益冷冷笑道:我也不敢生氣,只是我沒有那麼好的修養。除了看臉色之外,還要受管,再說李家還沒有這個規矩,她是你身邊的人,我也不敢作主,你自己斟酌情形看吧,是怎麼供養這位大奶奶法

  說完他擱下飛錢,轉身出門,到書房去了。   浣紗不經心頂了李益一句,自知理虧,連忙出門沏茶去了,李益交代完了出門,她剛好端了茶進來道:爺!茶沏好了,是不是要給你送到書房去?   李益沒有說話,拔腳就走,浣紗還想跟著過去,霍小王道:浣紗,把茶先給我。   浣紗道:這是爺的雨前雀舌,小姐喝了寒性太重,我再給小姐沏你的普洱茶去!   霍小玉怒聲道:叫你拿過來就拿過來。   浣紗虛怯地走到她床前,霍小玉望著她半天沒說話,浣紗一直低著頭,過了很久,霍小玉才嘆了口氣:丫頭!你到底怎麼開罪爺了?他要遣走你!   浣紗一聽急了,跪下來道:小姐,婢子沒說什麼,只是隨便說了一句,你求求爺饒了我吧。

  丫頭,爺不是那種絕情寡義的人,別說是你我的關係了,就是一個尋常的使喚傭人,也不會輕易地遣出去的,你老實說,究竟是對爺怎麼了?   爺回來的時候,小姐剛睡下去,我想到小姐等了一夜,把身子又熬病了,說了句氣話   霍小玉嘆道:丫頭,你是怎麼了?不管爺對我們怎麼樣,他總是爺,再說熬夜是我自己傻,爺並沒有叫我熬夜,這幾天爺經歷了多少事,一定是忙的,我病倒下來,不能為他分勞,反而要給他添煩,已經夠對不起他了,你還要給他顏色看賭氣,你是昏過了頭了!   我是在為小姐生氣,不回來也該叫人回來告訴一聲,免得我們為他著急!   浣紗!你是螢火蟲飛上秤鉤兒,不知自己多重了,你我是什麼身分,夠資格要求這些嗎?話又說回來,爺是怎麼一個人,你難道還不清楚,就算我們是他的正室元配,他也不會這麼做的,何況萬一他正是在跟人談論什麼公務,忙得不可開交,難道還能叫人家派個人來說一聲,爺自己又沒有帶跟人出去,這些事本來就不該由你來操心的,你怎麼那麼不懂事。你到底對爺說什麼?   我只是說爺還記得回來,又不是什麼重話。   霍小玉怔住了,身子慢慢向床後倒去,浣紗連忙過去托住她,急聲叫道:小姐,你怎麼了?   霍小玉的眼中流下了眼淚,輕輕地嘆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這叫我怎麼替你求情去?這都怪我平時太縱容你了,你怎麼連個上下尊卑都不知道?這話也只有他家老夫人才可以如此說的。   浣紗愕然道:這是一句很平常的話呀!   霍小玉苦笑道:不錯,話是很平常,也沒什麼嚴重,只是身分不對,爺是一家之主,這是他的家,你我都只能算是下人,那是老子訓不肖兒子的口氣。   浣紗從霍小玉的神色中,也看出事情的嚴重了,可是她仍然不解地道:隔院的錢家娘子對她的錢大官人一天到晚都說這句話,還有就是鮑姨也是這句話不離口,記得有一次我奉了夫人的命去請鮑姨來商量事,她剛好有個客人來,鮑姨也是那樣說了,人家聽了還直笑   霍小玉苦笑道:隔院錢家是做買賣的小戶人家,而且她丈夫有點怕她,至於鮑姨唉!那是娼家女子對客人打情罵俏,你怎麼跟她們學呢?你要是狐媚善蠱,平常能把爺迷得一步都離不開你,說了倒也是一種使嬌的手腕,偏你又是個木頭人似的冷冰冰地,說話的情況就不一樣了,無論如何這句話不是你本分該說的,怪不得爺要生氣了,你叫我怎麼辦?   浣紗木然地道:小姐,我說過這一輩子是跟定你了,要我走,除非我死了!   霍小玉潸然淚落,哽咽地道:丫頭,你這是在跟爺嘔氣呢,還是跟我嘔氣呢,你難道嫌我的命長了,所以才盼我早點死,那你不如用根繩子勒死我算了。   浣紗一聽話重了,連忙跪在她的身前:小姐,您怎麼說這話呢,這叫婢子怎麼當得住。   霍小玉無言地把她扶了起來,嘆了口氣:浣紗,我知道你是在為我抱怨不平,可是你跟鮑姨一樣,都用錯了方法,我的一輩子都託付在爺身上了,任勞任怨,只要爺不遺棄我,我就活得比誰都高興;你若是真心為我好,就該設身處地為我想想,如何使爺對我好一點,我病了,你就該替我多盡點心,把爺侍候得好好的,他多疼咱們一點,我才能活下去,像你這樣,如果把爺氣跑了,不是存心要逼我上死路嗎?浣紗,你好好地想一想!   浣紗連連地叩頭道:是!小姐,婢子錯了。   霍小玉慢慢地嘆了口氣,對鏡整頓了一下儀容,梳理一下頭髮,還淡淡地敷了一層脂粉,然後才道:爺上那兒去了,是不是在書房裏?   是的,小姐,我去請爺過來。   別不知死活了,你還以為咱們是什麼?跟著我去給爺賠罪去。到了那兒,你就別說話。   小姐!您的身子不能再起來動了!大夫說   你要是記得我有病,就不會為我找麻煩了。   浣紗不敢再開口,扶著霍小玉來到前面的書房,李益背手向著壁,看著那幅中堂出神,似乎沒有發覺她們到來。霍小玉走到他身後五六步的地方一聲不響,顫巍巍地跪下去,浣紗自然也跟著跪下,可是李益仍無知覺,霍小玉不作聲,就是這麼跪著,浣紗幾度要開口都被霍小玉峻厲的眼色止住了。   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霍小玉已經支持不住了,哇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這才驚醒了李益,浣紗驚惶欲去扶她,霍小玉厲聲道:跪好!不許動!   神色之厲從所未見,把浣紗嚇住了,果然不敢動,李益卻急急地過來,伸手要扶她,霍小玉執著他的手,身子仍然維持著跪姿:爺!求求您,饒了我這一次吧!   李益硬把霍小玉拉了起來:唉!小玉,你這是做什麼?這跟你沒有關係。   霍小玉喘息著道:不!爺!是我的錯,我沒有把浣紗管教好,才會如此沒有尊卑上下,爺!您若是生氣,責罰,打罵,都由我來領,只求您饒了她這一回   李益笑了,把霍小玉抱了起來:小玉,你真是的,我再混帳也不會把浣紗趕走的,別說她曾經侍候過我,就是看在你的分上,我也不會做這種絕情的事,她對你的感情已超越了一切,等於已成了你的一部分,把她遣離你的身邊就等於是從你身上砍下一隻手來,對你固然是極大的痛苦,對她更是死路一條,一隻手離開了身體,也就是離開了生命,還能活得下去嗎?我怎麼忍心做這種事呢?   霍小玉蜷縮在李益的懷中,看出李益並不是在開玩笑,才深吁了一口氣:十郎,你可真會嚇人的,我想你也不可能那麼絕情,可是你剛才那麼認真   李益看看仍然跪著的浣紗,微微一笑道:浣紗,起來吧,坐下來,剛才我是嚇嚇你,但不是跟你逗著好玩,有幾句話我必須要告訴你,你也要弄明的,這是重要的,而且是為了你跟小玉好。   浣紗虛怯地磕了個頭,低聲道:謝謝爺!她還是不敢坐下去,   李益卻將霍小玉抱到榻上坐下,讓霍小玉依然倚在自己懷中,雙臂輕擁著她,眼睛看著浣紗,整了整神色才道:浣紗!你對小玉忠心是很好的,不過你要明白,你是一個人,並不是小玉的一隻手,因為手只會聽主人的意志而行動,你卻是個有著自己意志的人,如果我口渴要喝茶,手會去倒茶拿茶,絕不會去拿一罐鹽鹵,這樣才能協調,如果我因為口渴思飲,手卻給我拿了一灌鹽鹵,倒進口中,將會有什麼後果呢?   浣紗張大了眼睛,沒有答話,她實在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她連李益的話都沒有聽懂。   霍小玉忍不住道:十郎,中人以上可以語上,對浣紗說話可不能這麼深,她想不到這麼多。   李益笑道:我的話並不深,她不必深思,只要從我舉的例子上直接去想就行了。浣紗!你說,假如手給我拿來的一罐鹽鹵,喝進口中是什麼結果?   浣紗祗得道:那會使爺渴得更厲害!   李益道:這就是了,所以你不能太任性,眼睛裏更不能除了小玉之外,沒有別的人了,你可以盡心盡力地侍奉小玉,卻不能自以為是代她做出一些行動來,因為你認事不如小玉明白,你那樣做,只會給她添麻煩。   浣紗低下頭來道:是的!爺,婢子錯了。   李益道:現在是在這兒,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可以原諒你,像以前你跟鮑十一娘兩個人自作主張為小玉延醫治病,不顧一切花錢事小,把小玉的病卻弄得重了,就是一個例子,那次我沒有生氣,由著你們花費胡鬧去,直到後來,我說了兩句,你們還以為我是小器捨不得花錢,結果如何呢?   浣紗的聲音更低了:是!婢子無知,婢子該死!   李益嘆了口氣:你這種毛病不改,將來等我娶了盧家小姐來,麻煩越多了。   浣紗有點怯畏地道:那位表小姐是不是很厲害?   李益道:她很精明,也很開通,心胸也很寬大,對我跟小玉的事毫無芥蒂,且很歡迎,在性情上她跟小玉也能合得來,我定親之前已把這些問題都考慮清楚,大家可以很和氣地生活在一起的。   浣紗道:爺!我明白,我也會很尊敬她的。   李益道:不過她是個很講規矩的人,而且也是個很坦率的人,對人無偽無私,有事不會放在心裏,行事很有分寸,很能顧全大體,我將來的確需要這樣一個人。   霍小玉道:十郎!你放心好了,我會知道自己的身分,對她維持絕對的尊敬。   李益道:我對你的確很放心,因為你懂得大體,但是浣紗的脾氣不改一改就難了!   浣紗忙道:爺!婢子絕對不敢對她失敬的。   李益輕嘆道:我知道,你真要對她如何,她也會原諒你的,可是她有個丫頭,叫雅萍,是個很有心計的女孩子,很能幹,又聰明,只是心眼兒窄一點。   浣紗道:我們見過,她來過一次,很聰明能幹。   李益道:那就好,我表妹很信任她,但不寵她,如果將來她有些什麼言語行動冒犯了小玉,表妹知道了,一定會處分她的,否則你們告訴我,我也會管的,但是,就怕你忍不住,跟她衝突吵了起來,表妹不會偏袒她,也不會偏袒你,一定是秉公處理,而且她持家較為嚴謹,絕不容許家裏有那種專情發生,到時候表妹把她遣了出去,也不會留下你,你怎麼辦呢?   浣紗低頭道:婢子一定會小心的。   李益道:再就是你們自己本身的態度,像你剛才對我的樣子是絕對不行的,我可以原諒你,將來你用這種態度對她,她也許會原諒你,但小玉卻不能原諒你,這是小玉必須做的,這你懂不懂?   話鋒很冷,不僅使浣紗嚇了一跳,連霍小玉也猛地由李益的懷中坐起道:是的,浣紗!假如真的有了那種情形,我是必須那樣做的,你必須要改改你的性子,否則我就十分為難了。   浣紗戰戰兢兢地道:小姐,我記得的,以後我一定會注意自己的言行,絕不使你為難。   霍小玉嘆了口氣:最好你要記住,否則我可沒有辦法再幫你的忙了,一個家裏,主婦的尊嚴是必須維持的。   我知道,我會盡量地忍。   李益道:如果是你自己受了委屈,我知道你會忍的,就怕是事情牽涉到小玉的身上,你就忍不住了,像我昨夜不歸,小玉知道我一定被事情羈住了身子,所以她並不抱怨,你卻為她抱不平了,這是很危險的事,今天我借題發作,就是讓你明白事情的嚴重,此事可一不可再。你必須要想想清楚,現在你下去,我有事情要跟小玉說。   浣紗恭順地退了下去,霍小玉卻倚在李益的懷中,呆呆地想著心事,李益推了她一下:小玉!你在想什麼?   霍小玉的眼中一紅,幽幽地道:十郎!我實在很害怕,很擔心,將來的日子會很難過。   李益笑道:有什麼難過的?我說過了,閏英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人,更不會是那種度量很窄的醋娘子,雖然在名分上她居正,但是以入門先後。她在你後面一步,這一點她自己也很清楚,對你只有尊敬   霍小玉道:我曉得,我擔心的是浣紗。   李益道:是的!所以我今天才要給她一個警惕,叫她要特別小心,她雖然對你一片忠心,但又不真正的瞭解你,體會不到你的行事存心,卻又要處處代替你,這實在令人很厭煩而近於可惡了!   十郎!你是不是很討厭她?   李益一笑道:我怎麼會討厭她呢,只是可憐她,一個本身缺乏靈性的女人,萬萬不可再自以為是,強做一些自以為對的事,像今天那句話,如果是出自你的口,絕對不會像她那樣冷冰著臉令人生厭,使性子發小脾氣,本來是年輕女子的一種娟媚之姿,所謂淺嗔淡怨,倍增風情,但用得不合其宜就如同東施效顰,益見其醜了。現在對我沒什麼,將來對閏英也使出來,就夠她受的了!   她是個很講規矩的人嗎?   是的,那個雅萍也是她貼身的侍兒,長得比浣紗玲瓏,性子也比浣紗活,對她的忠心不遜於浣紗對你,而她對雅萍的信任更過於你對浣紗,很多事都讓雅萍去作主代行,但是絕不放縱,不准她有一點隨便!   霍小玉輕嘆道:我知道我對浣紗太慣了,慣得她沒尊沒卑的,一點分寸也沒有。   李益道:君子不重則不威,這不是要一個人故作道貌岸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而是要人保持適度的距離以維持互相的尊嚴。你放心,我剛才只是嚇嚇她,那個雅萍說什麼也不敢對你有絲毫失儀的。   我知道,越是如此,我越擔心。人家對我尊敬,而浣紗如對盧小姐有所失禮,叫我怎麼辦?   李益道:你根本不要去管,閏英對誰都一視同仁的。她不會為了浣紗是你的人而客氣,希望你心裏有個底子,不要以為她是跟你過不去,同樣的你對雅萍也可以拉下臉來訓示,不必怕傷了她的顏面,閏英可以跟你親如一體。   霍小玉嘆了口氣道:我是能體會的,但願浣紗也能體會才好。   李益沒想到這一點,頓了頓才道:不錯,浣紗一定要明白這件事,她將來是李家的人,不是你的人,還有四五個月的時間,你有機會要經常開導她。   霍小玉微怔道:怎麼說還有四五個月的時間?   李益哦了一聲,笑了起來道:你看看我,只顧得說這些閒話,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明天就我要動身出去一趟處理公務,總得要四五個月才回來啊!   霍小玉道:你不是上鄭州赴任去?   李益笑道:鄭州那邊,已經行文通告留職借調外任,先到秦隴一帶去監督築河修城的工程。   這種事怎麼會輪到你身上來呢?   李益道:是我自己討的,你不要看輕這個差使,我出去是代表三部兩省的特差劄委,門下中書兩省,兵工戶三部的事務,一肩擔,許可權之大不下於一個二、三品的欽差大員,不過我的目的卻不在此,而是找個機會磨鍊一下,熟習一下這一類的事務。   霍小玉卻不以為然道:十郎,你放了鄭州主簿,還沒有去赴任,卻又派去幹這個了,多事歷練固然是好的,可是你本務還沒有著手就著力於旁務,對你的前途卻不是好事。   這些地方她比盧閏英懂得多,對政途宦海中情形也比較熟悉,因為他去請高暉相助時,高暉也勸過他:君虞,這個差事你討得太無價值,雖然可以有所表現,但這是部支司員外的工作,等於是旁門左道,充其量幹到頂,也只能混個工部行走員外郎,把半年的時光虛擲了太可惜,而且也耽誤了你的本務,但如果你在主簿任上力求表現,三年後該州刺史年事已高,也到了退任的年紀,你可以順理成章的升上去,曠誤了這半年,資歷上就不足了,刺史不能久懸,勢必另外放人,你要想升職,就得等待另一個三年大敘了,當時郭威小世子為你爭這個缺的時候,不知有多少人在巴結活動,剛好壓在我的手裏,所以才給了你,放過這個機會太可惜了!   聽了高暉的話,李益也有點後悔,這是他沒想到的,但因為已經在盧方與王閣老面前答應下來,再也無可能推託,只得把情形照實說了,高暉諒解他的處境才答應了幫忙,現在霍小玉又再提起,李益也祗得詳細地說了一遍,霍小玉才點頭嘆道:既然有這種情形,自是無法委諸他人了,只是你卻犧牲太大了!   李益道:我知道,但是沒辦法,如果讓那兩個傢伙纏定了姨丈與王閣老,麻煩也大,因為這兩個人的被眨,也是我造成的,在道義上,我也必須替他們擺脫這個麻煩,所以我才讓高暉把這情形說給姨丈知道,到時我受了耽誤,王閣老至少對我有所交代的。   霍小玉道:那恐怕是很難為力,杜子明與尤渾兩個人長袖善舞,黨翼極眾,他們被你坑了一下是咎由自取,別的人還不太同情他們,可是你進一步又跟他們作對,就會有人看不過去了,那個時候他們有的是扯腿的辦法。   小玉,你怎會知道這麼清楚的?   是允明來說的,他對你的事很關心,幾乎每天來問一次,都沒碰到你,但他都把聽來的情況發展告訴了我,甚至於對以後的利害也都分析過了,要你特別小心,千萬別再得罪這些小人了!   這一來又激起了李益的傲氣:允明被一次官司嚇破了膽,小人就是小人,得罪了他一次就是得罪定了,不是以後不得罪他就會放過你的,我的做法不同,存心要開罪他們,就要做得徹底,置之於一蹶不起,永劫不復之地!   霍小玉皺皺眉頭道:十郎!犯得著嗎?   李益道:這不是犯不犯得著的問題,而是我必須保衛自己,打蛇要打在七寸上,以防其反噬,既然動手打了,就必須徹底,不給他們反擊的機會。允明這個警告倒是提醒了我,看樣子我還得動動腦筋,預謀應付之策。   霍小玉知道他的性情,也知道他由於連番的得意,對勾心鬥角的事入了迷,這時候再去勸他是沒有用的,不如由著他去,好在明天他就要離開,也許等他公畢回來,事過境遷,會忘了這件事也不一定!別離在即,何必又要為這些將來的事去拂逆他的高興而弄得不快呢?   所以她也不再談這些了,改轉話題,問問他對這次外行的準備如何以及帶些什麼人。   這一來李益的興致又起來了,說了小紅的事,只是為了內疚,不便說出昨夜是歇在小紅的地方,只說她為了報恩以託身,以及如何跟盧方對爭的事。   霍小玉聽說有個人跟著去侍候,再知道小紅身諳技擊,倒是感到很安慰,也很放心。   但是聽到李益用盧閏英去跟盧方爭愛的事,又有點不以為然道:十郎!小紅一心感恩,甚至於把你贈書的字刻匾以名奉,足見對你的心已是金石不易了,把這種情形向你姨丈婉轉解釋也就行了,即使你認為難以啟齒,就請王閣老代為進言也好,何必要把這難題塞給盧小姐,導致他們父女有所隔閡呢?   李益道:我把閏英叫來,原是打算讓她瞭解情況,證明不是我存心要跟她老子爭勝,而是小紅本身願意的,也是希望她到王閣老那兒去解說一下,請王閣老出面跟姨丈婉轉說明,免得大家心裏存有芥蒂,那知道她一來,居然替她老子盤算起來,甚至於要我挾恩去叫小紅答應從良上盧家去,這才使我火了起來!   盧小姐也是一番孝意,私下跟你商量一下行不行,並不是一定要你怎麼樣。   小玉,你認為這件事行不行?   霍小玉笑笑道:我的立場看當然不可行,但是盧小姐以女兒的立場總不免有稍存希望。   李益道:這因她是盧力的女兒,才更不應該說這種話,她應該明白她老子是如何對我的,我以德報怨,沒有把他姓盧的拖下水,已經仁至義盡了,為了替他解決困難,我甚至於又不辭辛勞,耽誤了前程,她這個做女兒的不知感激,還要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到底是憑什麼?是憑她盧家的家勢,壓定了我李十郎了?   十郎!你怎麼能這樣想,我相信盧小姐絕無此意。   我知道她還沒有這個意思,但是我如果一再忍讓,她就會有這個意思了,所以我必須給她一個當頭棒喝,讓她明白一下自己日後應該處的地位與態度,人雲性由天生。我卻不以為然,習性本是後天日積月累所養成的。是故君子必慎於始,正如我剛才對浣紗一樣,那根本是件小事,我也知她守了一夜,比你還著急,加上你病又發了,她心裏急,心情自然不好,脫口而出說兩句氣話為人之常情,但我不能放任她,必要從開始時就要糾正她。   霍小玉無法辯駁他這番話,因為李益每一句話都在理上,那是無可辯駁的,但是她心裏面卻感到一絲輕微的不安,甚至感到李益冷酷得有點害怕。   這個人不知是變了,還是他的本性漸漸地流露出來,居然在夫婦親人戚友姬妾婢媵之間,也在玩弄起心計和權術,勾心鬥角,可是霍小玉再想了一下,從她們初次見面時回憶起,一點一滴的往事歷歷可數,才發現李益根本就是這樣的人,在以前,他已是如此了。   說一句話,做一個小巧的動作,似乎都含有很大的深意,背後都隱藏著一個目的,一個預排的目的,而且他安排是如此巧妙,對人性的觀察是如此的精微,幾乎使他的那些安排已經不是試探,也不是引發引導,而是一種必然的效果。   霍小玉想起自己小時候,最愛玩的一種遊戲,她喜歡用一個瓦盤,盤中放一塊小石子,石上再放一點蜂蜜,置於園中的樹下蟻穴附近,那些覓食的螞蟻,為蜂蜜所引,一起都爬到了盤子中的小石子上,去啜食蜂蜜,等聚集很多的時候,她再把碟子裏注了水,使那些螞蟻們斷絕歸路,在小石子上來回奔竄,十分惶急。然後她再用一根細枝,一端搭在石子上,一端引向碟外的地面,看看那些螞蟻們歡天喜地的由細枝上渡過水面而回巢。   這個遊戲有點捉狹,但是並沒有傷害那些蟻兒們,所以玩得很高興,而且樂此不倦,因為在這個遊戲中,她滿足了自己的權欲,佈餌知其必來,注水知其必驚,架枝為橋,知其必渡,一切都在控制中。而且從來也沒有例外過,每一個步驟都是預謀中進行著。   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成了這一群螞蟻中的一頭,除了自己之外,許多其他的人都是螞蟻,受著李益控制,只是李益較為聰明,佈局更妙,使人在不知不覺中受著他的擺佈與驅使。   當年,自己也曾發過一些奇想,那天把螞蟻引到石上注水之後,不為它們架設那道渡橋,又將如何呢?   結局不必問,它們一定是困在那塊石子上永遠地無法離開,吃完那些蜂蜜後,餓死在那兒,不過她從來也沒有那樣做過,因為他只是為了消遣,並沒有意思要傷害那些蟻兒,但是李益呢?   霍小玉忽然不敢往下想,因為她不瞭解李益,從開始就沒有瞭解過,現在卻更為不了解,她終於無法知道李益下一步要做什麼?會做什麼?   這樣的一個男人,能夠相處一起嗎?   霍小玉心裏問著自己,不其而然地打了個冷顫。   李益笑笑道:小玉,你是否覺得我這個人太深沉,太可怕?   霍小玉恐懼地望著李益,李益居然能夠猜到她心中的思想,這個男人難道隱具有超凡的魔力?在李益逼視下,她不敢有所隱瞞,只有點點頭。   李益笑道:我想我一定是嚇著你了,我這個人機心太工,心計太深,似乎沒有一點感情,每一件事都謀定而後動,都有一定的目的,因此你感到我冷酷無情!   靈小玉只有勉強地一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你太精明了,每一件事都在計算之中。   李益道:是的,我計算著每一件事,使得一切都在控制中,這有什麼不好呢?我不要你們傷一點腦筋,保護著你們,使你們不受一點傷害,甚至於更巧妙地設計,使大家都能和睦相處,組成一個快樂的家!   霍小玉忽然感到有點慚愧,她的不安被李益這番話整個地驅除了,的確,她是顧慮得太多,李益工於心計,然而動機卻是出於對自己的保護和對他們之間感情的維護,他側面訓斥浣紗,目的在維護日後自己與盧閏英之間的和諧,不使自己有使人非難的口實。   李益道:我承認,有的地方我很自專,尤其是在我自己的家裏,我的要求是一切都要合於我的標準,我的安排,不容許任何人來左右,也不許任何人來破壞。   他笑了笑,又道:但我也不是一個專橫的家主,我的要求絕對合理。在家裏,我不容許有人凌駕到我的頭上來,但我也不會把別人踩到腳底下去。我昨日那樣對浣紗是為了你好,她對你忠心是不錯的,但是她的方法卻錯了。   十郎!你要原諒她的無知。   我已經原諒她很多次了,但是不能一直原諒她,她必須要明白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力量,更要明白誰才是這個家裏的主人,你我之間的感情,絕不是她的力量能左右的。   霍小玉低下了頭,苦笑一聲道:十郎,我明白,這是我的錯,我沒有好好地開導她。   李益輕嘆一聲,攬她緊一點:小玉,這不是你的錯,是你父親的錯。   霍小玉一怔道:與我父親有甚麼關係?父親死的時候,她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   李益道:但是她已經看到了你們母女在王府受到大婦排擠的種種痛苦,一心一意想保護你,不使你也受那種委屈。我對你父親絕無不敬之意,但是我必須要說一句話,他雖然是一家之主,卻沒有能樹立一個家主的權威!   那不能怪他老人家,在他生前,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來保護我們母女,他收納娘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子女亦都成人,像我的兄妹,有幾個年紀都跟娘差不多,他總不能為了娘,把家裏的人都不要了吧?   李益道:我不是要他那麼做,而是覺得他既然無法擺脫家人的影響,就不該愛上一個女人,愛一個女人,不僅是給與感情,而且還要給與一份幸福安全的保障,如果這份愛會給對方帶來傷害,倒不如不愛的好。   霍小玉只有默然,她無法駁斥李益的話,但是她也無法承認李益的話是完全正確的,因此她只有苦笑了一聲:十郎!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能把握一切的,但每個人都是需要愛,父親跟娘的年齡相差雖然大,但他們是真正的相愛,所以娘對所受的一切並不埋怨,很早以前,她就預見到將來的一切,但是她甘願忍受,父親在初病的時候,就曾經想為娘另覓一個歸宿,但是娘拒絕了。   李益不禁笑了:這不是個好的辦法,你母親當然要拒絕了,因為她也知道你大母的為人,絕對不會放過她的,即使另行遣嫁,在你父親死後,你大母仍然要報復她的,遣嫁別家,只有再度拖累別人,你大母一直到死,都沒有放棄過對你母親的懷恨!   霍小玉再度地沉默了,這次的沉默不是為了無以辯解,因為李益說的是事實,那是無法否認。   她沉默是為了李益的改變,態度與語氣的改變,以前李益對鄭淨持都是跟她一樣稱呼娘的,現在都一連兩次稱呼為你母親。   這是一種很自然的改變,李益自己都沒有發覺,那是一種潛意識的表現,但也意味著在李益的心中,她的地位已不如從前了。   不過霍小玉是很會體諒人的女子,她沒有責怪李益的意思。因為她知道母親鄭淨持與李益之間,始終未能融洽,而且以後的一切,多少都是鄭淨持遺下的影響。   鮑十一娘怕李益會始亂終棄,浣紗怕自己會受委屈,甚至於在李益跟她有過那樣親密的關係後,仍然無法使浣紗激起慕戀之意,都是鄭淨持造成的。   因為鄭淨持精於相格,而且在以往的日子裏,她相過很多人,從來都沒有出過錯,鮑十一娘跟浣紗對於鄭淨持這一點能力,幾乎是盲目的崇拜,堅信而不疑。   但是鄭淨持於見到李益後對李益相格的評語是十分刻薄的,她說李益天性涼薄、寡恩、陰沉而工心計。即使在她離家到終南山去苦修的前夕,她仍對李益作了一番評述,也仍然維持她的看法。   她要霍小玉自己看得開點,也要鮑十一娘跟浣紗對霍小玉多加照顧。當時霍小玉曾經反問過鄭淨持,既然她對李益的看法是如此,為什麼還要同意自己跟李益在一起呢?   鄭淨持的回答很玄,她說的是宿命論:孩子,這是緣,也是孽,你一見到了他就不克自拔,甚至於未見他之前,就已為他所迷,這說明你們之間,無姻緣之分,卻又合該有此一段孽緣,這是天命注定,逆天不祥,我反對沒有用,只有希望人能勝天,首先是你自己要看得開,能聚則聚,不能聚則散,千萬不可強求!   最近,一連串事情的發生,她更有個預感,似乎緣分一點點地盡了,上天給她們的日子就是這麼多,用掉一點就少一點,現在可能所剩已無幾了。不知道還剩下幾天,但是她已決心了,這一段剩餘的日子裏,一定好好地運用,使自己獲得更多,何必還去管李益的改變呢?   決定了她自己該做什麼之後,她的臉上顯出了一片酡紅,緊緊地抱住了李益:十郎!也許明天你一走,我們就是永訣了,我實在捨不得離開你,明天我也跟你去!   李益笑道:別傻了,小玉,我不是去享福。   霍小玉執著地道:我知道,我跟你也不是為了求享福,不管什麼苦,我都受得了。   李益吻了她的臉:小玉,我知道你的心,我也知道你能吃苦,而且你的表現也在我們同往江南一行時證明過了,又豈僅是能吃苦而已,你聰明美麗,相對忘倦,你的思索明快,我想做什麼,你不待我開口就能知道了,尤其是前些日子,我初聞于老兒死訊,驚惶欲遁,是你阻止了我,假如我悄然一走,尤渾與杜子明把責任往我頭上一推,捏造謊言,立置我於永劫不復之境,也沒有今日了,由此可證你的思慮猶在我之上,你想,我會捨得讓你離開嗎?   這番話說得真情意摯,而且也的確是出自肺腑,聽在霍小玉耳中,只覺得熱血沸騰,再也沒有這樣愉快過,因此她緊緊地抱住了李益,只會喃喃地叫著:十郎,十郎   霍小玉的臉上火燙,那使得李益的心中又是一陣疼惜,用一隻手撫著她的另一邊臉頰:小玉,這次我雖然捨不得你,但我要去的地方多,事務也煩,整天要在日曬雨淋下奔波,不得一刻空閒,而且那些地方既荒僻又貧瘠,你的身子實在受不了那種顛簸的,拖著你在身邊,那是送你上死路!   霍小玉想說話,但是聽李益所說的那些情形,自己的健康的確是無法負擔,只好嘆了口氣。   李益輕柔地道:小玉,假如你身子沒病,說什麼我也不會把你留下的,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只要咱倆相守在一起,便是死了,你也是高興的,對嗎?   霍小玉癡癡地點頭,李益已經說到她心裏去了,用不著她開口便輕柔地道:小玉,但是我不能那麼想,那麼做,我是要你跟我一起共度日後悠悠歲月的,雖然我跟盧家表妹訂了親,甚至於以後又收了小紅,但是沒有一個人能代替你的地位的,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心!   霍小玉淒然一笑,她當然明白,而且也相信李益對自己的確有一份特異的感情,所以儘管自己病骨支離,李益卻從來也沒嫌棄過,因此她只有幽幽地道:十郎,我只是怕從此一別就成永訣。   別胡說!你還年輕別就被一點病把自己給擊垮了,半載不過小別,我正要你利用這半年的光景好好養病,不要胡思亂想,等我公畢歸來正好是春天,那時我們一塊兒乘著春風,到鄭州上任了。   十郎,我實在不敢奢望異日,離合有數,壽命天在   李益嘆了口氣:你又相信那些命運之說了。   看了我的病,我無法不信,似乎我的大難將來臨,所以我只求能以有生之年與你多聚片刻。   李益想了一下道:小玉,你既然相信離合有數,我就只好以這個題目來說了,一切都有數,那我們相聚的日子也是在命中注定了的,是嗎?   是的,聚是聚,離是數,緣至而合,緣盡而散,數當如此,一時不差,我知道你不信,但是冥冥中確有這麼一股力量在操縱著我們的命運   李益笑了道:以前我的確不信,但是我們初見面時,我在前夜想送你一樣東西,苦思不得,結果心血來潮,買了把扇子,在上面題了一首詩,勾了一幅畫送給你,那時尚未見過你的面,但是我信筆勾來,那畫中的人兒居然與你一般無二,成了你的寫照,這件事你記得嗎?   記得,我當然記得,正因為這件事,娘認為是姻緣天定,但是她對宿命是很相信的!   李益道:就談命好了,如果命中該我們有多少相聚的日子,也是一點都不能少的,是嗎?   是的,甚至一飲一啄,都是命中注定的。   李益吻了她一下道:我不知道我們的相聚有多少日子,但既是固定不能增減,你就更不該跟我去了,因為你我把聚首的日子拉得散一點,我們彼此都活得久一點,假如說我們命中只有三十天的聚首,每日相聚,一個月後豈不就完了,但如我們每年聚一天,就有三十年   霍小玉忍不住笑了道:你真會說,但如果每年只有一天才能見到你,我寧願死了的好!   李益輕輕一嘆道:天上銀河雙星,每年七夕才得一晤,因此他們的愛情才得永恆,我不信什麼命,我認為命是自己創造的,不過我認為兩情久長,絕不能朝朝暮暮都相處在一起的,情到濃時情轉薄,所以恩愛夫妻每每不能共白首,倒是怨偶反能三日一大吵,一直吵到老。但我這次不要你去,則是有我的道理,第一是我會很忙,即使你跟了去,也未必能天天見面。其次是你的病體不宜勞累,長途跋涉不說。就是到了那地方了也是三、五日一遷,沒有一處能安頓的,你要是在路上病倒了下來,我既不能丟了你不管,又不能曠廢公務,這不是要我為難嗎?小玉,做個乖孩子,別再淘氣了!   霍小玉終於嘆了口氣:十郎,我只是說說,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跟著去,但你不能哄著我高興一點嗎?就讓我高興這一天,等我睡著了,你就悄悄一走,也免得我就這一夜也得在離愁中度過。   李益笑道:你真傻,這不過是小別,以後就是永不分離的長相廝守了,還有什麼離愁呢?利用這不到半年的時間,好好地把你的病養好,別讓我回來時,老是看見你躺在床上,久病床前無孝子,對父母猶且如此,何況夫妻之間呢?我不是嫌你病,但說句實在話,我最怕的就是侍奉病人,我也知道你要跟著去只是句玩笑話,我也可以跟你說兩句空話換得你高興,但是我絕不跟你開這種玩笑,我對你說的每句話都是出自至誠,絕不哄你。   最後的一句話使霍小玉真正地感動了,緊緊地擁著他,眼中射出了情熱的火花,使她的臉,她的身子像火一般地灼熱。   李益不禁在心中嘆息著,他看過一些醫書脈理,知道這不是好現象,稍微懂點醫理的人都知道,癆疾之生,對男女之情慾,需求必烈,如饑如渴,乃使病況愈深,終至油盡而燈枯,癆癥既顯,已為痼疾,唯清心而寡欲,澄性而定慮,佐以藥石,或可延十數載之壽   但是此刻的霍小玉卻讓人不忍心拒絕。   再者,她那瘦削的身軀卻又火樣地燙,輕若無骨的身子緊貼在身上,抱在懷裏似乎都沒有重量,水汪汪的眼睛,紅艷的雙頰,使她現出一種出奇的美,一種淒艷而令人碎心的美!   明知一次纏綿,就像是將油枯的燈芯往外推出一截,光會比平常亮,但卻是燃燒著附著在燈芯上一點僅剩的油,而且燒得很快,也使油枯芯盡的時間更為接近。   但是對李益而言這都是一種新奇的刺激。   他從霍小玉的眸子裏,看到了狂熱,他明白,霍小玉自己也知道這樣子是在加速地走向死亡,但是她卻沒有一絲畏懼,而且是貪婪地需索著,那是一種飲鳩止渴的心情,她並非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是想在生命結束前,能享受更多的歡愉,在近乎狂野的歡愛中,霍小玉居然吟著李青蓮的句子: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斯時斯景,她怎麼會有這種感受呢?李益稍一回味,才知道她的情只有今天而不管明天了。   於是李益一陣心酸,忍不住眼淚簌簌地落下來,落到霍小玉的臉上,也引發了她深閉在心中的悲哀與恐懼,忽地她的情慾消褪了,緊抱著李益:十郎,我好怕離開你,我好愛你,千萬記得快點回來,然後就帶我到鄭州去,我不知道我們的日子究竟還有多少,但是我知道,我的日子實在不多了!   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沖去了她臉上的脂粉,而且她灼熱的身子,也漸漸地變涼,但使她看來,更為惹人憐愛,李益沒有說話,只深深地吻著她,然後他的鼻子裏就嗅到一股腥味,一種像腐魚的腥味,那是從她的肺裏透出來的,李益幾乎想嘔出來,但是他咬住自己的舌尖,拼命地忍住了。   霍小玉也有知覺了,雖然李益的臉上毫無表情,但是她能體會到的,當一個男人在吻一個女人時卻又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再麻木的女人也會感覺到的。   但是霍小玉此刻的感覺卻是感動與激動,她也知道,從自己口中噴出來的氣味,連自己嗅著都不舒服,而李益居然忍住了,為了怕她難過而忍住了,這是一種何等深的關懷啊!她知道這是自己該離開的時候了。   雖然她已疲乏得一點力量都沒有,但是她仍然爬了起來,笑笑道:爺!你休息一會兒,昨夜一定沒睡好,我到廚下去,替你弄幾個菜,為你餞行。   李益是希望能離開她一下,但是不希望她去忙碌,連忙道:昨天你為我準備的菜還在,叫浣紗熱一熱就行,我看你也該去睡一下,養養精神,晚上我們好好地喝一下。   霍小玉笑道:昨天的菜倒掉了,今天的我一定要重新整治,不是我誇口,現在我的烹調手藝很不錯,離了長安,你不再吃得到了,我必須要在你行前拿出精神來,使你吃得舒舒服服的,這樣你才會想念我,才會記得回來!   她撐著披衣出去了,浣紗在門口流著淚等著,躲著沒給她看見,待她走後,浣紗走出,臉上有著責怨的神色,但是她看見了李益拿起絹子吐出了一口鮮血。   這使浣紗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爺!您怎麼啦?   李益笑笑:沒什麼,不要大驚小怪,我不是咯血,是我咬破了舌尖流出來的。   咬破舌尖?您怎麼會咬到舌尖上去的?   她顯然還不知道,但是李益卻懶得回答了,祗是道:打開窗子,焚一炷香來,然後你就去侍候小玉,別讓她累著了,我要睡一下。   浣紗鼻中也感到屋中陳留的氣息了,見李益作勢乾嘔,連忙打開了窗門,李益才吁了兩口氣。浣紗這才明白李益為什麼要咬舌尖了,不禁萬分感動地道:爺!您受了委屈了,我雖嗅慣了,但是一嗅到這股氣味還是會感到心頭發悶,您乍然嗅到,自然是受不了的。   李益點點頭道:你明白就好,咬著舌頭以鎮住心頭的噁心,你想我還有什麼情趣,但是我不忍傷她的心,我知道她需要靜養,不宜行房,但是我若拒絕她,對她心裏的打擊更大。   浣紗點頭道:婢子知道,婢子明白!   李益嘆了口氣:你明白就好,我愛她惜她之心,並不比你稍弱,只是我們表現的方法不同,你懂什麼,只知道聽人家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然後自作主張,雖然你是一片好心,但是往往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所以浣紗,我再鄭重地告訴你一遍,你以後要做些什麼,最好去請示一下小玉,明天我要出去公務,大概半年左右才能回來,這對小玉而言,正是個靜養的機會。   是的!爺,婢子會盡心侍候小姐的。   我把李升留下,只帶秋鴻走,你在家裏多費心,不急的事,讓李升去請教一下允明,假如是銀錢的短缺,或是有什麼緊事,你就告訴李升一下,他自然知道解決的,最重要的是不管誰登門問什麼你都不能說,不能說我上那兒去了,幹什麼去了   爺!您放心好了,您不在家的時候,除了崔家表少爺來此,咱們家從來也不見外人。   李益道:那是以前,今後可能禽免不掉,也許人家來的不是官客,而叫個堂客來,李升不便相陪,小玉的精神不佳,你跟人說話可要小心,最好是一問三不知。   浣紗笑笑道:最好是不見,恁他誰來我都往外一推來個不見。咱們也沒有要接見客人的理由,雖然門口掛著姑臧李寓的牌子,但是我跟小姐又不是什麼名正言順的家眷,大可以不必理會他們。   李益笑笑道:這倒是個辦法,老實說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因為我整了官場的幾個人,他們一定恨我入骨,趁我不在的時候,變著方法要來抓我的錯兒,這些人鬼得很,一個不小心,隨便說句話,都可能會被他們捏住了作為把柄,小玉是經過的,而且她也懂得分寸,不會亂說話,我擔心的是你姑奶奶,胸無城府,容易受人擺佈,也許人家幾句好話一說,送你幾頂高帽子,你就引為知己,恨不得把心都掏了出來。浣紗,我說這話不是冤枉你,也不是看不起你,因為我聽見有些話是咱們家的事,卻流了出去,那多半是你對左鄰右舍閒聊時說出去的!   浣紗急了道:爺!冤枉,我可沒說什麼。   浣紗,有許多話你自以為沒什麼,但是傳到人家口裏就變得不同,你自己不知道輕重,這件事我沒告訴小玉,怕她又煩心,但是你的確要注意一下,長安本就是個口舌是非最多的地方,無風猶且三尺浪,何況我在長安鬧了不少事,人家對我的事都當作了新聞在談,一點一滴都會傳遍長安的。   浣紗急得要哭了道:爺!是不是我又說錯什麼?   李益道:有些事雖是捕風捉影,但有些卻是真有的,而且都是發生在咱們家裏的瑣事,小玉絕不會對人談起,只有從你口裏漏出去,幸好還沒什麼,可是你若不加謹慎,總有一天會出漏子的,尤其是有人存心在找我的麻煩的時候,一句無心之言,就會被人當作了話柄。   浣紗低著頭,紅著臉道:我只不過偶而跟隔壁的蔡家娘子聊個天兒,有時是她過來串門子,想不到那個婆娘這樣長舌,以後   李益道:以後別跟人來往,官府人家應該要有自己的身分,跟生意人家交往沒有好事。   浣紗道:是的,婢子記住了,爺不在家的時候,我大門都不出一步。   李益笑道:最好是這樣,實在悶的時候,等小玉好一點,你們出去轉轉,你一個人別出門。   浣紗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滿臉都是惶態,一個勁兒的應是,然後她焚了一炷香來,見李益已經閉上了眼,悄悄地放下又出去了,李益卻笑了。   他沒有睡意,為自己的巧妙設局而得意,他警告浣紗的那些話並沒有這回事,她跟霍小玉的事無人不知,跟盧家訂親還是這幾天內的事。雖然大家都作為話題,但還沒有到前來鑽縫子刺探的時候,因為他的人還在長安,大家都注意他最近所做的一連串大事去了。   可是他出去之後,很難顧到這些家務上,別人旁敲側擊,各方刺探是可能的,盧家門戶森嚴。盧閏英又是個不苟言笑的人,那邊問不出什麼的。這邊李升的嘴穩,不會亂說話,霍小玉知道大體,不會亂說話,他擔心的就是浣紗。這個丫頭心裏可能一直在為著霍小玉感到不平,本人又是個沒多知識的,衝動之下,很可能會倒出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機密來。   但是有了今天這番囑咐,相信她會閉上嘴了,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很了不起的人,連這種小地方都預先設想到了,不讓人能抓住他半點疏漏。   終於他在得意中沉沉地睡著了,一覺醒來,天色已暗,霍小玉也睡了一覺,精神好得多,而且也刻意妝扮了一陣,更下廚弄了幾個菜,跟他說話的時候,為了掩蓋口中的氣息,她可能嚼了不少的蠶豆,吐氣傳來一股清香。   李益心中很感動,這玩意兒雖有潤肺除臭之效,然其性至寒,而且多服傷胃,因為它有助消化之功,而霍小玉根本就很少吃東西,沒有東西消化,那就有害無益了,但想到霍小玉是在刻意討他歡喜的,他就不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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