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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20613 2023-02-05
  這是過得很痛苦的一夜,除了恐懼之外,就是小紅的冷漠,這是個很怪的女人,她很柔順,也很婉轉依人,更是個忠心耿耿的好伴侶,但是在男女之間,她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對象,她從不抗拒李益的需要,但是她本身卻全無反應,似乎她不是一個血肉之軀的活人。   對某些男人而言,她也許是個好對象,但李益卻不是這種男人,他的快樂不僅是為自己的滿足,而且還有一半是建築在對方的滿足上。   他不僅要得到一個女人,更要征服一個女人,可是在小紅的身上,他完全失敗了。不管他用了多少技巧,小紅的反應仍是冷淡的,默默地承受他輕柔的愛撫,也默默地承受著他粗獷的衝擊。   在李益從事第四次努力時,小紅仍是提不起半點情趣,李益索然放棄了,嘆了口氣道:小紅,你怎麼冷得像塊冰似的?

  小紅也感到十分歉疚,低聲道:爺!我自己也不知道,以前我沒有接觸過男人   這是一句真話,她是在今夜才獻出她的元貞,但即使是個未經人道的處子,她也是個發育得很成熟的女郎了,對於男歡女愛,她不應該冷漠如此的。   李益坐起身子,讓小紅仰躺在自己的腿上,輕撫著她柔軟而光滑的肌膚,看看她隆起的胸膛,纖細的腰肢,平坦而渾圓的小腹,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瞧不出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但是,為甚麼會有這種反常的現象呢?   李益只好又嘆了口氣:小紅,即使你仍然是個處子之身,但處在你這種環境中,對男女歡情應該不陌生吧?   小紅點點頭:是的!我聽過很多,公孫大娘就是出身舞伎,知道我復仇的心志後,對我特別愛憐,不但教我的劍法,也教我很多內媚之術,甚至於更告訴我在歡愛時,將會有些甚麼反應!

  怎樣的反應,對方的還是你自己的?   兩者都有,因為我的目的是行刺,而且必須一擊而逞,必須把握住最好的時機,情慾激動之際也是防備最疏之時,更是下手的最佳時機,所以她要我注意對方的反應,更學習克制自己的反應,略有異狀,就必須力加抵制,如果稍一鬆懈,慾思就會潮湧而至,在無以自控時,意亂情迷,為貪片刻之歡,就會放過了大好下手的時機,因為她聽說于老兒有個毛病,他喜歡女人,卻是個最冷僻絕情的傢伙,由於常懷戒心,養成了獨眠的習慣,事畢之後,立刻會叫他身邊的女人走開。   李益明白了,叫道:難怪會把你造成一個冰美人了。   小紅即苦笑道:不是那回事,爺!   李益不禁又一怔:不是那回事?這是怎麼說?

  小紅道:我今年二十三歲了,十二歲入門學劍,十九歲藝成來到長安落戶設籍,這四年來,也接待過不少客人,老的少的都有,雖然沒有滅燭留賓,但耳鬢廝磨,肌膚相接總是難免的,可是,我從來就沒有那種感覺過。   這看起來小紅又不是無知。那麼她是天生的冷感了,李益似乎難以相信,想了一下,又問再道:春花秋月,難道對你全無感觸?夜半無眠,難道你心中全無思索?   小紅艱澀地道:爺!我沒有那麼多的空暇去想那些,從十二歲開始,每天晚上,我解衣裸眠,對著銅鏡,就是練那致命的一刺,根本沒有心思去想別的。   整夜就是練那一刺?   是的!爺,劍術比讀書更難,沒有天分,全在勤與恒二字的工夫,成之以勤,持之以恒,只要有幾天的鬆懈就會前功盡棄,以前我還制了一具布偶,在練劍時放在身上,然後對著布偶出劍,先是亮燈,後來是吹了燭,一劍又一劍地刺去,那怕是一千刺一萬刺,每一刺的落點都不能超過一分一毫的距離。

  這才是造成她冷感的原因,李益吁了口氣,小紅也充滿了歉疚地道:爺!我知道使您很失望,但是我這一點情心付君,卻是千真萬確的。   李益撫著她的臉頰:我知道,小紅,那具布偶呢?   燒掉了,當于老賊的死訊傳出時,我把它火焚掉了,在上面寫了于老賊的姓名,付之一炬後,迎風揚散了灰塵,大仇賴君得雪,我只有以此告慰泉下的雙親。   李益輕輕地嘆了口氣:小紅,有你這一點情心,我覺得比甚麼都可貴,希望這一點情心會像一點火星,在你的身上慢慢滋延開來,終久會化成一片烈烈的情火!   我也希望能有這一天,現在我的心願已償,我也很渴望能享受一下做個女人的樂趣。   李益笑了道:小紅,你不太累吧?   不累,倒是爺累了。

  是的!我真累了。我很想睡一下,但是又難以交睫,不知怎的今夜的心亂得很!   爺安心睡吧,我一直侍候在您的身邊,為您守護著,不讓任何邪祟來侵犯您   她深體心意,知道李益的不安所由,但李益卻苦笑一聲道:沒有用的,魔由心生,不是外來有形之物所能驅除的,心魔必須要用內心的力量來消除。   那但願我能進入到爺的心中去。   李益笑了起來:你已經在我心裏了,只是我心裏已經有了很多女子,雖然有一塊方寸之地可容你,但是發揮不了多大作用的,如果你不累,請為我撫琴一曲,伴我入夢!   好的,爺怎麼吩咐都行,請爺等一下,我去沐個浴,著好裝束,焚上一爐香來。   為甚麼要那麼麻煩呢?   琴為樂中之聖,琴道至嚴,必須誠意正心,肅穆儀容以操,才能進入境界。

  李益搖頭道:小紅,你這麼想就是拘於形式了,琴道重於肅穆固為不錯,但肅穆不是形式而是一種內心的境界,心不染塵,何必整裝淨沐?靈臺深處有一瓣心香,又何必要爐中裊裊,我覺得這樣子就很好。   小紅目泛異采地道:爺的禪機根深,學過佛嗎?   李益笑道:我本是個有慧根的人,略事涉獵,已經是滿腹機鋒了,何必認真去學?   小紅道:禪機在於穎悟而不在鋒芒,縱然舌粲蓮花,說得頑石點頭,如若己身未悟,又何得去渡人呢?   李益道:宏揚吾佛宗旨者,未必全是佛,渡人逃離者,常已陷迷離中,佛重緣,有緣乃渡,佛重悟,悟者,豁然貫通耳,如啟茅塞,須攻之以堅,如剖竹節,須鑿之以利,佛渡愚人導之以誠,佛啟智者喻之以理,埋藏於機,機假以鋒,故村夫鄉婦,佛理僅阿彌陀佛四字真言,於哲人達者,則必須以色空之道,故愚人信佛,智學者禪,信而無疑,學而懷疑,禪理之至者為機,機之至者為鋒,譬如以刀斬絲,鈍者愈斬愈亂,利者霍然而截,兩者利弊自然分明,故有禪機,斷不可無機鋒!

  小紅張大了嘴,被李益的這一套理論折服了,頓了半天才說道:爺!您這是從那兒學回來的禪理?   李益笑道:與山僧一夕談禪所得!   只談一夕,您就學到這麼多,那一定是高僧。   不是他教我,是我教他,前半夜是他教我,後半夜是我教他,前半夜他說我有慧根,要渡我入門,後半夜他還是說我有慧根,卻撲碎蒲團,敲破木魚,下山還俗去了。   這這是怎麼說呢?   李益笑道:他二十歲學佛,四十歲自覺稍有所成,乃戡破紅塵,在荒山古剎,靜參十年,以證空靜之理,但是跟我談了半夜後,才知道所謂明心見性,只在方寸靈臺之間,色空之道,不過一念之間,目中無色,色即是空,萬紫千紅,一葉而知秋,心中有色,雖處絕嶺荒山,與世隔絕,而胸中思潮起伏不止,諸象來自無形,所謂空即是色,他就是因為驅不掉心魔之困,才避禪山中,不見所欲而心有所欲。又何必自苦呢?所以乾脆下山還俗,到十丈紅塵中再去磨鍊一番了。

  小紅嘆了口氣道:爺真是佛門罪人   李益道:我否認,佛祖釋迦佛陀因為是生身為王子,享盡人間富貴,才知道生老病死為人間至苦,如果他生在一個貧苦人家,寒天無衣,饑時無糧,他就只知凍餓之苦,尤甚於病,未壽而夭,根本不會領悟到老死之苦,戡破紅塵,才知出世之樂,未曾入世,不足以談出世,沒有把七情六慾都經遍,學佛是找罪受。歷盡榮枯,自然無欲無念,無嗔無戀,西天是一片淨土,一片樂土,若是塞滿了一群六根未淨的苦鬼,淨土不淨,樂土何樂?   李益頓了頓,續道:你一定參加過長安市上的廟會,看那些小和尚口中唸阿彌陀佛,眼睛卻在那些女施主、女菩薩身上亂飄,這種人學佛才是罪人,他們不想出家,都是被人強逼著出家的,而逼使他們的人,更是佛門中罪人之罪人。

  小紅忍不住笑道:阿彌陀佛,妾身自幼就隨母近佛,將來原也打算青燈古佛以終,遇上爺,可能這一輩子要另作算計了。   李益笑道:本來就是,跟著我,你不修練也能成佛,每天你儘管跟我抬摃,那一天能把我辯倒了,你就可以忽然頓悟,立地成佛。   小紅道:爺既然認為一切全在於心,那我就不必去取琴了,就在這兒以手比劃,爺可以作我在撫琴觀,心之所至,無微而不至。   李益也笑道:可以的,只是你的道行還不夠,假如你能以手比劃而成琴韻,我也可以用心耳來聽,甚至於你端坐不動都行,問題是你能無琴而成韻嗎?你不妨試一下,用你最熟的琴譜,一拍不錯地撫下去而至終曲,反覆者三,夠能不亂,你就夠道行了。   小紅很有興趣地道:我試試看。

  她果然端容而坐,用手作勢,一手撥弦,一手撫弦,才運了十幾節,李益笑道:你已經錯了四拍,兩拍接錯了部位,兩拍按錯了弦。   小紅道:爺知道我奏的是甚麼曲?   李益笑道:不是倚蘭操嗎?   小紅目中射出了奇采道:爺!你真了不起!   李益道:這不是虛空亂按的,雖然身前無琴,卻必須要作有琴,一節一拍,必須中規中矩,甚至於落手的輕重,都不能錯一點,就彷彿有琴韻生於指底而神合。   小紅搖搖頭道:難!難!爺,只怕婢子資質魯鈍,無法到達這極心聲神韻的境界。   李益道:其實也不難,只要用心去做,自然而然就會登斯境地的,就像你練那一刺一樣,到了心神合一的地步,隨時隨地,信手揮出一刺,眼睛不必看,而落劍之處,必然是同一個部位,這心琴神操也是一樣,心之所至,手指按下去,必定是那一根弦,那一個部位。   爺!我為了那一刺,足足下了十來年的苦功。   李益笑道:那是你唯恐有失,不敢鬆懈而已,其實在很早之前,你已經達到那種標準了。何況劍與琴不同,劍要天天練,琴卻不是每天都要奏的,那是屬於一種心靈上的技藝,終日操奏,未必能入神,興來一操,卻有神韻天成之妙,像我在琴上並沒有下多少功夫,但是你一動指,我就知道你奏的是那一曲了。   小紅道:爺是天縱之資,您無論在那一方面,只要稍微用點精神,都能夠有超越常人的成就,婢子可沒有這份天賦,只能擇一而專。卻還談不到一個精字,上次是為爺的琴韻所鼓舞。才使劍術進入一個新的進境,可是爺走後第二天,婢子再度練劍,就沒有那份精神了。   李益笑道:你還是有這份能力的,只是未能把握運用而已,所以我才要你練這種心韻琴操,也是為增長你的劍藝,你既然能因我的琴而引發劍威,也一定能用你自己的琴韻而與劍相合的。   小紅笑一笑道:現在婢子大仇已雪,將來跟著爺,根本用不到甚麼劍藝了,何必還要去苦練它呢?   李益道:不!有用的,高暉拜了兵部尚書,跟我又建下了莫逆之交,目前雖然天下底定,但是邊胡又有不穩之狀,所以朝廷才急於要修葺城池,將來有了戰事,我很想到邊境去閱練一番,那時我身邊還是需要一個能武的人,所以我不要你把劍藝荒疏下來。   爺是進士及第,文官出身,怎麼會想到由武途謀進呢?   李益道:治世文官吃香,亂世則武人當權,我不以為我的能耐只限於文事,舉凡能為國家多盡點力的機會,我都不想放棄,別的人也許爭取不到,但是我有高暉跟秦郭兩家的淵源,大可以兩途兼進的。   他是有著這個野心的,那是他的功利之欲在鼓動著。而且他也認清楚了一件事實,要想求達求顯,光是靠淵源是不夠,最好還是要有實力。高暉若非有他父親在武將間的底子,不可能平步青雲補上了這個兵部尚書,庸弱的盧方,如果不是在幾任節度使上紮穩了根基,也很難內進三公而晉升到中書省上去。   李益更想到自己的族伯李揆雖然當過一任宰相,也不過為姑臧李氏掙個望族而已,如一旦卸任告老,只是一點虛名而無實利,他的子弟仍然要從三試而入仕,一關過不了,依然是屈居鄉閭,要圖百年富貴,拜相不如封侯,而公侯伯子男五爵都是軍功出身而致的,不第而顯,世代相襲,這才是一條萬代富貴之途。   李益不但看得深,而且還把眼光放得遠,一個世爵除了貴之外,還有無窮之富,文官積財千萬,如果落到個不肖子弟手中,可以敗得精光,而有了世襲的爵位,就有固定的封邑食祿。那怕是最低的一個男爵,也有數十里的對地,歲供數十萬金,是一筆永恆的財富,好的是這一塊地段不能讓也不能賣,永遠也不會失去!   這是他縈繞很久的一個意圖,以前只是想想,卻不敢真的去企望,現在機會來了,他一定要好好地抓住。小紅沒有他想得這麼深,對他這個口頭上的理由倒是完全接受了,雖然也知道李益是有點不甘寂寞的意味,但至少他的著眼是為國為民,不遺餘力。她雖然沒有闖蕩過江湖,卻是個武將之女,多少具有一份俠心!   小紅對李益的這種抱負是無限地欽慕,立刻莊重地道:爺有濟世之心,婢子自當效犬馬之勞,一切聽從爺的吩咐就是。   李益笑著道:那你就從有形之琴開始,我會幫助你,等你能以無琴之弦而發神籟,也是你的劍法更進一層之時,雖不要你殺敵疆場,對虎帳振威卻大有所用。   小紅從壁間捧下了琴囊,去掉了封套,就坐在李益的身前,誠意正心,琮琮地彈奏起來。起初,她對於袒裸操琴,而且前面還躺著個赤條條的男人,多少是不習慣的,琴韻顯得很亂。   慢慢地,她從李益臉上的寧靜神態,也把自己安定了下來,漸漸地身入琴裏,對眼前的李益也視如不見了,而琴聲中傳來李益的鼻鼾聲也聽不見了。紅日已經高照,嘯虹小廝中卻是一片寧靜,連琴音都寂然了,但是小紅卻沒有睡覺,她還是端坐如故,雖然她的眼瞼深垂,但是她的手仍是在琴上按弄撥挑。   那是她經李益的啟發後,已經心體神會,人與琴合,手指落下去時,琴韻已經湧現在她的心靈深處,匯成一片心籟,所以她的落指已經輕得不能再輕,運指也異常地輕柔,此刻她奏的是一曲碧海青天古調,而她的人也整個地溶入曲裏,似乎已經隨琴韻飄入了無際的蒼溟,在一碧如洗的長空裏遨翔著,在萬頂微波的大海上飄浮著。   李益已經醒了,是被那異常的岑寂所激醒的,他睜開了眼睛,隨即看見了小紅的入神之態,先是異常吃驚的,隨即他開始感到一種強烈的震動,震動於她迅速的悟性,這個女郎在一夜之間,竟然超越一個境界,一個遼遠而幽深的境界,在剎那之間,李益幾乎想過去抱住她。   但是他立刻抑制了自己的衝動,他知道這是萬萬打擾不得的,所以他靜靜地坐著,看著,由她手指的進動上,慢慢地知道她所奏的曲調,不動聲色,游目四顧,看見屋角的案上放著一具銅磬,乃輕輕地捧了過來,靜靜地等待著,在一曲將終的時候,他才輕輕地用指甲在磬上彈了一下,只是輕輕的一彈,磬上也發出了輕輕的一響。   這一聲,雖是極其輕微,對小紅而言,卻像是一聲響亮的鐘鳴,把她拉回了塵世!   徐徐地收了弦,又徐徐地站了起來,輕輕地舒了個腰,然後才向李益一笑道:爺!您早!   李益也笑了笑,道:不早了,你萬里遨遊,興致正濃的時候,突然間把你拉了回來,不感到掃興嗎?   小紅笑道:沒有,我承爺的教導啟發,似乎已經摸索到心韻天琴的門徑,竟然入了神,若非爺的指引,或許我會一直游戈在那個境界裏,不知何時才能出來呢。爺,以前我讀莊子的逍遙遊,讀到他神託垂天之鵬,吞舟之鯤,遨遊青溟滄海,以為只是一種神話,現在才真正地領略到那個境界,彷彿已身化鯤鵬   李益嘆了口氣:丫頭!你知不知道你剛才有多危險,幸虧是我在旁邊,若是換了個莽撞的人,貿然一驚,你這位女莊周就會永遠飄遊在虛無飄渺的境界裏,永遠也回不來了。   小紅微怔道:有這麼嚴重嗎?   李益道:我不是嚇你,你沒有那種收放自如的修為,卻一下子跳進了形神分離的境界中,是非常危險的事,道家所謂走火入魔,就是這種狀況,世俗所謂的倩女離魂,也是指你剛才的狀況而言,幸虧我是懂得的,一聲輕響,把你給接回來了,否則你的神魄被驚散了,即或不死,也會成為一個毫無知覺的行屍走肉。   小紅想了一下,不禁駭然動容道:那真要多謝爺了,我現在才明白修行的人為甚麼在一個重要的關頭,一定要坐關,閉處幽室,受不得一絲驚擾。   李益道:不錯。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所以你的進境很快,但這並不是好事,以後可不能再胡鬧了。   小紅愕然道:爺是說我以後不能再彈琴了?   李益道:那倒不是,但是不可以太專神,尤其是你有這種容易入迷的毛病,萬萬不可譜奏那些太過深遠的曲子,除非是我在旁邊,萬不可輕易操奏。   小紅卻笑了道:這點爺可以放心,我的琴本就不輕易為人一奏,今後也祗為爺一個人操奏。   李益嘆道:小紅,即使你整天跟著我,恐怕也沒有太多彈琴的時間,我教你這個方法,原是想你能把這種心琴神韻的方法練會了溶於劍中,可是你太專神於琴了,變成心為琴役,完全不是我希望你所達到的境地。   爺要我達到什麼境地呢?   李益想了一下,搖搖頭道:算了吧!你不是塵世中人,我卻以塵世之務來要求你,那對你太難了,我們還是別求他徑,放棄這個方法吧。   爺!是不是我的資質太愚笨了?   不!是你太聰明,也太超脫了。   爺!我實在不懂你的話。   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說得明白,勉強舉個例子吧,你看過人家放風箏吧?   不但看過,我小時候還放過,我家有個僕人,很善於製作,他給我紮了一個老鷹,十分酷肖,放到空中,居然引得幾頭老鷹來,圍著我的紙鷹迴翔,當作是同類了,我怕它們把紙鷹啄壞了,連忙收了回來,那幾頭鷹居然也跟著下來,圍繞不去,我沒辦法能把風箏收回來,只好再把鷹箏放上去,飛得很高時,我把繩索給鬆了,看著那頭紙鷹,伴隨著幾頭真的鷹,凌空而去,雖感到有意思極了,卻也不無惆悵   她說著,臉上現出了一種神往之態,李益笑了道:你有這種經驗我倒是容易為你解釋明白,我教你彈琴的方法是為了培養你的劍法,使你能熟習這種方法,使神與意合,隨時能運用在劍上,正好你那個僕人的風箏製作得很好,能放得高,這就已達到了目的,使你能享受到風箏的樂趣。可是他把風箏製作得過於精妙,使得群鷹圍繞,逼得你必須放棄那風爭。這就不是放風箏,而是在放鷹了。   小紅若有所悟地道:爺!你能再說明白一點嗎?   李益道:風箏製得好,你放得比別人高,這才是放風箏的樂趣,玩得盡興了,把風箏收下來,好好地保存,明天能再放上去,這才是你的風箏。但是你的那隻風箏太精妙了,精妙得已能亂真,以致於使群鷹認作同伴,迴翔保護,不讓你收去,在你而言,固然是失去了放風箏的樂趣,而你的那個僕人,也只能稱是製鷹的巧匠,不是製風箏的好手了,現在你明白了嗎?   小紅點點頭道:我明白了,風箏之所以為風箏,因為它有一條線控制著,可以收回來。   李益道:對了,好的風箏,必須要在祗有翦翦微風時,也能放得高,而玩興盡時,能隨心收回來,如果一飛無蹤,固然是極高的境界,卻不是製作風箏時的本意了,過與不及與其如此,倒不如有一具放不起的風箏了。   小紅想了一下道:我完全明白了,爺雖然要我彈琴,而練劍才是目的,彈琴只是方法,現在我捨本求末,深入琴中,完全放棄了練劍,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李益道:差不多,只是不完全對,你如果能夠把剛才溶入琴中的意念完全控制,收放自如,以之入劍,必然也可使你的劍藝超凡入化,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小紅又不服氣了道:為什麼不可能呢?   李益道:因為你入琴太深,一觸琴就進入忘我的境界,操之在琴,完全不能自已了。   小紅道:這不是琴的最高境界嗎?   李益笑道:對琴技而言,你是的,只要再略事操習,你將成為琴中之神,但是你的目的並不是在此呀!   小紅想了一下才嘆道:是的,我自己也有個感覺,剛才我根本已不知有我的存在,也沒有琴的存在,根本不知我是在做什麼,只是隨著琴曲所引,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了,琴曲趨向流水,我就是那淙淙淺流,琴意漸向白雲,我又成為了那一朵朵縹緲的白雲了,爺!難道就沒有補救的方法了嗎?   李益笑道:有的,你現在只是忘我的境界,因為你為了我,才會隨琴曲而變幻,受了琴的控制操縱。如果你能脫出這個境界,到達物我而忘之境,你就可以操縱自如了,那時又豈僅是以意控琴,以神馭劍,心之所至,精之所在。無遠弗屈,無所不能了。   那又是怎樣的一個境界?   李益道:道家煉三戶的第一重境界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神遊竅外,身外化身,那時你一身可化為三,一個是琴中的你,一個是在操琴的你,另一個卻是真正的你。   小紅皺眉道:這三個我有什麼不同嗎?   李益道:自然不同,琴中的你,隨琴音之所向,幻變無常,操琴的你則以琴控制著琴中的你,而第三個你則以超然物外的心情,居間旁觀,主宰著另兩個你。   既然操琴的我已能控制琴中的我,何必又要第三個我來主宰呢?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第三個你,才是真正能戡透一切,洞觀變常,不為物擾,不受魔侵。譬如馭,奔者為馬,行者為車,控馬為,執轡為馭者,但這些都無法作主的,真正能決定馬與車所去何方的人,則是坐在車上的主人,現在你明白這種關係了嗎?   小紅道:明白了,道書謂老子一氣化三清,道家所謂元神嬰兒脫胎之說,都是指此而言了。   李益拍掌大笑道:不錯,不錯!佳人多穎悟,跟你談話實在很省力,一點就透。   小紅卻苦笑一聲道:爺是在拿我開胃了,要修到那種境界,我不就成了神仙了?   李益道:既然有神仙那個境界,總有人修成過。   要什麼時候才能修到那個境界呢?   這個問題可把我問住了,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因為這個境界的得失,全在寸心之間。   小紅也覺得那一問太傻,笑笑改變了問題道:所謂神仙之說,究竟有沒有呢?   李益道:玄宗皇帝曾與方士葉法善論道,與方士張果論玄,更曾被他們帶領到天宮去游過,若說全無神仙之論,我也不能斷定,因為我沒見過像傳說中那麼神的仙人,不過你說要學仙,我絕不反對,因為你有這份悟力,至少可以摸出個門徑頭緒,仙道即使不可達,而長生可期!   小紅笑了道:爺自己呢,不是比我更具悟力嗎?   李益搖搖頭道:我不行,我的功名利祿之心太重,六根不淨,像你方才那種境界我就達不到,而不經過那種境界,就永遠到不了仙道之途。   小紅不通道:爺不是已經能作無琴之操,修為已在我之上,怎麼會不如我呢?   李益笑道:得道每因癡,這個不是癡呆,而是指意誠,我卻不行,我對每件事都是淺嚐即止,絕不肯深入,我作無琴之操是憑著意志,是用我的人在,那操奏,雖卻不在,而捫之有物,所以在操琴時,我還是我,琴還是琴,無法溶為一體,而我仍可心作旁騖,那是我在讀書時,怕手指凍得僵硬了,回頭無法握管練字,所以才順著琴譜,在桌上輕扣著,因為這件事既不要化太多的體力,卻又能使手指靈活,而我的精神仍然全注在書本上。   那不是一心二用嗎?這可是了不起的功夫。   沒什麼了不起的,習以為常而已,幾乎人人都會,你沒見那些女人家幾個人聚在一起,手上在做針線,嘴裏卻在東家長西家短的論是道非,她們的精神都集中在聊天,但手中的針線卻縫得又快又整齊,這也是一心二用,難道算是了不起的功夫嗎?   小紅也忍不住笑了,忽然門口有人接口道:什麼了不起的功夫,讓我也見識一下。   那是雅萍的聲音,跟著門簾一掀,探進了雅萍的臉,看見他們兩個人都是光條條的,臉一紅,連忙又縮了回去,小紅感到羞愧難容,李益卻哈哈地笑了起來道:鬼丫頭,下次可別這麼冒失。清早辱臨,有何見教?   雅萍在外面道:爺!不早了,快近晌午了,小姐是來向你跟紅姑娘恭喜的!   小紅急急地穿衣服,同時道:謝謝小姐,回頭我就向小姐叩頭去。   著好衣裝,只用手略理雲鬢,而李益也不過是把衣服披上,雅萍已經掀開了簾子,盧閏英一腳跨了進來,滿臉容光煥發,笑嘻嘻地道:恭喜!恭喜!爺,紅姑娘,這下子梁鴻接了孟光案,我這道喜的來遲了。   小紅低下了頭,向盧閏英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大拜之禮道:多謝小姐恩典,使婢子能事君子   盧閏英連忙把她扶了起來道:紅姑娘,你這是幹什麼,雖說我昨天為你插了足,只不過是個順水人情,而且還得要謝謝你偏勞,在以後的幾個月裏,爺的一切,全要偏勞你了!   小紅道:小姐坐一會兒,婢子這就去煮茶去!   盧閏英笑道:你還是弄幾個菜,我們來補行吃喜酒吧,昨天說好的一頓漏掉了,今天可不能放過你。   小紅恭身向兩人行禮後才恭謹地走了,盧閏英笑道:十郎!你的性子真急,饅頭上籠,卻等不及水滾   李益笑道:我沒有多少時間,昨天已經跟高暉談好了,當時把暫行外調的文書都弄好了,星夜著人送到鄭州去銷假。今天高暉答應把我劄委的命令弄下來,一兩天內就啟程上路,風聲要緊,免得被那兩個傢伙知道了,起了戒心,又多生事故,這件事要秘密,要快。   盧閏英笑道:恐怕你還是不放心,怕我爹不肯放手,所以先來拔個頭籌!   李益道:不!我是怕你為難,所以才造成事實,姨丈就不好意思再堅持了,小紅不願意上你家去,姨丈就是不肯放手也沒有用,我只是不願意為這件事鬧得決裂而已。   盧閏英嘆了口氣:爹也不知道著了什么魔,昨天晚上,我們父女之間是第一次吵嘴,最後娘也出來了,而且發了脾氣,才算把爹給壓了下去。   這倒是頗出李益的意外,尤其是姨母出頭來幫自己,幾乎是難以想像,連忙道:怎麼把姨母也驚動了!   盧閏英的眼眶紅了一紅:因為爹對小紅像是著了迷,說什麼也不肯鬆手,我才勸了他兩句,他就拍桌子罵我不孝,鬧到娘耳朵裏去,娘也閒不住了,過來問明究竟,才放下臉來,數說了一頓,說爹當初為了前程,連個女婿都可以賣了,我們母女都沒說什麼,但是現在他為了一個女子,竟連前程都不顧,問他是何居心?   李益道:似乎沒有這麼嚴重吧!   盧閏英道:娘其實並不糊塗,她早在盧安的口裏問明了一切情形,說小紅是個烈女,杜御史對她十分器重,本來要收她的,知道她的苦心後才作罷,但是把她認作了義女,小紅如果真心肯跟爹,倒也罷了,看看情形,小紅並不願意,除非爹用勢力硬要過來,杜御史會答應嗎?他是有名的鐵面言官,一本參奏爹強佔民女,爹的帝眷再隆也保不住這頂紗帽,這是一。再者,小紅苦心孤詣,剛烈成性,棲身風塵是為了報父仇,根本不在乎生死,爹要用勢力強佔了她,很可能連老命都送掉。就這兩段話,把爹給折服了,才悶聲不響地低了頭。   李益笑道:看姨母平時不說話,但是說出幾句話來,卻相當有分量!   盧閏英道:娘平時對爹一直是退讓三分,這次毅然直爭,還不是為了你!因為你是她娘家的親戚,而且也是最爭氣的一個,娘很要強,可是崔家一直沒有個抬得起頭的人,娘也受夠了屈委,這次她是豁了出去,一洩多年的悶氣,所以使我這個做女兒的反而很難過。   李益一怔道:姨丈跟姨母的感情並不和睦?   盧閏英嘆了口氣道:宦門婚姻,本就是利害重於感情,崔氏雖為望族,但居官未出四品的,娘是受了點委屈,在親戚之間並沒有太受尊重,所以娘才沒事就進佛堂唸佛,百事不理,未嘗不是這個緣故。   聽得李益也相當感慨,這種情形他並不是不知道,尤其是在人情勢利的長安。這種情形更為普遍了,姻戚結黨,互為聲勢,士族之家論婚嫁娶,門第聲援也是第一要談及的條件,家有顯宦為戚,醜女可擇俊婿。   只是李益沒想到姨母下嫁已幾十年,而且女兒都這麼大了,居然會受到這種關係的影響,因以嘆道:我看姨丈不是太重勢力的人,至少對姨母很客氣尊重呀!   盧閏英輕嘆道:是的,爹自己還好,因為盧家的親戚沒有一個比得上他的,他也不必太奉承那些親戚,以前在河西獨當一面時,更是受奉承的多,不過親戚登門,寒暖辭色,多少總還是因人而異的。相形之下,娘身上的親戚比較上就要冷落一點。到了長安之後,這種情形就更多了,你還記得允明表哥嗎?   李益笑道:允明我最熟了,我們常來往,他那個人才華不錯,就是太耿介了一點,他跟姨母還親一點,他的祖父跟你外公是親兄弟,他沒來看過姨母?   盧閏英道:我們一到長安,他就來了,那天劉平表可也在。爹對他們兩人的態度上就大有差別了,允明表哥倒是有骨氣的,等到娘出來,他磕過頭請過安就走,飯菜已經擺上了桌子,爹要留他用過飯再去,他就是不理而且還擺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說他現在雖然是一介小吏,卻是在刑部當差,最忌跟做官的親戚走動。   李益哈哈一笑道:他平時為人很謙沖,也很忠厚,如果不是給他的刺激太深,也不會說出那種話的。   盧閏英道:先前的情形我不知道,可是他那樣一走,自然使娘感到很難看。後來劉表哥說他在刑部雖然因為耿介而得罪了不少人,但也頗獲激賞,幾個上憲都很器重他,很多重要的案子都由他辦文案,很多人都想行他的人情都走不通,是個鐵面無私的耿直先生娘聽了心裏才好過些,爹也有點後悔。過兩天讓人送了一些土儀去,但他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李益道:他本就是那樣一個人,只是我沒想到姨丈會勢利如此,這毛病若不改,在長安可不好混,尤其那批所謂名士,最是惹不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們代表了所謂清議,很有點力量!   盧閏英輕嘆道:所以我對爹實在擔心,我也勸過他很多次,劉平也告訴他一些長安的情形,但他不容易聽得進。十郎,以後只有你多盡點心了。   李益笑了笑,然後問道:杜子明跟尤渾那兒如何?   盧閏英道:安排好了,爹跟王閣老答應為他們暫署原缺,把這邊的一些事辦完,早上跟高暉也接過頭,一切都談妥了,因為杜子明又跟著回家了,爹才要我來告訴你。   對小紅的事,他不再提了?   盧閏英道:還提什麼,昨夜娘發了脾氣,把他也叫醒了,為了這頂紗帽,他勢非放手不可,他還要我別讓你知道,因為他還沒跟小紅開口,以為你還不知道。   李益笑道:那當然,我以後見了他也不會提這回事的,這一點人情世故我還會不懂嗎?   盧閏英的神色顯得很憂鬱,嘆了一口氣道:十郎,昨天為了爹的事,我跟你嘔了一場氣。回頭想想實在很後悔,以前,我對爹多少還有幾分敬意,總以為他雖不免有點缺點,總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經過最近這一連串的事f我實在很失望。   李益嘆道:閏英,你不該說這種話的,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姨丈再怎麼樣,總輪不到我們來說他!   盧閏英怔了一怔,看看李益道:十郎,你不是對爹懷著成見嗎?怎麼又改變態度了?   李益笑道:不錯!我為的是一個禮字,昨天看你那種態度,我想,我們這段婚姻大概是結不成了,假如婚事破裂。姨丈與我之間雖然有那麼一點戚誼,到底還遠得很,我實在提不起太多的敬意,但是今天又不同了,你顯然是想明白了,對姨丈,我這做女婿的就必須尊敬他。   盧閏英呆了一呆道:婚姻破裂?這是怎麼說?我雖然跟你爭執了幾句,卻從來沒有動過那個念頭。   李益道:如果你在小紅的問題上堅持下去,那我們之間是永遠無法談得攏的,那我實在不敢高攀了。   盧閏英一陣心酸道:就為了小紅,你就把我們之間的感情,婚約都一筆抹煞了?   李益肅然道:閏英,你把問題的重心弄錯了,這不是小紅的問題,而是你我之間的問題,昨天我就說得很明白,姨丈為了自己的前程,曾經想犧牲我。憑心而言,對這麼一位老泰山,我已經很寒心,的確無意再高攀了。但是你的一片真情卻使我很感動,也因為你,我才任勞任怨。為姨丈去排除困難,可是接著有了小紅的問題,你居然為了要盡你的孝心,要犧牲另外一個女孩子,而且更要利用她對我的感恩去強迫別人接受,這證明你我之間的思想、性情、處事,完全格格不合,這才是真正的所在,假如你真是那樣一個人,我們就是勉強湊合在一起,也是必將痛苦終身的,那又何必自誤誤人呢?   盧閏英呆呆地聽著,一直等李益說完了,才嘆了口氣道:十郎,你真的已經瞭解我是個怎麼樣的人了?   李益道:是的,我完全瞭解,昨天你向我提出那個請求時,內心並不堅持,因為你自己也知道是不對的,只是一時順口說說而已。   盧閏英道:既然你明白,為什麼還要對我發作呢?   李益道:但是後來你越變越認真,那不是要盡你的孝心,而是在向我賭意氣,勢非促成這件事不可了,我也把我的為人態度向你表白,就是我在一件對的事情上,絕不會低頭的,這也是把我的性情向你明白的剖示,看你是否能接受我這個人,因為婚姻不是兒戲,而是兩個人相處一生的事,一著之差錯,很可能會影響畢生的幸福。   盧閏英道:原來你是在逼我低頭!   李益道:我不是一個霸道的人,不會這麼不講理,但是我要逼你向道理低頭,我最難容忍的就是一個無理取鬧,恃勢凌人的女人,昨天,你的性子上來了,就有這個趨向,所以我必須堅持我的立場。   盧閏英長長地嘆了口氣:十郎!我承認我鬥不過你,你已經把我看透了,我卻對你一無所知,甚至於越來越陌生了,我簡直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李益輕嘆一聲:閏英!你又想錯了,我不是要跟你鬥,夫婦相處,如果是在互鬥機心,那還有什麼意思?我瞭解你,是因為你一直左右慣人了,無形中總想左右別人。我見過這種人太多,你不瞭解我,是因為以前從沒有人拂逆過你的意思,你也很少遇見過跟你硬頂硬撞,甚至於跟你摔袖子生氣的人,所以才不習慣。   盧閏英苦笑了一聲:也許是這樣,難怪雅萍要我改改性子,看樣子今後我得開始習慣了。   李益笑道:是的,所以很多女兒家在上花橋時都要大哭一場,因為她的好日子過完了。到人家去做媳婦,總是要受點委屈的。   盧閏英見李益是笑著說話,知道李益是在跟她逗趣,撐不住也笑了,但隨即莊容道:十郎,昨天我雖然挨了你一頓教訓,卻沒有一點委屈的意思,你說得很對,我一直都在順境裏長大,從沒有受過委屈,因此養成了我的任性。昨天我才知自己多麼幼稚,多麼愚蠢,又多麼的可笑,不經過挫折,人永遠不會長大的,昨天離開這兒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是真正的長大了   她笑了一下又道:昨天你走後,我曾經仔細地想了半天。我心裏面知道爹要把小紅接回去是不可能的事,也是不應該的事,而且也不是你我就能決定的事,我更不該向你提出這個請求。但當時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剛才經你一說,我才真正的明白了,在我的心裏,總有一股支配別人的慾望。對你,我自然不敢支配,但是我仍然想試試我的影響力,看看能不能要你為我做一些事,那才是我的目的。說要盡孝為爹,實在是欺心之論。   李益笑著道:好極了,閏英,現在你才是世上最可愛的女孩子。   盧閏英感動地道:你的一頓脾氣,把我覺醒了,我才知道自己多糊塗,那種做法,不僅沒有增加我在你心裏的分量,反而把自己的分量減輕了,今天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也是來向小紅道歉的。   李益道:不必,我早已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人了,昨天我也沒有生氣,不信你可以問門上的那個小丫頭,我還沒有走出大門,就已經帶笑了,我知道你會明白的,假如你真是如我昨天所說的那種性情,我根本就不會上高暉那兒去,也不再管姨丈的事了,那表示我無意再繼續這門婚姻了。可是我對你有信心,所以昨天我在高暉那兒辦完了事,一腳就回到這裏,我已料定你把事情都辦妥了。   盧閏英不禁把身子靠緊了李益:十郎,你不再對我生氣了吧?我知道我不夠好,但是我會努力的,盡最大的努力,做一個好的妻子。   李益吻著她的臉頰,輕柔地道:怎麼會呢?像你這麼美好的女人,我疼你都來不及,那裏捨得生氣!   盧閏英十分滿足了,但又嘆了口氣:可是我爹   我娶的是你,不是你爹,別談這些了,我們將有好長的一段時間的別離,且珍惜這別前的小聚吧。這兩天我也不會到你家去,而你也不能出來太久,讓我好好地愛你一下,你知昨夜我多想你!   他的手已在她的柔潤的肌膚上貪婪地蠕動著,盧閏英微微地抗拒著道:十郎!這兒不行,讓人來看見了成什麼話?   李益道:不會有人來的,小紅、雅萍都是懂事的,她們應該知道我們有很多話要談,我們不出去,她們絕不會進來,這是規矩,她們知道的。   盧閏英並沒有太抗拒,事實上她自己也是迫切地需要著。   窗外的蟬聲正喧,蓋住了低細的呻吟與喘息。盧閏英舒伸著她晶瑩的軀體,滿足地吁了口氣,坐起身子想要穿衣服,但是被李益按住了道:別!閏英!讓我再看看你,你知道。我們將有好長一段日子不見面,我要多看幾眼,好多記憶一點你的形像。說也奇怪,我有過目不忘之能,卻就是無法記起你的樣子,你就像窗外天上的那朵白雲,時時都有著不同的變幻,永遠給我新鮮的感覺!   這句話他不是誇張,也不是奉承,而是出於衷心的讚美,盧閏英的軀體是很美的,隨便從那一個角度看上去,都會令人有心動的感覺,尤其是此刻,她已由早熟的少女進入了少婦的階段,使她的每一個部位都充滿了女性的魅力,一種使人臉紅、心跳、氣促、喉頭發乾的魅力。   盧閏英似乎很感動,嬌媚地一笑道:十郎!你真的會如此想我?   李益道:這又何必騙你呢?我們之間似乎用不著說些虛情假意的話了。自從見到你之後,我才明白天生尤物四個字所指的是怎麼一種情況。   盧閏英輕悄地道:十郎,昨天晚上你也沒有閒著,我們來的時候,你還在高臥未起,因此對你的這番話,我實在是難以相信,看你們的情形總不會是良宵虛度吧?   李益笑道:那倒沒有,你知道我不是聖人,但是你剛才也該體會到,我能有這麼好的精神,可見我昨夜雖經溫柔,卻未嘗銷魂。   為什麼?難道小紅不解溫柔?雖然我知她還是雲英未嫁之身,但你卻不是初入天臺的阮郎。   李益嘆了口氣:小紅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只有這一點例外,但這一點卻正是要命的一點,大概只有味同嚼蠟四個字可以形容了。   十郎!你別糟蹋人好不好,那會這麼糟的!   李益笑了一笑道:不可說!不可說!但是我那四字評語絕非故意輕薄,也幸虧是我,換了個別的男人,不被活活氣得吐血才怪!婉轉嬌羞,初解羅衣時,倒還頗富情韻的,可是等到真個銷魂時,她不僅是消了魂,簡直是失了魂,冷冰冰,成了個木頭人!   盧閏英忍不住道:十郎!你太刻薄了。她還是第一次,自然是生嫩一點!   李益嘆了口氣:我並不是個只顧自己的急色兒,而且我自信我在調情的技巧上,多少也夠得上是個老手了,但是遇上了她,我只有自承無能,唉!不談也罷。   他不談,盧閏英卻興致勃勃非要問個究竟,而李益也並非是真心不想談,昨天晚上在他而言,同樣也是一個離奇的經驗,他渴望著告訴人知道,而且為了要加重故事的戲劇性,他才故意地吊吊她胃口,引起盧閏英的好奇心後,才裝模作樣地說了出來。   盧閏英充滿了興奮與新奇,聽完了他的傳奇性的一夜經歷,猶有餘味地道:十郎!你真會出花樣,在那個時候,你居然想得出那個調調兒來。   李益笑道:我可不是臨時想出來的,而是這個構想在我的腦子裏很久了。少年時候,我從一位老夫子學琴以定性,那位夫子很古板,說我的心浮而不實,志搖而不定,學琴必難有所成,我跟他賭上了氣,把琴譜背熟了,閒下無事,不管有琴無琴,手指總是在作勢按捺練習,久而久之,居然練成了這種無琴之操的妙奏,兩年之後,我已經操作得手應心,心有所思。琴上能語,那位老夫子聽我一奏之後,氣得當場把琴都摔破,一怒而去。   為什麼?難道是他的琴技不如你?   他的琴技是比我遜色,但他氣的不是這個,擅琴者器量不會這麼窄,聽見高人雅操,兄有欣喜欽佩,絕不會小器而嫉妒的。   我說嘛,琴為樂中之聖,專為修身養性   李益笑道:那是騙人的,琴就是琴,所謂三不彈,六不奏,完全是後人硬加出來的規範,而這些規範才是用來拘束人的心性以達到修養心性的目的,後世學者以為這是琴的育化之功,則是捨本而逐末了。那位老夫子在激賞之下,大大地誇讚了我一陣,說我一定是在極度鼓勵心性下,才能使琴技日進,我為了氣他,說我是假想有一個美人裸體,在我面前,為了要打動她,思以琴挑,我才會使琴技日進,我只要一對著琴,腦中即湧綺思,乃覺心與琴合,不知不覺而日有妙境,就為了我這個荒唐的說法,他在一氣之下,摔碎了瑤琴,從此不再奏琴了。   你也真是的,何必要這麼氣他呢?   也不是氣他,事實上也有點真實性,我在苦練不進的時候。又想有所表現來爭這口氣,就用很多的幻想來提高自己的興趣,那時我已初解人事,略解溫柔,每日腦子裏想的,就是一個赤裸裸的美女子。   十郎!你的琴道已進入魔道了。   是的,魔由心生,正因為這心魔是我自己所構創的,所以我才能控制它,不為所惑,也更因此使我進入了琴與心合的最高境界,一個聰明的人,學起任何事情來,都能事半功倍的,不過從那之後我倒是一直在想,真有那麼一個情境,不知是何韻味,而昨晚恰好有機會來了。   盧閏英笑笑道:十郎,記得我們第一次在我的閨樓上,也是由琴而接近的,你怎麼沒有想到要我一奏呢?   李益笑道:我怎麼不想,可是面對著你,我的興趣已不在琴了!   盧閏英噘起了嘴:我就是這麼俗!   李益哈哈大笑道:閏英!你要為此而吃醋才是大傻瓜,這正是你值得驕傲的地方。你想,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著寸褸,跟一個男人獨處幽室應該發生些什麼,如果你只能使那個男人靜靜地聽著聽你操琴,你才悲哀呢!   盧閏英笑了,柔媚地靠在他身上道:十郎!你這張嘴只是一副毒藥,不知要害死多少女孩子,任何話到你嘴裏,聽起來都會要人命的。   李益並不是個謙虛的人,而且他也承認自己有這種過人的長處,可是他的神情很嚴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閏英!能幹的不是我的嘴,每個會說話的人都有一張嘴,但是要把說出來的話使聽者受用,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也許會說這是花言巧語,但是我不承認,言能如花,語能及巧,天知道那是一樁多大的學問。所以,我最反對就是孔夫子說的一句話巧言佞色鮮仁矣巧言是一種大仁,像我剛才說的那句話你聽了很高興,很愉快,因為我恰到好處地讚美了你,如果我換一種方法,會把你氣得跳起來,罵我不是東西,同樣的一句話。說同樣的事,卻能令聽者有不同的感受。這就是巧與拙的區別,但是要使言語能夠達到巧的境界,又豈是容易的事?   盧閏英笑道:十郎,搬書簍子我自己承認淺薄,但這件事我要抬摃了,孔夫子所說的巧言是不實的言語,你說的巧言則是修詞的美化,根本是兩回事。   李益笑了道:好!我現在舉個例子,某人有母,纏綿病榻多年,終於嗚呼哀哉了,有三個人前往致唁,勸孝子節哀,一個說死者已矣。當節哀珍重,免貽泉下之憂!一個說老太太死了,免得再受罪,應該高興才對,沒什麼值得傷心的,再有一個說老夫人本是上天的仙佛,下凡應劫的,現已達成功果,成佛升仙正果了,生者何悲?這三種話是三種說法,第一種平平而已,第二種會叫人用棒子打出來,第三種卻能使喪家十分感激。可是這三種說法裏,第一種不著邊際,第二種才是道道地地的真話,第三種誰都知道是假話,如果孔子生於今世,他會揀那一種話來說呢?再打個比方,你是喪家的話,你又喜歡聽那一種話呢?   盧閏英笑道:你這是強詞奪理。   李益道:理如能為強詞所奪,就不能算是正理,孔子挾其所說,周遊列國而求售,不得志才退而立說以教仁。他的道理是好的,但就是言詞不巧,所以才未被世重,他的弟子如子貢子長等人,都因為擅於言詞,得聞放諸侯,孔學乃張,如果他的弟子都像顏回一樣死於貧病,鬼才聽他的主張。他認為剛毅木訥而近仁,更是沒有道理,人人都剛毅木訥,天下就成了個木頭人的世界了。   盧閏英笑笑道:我實在辯不過你,你說巧言好,就是巧言好吧,只是我們在裏面耽得太久了,也應該穿好衣讓人進來,老泡在裏面總不成話吧!   李益一笑道:好吧,你要穿衣服就穿吧,再磨下去我又要捨不得出門,也不放你回去了。   盧閏英含笑穿好了衣服道:我是奉命出來找你的,而且也沒人知道我來了這裏,只要不回去也無所謂,不過我聽爹說你跟高暉商定明天就要啟程的。   是的!這種事最重機密,使人不注意時先走,緊隨著就動手準備做起來,何況實地的情形如何我也應該去看看,瞭解一下再著手鳩工,才不會被人蒙了去,雖說這趟是敞開手來做,不必省錢。但是也不能肥了幾個人!   盧閏英笑道:那是對的,因此你只有今天一天的工夫了,動身的事宜也該在事先準備一下。   我早就準備好了,小玉替我把行囊都打好了,說走就走,什麼都不必準備。   小紅呢,你也該讓她準備一下。   她更簡單,只要帶幾件隨身換洗的衣服,一騎乘馬,立刻也能動身。這次去是要經常移動的,到了地方就投止驛館,一切用具都是現成的,所以東西不宜多。對了,我忘記告訴盧安了   盧閏英笑道:這個毋勞你費心,我早就替你關照好了,今天就是讓他在家打點出門,是叫盧興駕車送我來的,明天也是要他駕車送你們走。   李益道:為了要輕捷,我們都騎馬走,不要車子。   你們儘管騎馬走,他的車子只是為你們載運行李以及一些較為重要的東西,像鋪蓋、棉毛寒衣等物,這些東西是經不得雨淋,車子有篷蓋,畢竟要好得多,你們第一站是皋蘭,叫他送到那兒就回頭。   李益一聽這樣安排倒也很好,遂不再反對。   盧閏英笑笑又道:回頭就在這地方,我為你餞行送別,完後你也該回小玉那兒去告訴她一聲。她到現在為止,恐怕還不知道你要上那兒去呢!   李益這時才想起他還有一個家,心中多少有點歉疚。的確,霍小玉還不知道自己明日即將遠行,雖已準備好他隨時上路,但突然改變了行程,沒有告訴她一聲,終究是難以安心的。   盧閏英又道:你告訴小玉,爹是講究規矩的人,我若是去看她,恐怕於禮不合,不會答應的,要她來看我,她大概也不便,但是她有什麼事,可以叫李升來找我,雖然大家沒見過面,將來終究是一家人,沒什麼可客氣的,我也應該照顧她。   李益笑笑道:閏英,你現在已經像個能幹的主婦了。   盧閏英道:這本來就是我的職分,男主外,女主內,我不能在公務上為你分勞,至少不能再要你為家務操心吧,因此這些你都可以放心了。   李益想到下午還有很多事待辦,尤其是工程方面,自己雖然懂一點,卻並不精,而長安有個方子逸的朋友,落拓不第,散居在相國寺中,為人極為豪邁灑脫,土木水利之學,尤為精擅,這次隴中的工程,半多為長城的修繕以及部分黃河的疏通,找他同行最理想,也該去邀請一下。   於是他感到時間更為急迫了,不能再耽誤,連忙整衣梳櫛,都是小紅與雅萍兩人來侍候的。   所謂餞行之宴,一共也不過四個人,而小紅跟雅萍只是在站著侍候,最多前來敬上兩杯酒,實際上就只有他跟盧閏英兩個人在用餐而已。   李益不習慣這種場面,他內心雖然在追求權勢,但那是一種實質上的,掌握著人的生死,掌握著一個集團的盛衰,就像他現在所從事的一切,但是在私生活中,他喜歡自由、放縱、輕鬆和自然。   因為他所構思的一切都是很絞腦汁的,在與人應對進退間,他已經很緊張了,迅速的構思,敏銳的觀察,淺淺的刺探,深入的瞭解,他要看到對方的心裏,揣摸對方的思想,預測對方的意向,這樣才能把握住對方。   尤其是最近,他開始了一連串的緊張生活之後,也開始投入了長安那一股爭權的暗潮,他就進入了緊張的狀態中,一步不敢鬆懈,一句話不能說錯,一步不能走錯,使他那過人的才華完全地表現了出來,而且還作了最有效的運用,所以一閒下來,他就要追求鬆懈,追求安謐,寧靜,追求不拘形式權勢的達官顯要,大家一樣地在鬥、在爭,每個人都陷入了那種緊張,每個人也都需要放鬆、發洩。   也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瞭解,何以娼家在長安會如此與盛,因為長安的官兒多,而且都是掌握著的相聚、小飲,甚至於放浪形骸之外的狂歡、縱樂。   像今天這一餐,有美同席,這些女郎又個個美麗嬌柔,更全是他的妻、妾、婢,都是屬於他的。   原本可以愉快地一聚的,可是氣氛卻為盧閏英的拘謹所破壞了,儘管在私室相處時,盧閏英比任何一個李益所接觸過的女人都要熱情、放縱與奔放。   但是一有了第三者,她的教養以及她從小就養成的豪門千金小姐的氣質就表露了出來。   她給人的印象是端莊、穩重,使人不敢輕侮,雅萍是一直習慣了,在她面前,總不敢放肆輕佻。   由於雅萍的緣故,也影響了小紅。何況小紅本身也是個極知自重的女孩子。   所以這一餐飯是在肅穆的氣氛中進行的,也有談話,聲音是輕微的,內容是刻板的,雖然李益仍是她們的主宰,她們的中心,連盧閏英自己對李益都表現了恰如其分的尊敬,但隱約之間,李益感覺到盧閏英才是真正的主人。   這是無可挑剔的,而且是一般官宦之家所必須具有的氣氛,一個賢淑而端莊的主婦,才能維持一個家的秩序,這也是李益要所期望的,但不知怎的,李益卻感到了一絲惆悵及一絲輕微的壓迫感。   他突然懷念霍小玉了,霍小玉在很多地方是無法與盧閏英相比的,但是她有一個長處,一個別人無法所及的長處,她跟李益在一起,使李益感到他是在家裏,而不是擁有了一個家。   因此這餐飯在表面上是愉快的,在時間上也是很快的,李益的感受只是吃,只是填飽肚子,卻不是享受樂趣。飯後,他沒有休息,帶了一點錢,就坐了車子到相國寺,去找方子逸,邀他一起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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