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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十三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18968 2023-02-05
  李益不是沒有見過女人,而且他的眼界很高,因為相與的名姝艷姬,沒有一個不是人間絕色。   鮑十一娘昔年艷名動長安,即使在徐娘風韻時,仍然鮮有匹敵者,那是一種成熟的美,富有魅力的美。他身邊的霍小玉清新秀逸脫俗,上元燈市時,不過稍事裝扮,就轟動了長安,使群芳失色,但霍小玉具有的是一種楚楚可憐,純潔如處子的美;賈仙兒英姿颯爽,具有爽朗的美!   這三個女子所具有的氣質各自不同,無從比擬,但也是無從匹敵的。   但李益很幸運,兩個是他的膩友,一個是他的摯友,所以李益很難為一個女孩子傾倒。   可是盧閨英給他第一個印象就使他有震撼的感覺,因為她一身竟兼具了那三個女子的美的特質。   她的臉龐是鵝蛋形,浮泛著健康的紅潤,卻又有如釉瓷的光潔,高懸的鼻梁,勻稱而細巧的鼻子,明眸如水,漆黑深湛,秀髮如黛,黑亮而反給人柔細的感覺。

  她含著笑,使雙頰的兩個酒渦深得迷人,也使她看起來純真無邪而又爽朗。   可是她的胴體卻散發著迷人的魅力,壯實的胸脯,纖細的腰,修長的身材,在淺黃薄綢衣裙的襯托下,表現出她每一寸,每一分的動人曲線。   少女情懷,婦人風韻   李益很想能找幾句恰當的話來形容她,但是只想到了那八個字,這當然是不便啟齒的。   而盧閏英顯然地也為李益的丰采所震驚了,她聽說過這位表兄的文名,聽說過這位表兄的跌宕風流,聽過他的恃才傲物,聽過他的蕩檢逾行這許多的批評傳言足以毀了一個人,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光是憑那些傳言,對李益的印象將是小有才氣,而一無是處,但是在少女的胸懷中卻又不同了。   有文名而又恃才傲物,必然是他的才華高出人很多,跌宕風流而不拘形式,正是他少年豪情,而且證明他這個人溫柔多情,不是怪物。

  從這樣的想法中,盧閏英已經為表兄塑造了一個形象,一個讓她心裏充滿了思慕的形象。   可是遺憾的是所有傳說的人都沒說李益長得怎麼樣,慮閏英覺得這才是重要的,可是她是個女孩子,一個大女孩子,正在待字懷春的年齡,自然不好意思去問人家。   她倒是問過母親,盧夫人也曾猜到女兒幾分心事,李益是她娘家的外甥,即使她不想攀這門親,也不願貶抑自己娘家的人,因此給了她一個含糊的答覆:聽說子多肖母,我的堂姊是個很好看的女人,她的兒子總不醜。   所以途經姑臧,她吵著要去探探親戚,見到了那位姨母,顯然地對這位姨母的外型很滿意了,她才背著父母,悄悄地留下了那一串珠子。   她現在終於見到了李益,而且有著過多的驚喜,李益的英俊、瀟灑,還出乎她意料多多。

  這兩個年輕人為相互的儀表風采吸引著,忘了招呼也忘了說話,就這麼呆呆地凝視著。   盧夫人笑笑道:丫頭!你是怎麼了?整天吵著表哥不來,現在來了,你連招呼也不會打了?   盧閏英的臉一紅,只是微微一紅,這證明她是個爽朗的女孩子,她笑:我在等表哥先開口。   盧夫人道:胡鬧,行客拜座客,那有等客人先招呼的,自然是先招呼人家。   盧閏英笑道:我要是以前見過,自然會先招呼,可是我今天才見到表哥,要是招呼錯了,豈不是鬧笑話!   盧夫人也笑著道:怎麼會錯呢?表哥已經讓盧安先著人通知來拜訪了。   盧閏英笑道:這可是您說的,前幾天王伯父帶了他兒子來訪,帖子上也祗寫了他一個人的字,叫我出來,結果對著他的兒子叫王伯父,你們還怪我糊塗。

  盧夫人被她逗笑了道:鬼丫頭,那是你故意搗蛋,我不相信你連老少都分不出來!   盧閏英笑道:在我看來,他們父子倆一般德性,爹還直吹噓他那個兒子是什麼少年老成,才二十九歲就點了翰林,學富五車,前程無限,我一個禮行下去,嚇得他的臉都白了,要是我的話,早就該起來走了,虧他那樣木雞般地到了掌燈的時分,及見我們留飯,才想到要回家!   盧夫人嘆了口氣道:閏英!以後可不准這麼誚刻了,王伯伯是帶他兒子來相親的,但我一看那孩子的模樣,就知道你不會中意,可是你爹已經答應了人家,總不能不叫你見見,你對人家王世兄這個樣子,你爹就知道你的心意了,所以一直沒再提,可是對人家多不好意思。   盧閏英笑道:我以為這樣才省了爹不少麻煩,讓王伯伯明白是我自己不中意,塞住了他的口,免得他提出來使爹為難,這不是很好嗎?表哥,那個王昌之聽說是跟你同榜的一甲三名探花

  這次的表哥稱呼得自然,李益心中已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王昌之是他的同年進士,欽點第三名探花,父親是戶部侍郎,至今未娶,大概是上門求親來了。表妹一定不願意,所以,才故意來上那一手,因此笑笑道:王侍郎是天寶進士,他的長公子是永泰進士,昌之兄又在去年中了探花,一門三進士以家世而言,倒是配得上府上,只是以昌之兄來跟表妹相匹,的確是不太相合,品貌不去說了,以他木訥的性情,就難以與表妹的蘭心蕙質相提並論。   盧閏英笑道:表哥!你怎麼知道我蘭心蕙質呢?   李益笑道:以子為父,隱示齊大之諷,不著痕跡,而令其知難而退,這一著謔而不傷和,乃見慧心,非絕頂聰明之人,何得有此妙舉!   虞閏英那對明亮的眸子在李益身上轉了一轉,才笑道:娘!您聽聽,我說那個探花點了王昌之是考官沒眼睛吧,人家表哥一聽談話,還沒明白內情,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那個王昌之居然還像木頭人似的挨在那兒等回音呢,不但如此,還一再用眼看他老子,催他老子開口。

  盧夫人笑罵道:人家王伯伯官拜侍郎,還會像你那樣沒涵養,你最是可惡,不喜歡人家也就罷了,何必一個勁兒地挖苦人家,專挑人家的眼兒   我完全在誇獎,說他的鬍子長得妙,溫恂有大儒之風,說他吐字芬芳,言辭有節   她還沒說完,李益也忍不住笑了,因為他跟王昌之見過幾次面,知道他有口臭,而且還有口結之病,盧閏英口中的褒詞,沒有一句不是在挑人家的缺點,因此那些恭維也成為故意的嘲謔了。   這是很招致人怨的行為,而且也有失忠厚,但是在李益而言,卻十分欣賞這種方式,更是他自己經常施之於人的方式。他恃才傲物,為人誚刻的批評也是由此而得的,因此忍不住豎了個大姆指道:說得妙,王昌之一定很難堪了,這個人雖然是木訥少言,但內心相當高傲,總是自以為很了不起,不太有接受批評的雅量,表妹這樣對付他最妙,使他有性子也使不出來了。

  盧閏笑道:我倒不是存心要使他難堪,而是氣憤他太自不量力,他既有這些缺點,本人又是這副德性,居然敢來上門相親,無非是倚仗他探花郎的銜頭,把我當作個喜愛富貴虛榮的女孩子了。   盧夫人嘆了口氣道:瞧你說的,人家何嘗有過一點表示,你怎麼這樣說人家呢,你父也沒有見過他,只是認為他的條件還不錯,才約他們父子回來瞧瞧,見了面之後,已經曉得你不會喜歡了。   盧閏笑道:那爹為什麼還要叫我出來呢?   盧夫人笑道:你這孩子真是不懂事,你爹如果自己相中了,就不會叫你出來了,所謂相親,可不是給你看的,而是讓上一輩來看的,兒女姻婚,那有自己作主的;你爹叫你出來,不是要你去相人而是讓你給王侍郎瞧瞧,看他好不好意思再為兒子開口,王侍郎是懂事的果然絕口不提了。閏英,你看看,事情可以很委婉地解決,何必一定要得罪人呢?

  盧閏英卻噘起了嘴道:娘,我先說一句,關於我的終身,如果你跟爹不得到我的同意,硬給我作主,我是不會答應的!到時候可別怪做女兒的不孝!   盧夫人皺眉道:瞧你這孩子,任性到了什麼程度,爹娘還會不你疼的,我們為的是要你好!   盧閏英倔強地道:我知道,但你們認為好的,不一定我也認為好,是我自己一輩子的事   盧夫人嘆道:丫頭,瞧你瘋得還像個女孩子嗎,也不怕表哥笑話。   盧閏英這才有點不好意思,盧夫人看看李益又笑道:閏英,我倒是為你相準了一個人,不過你既然不要我作主,我可就不管了。   盧閏英見母親說話時,眼睛瞄著李益,心中多少也有點明白了,低頭道:娘,我沒說不要你老人家作主,只是請你老人家也問問我意見,我們一致同意了,不是更好嗎?

  盧夫人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孩子,光是我跟你兩個人同意了沒有用的,主要是你父親,要他點頭才行,他究竟是一家之主。   盧閏笑道:那當然,不過爹也該明白做女兒的心意,他雖是一片好意,要為我找個好歸宿,替自己找個好女婿,但如果我不喜歡,那反而適得其反,連我這個女兒都保不住了。   盧夫人一怔道:孩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盧閏英流露出無比的堅決道:娘,你知道我的脾氣的,平時我很少爭執什麼,可是我堅持的事絕對無法勉強的,大不了一死而已   盧夫人急了:孩子,你看你怎麼倔成這個樣子!   盧閏笑道:我說的是心裏話,你跟爹都明白的,八歲時,我要請個老師教我讀書,爹不答應,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能認得幾個字就好,不要唸太多的書,書唸多了反而會招致不幸,我從沒鬧過脾氣,就是那一次蹩上了,整整絕了四天的食,爹最後還不是答應了?現在我提出第二個要求。

  盧夫人嘆了口氣道:這話叫我跟你爹怎麼說呢?   盧閏笑道:不要你說,我自己會開口的,而且我覺得爹比你還好說話一點,至少他講理。   盧夫人慍然道:難道我就不講理了?   盧閏英笑道:你不是不講理,而是有許多道理跟你講不通,像那天對王侍郎父子倆,他們走後你一個勁地怪我,爹卻沒說我一句。   我是說你太任性了,不給人家留一點面子。   盧閏英笑道:那種人何必跟他們留面子呢,尤其是那個王昌之,我對爹說了,這人學識再好,也不過是翰林終老,不會有多大出息的,第一是他的樣子不討人喜歡,第二,他說話結結巴巴,口齒不清,就算皇帝賞識他的才情,叫他辦點事,在廷奏時結結巴巴地,半天都說不清楚,皇帝也不會有那麼好的耐性聽他慢慢結下去。那天我只問他一句近來可曾作詩,你當時沒有瞧他那副德性吧,我我我我小兄兄兄兄昨天作了一首七七七言律詩。我給他記了數,一共說了三十七個字,才說完這句話。   她一面說,一面學,把屋裏所有的人都逗笑了。盧閏英笑著又道:我忍住了笑又說,世兄下了這麼大的工夫,必然是傳神之作,能不能念出來讓我拜識一下?他搖頭擺腦正準備開始,卻被他老子攔住了,免得他再出醜,所以我對爹說,像這樣的人,還會有什麼出息呢?爹聽了很高興,直誇我有眼光,有見地,我知道爹的性情,祗有這道理才能說動他,可是這話對你說不通了,你挑人只會求忠厚老實。   盧夫人又好笑又好氣地說:十郎,你聽聽這個丫頭,我真希望早點把她送出門算了,有她在我身邊,我會少活幾年,氣都能活活氣死。   李益只是笑,不過他對這個表妹卻越來越欣賞了。她不但美,而且豁達天真,聰明玲瓏,解事多趣,跟她相處在一起不僅能渾然忘憂,而她更能善於揣摩心理,剛才那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已經巧妙而不著痕跡地提出了兩個暗示,她的父親是個熱衷權勢的人,要自己在這方面多作渲染,顯然她父親一定跟她談過自己了,對自己在長安的種種頗為清楚,大概批評還不錯。   因為盧中書既然是個熱衷權勢的人,對自己所交往的人,以及在長安為皇家剝除權閹魚朝恩所作的努力,必然是相當滿意,只是詳情還不清楚,表妹就是要自己在這方面多說一點。   而且她還作了一個提示,那就是她母親的意向,那方面是可以動情的,看姨母的意思,是希望能親上加親,當然姨母祗能作三分主。   但是情形也看得出,盧閏英自己也能作到三分主,母女兩人加起來就有六分了。   沒有見到盧閏英之前,李益只是覺得這門親可以一攀,尚無必得之心,因為最主要的還是人。   假如表妹的人物性情未能盡符所望,李益還是不想屈就的,因為現在自己的條件並不差,不是剛到長安時那麼窩囊了,那時他祗有被人挑的份兒,現在,他也有挑人的權利了。   可是見到了盧閏英之後,李益的求得之心已十分堅定了,他一定要娶到這個表妹。   因此李益很技巧地回答了盧閏英的提示,想了一下才問道:姨丈剛到長安就這麼忙?   盧夫人笑道:到京第二天就開始接任了,忙完了公務就要忙著拜會,應酬幾乎沒停過,一般都是要等上燈時才回來,你不急吧?   李益道:急是不急,但甥兒的假期不多,而且要跟姨丈請教的事還很多。   盧夫人道:你還沒開始上任呢,有什麼可忙的?   李益笑道:上任的事倒不敢去煩勞姨丈,主要是為了我在長安時所做的事,有些只有幾個人知道,外界傳言紛雜,姨丈恐怕不清楚,甥兒想把實際的情形相告後,再聽取姨丈的教誨。   盧夫人道:什麼事呀!   李益笑道:是關於魚朝恩的事,甥兒恰好遇上了,且又恰好認識了幾個江湖上奇技異能之士,合力為聖上翦除了此一權奸,不過其中內情又有許多曲折,到現在還沒有能完全公開,這些事情對甥兒將來的前途有關係,因此甥兒很著急,要請姨丈代甥兒拿個主意   盧夫人道:是呀,你姨丈在河西節度使任上,也是為了這件事忙著,魚朝恩在外面也有一部分軍權,朝廷要動他之前,曾經有密旨給你姨丈,要他設法壓制那些外藩的蠢動,你姨丈就是這件事上為朝廷出了力,才得以內調,據我們所知是好像有些人插在裏面,而且你也出了不少力,究竟是怎麼個情形呢?   李益看看左右道:姨媽,這件事到現在還不能公開談論,而且說起來太長,還是等姨丈回來,甥兒再一次講吧。   盧閏英忙道:那可不行,爹回家時跟我說了一點,也是不太清楚,把我聽得蹙死了,就要等你來聽個明的,我可等不及爹回來,表哥,你現在就得說。   盧夫人道:英兒,別胡鬧,你沒聽表哥說嗎?這件事牽涉很多,你是一個女兒家,管這麼多幹嗎?   盧閏英笑道:連爹都告訴我了,可見我問問也沒關係,不過你倒是不能聽啊,因為你是吃素唸佛的人,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你聽了都是罪過,這樣吧,馬上也該用膳了,叫人把飯開到我屋裏去,我陪表哥一面吃飯,一面聽他說故事。   李益道:這不太敢當。   盧閏英笑道:表哥,你別客氣了,娘是吃素,她的菜又清又淡,而且還見不得葷腥,你是要陪娘吃飯,那可是找罪受!   盧夫人看見女兒笑道:十郎,這倒是真話,你第一次來,叫你跟我吃素也不像話,還是到英兒的屋裏吃飯去吧,我也找人通知你姨丈去,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應酬,就趕快回家。   盧閏英見母親答應了,連忙就吩咐擺膳,盧夫人笑道:英兒,現在可不許喝酒,等你爹回來,你們再好好地喝,十郎,你去吧,我不陪你了!   姨母有了吩咐,李益也就告罪起身,跟著盧閏英到後園去了。   這所宅邸是盧中書早就著人安置好了,氣象自然十分豪華,但是比起李益原來所居的霍王別業,還是差了一點,祗不過修繕得很整齊,顯得欣欣向榮,不似鄭淨持母女所住的那麼冷落。   花園裏來來往往都是衣著整齊的使喚僕婦,見了他們都遠遠地行禮請妥,卻沒有敢靠近的。   李益笑道:你家的規矩很大呀!   盧閏英卻不太喜歡地道:都是爹要這些排場,彆扭死了,一所大宅子,用了六七十個人,我就找不到一兩個能說話的。   李益笑道:那是大家規矩,姨丈是節度使,一地藩鎮,如果是在以前的封建時代,就是一個小國之君的諸侯了,內外上下,自然要分得很嚴的。   盧閏笑道:可是我來到長安後,到過一些人家,官比我爹大,人家也沒有那種排場。   李益道:長安是最沒規矩的地方,因為長安的官太多了,一個豪門的家臣比一些小官還神氣,因此上下之分也就很難維持,倒也難怪的。   盧閏笑道:為什麼呢?京師是天下禮儀之源,法令章典制度,都是在此地頒佈,何以此地反而行不通呢?   李益笑道:那是時宜所使然,無法講究起,我舉個例子說吧,京裏的太監也是下人奴才,可是出了宮就是欽使。   盧閏笑道:那又怎麼樣呢?   李益道:不怎麼樣,只是接待起來困難而已,如果完全按照典制,宣讀詔令時,他是欽使,宣讀完詔令後,他就是奴才了,但是那些大臣等能以下人對待他們嗎?   盧閏笑道:難道還要待以上賓之禮嗎?   李益笑道:待以上賓之禮還怕簡慢了他們呢,因為這種人最不能得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靠他們飛黃騰達很難,因為此輩不學無術,說好話也不見得高明,但是搗鬼卻個個都是好手,背後傷人都很行,所以對待他們最傷腦筋,許多王公巨室,對內廷的宮監,只有一個辦法,盡禮接待後,主人乾脆告退,讓自己家裏的幹練家臣或心腹管家來款待他們,這樣反倒能夠賓主盡歡,既行了人情,也不損官格,因為一品大員,當真跟那些廷侍們稱兄道弟,交往得很親密,也不太像話,而且傳出去更有違廷律,官律對內廷侍臣結交外官是犯禁的,可是家臣跟他們結交,卻不受限制,甚至於結成異姓兄弟也沒多大關係。   盧閏英似乎很新奇,這是她從來沒聽到或想到的,所以緊跟著問道:那就會如何呢?   造成一批很重要的奴才,這些奴才對主人的前程有了舉足輕重的關係,自然也有了一些特權,慢慢地就形成了上下不分的勢情,因為這些奴才有了靠山,進一步掌握了主人的機密,使得主人也不敢得罪他們了!   他們真有這麼大的權勢嗎?   李益笑道:當然不是一概而言,可是朝政興衰,此輩往往在無形中具有很大的影響力。據說安史之亂,安祿山原來在朝廷極受榮寵,架子大了起來,對高力士就不如先前那樣恭敬了,高力士懷恨在心,跟李林甫、楊國忠等人極力排擠,使安祿山又受到了降黜,因而才促成了反意。高力士並未當權,只是一個小人而已,卻能具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因此可知此輩的影響力。   盧閏英笑道:那我倒是要跟爹提醒一聲,叫他注意   李益笑道:你不必操這個心了,姨丈能夠受到朝廷的重視,自然懂得這些的,何況自魚朝恩專權後,朝廷對內廷的侍臣已大加抑制,把各地內臣監軍的制度也取消了,現在他們是沒多大作用的,我只是向你說明何以長安的下人會如此放縱的原因,當然也不盡然如此,有些家奴,參與了主人太多機密,地位日受重視,也是原因之一,不過你大可不必為這些事操心,姨丈律下甚嚴,井然外內,自然不容許有這種事發生。   盧閏英笑道:表哥,你呢?   李益道:我?我目前不過是一個主簿而已!沒有這些瑣碎,在衙門裏就可把事情辦完了,沒有要到家裏來私下商決的事。   將來呢?爹說過你已簡在帝心,外放只是讓你磨鍊一下,將來一定會內調而受重寄的。   李益一笑道:那是將來的事,不過我一向有個原則,不讓別人來插手我的事。   盧閏英吁了一口氣道:那就好,我就不必為這些事煩心了,我倒不想搭什麼官架子,主奴之間也不必把界限分得那麼嚴,我願意親如家人一樣地對待他們,但是弄到下人爬到我頭上來,也是我受不了的。   她顯然已經在以李益的妻子自居了,李益自然是明白的,從姨母的態度,以及姨丈到長安後,對自己的批評改變,這門親事希望很大。   只是李益還有點顧慮,那就是性情上的問題,看樣子表妹是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女兒,受不得半點委屈。   姨母向母親表示過,聘禮要在百萬之上,這個問題現在並不困難,將來賠嫁的數額,或許還十倍此數,家庭需用是不虞置乏了。   可是他們這種做法,顯然是怕女兒受屈,要掌握經濟大權,這在李益也是不能忍受的。   他是極端自負的人,成了家,就是一家之主,弄個壓在自己頭上的老婆,這是他無法接受的事。   這種話對姨丈姨母是不能說的,但是必須對表妹說清楚,讓他瞭解自己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可是這話怎麼啟口呢?   李益在心裏斟酌著詞句,倒是盧閏英忍不住了:表哥,我在姑臧拜見姨母時,曾經給了她一點東西。   李益靈機一動,把錦盒掏了出來道:是這個嗎?我就是帶來還給你的。   盧閏英的臉色一變,眼中立刻含著淚水道:表哥!姨母沒說這是幹什麼用的嗎?   說了!表妹,我非常感激你的盛情,可是我不能接受,所以帶來還給你。   為什麼!表哥,是你認為我太笨,太醜   不!都不是,像你這樣一個天仙化人,蘭質蕙心的好女郎,誰娶了你都是福氣!可是姨母提出來的條件令我太難堪了,你們家如果是窮,靠你這個女兒要一筆養老的費用,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你們家並不窮!那就是存心為難我,知道我拿不出那筆聘禮   盧閏英擦擦眼淚道:我知道娘的做法太勢利,所以我才把珠串留給姨母,典也好,質也好,湊足那個數,將來我們再贖回來就行了!娘私下告訴我,說爹為我的陪嫁,已準備了千萬之資   那怕是億兆之數,仍然是你的。   表哥!你說這個話就太傷我的心了,我雖然生長在豪門,但我並不勢利,我不顧羞恥,在姨毋那兒以身自薦,尊敬的是你的才華,我知道爹跟娘都太俗,論金致聘更是俗不可耐,但他們是一對俗人,跟他們說不通,何況他們也是一片愛我之心,使我無法跟他們爭,因此我求你,別把我看成爹娘那樣的人,委屈你一下,把這個拿去典了,湊足了百萬之數,堵住了娘的嘴,等我過來的時候,你瞧不起那些錢,我們倆到黃河邊上,把那些錢一把把地丟進水裏去,一文不名地進你家的門。   李益笑了道:那是做什麼?   盧閏笑道:你無非是因為我有了錢,恃財而驕,會對你不尊敬,我把錢都去了,靠你吃飯,那就驕不起來了!   李益很感動,面對著一片少女純情,他也很慚愧,表妹是個毫無心機的人,而他卻在耍心機。   因此他笑了一笑道:表妹!你對我還不夠瞭解。   是的,我們今天才見面,可是我聽姨母說,她雖然是你的母親,相處了二十年,看著你從小到大,對你也還是摸不透。   李益也笑了。他以前對母親的瞭解也不夠,倒是這次回去,母子兩人一番深談,才算消去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大家真正的和諧了。同時他也對盧閏英的深情感到歉疚,覺得不該再逗她了,含笑地輕捉住她的手:表妹,你放心,我絕不讓別人娶走你,不過我也不能典質這個珠串來下聘,姨丈和姨母既然定下了那個規格,我也應該有我的尊嚴,假如我拿不出這筆錢,根本不夠資格進這個門,我就不會來了。   李益很聰明,他知道在什麼恰當的時候去接觸對方,因此他握住盧閏英手的時候,也正是她最迫切需要的時候,需要向李益表白她心意的時候。所以李益握住了那一雙柔荑,盧閏英居然絲毫沒有掙扎,可是她的手在李益的掌握中,有著一陣輕微的顫抖,這使得李益體驗到一種從所未有的興奮。   這是一種處子顫抖,欲拒似迎,就像是一頭繞足乞憐的小貓,既渴望著主人的愛撫,可是把它抱在懷中的時候,它總是顫抖看,無法壓抑那種發自本能的震顫。   希望著,而又畏懼著,使得李益把手握得更緊一點,盧閏英卻為那番話而帶來了一陣驚喜:表哥!你已經籌足那筆錢了?   是的,否則我就不來了,把珠串還給你的方法很多,何必多此一晤呢,彼此既屬無緣,相見不如不見!   盧閏英的大眼睛望著他:表哥,你是怎麼籌的,我到姑臧去,還拜見過你家的大房   李益知道她說的是李揆的家裏,因為老家具有一房是當得起姨丈一拜的,大伯雖已棄世,他畢竟還當過一任宰相,門第仍在,那是不會毀滅的,笑了一笑:那位大伯母對我家沒什麼好話說吧!   盧閏英道: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透露了一點你家裏的狀況,說為了支持你到長安來赴選,已經費了很大力氣。   李益笑道:那是一定的,尤其是她想為自己兩個兒子也在爭取你,必然會找出我家的弱點來攻擊的,不過丞相夫人說話總得有點分寸,所以祗能揀這種雖不著邊際,卻很有力的話來說,你不知道我回家後,到她兒去送上我的覲儀時,她臉上的神情有多妙,尤其是見到我送的東西,比大伯父致仕回家時,分贈各親戚家的東西,足足貴重了十倍,她連嘴張開了半天都合不攏。   盧閏英被他逗笑了道:表哥!你送了什麼?   白瑩一雙,黃金十鎰。   什麼?你送得這麼貴重?   李益笑道:那也算不了什麼,我遍贈戚友,每一份都比大伯給人的強。   為什麼呢!你要表示什麼?   李益傲然道:宰相富貴,不及名士風流,也讓同族的親友們知道,我李益雖然沒有做到宰相,卻並不寒酸。   盧閏英笑笑道:表哥,你已經夠驕傲了,我來到長安後拜會了幾家人家,談話中說起路上的見聞,我告訴他們經曾到姑臧李家彎了一彎。他們不提李丞相的家,卻問是不是姑臧李十郎的家?   李益有點意外地道:他們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因為你是個名人,文采風流,艷事頻傳   李益不禁有點赧然,知道她一定聽到霍小玉的事了。但盧閏英很技巧地不往下問,把話題轉開了問道:表哥!說正經的,你真的已經籌到那筆錢了?   當然是真的,我何必騙你呢?   那裏來的呢?表哥,你剛放任,還沒有視事,而你家的狀況,我們是親戚,大家很清楚,唯一能籌措的,只有你大伯那兒,目前他們是不肯借的   李益笑道:大伯母要為她的兩個兒子打算,巴不得我籌不出聘金而作罷。當然他們是不肯相助的人何況就算他們肯了,我還不肯借呢,與其向他們開口,倒不如用你的珠串去變賣了,什麼都可以做,唯獨借錢娶親的事,卻是萬萬行不得的。   盧閏英聽得臉紅了,卻又忍不住道:為什麼行不得?這種事多得很。   李益笑道:假如靠告賃來娶媳,那可叫人捏著一世的把柄,日後我有了出息,叫人家說:李十郎有什麼好神氣的,他的老婆還有半個是我的!那叫我怎麼抬頭?   盧閏英實在忍不住了,笑得直顫道:表哥!你真是的,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這個深閨嬌娃雖然健朗聰明,卻是在規矩森嚴的禮教家庭中長大的,很少聽過這樣粗魯的談話,因此李益只是隨便的一句笑話,卻使她笑得直不起腰來。   那嬌柔的神態,使得李益不覺心動,輕輕地在她背上拍著,幫助她喘過氣後才道:我說的是實話,也值得笑成這個樣子。   盧閏英也覺得自己太失態了,咬住嘴唇,才使自己沒有笑出來,重重地吸了兩口氣,才道:表哥!不要再逼我了,說正經的,那筆錢   錢已經有了著落了。娘就是等我一句話,只要我認為彼此能相投,她就央人來下聘。   盧閏英把眼睛盯著他,似乎在等他的下一句話,李益輕嘆一聲道:表妹!說句老實話,如果你不是留下那一串珠子,我根本不會來的,因為我這個人也很傲   盧閏英臉上已現怨色,李益接著又以相反的口吻說道:可是現在,那怕叫我在長安市上向人叩頭乞討,我也要把這一百萬錢湊足那完全是為了你的緣故,為了得到你這樣一個玉人為伴,任何委屈都是值得的!   李益不愧為調情聖手,對盧閏英這樣一個情竇初開,未曾涉世,而又早已對他鍾情的女孩子,實在太容易了,輕描淡寫幾句話,已經把盧閏英整個地俘虜了。   如果是一個對李益有深刻瞭解的人,一定會知道李益那句話中的誠意少得可憐,因為李益是個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件事,能使他放棄自己的原則,可是盧閏英卻完全地相信了。   因為李益在說話時的態度是那樣的莊重,沒有一個人能不信,老練如鮑十一娘,也沒能逃脫這一種深情的誘惑,更何況是這麼一個少女呢?   李益的天才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在對女人方面,他尤其懂得箇中之味。   要征服一個女人的心,不需要太多的甜言蜜語,只要適可而止的幾句話就行了,而且是最通俗的話。   重要的不是那些話,而是表達這些話的技巧!   要讚美一個女人,那怕曹子健為洛神賦的才力,搜盡一切美麗的詞藻,還不如用真誠的態度,說一句:你使我傾倒!更來得有力些。   盧閏英長得很美,那是一個眾所公認的事實,因此李益不去讚美她的姿色,不去誇讚她的聰明,這些話,或許早就有人說過了,因此他只用最平凡的一句話。正經地,虔莊地表達自己的感受,那就很夠了。   盧閏英的眼眶紅了,很顯然地,李益的那句表白已經震動了她的芳心。   默然片刻,她才低聲道:表哥!你還是沒有告訴我,那筆錢是那兒來的?   你一定要知道嗎?   不是我,而是我爹,他是個很精明的人,一定會追究的,因為這不是一筆小數目,而他也是個很謹慎的人。   李益笑了:你是不是怕我從那兒挪借的?   不是我怕,是爹會這麼想,我之所以把珠串留給姨母,就是讓爹不會查到完全是你去挪借。   她很細心,唯恐傷及李益的自尊心。但她的顧慮卻很正確,知道有千萬的妝奩可收回,誰都肯借出這百萬來給李益作為聘禮的,但這樣的來源,一定不會取得她父親的同意,而答允這門親事的。   李益笑笑道:錢是我自己賺來妁,就在長安到姑臧這一路上賺的!   賺的?能賺這麼多?   是的,別忘了我是個名士,李十郎的文名早已轟動了長安,傳遍天下,而且又是少年新貴,科場得意,在許多人心目中,這是個很了不起的銜頭,一書一字一詩,到了他們手裏都視同拱璧,就這麼一路揮揮筆,居然滿載而歸。   盧閏英的眼中亮起了光采:名士能這麼值錢?   當然了,這也是名士可貴之處,因不是每個讀書人都能成為名士的,而且名士還有真假之分,浪得虛名者,比比皆是,真才實學的就如鳳毛麟角了,我這名士卻是貨真價實的!   盧閏英顯得異常興奮,目光中充滿了尊敬,笑笑道:難怪青蓮學士能作豪語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原來名士賺錢這麼容易。   李益笑道:名士賺錢容易,但名士得來不易,古今詩人千萬,能如青蓮有幾人?李白之前皆寂寞,李白之後無李白,他可以說千金盡散還復來,別人卻不行了。   盧閏英笑道:為什麼?   李益道:因為別人不像他這麼倒霉,失歡於群小後放逐在外,卻又受永王之累,謫放夜郎,嗜酒若命,迭逢坎坷,別的人一半是敬他的才,一半則是同情他的命,當然多少要周濟他一點,錢來得容易,花得痛快,益增他的狂態,卻也更洗煉他的詩才,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今人以為這是他的豪情,其實卻是長歌當哭的悲哀,欲哭無淚的悲嘯而已!   這又是怎麼說呢?   他是個極端驕傲的人,也知道自己的詩才無匹,所以才會有詩嘲杜甫運思成句太苦而現老衰之態,意氣何等豪放,可是到後來,他的話境更深時,卻不再有那種凌人盛氣了,反之只有白髮三千離愁長的感慨,明鏡秋霜的傷懷,那時候尊嚴已磨盡了,字裏行間盡是談酒,因為這些酒是他的詩換來的,聖賢寂寞而飲者留名,這不是他嘲笑自己嗎?尤其聖賢兩個字,更加要特別注解的,時人並稱李杜,以李詩為仙,杜詩為聖,他一直看不起杜子美,不承認這個聖字,可是杜甫的遭遇比他好不了多少,客死逆旅,晚年也不得志,李白總算承認他這個聖字,聖賢寂寞是為杜悲,飲者留名則是自嘲,其痛苦可知!   盧閏英從來也沒有聽過這些,雖然她知道這只是李益個人意見,但這是超然於常論之外,她父親的幕客中不乏文人騷士,小的時候,也聽過他們評論詩人,李益的看法卻是不同於一般人,因此忍不住道:表哥,你好像對李青蓮這個人很有研究。   李益道:是的,我做詩也不很費力,詩才也算敏捷,落筆很少推敲,信手成句,尚能得自然之致,而且我的習性也跟他相近,最討厭那些不學無術而自以為能的人,忍不住就想出他們的醜,得罪了很多人,我們又同姓李,共一個老祖宗,因此我常拿他的事蹟為誡,希望將來不要步他的後塵。   盧閏笑道:別的都沒關係,只要不學他的酒就行了,我不反對偶而小酌幾杯,別有情趣,可是一飲三百杯,那就是牛飲了,爛醉如泥有什麼意思?我小時候醉過一次,當時醜態百出不說,醒來後頭痛欲裂,那個滋味實在不好受。   這時那個叫雅萍的丫頭來請道:表少爺,小姐,酒菜都擺在梅雪亭上了,請兩位前來用膳。   盧閏英笑道:我不是吩咐擺到我的前房去嗎?怎麼又擺到梅雪亭了呢,大熱天,上那兒吃飯幹嗎?   劉家甥少爺也來了,夫人吩咐一併招待,婢子想小姐是不要他上樓的,所以自己作主   盧閏英噘著嘴道:梅雪亭就梅雪亭吧,為了這個厭物,這餐飯就吃不痛快了。   李益忙問道:劉家甥少爺又是誰?   盧閏笑道:我大姑母的兒子,平西侯。   李益奇道:平西侯是薛家並不姓劉呀!   盧閏英笑笑道:他的名字叫平,別字希厚,是我開玩笑,把他的名字連成一起,轉入為陽,不就是平西侯了嗎?   李益笑道:你可真會變花樣來損人。什麼?你表兄就是那個禮部尚書的長公子,自己也在禮部當員外郎的劉希厚?   盧閏笑道:是的,禮部劉文雄劉侍郎就是我的姑丈。表哥!你也認識劉表兄?   李益笑笑道:認識!大熟人,在很多酬酢場中都經常見面,這位仁兄很有意思,算得上是長安的名人,因為他吐詞詼諧,言談有趣,對人熱心,交遊極廣,長安市上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而且此公又是平康里中大豪客。   盧閏笑道:就是舉止太輕浮。   李益笑道:你認為他舉止輕浮,有些人還特別喜歡他的風趣呢,有些長安市上的女眷們興致來了,結伴也舉行什麼遊園賞花之集,爺們都一律摒諸門外,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獨奉承召   盧閏笑道:這麼一個人還有什麼出息?   李益道:出息大了,就因為他能交通內外,經常替一些顯宦家門的內眷辦些私事,所以他一直是受歡迎的客人,天大的難題,交到他手中,無不迎刃而解,他掛名工部員外郎,整天不在衙門,盡替別人跑腿。他父親禮部尚書對此很生氣,要以怠職的名義革他的差,結果倒是許多上憲為他求情,而且其他部裏的人要把他調過去,禮部的人卻不肯放。   盧閏英笑了起來道:原來此人還有這麼大的神通!   李益道:表妹,你好像很討厭他?   盧閏笑道:是的!我總認為他浮而不實,說話沒一句靠得住的。   李益笑道:那倒是,他喜歡渲染過甚,誇大了一點,不過他也有長處,就是能守秘,多少女眷連自己丈夫都不讓知道的體己事,全是託他代辦,從來不洩露!還有就是他答應點了頭的事。沒有行不通的。   盧閏笑道:難怪爹嘴裏說他不好,沒事還是要把他找了來,大概也是要他幫忙辦事。   李益道:姨丈怎麼說他不好?   盧閏笑道:爹是個講禮數的人,對他那副油腔滑調的樣子,自然是看不順眼了。   李益笑道:外地待久了,自然瞧著不舒服,可是在長安住過一段時間,就會習慣。居住長安,身居宮門,就少不了這種人。令表兄本身還有功名,身世也很好,人更是長得俊秀可人,與其讓一些小人來居問引線,倒不如求之令表兄了。   說著已經來到了梅雪亭,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正在等著。   一看他們,劉希厚就迎了出來笑道:十郎,真想不到我們是親戚,以前倒是失之親近了。   李益也拱拱手道:說的是希厚兄是長安聞人,小弟倒是想親近一番,只是怕你太忙,不敢打擾,若是知道有這份親誼,希厚兄當得另眼相待,小弟也早去奉瀆了。   劉希厚笑道:十郎,你說這話就見外了,你少年得意,名士風流,小弟是個俗物,只怕巴結不上而已。   盧閏英卻一撇嘴道:劉表哥,君虞哥對我爹的親戚不太清楚,他不知道你還自可說,我娘身上就是這一門親,說你不知道,就是欺人之談了,多半是為了怕君虞哥沾了你,才沒有去結交而已。   劉希厚笑道:英妹,你這麼一說就叫人不好意思了,我知道十郎是舅母的姨侄,算來親誼還很近,只是他不說,我怎麼好意思硬攀呢。十郎是長安名人,文名傳遍天下,平康教坊所唱的新詞很多是他的佳作,我這個大俗物,怎麼擠得進去他們那個圈子!   盧閏英卻一皺眉頭道:劉表哥,我們誼屬中表,你叫我一聲表妹也就行了,我們閨閣女兒家的名字,除了父母之外,不輕易告訴人的,你知道了沒關係。可是放在嘴裏稱呼,就大可不必了。   這是一個硬釘子,劉希厚碰得很尷尬,訕然地道:是!是!表妹,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見面,我也不是第一次如此稱呼,怎麼今天你就挑眼了?   盧閏英冷冷地道:以前是因為姑丈在座,我提出來怕姑丈不好看,我想姑丈回去該告訴你。   她的確厲害,話裏藏針,不但訓了劉希厚,也連他老子家教不周都罵上了。   劉希厚的臉紅了,而且他從盧閏英對他與李益的稱呼上,也看出了親疏,稱他劉表哥,稱李益是君虞哥,疏密自見,倒有點訕訕地,笑著向李益道:十郎,我這個表妹的厲害,你可領教了,她專門捉人的錯,一點都不肯放過,跟她說話,可得兢兢業業。   李益笑而不言,盧閏英卻冷笑道:劉表哥,你是我的表哥,君虞也是我的表哥,我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表妹,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劉希厚又碰了個釘子,好在他的涵養到家,臉皮也夠厚的,毫不在意地笑道:沒什麼意思,我原是想誇讚你的精明,那知道口齒拙笨,把話又說錯了。   盧閏英雖然討厭他,卻因為李益在旁,不願表現得太過分,遂也不再說了。丫頭與僕婦擺上了飯菜,也端上了酒,在三個人面前各斟了一杯,盧閏英舉杯道:我的量淺,只以此一杯為敬,你們可別客氣,多喝兩杯,這是我們從晉城帶來的道地汾酒。   李益道:我也不敢多喝,姨丈還沒回家,初見他老人家,喝得醉醺醺的不成恭敬,也盡此一杯罷。   劉希厚卻笑道:十郎大概是要留著量,回去跟尊寵對酌吧?表妹,你知不知道十郎在長安有個出名的美人。   李益忽然覺得劉希厚很不上路,因此放下了杯子。   劉希厚卻得意地說:那位美人是故霍王的庶女,老王薨後,她們母女不見容於大婦,被逐了出來,十郎恰好就結識了,營金屋以貯之   李益只好笑笑道:希厚兄說得太客氣了,她們母女是住在霍王別邸,李益不過是一個書生,建不起那麼豪華的金屋,而是我寄居在人家那兒。   劉希厚道:可是人家在門上釘了塊牌子,寫的是隴西李寓,可見她們母女早把你當作一家之主了。   盧閏英忽然道:劉表哥,剛才君虞哥聽說你來了,很誇說你一陣。   劉希厚道:我有什麼讓人誇說的?   盧閏笑道:他說你為人熱心,辦事穩妥,最能守口如瓶,所以很多人家都很信任你,把一些不欲為人所知的事都託給你,可是我覺得君虞哥看錯人了,像剛才的那些話,你就不該說的!   劉希厚的臉又紅了道:我只是隨便談談。   盧閏英道:你說這些話的用意何在呢?假如閒話,君子語不及私;假如你要告訴我什麼秘聞,那你是侮辱我了。我是個沒出閽的女兒家,不是喜歡探人隱私的長舌婦。君虞哥在你一無所長中,還能找出你的長處來,你卻絮絮不休地說這些,不是徒作小人嗎?   劉希厚的臉皮再厚也坐不住了,腆然道:表妹,我今天酒醉了,說了很多的廢話,你別見怪,今天我只是來代家母邀你明天到我家去玩玩   這個人很有天才,只喝了一口酒就說自己醉了,盧閏笑道:你跟我娘說過了沒有?   說過了,家母說她吃素,其實家母也知道她老人家是不會去的,主要是請你去玩。   是不是有什麼事?   沒事,家母很喜歡你,還請了一些朋友的家眷,讓大家見見你。   盧閏笑道:假如姑母有什麼事,我這個做小輩的應該去叩頭,沒什麼事,就待你上告姑母,我敬謝了。   表妹!你一定要去,家母專為了你才請客的。   盧閏英冷冷地道:請姑母改邀別家的姑娘吧,劉表哥,你今年也三十了,還沒有成家,你去請姑母留心著,看看合適的人家,找個中意的姑娘,請她上你家去玩玩。至於我,就不敢勞動她老人家了!   轉頭向雅萍道:劉表哥酒醉了,我不敢多留他,叫盧安備轎子,送他回去歇著,這亭子裏風太大,你吩咐人把飯菜挪到我屋裏去。   然後再轉向李益道:君虞哥,還是上我屋裏去吃飯吧,娘也是的,劉家表哥已經喝醉了酒,不送他回去休息,偏還留他用飯,酒言酒語,把我們也擾得不自在,等爹回來,我要爹明天到姑丈家去問問他,是怎麼教兒子的   劉希厚忍無可忍地道:表妹,你   盧閏英臉色一沉:劉表哥,你要是喝醉了酒,還情有可原;假如你沒有醉,你就更不該了,剛才那些話你是否應該對我說的?   劉希厚臉上冷汗直流,盧閏英道:非禮勿言的古訓你總該知道的,你在我面前語涉風月,這是你讀書做官的人該說的話嗎?還是你把這兒當成平康里巷了,爹不在家,娘在唸經,我這個表妹來接待你,是把你當作個知書達體的君子,那知你如此不自重   這番話太重了,重得劉希厚知道自己做了件多麼大的荒事,而且錯得荒唐離譜。   對這個聰明美麗,多才而又多金的表妹,劉希厚是存有一份綺念的,他自認條件還不錯,品貌端正,身世顯赫,不太大的年紀,不太小的官兒,在長安的社交圈子裏又八面玲瓏兜得轉。   這些條件,應該是士族爭婚的對象,而且的確也有不少的女孩子願意嫁給他,但都被他自己拒絕了,他要選一個非常合適的對象。一個才貌身家都出眾的對象。   財富、姿色、品德、身家,這四個條件湊在一起,長安市上的女兒雖多卻很難挑出一個齊全的。   即使是的話,他往往遲了一步,早已被人家捷足先得了,劉希厚雖然善體人意,卻有一個缺點,沒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   他出入閨閣,往來內戶,受到許多王公巨室、貴眷命婦的歡迎與信任,卻沒有地位。   就像一頭玲瓏可愛的小哈叭狗兒,每個人都忍不住想抱在手中愛撫一下,但絕不會有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   他也許是個可愛的男人,但只是那些閨人怨婦、豪門姬人偷情的對象,卻不是一個少女寄慕的對象。他是歡場中名媛們的恩客,卻不是世族千金鍾情的佳公子。   劉希厚只知道自己很受婦人們的歡迎,卻不知道自己在一般少女們心目中有多重的地位。   這是他最大的一個錯誤。   盧閏英來了之後,他對這個表妹很鍾情,鍾情到近乎癡狂的程度了,因此他來得很殷勤,而且也在家中微微表示過自己的意願。   母親倒是很贊成,可是父親卻當場潑了他一頭冷水,罵他癡心妄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劉尚書公開對他的妻子說了:夫人,我對閏英非常喜歡,跟內弟盧家親上加親,我更是千百分的情願,只是我們家兒子不是那塊材料,連我這個做老子的,都瞧他不上眼,又怎麼叫人家瞧他上眼去,你千萬別莽撞開口向人家求親,反而傷了親戚的感情。   劉夫人對丈夫的話一向很信服的,再者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子是什麼材料,但她沒有死心,隱約之間,跟弟弟提了一下,話還沒說完,盧大人已經回話了:大姊!閏英還小,我們想多留她幾年,暫時不提親事。   劉夫人很識趣,知道強求下去,很可能真的會傷了姊弟之情,所以也沒有再往下說了,但又經不起兒子的苦求,因此才想把侄女兒接到家裏去,讓他們表兄妹好好聚聚,只要兒子能贏得表妹的心,再開口就容易得多了。   劉希厚自己也對此充滿了信心,所以興沖沖地來了。   那知來到之後,才發覺情況不對,舅父不在家,這應該是個好消息,舅母究竟好說話,對自己母親的邀請不好意思拒絕的。等他開了口,盧夫人果然沒拒絕,但也沒答應,只說:我吃長齋,明天又是觀音菩薩的生日,我要在經堂裏唸一天的經,謝謝大姑的盛意了。至於你表妹那兒,你自己去說吧,那孩子被我寵壞了,脾氣太倔,我可不敢替她答應。   盧夫人明知道女兒不會去的,但不便自己開罪這個甥少爺,留待自己的女兒去決定。   劉希厚喜孜孜地到後面一問,才知道李益來了。李益與盧家的關係,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李益也有求姻之意,還沒放在心上,等到李益與表妹雙雙來到,看他們親暱的樣子,他就知道不太對勁,等到一開始,為稱呼的事,挨了表妹一個釘子,他就知道更不對勁兒了。   表妹稱他為劉表哥,稱李益為君虞哥,而且在李益面前,為稱呼訓了自己一頓,顯然是不願意讓李益聽見這個較為親暱的稱呼,這對自己太不利了。   可是劉希厚充滿了信心的,他知道自己有一項打擊李益最有力的武器,那就是他跟霍小玉的事。   因此他以戲謔的方式提了出來,造成李益的難堪。   可是他低估了李益,如果是別人,可能會為他這句話感到難堪,但李益不會。而且李益的表現更出乎他意料,不但承認了,而且承認得很坦白,坦白得出乎任何人的意料,更還是在豪無慍色的態度下承認的。   這才使劉希厚知道自己犯了個大錯,不可挽救的大錯,也顯然是自己比李益不如的地方。   李益知道自己來了,當然可能也想到了自己的來意,因此他很聰明,在表妹面前先說了自己一番好話。   等到自己提出霍小玉的事,李益又一口坦承下來,兩下相較,優劣自見,一為君子,一為小人,歷歷分明,自己真如表妹所說的枉為小人了。   更糟的是表妹的那番話,不但洞悉了自己的意圖,更捏住了自己的痛腳語涉風月雖然那是無關緊要的事,但表妹一定要在這上面做文章,卻是他擔承不起的,尤其是長輩們都不在,自己比表妹大了十一歲,還是個有功名的人,對一個沒出閣的表妹,提出這種事,說到那兒都難以得到原諒的。   而挨了一頓搶白教訓,還落了個滿身不是,今後斷了指望不說,連舅父這個門恐怕都不好意思再進了,望著李益跟盧閏英雙雙到後面去了,劉希厚站在那兒卻像發了呆似了。   受了李益重賂的盧安這時卻走了上來,請了個安道:甥少爺你還是請回府吧,小姐對李少爺的文才一向欽佩得不得了,而且他又是夫人身上唯一的親戚,您在長安多年了,人情世故通達,怎麼會幹這個冒失事兒呢?貶李少爺,您不是存心給夫人難堪嗎?難怪小姐要生氣了!   劉希厚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這是他在無往不利的交往中第一次的失敗,失敗得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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