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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22605 2023-02-05
  所謂客房,也就是鄭淨持原來的居室,這所別墅是霍王避客靜居的地方,主要求的是精緻,並沒太多的閒屋。霍小玉與李益所居的是後面的花樓,而鄭淨持住的才是真正的居室,窗明几淨,一切都是現成的。   黃衫客踱進了臥房,看見那張寬能容三四人,雕花精鏤的梨心木榻,榻前有踏腳的木架,鋪著錦繡般的波斯地毯,地毯上又鋪著全張的虎皮踏褥。   榻高六尺,一面靠壁,都圍著整幅的繡幃,繡幃外一層則是重經紗,榻上另有木架,安置著焚香的獸屜,輕便的書架,以及放置雜物的各種小抽屜,就像是一個小房間,那兩層繡幃是分季節的,冬天用垂絨以保暖,夏天則用紗幃以通風,說不盡的豪華氣象。   黃衫客不禁點頭道:天上神仙府,人間王侯家,來到這裏,我才知道這兩句話的真正意義,一般尋常的百姓,做夢也想不到居室會如此的講究。

  李益笑了笑道:這是沾了小玉的光,要是她沒有一個做藩王的父親,憑小弟一個寒士,怎麼樣也供應不起這麼一間居室,所以敝岳母離家清修後,這屋子一直空著,這些東西閒置著也可惜,二位來住了也好。   賈仙兒道:十郎,你真是言不由衷,這些東西現在都是你的了,一個擁有這些東西的人,說什麼也不能稱為寒士!   李益笑笑道:東西雖然好,卻沒有一點用處,目前住著還能將就用用,一旦等了缺,只有捲了丟掉   賈仙兒一怔道:丟掉?為什麼呢?   李益道:客室用器,在朝律都有規格,只有王爵方可以用杏黃色,否則即使貴為丞相,也祗能朱紫而已,我這個尚未受秩的進士,自然更用不起黃色了。   賈仙兒道:原來有這些講究,那你可以賣掉呀!

  黃衫客笑道:仙兒!你也說傻話了,除了王侯之家,誰也不能使用這些東西,而王侯之家,不會要這些舊東西,置這些東西的時候,沒有一樣是便宜的,裝為成品之後,就成為廢物了,丟在路上都沒人撿。   賈仙兒道:我的船上就以杏黃為簾,怎麼沒人管?   李益笑道:賈大姊船在運河上的威風,小弟是領略過了,一旗為號,連官船都要避道,誰還敢來查究,江湖人是特權階級,置於王法之外,小弟可沒有這等威風。   黃衫客一笑道:這倒是實情,我以黃衫為號,走到那兒都是一領黃衫,但也祗是在外面闖闖,來到京都,我照樣也得規規矩矩,換上一領青衿,皇家的威嚴是冒瀆不得的,十郎是官宦中人,自然更要避忌一點。   賈仙兒仍是不服氣地道:江南富家,使用的器具多半是出自宮中王侯之家,有人還特別以此自誇呢!

  李益道:那也只是商賈之家而已,有職品的官宦人家,仍是不敢觸犯官律的,天寶安史亂後,兩京失陷,帝室西移,綱紀廢弛,公侯之家的用具流入民間很多,但自從郭汾陽掛帥,收復兩京後,朝廷制度又漸上軌道,器物用具的規制也慢慢恢復了,那些東西也祗是在家裏用用,沒有人敢公然持到市上變賣的。   賈仙兒拍拍床榻道:好吧,這些繁文縟節,我也懶得去問了。難得有這個機會,我們也過過王侯的癮,享受兩天人間富貴。   她笑著又問道:氣派倒也罷了,這床榻為什麼要造得這樣大呢,那又有什麼講究?   李益笑而不言,黃衫客道:這沒什麼講究,只是為了需要,一定要這麼大才睡得下。   賈仙兒道:胡說,我也見過一些所謂王公卿相,沒有一個是三頭六臂的,怎麼樣也用不了這麼大的床!

  黃衫客道:你也到過北方,有些人住在窯洞裏,一家八口擠在一張床,小了夠嗎?   那是貧戶人家,難道王侯之家也是全家擠在一起嗎?   黃衫客輕嘆道:你真是夏蟲不可語冰,王侯之家雖然不會家人齊集一榻,但侍寢的姬人不見得就是一個;隋煬帝的龍床大至可容數十人呢!   賈仙兒終於懂了,卻有點不好意思,黃衫客忽而發現不太禮貌,連忙一拱手朝霍小玉道:對不起,嫂夫人,我可沒有唐突尊大人的意思   霍小玉笑笑道:沒什麼,我父親並不是聖人,在王府中確是有四五個人侍寢的,不過晚年遷到這裏,僅祗家母一人,床是由王府帶來的,我父親是養尊處優慣了,且有擇席之病,換了床睡不著,而且他年紀大了,又有風濕之症,夜半起來呼茶要水都不方便,床大一點,可以把應用的東西都放在附近,伸手可取!家母很少睡這張床,多半是在榻前那張胡床上歇宿,因她是侍妾的身分,以父親為主,從不敢平起平坐的。父親也很體惜她,夜裏要什麼東西時不忍叫醒她,都是自己動手,所以這床上的架子特別多,也是這個道理。

  賈仙兒笑笑道:我總算懂了大床有這麼多好處,將來我也要弄這麼一張,肚子餓了,口渴了,伸手就可以取水抓點心吃,這多舒服。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尊大人既是有風濕,行動不便,幹嗎又要把床架得這麼高呢?上下不是更不方便嗎?   正說之間,床肚忽然鑽出人來,一身漆黑,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霍小玉定睛一看,卻是浣紗,才忍不住罵道:鬼丫頭,你是怎麼了,鬼鬼祟祟地躲在床下,弄成這副鬼相!   浣紗的臉上一塊黑一塊白,不好意思地道:婢子是因為黃相公來了,想到把坑下的暖灶點上,那知道煤太濕了,好久才燃著。   說著又給黃衫客與賈仙兒行了禮,李益笑道:賈大姊,你剛好問為什麼床要這麼高,這就是答案。   賈仙兒道:原來這下面還有暖灶。

  黃衫客笑道:中原天氣不比江南,半夜裏冷起來凍得死人,暖灶是必不可少的。不過這兒不比舍下,以糠殼為薪慢慢煨著,都是在床下起了石灶,燃煤為灰,燒熱了石塊,再隔著一段空間,把熱氣慢慢透上來,所以床一定要架得高一點,才不會為熱氣薰壞。   賈仙兒彎腰到床下看了一遍,才咋舌道:富貴人家真是幸福,我對北邊的什麼都習慣,就是暖灶不敢領教,到了半夜裏,坑底的磚塊烤得火熱,睡在上面又乾又燥,喉嚨裏直冒火,像這樣才叫考究,有溫氣而無火氣,滿室生春而不見一點煙氣,對了!這煙通到那裏去了。   浣紗道:有磚砌的煙囪一直通向屋外,再以茅竹鑿空了,一直引到空曠處,隨風吹散,管子接出去有好幾十丈呢,這是夫人設計的,她怕落塵掉在園子裏會損壞花木。

  賈仙兒看看浣紗一臉的黑灰,不禁歉然道:麻煩你了!浣紗,其實你不必費事的,我們都練過功夫,就是在雪地裏凍上一夜也不會感到冷。   浣紗笑道:不麻煩,這是應該的,爺跟小姐受二位的照顧太多了,一直在念著無法報答二位,難得二位來,總不能讓二位睡冷坑。   賈仙兒笑道:對了!浣紗,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來。   她打開自己帶來的包袱,取出一個小錦盒遞了給她,笑著道:你猜猜看是什麼?猜著了算你本事大。   那是個很精緻的鏤銀長方盒,浣紗連忙在衣襟上擦擦手,拿著盒子搖了一搖,裏面是一條長長的硬物,她不禁愕然道:好像是飾物。   賈仙兒道:這是個首飾盒子,當然裝的是飾物,我要你猜是什麼飾物。   浣紗偏著頭,沉思片刻才道:照大小跟長短看來,一定是支簪髮的金釵。

  賈仙兒笑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裏面的確是支髮釵,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戴了支金釵有多難看!   浣紗道:那一定是玉釵了,糟糕!被我那一陣搖動,不要弄斷了,那才可惜呢。   賈仙兒笑道:要是能弄斷,那還有什麼稀奇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經試過了,拿著往地下摔都摔不斷。   浣紗吃驚道:有這麼堅硬的玉嗎?那不是跟我們小姐的紫玉釵一樣珍貴了?   賈仙兒道:如果不是那樣珍貴,我也不敢送給你了,拿出來看看吧,準保會嚇你一大跳。   浣紗打開了盒帶,果真怔住了,不單是她,連霍小玉也怔住了,那是一支玉釵,不折不扣的紫玉釵。   霍小玉忙從自己頭上取下了紫玉釵,兩支玉釵放在一起比了一比,居然完全一樣,不僅是色澤相同,而且長短粗細大小完全相同。

  她驚問道:賈大姊,你從那兒得到這支釵的?   賈仙兒道:我到洞庭湖畔去賑災,歸程上在一處山道中遇見一夥強徒,打劫一對夫婦,我殺退那夥盜賊,可是那女的已經死了,男的為謝我救命之恩,把這支玉釵送給我,我本來不想接受的,可是我看見這支玉釵,跟小玉妹頭上戴的那支完全一樣,想到送給浣紗倒不錯,剛好讓你們配成對,於是就收了下來。   霍小玉忙問道:那對夫婦叫什麼名字。   男的叫秦興,女的卻沒問,看來這對夫婦也不怎麼相稱,女的比男的還大上十來歲,長得粗眉大眼,男的倒很俊俏,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   浣紗道:秦興,好像是大郡馬秦如龍的書童,老王爺過世的時候,他跟著一起來弔喪的,會不會是他?

  霍小玉卻緊追著問道:那婦人是怎麼長相?   人已經被殺死了,我那裏會注意,大概是三十多歲吧,粗眉大眼,對了,我記得她額角上有一指甲大的圓疤,玉妹難道認識這個女的嗎?   霍小玉的眼淚已流了下來,浣紗卻憤然地道:沒錯!那一定是大郡主,額角上的疤痕是老王爺用棍子打的。   賈仙兒一怔道:會有這種事?   浣紗道:絕對錯不了,秦如龍官拜山西道採訪處道史,大郡主跟他在任上,一定是她了。   李益道:山西道採訪史仍然是秦如龍,小玉的大姊是採訪史夫人,怎麼會被盜賊所殺呢?   浣紗道:金寶大郡主一直就不安分,沒出閣前,就在這裏把小童叫到她的樓上去歇宿,被老王爺發覺,才拿棍子要打死她,是王太妃拚活把她給救了下來,那個疤痕就是那次打留下的,她一定在夫家又不安分了,跟著秦興私奔,才遇上了強盜。   霍小玉擦擦眼淚道:浣紗別胡說!   李益嘆了口氣道:小玉,恐怕是真的,你說過紫玉釵是由一方玉璧分鑿成四支髮釵的,像這種紫玉,舉世難得其二,這一定是你大姊的東西,她遭遇如此,的確很悲慘。   浣紗道:一點都不可惜,完全是自作自受,該遭報應,王府的幾個郡主,數她最壞,因為王太妃最喜歡她,在王府裏,她跟王太妃兩個人合起來欺侮夫人跟小姐,不知受了她多少氣,那方玉璧,王爺本來是賜給小姐的,她一定要了去,王爺沒辦法,才命匠人雕琢成四支玉釵分給四個姊妹每人一支,才算稱了她的心。原來她已變賣給王德泰了,可能是經王德泰重新琢磨後,她看看喜歡,又買了一支回來,想不到還是遭到厄運,這總算是上天有眼   霍小玉垂淚道:不許這麼說,她總是我的同胞姊妹。   浣紗道:你把她當姊姊,她才不把你當作妹妹呢。夫人跟小姐被逐出王府,就是她搗的鬼,老王爺才斷氣,她就端起大姑奶奶的身分不許夫人跟小姐進門,更不准弔孝祭靈,現在果遭惡報了。   霍小玉忙道:不許你這麼說。   浣紗噘著嘴道:她那樣對小姐,您還為她難過?   霍小玉道:她對我如何是她的事,我並沒有恨她,也不希望她有那樣的遭遇,更希望那個婦人不是她。   浣紗不敢再說了,李益忙道:人死不記恨,浣紗!你就別再說下去了,看你一身髒,還不快換衣服去!   浣紗答應著,卻把裝著另一柄紫玉釵的銀盒遞給霍小玉道:小姐,這份禮太貴重了,還是您收下吧。   霍小玉道:那是賈大姊送給你的,給我幹嘛?   浣紗道:婢子可不敢跟小姐戴一樣的東西。   霍小玉輕嘆了一聲,把自己的那一柄也放進了盒中道:連這個一起收起來吧,我也不戴了,那個匠人在分割玉璧的時候就說過,玉璧是吉物,要始終保持完整,分之不祥,現在大姊果然遭到了不幸   李益笑道:那有這麼迷信?你另外還有兩個姊姊,每個人也都有一支玉釵,她們可沒遭到災呀害!   霍小玉道:不,二姊早歲守寡,三姊帶著它沒幾天就跌斷了胳臂,看來這玉釵確是不祥之物,我以前還不相信,因為大姊並沒有受影響,今天聽到賈大姊說起來,似乎真有點道理。   賈仙兒道:那有這回事,你不是好好的嗎?   霍小玉苦笑道:我的遭遇難道不算慘嗎?   黃衫客笑道:嫂夫人這話我就不同意了,你之所謂悲慘,無非是不見容於王府而已,我倒認為這是你的幸運,如果你還是在王府中當郡主,未必能嫁到十郎這麼一個知情合意,才貌雙全郎君。   霍小玉見李益的臉色不太開朗,才想到自己的那番說話觸忤了李益,自己也感到不安,只得笑笑道:我也不是迷信那些事,以前我簪著它,是為了它得自先父的賜贈,看見它就想起慈父的親情,但現在看見它就想起大姊的不幸,還是收起來的好。   賈仙兒道:早知道這支玉釵會引起那些不愉快,我就不帶來了。   霍小玉忙道:賈大姊!你別誤會,對你這份重儀,我是非常感激的,我代浣紗謝謝你了。   一面說,一面忙叫浣紗把盒子收起來,同時道:你到廚下去看看,賈大姊給我們帶了許多好吃的東西,我們乾脆借花獻佛,就把那些東西弄來吃吧。   李益道:對了!你叫李升去把允明也找來,也讓他嚐嚐新,那些東西是有錢買不到的。   賈仙兒道:十郎!我們是避鬧來的,最好別讓人知道。   李益笑道:大姊放心,我這個表弟是謹厚老實人!一張嘴進的多出的少,只要吩咐他一聲,保證連他老婆都不告訴,他聽說我們在江南的經過後,對二位十分欽佩。   黃衫客也笑道:崔允明兄也是長安名士,雖非俠士,卻有俠風,他自己生活並不寬裕,但對於窮人卻很慷慨,我聽說有一次他晚上回寓,遇見一個乞兒抖瑟於寒風之中,便把自己僅有的一件棉襖脫下來給了那個乞兒,自己卻凍出病來。   李益笑道:允明表弟是有這股傻勁兒,除了迂一點,性情倒也慷慨可交。   賈仙兒忙道:十郎,你快叫人請他去。   李益含笑吩咐秋鴻僱車去接崔允朗前來。   崔允明來的時候,剛好是傍晚時分,大家相見,各道契闊,十分投機。   席間,李益笑著挾了一塊肉給崔允明道:允明,你嚐嚐這個,吃過後看你說得出是什麼!   崔允明看還附有一枚小腿骨,乃咀嚼了一下,發現味道有點像風雞,但又較雞肥嫩。   他剔出了腿骨,看了一下道:非雞即鴨。   李益笑道:要是這個,黃兄也不必遠從家裏帶來了,你再看看盤子裏,翅膀跟頭都在。   盤子裏果然還有一對翅,一個頭,頭比拳略小,嘴卻是尖的,很像雞,但脖子又比雞短,他端詳了許久道:看起來像鴿子,吃起來也像鴿子。   霍小玉含笑道:因此它就是鴿子。   崔允明一怔道:什麼?真是鴿子!有這麼大的鴿子?   李益道:要不是賈大姊附了單子,我還特地到廚下去看了一下,浣紗正在拔毛,我才認定真是鴿子,這還是風乾了的,一頭竟有三四斤重,如果是活的,真不知是多大!   賈仙兒笑道:我秤過了,一頭五斤半,一頭六斤。   崔允明道:這麼大的鴿子是怎麼餵的?   賈仙兒笑道:這是波斯的大種鴿,聽說最大的重到十幾斤呢,波斯人專飼作肉用。   霍小玉道:小時候在王府,我看見過一對活的,大約有七八斤重,是一個胡賈進獻的,我父親視同拱璧,派了專人飼養,結果沒多久就死了。   賈仙兒道:是的!物各有其性,離了本土就難以生存,這對鴿子剛送來時還是活的,我也想帶來送給你們養著玩,因為祗有這種大園林裏養著它們才適合,那知道還是不行,還沒有動身它們就無精打采了,我只好殺了風乾帶來,讓你們嚐嚐味道。   李益的神色忽而一暗,但祗有霍小玉看見了,別人都在注意聽賈仙兒的談話。   霍小玉感到很奇怪,賈仙兒的話並沒有忤觸他的地方,何以他的臉色會變呢?她覺得對李益越來越不瞭解了。   但是她看見李益的眼光移向四周,終於明白了李益的心思,這一切雖然美好,但並不屬於他的,雖然這是霍王所置的私業,而且把產券也給了自己的母親鄭淨持,而母親也把產券留了下來,但是長安的人,誰都知道這是霍王府的別墅,儘管門口釘著隴西李寓的牌子。那只是自欺的行為,欺不了人的。   這一棟別墅,這一片園林,他們祗能免費地居住,住到他們離開為止,一草一木都無法帶走。   即使他們肯免費奉送別人,且沒有一個人肯冒著得罪霍王府的險來接受,更別說是花錢來買了。   雖然長安的王府很多,但都是跟霍王有交情的,而且每家王府,都有著住不完的別業,沒有人會要這一片別墅,如果不是李益在長安頗有文名,表現的兩手也很厲害,現在恐怕就被人趕出去了。   住在這片園裏子,就像是坐在針氈上一樣。   想明白了李益的心思,對李益不禁萬分的同情,更產生了無限的歉意,因為這一切都是她帶給李益的。   當著三個客人,她自然不便說什麼,因此祗好在桌子下面,伸出手來握住了李益的手。   這一握把李益從惆悵的迷惘中握醒了過來,他不知道是什麼事,詫然地望向霍小玉。   接著他從霍小玉的眼裏看出了她的歉意,她的瞭解,她的關切,以及她的感激與尊敬。   不必經過語言,他們似乎已經知道彼此的心思,李益不禁一陣激動,他從來沒有想到霍小玉能對他有如許深的瞭解,她似乎已能進入自己的身體裏,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了,因此也回以緊緊的一握,算是自己的答覆。   於是霍小玉站了起來,到了門口,把架上那一頭雪白純毛的鸚鵡解開,執著那細長的銀絲練子,含笑道:賈大姊!得了你這麼多的好東西,無以為敬,我把這個送你!   雪白的羽毛,亮圓而清澈的眼睛,卻又十分柔馴,交到賈仙兒手上了,立刻跳上了賈仙兒的肩頭用它柔軟的頭摩挲著賈仙兒的臉頰叫道:雪兒乖!雪兒乖!   賈仙兒伸出一根手指,鸚鵡又跳到她的手指上:雪兒餓了,雪兒餓了。   賈仙兒簡直愛不忍釋,用另一隻手調理著它的羽毛,笑著道:多伶俐的小傢伙,只可惜桌上沒有你吃的。   霍小玉笑道:它不是要吃東西,是要喝酒,這傢伙猾狡透了,每次要喝酒,就嚷著叫餓,好像誰虐待它似的。   賈仙兒連忙拿起自己的酒盅,雪兒低頭,把杯中半杯殘酒一口喝了,拍拍翅膀,然後才無限滿足地輕嘆了一聲: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吐字十分清脆,那副神態把大家都逗笑了,霍小玉笑罵道:你是酒鬼投胎的,就會這兩句!   雪兒偏著頭,一副忸怩之狀:是夫人教得好。   大家益發笑不可仰,連黃衫客都忍不住伸手出來摸著它:它難得,它居然能懂人言。   雪兒點點頭:豈敢!豈敢!   黃衫客面泛驚容:你真聽得懂?   雪兒卻撲撲翅膀:客人來了,桂子,快倒茶!   大家都笑了,霍小玉笑著道:你的本事就像本朝開國元勳程咬金老千歲一樣,只有三斧頭,多問一句就露出馬腳來了,賈大姊!怎麼樣,你還滿意嗎?   賈仙兒以為她是開玩笑:太滿意了,只是不知道它自己肯不肯跟我去?   霍小玉笑道:你自己問問它好了。   賈仙兒笑道:雪兒,你主人把你送給我了,跟我去好不好?   雪兒點點頭道:多謝收容!良禽擇木而棲。   賈仙兒倒是嚇了一跳,連忙道:我是開玩笑的。   雪兒瞪圓了眼睛,顯然不知所云,頓了一頓才又道:客人來了,桂子,快倒茶!   霍小玉笑道:大姊別以為它真有靈性,它只是依人學語而已,經不起盤問的,不過它學得倒很快,剛才那句話我祗教了兩天,它已經學會了,只是沒記性,久時不說就忘得一乾而淨。   雪兒突然撲翅而起,繞著廳屋飛翔,口中還叫道:敵人來了,上馬殺敵啊!   浣紗剛好端一湯進來,被它嚇了一跳,差點沒把湯潑了,放好了湯,才指著罵道:原來是你在作怪,還不快回到架子上去!   雪兒才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乖乖飛到架上停下,可憐地叫道:好姊姊!下次不敢了。   霍小玉笑道:就是這幾句,今天都抖了出來。不過也難為它,居然把幾十年前的老詞兒都想起來了,大概是我說它沒記性,它有點不服氣。   賈仙兒道:奇怪了,它怎麼會說那句話的?   霍小玉笑道:它是先父西征突厥時代的戰利品,由一個部屬而呈獻給先父,先父很喜歡,因為在軍中,就教了句話,誰知有一夜,敵人來劫營,剛好被它發現,繞營飛叫,把大家都吵醒,總算還來得及準備應戰,此後先父一直帶著它,回到長安後,沒有再從事征戰,教了它一些別的話,它也忘記這句話了,今天不知怎麼冒出來,送給大姊很適合,因為你們遊俠江湖,總有一些對頭的,它夜裏不大睡,驚覺性很高。   賈仙兒這才看出霍小玉不是開玩笑:你真送給我?   霍小玉道:當然是真的,這種鳥是要時常調教的,家母入山清修後,我沒多大精神,它也很寂寞,所以我前一陣子,教了它良禽擇木而棲的話,就是想把它託付給人,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主,大姊來得正好,因為它很嬌貴,但吃的東西可麻煩了,普通的人家還養不起它,有錢的人家又未必愛惜它   賈仙兒道:既是令尊大人的寵禽,對你的意義是很大的!   霍小玉一嘆道:先父留給我的東西很多,但我供養不起,實不相瞞,這次到江南,雖然薄有所獲,可是我一場病化費了不少,我們實在不能再在閒情玩物上浪費了,這頭畜生花費雖然不多,但比一個的人口糧還貴得多呢!   賈仙兒道:玉妹,假如你們用錢的話   霍小玉忙道:大姊!不要,我們還可以支付得過去,只是想撙節一點而已,如果是貧至三餐不繼,我會請你們幫助,但要朋友的錢來供奢靡之費,我跟十郎都不是這樣的人。   這一番話固然對賈仙兒不太禮貌,但賈仙兒與黃衫客都現出肅然之色,賈仙兒尤其欽敬地道:對不起,妹子,十郎,是我失言了。我原來沒有別的意思,江湖上肥馬輕裘與朋友相共,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我忽略了讀書人與江湖人不同之處,以十郎的文名,在長安市上,如果肯梢示風色,巴結的人一定很多,何至為了來秋所需,千里跋涉而作貨販之求呢,知友不明尚可恕,不明知友則不可恕,我罰自己三盅。   她果然一口氣喝了三盅,李益笑笑道:大姊的好意,小弟是十分感激的,但小玉的話說得太坦直了。   賈仙兒笑道:應該如此,交朋友就該坦誠無偽。   李益笑笑道:小玉的病雖然化了一點錢,但還不至於困窘,我們之所以要撙節,最主要的是想把自己的手收一收,因為我們以前都太散漫了,小弟雖已通過部考,但初進仕途,即使分到一個缺,收入也不會太多,像那樣花法,一年倒有半年鬧虧空,就難以養廉了。   黃衫客笑道:十郎,你的做法與論調,我都十分贊成,不過你若是志在放外,想真正做一番事業,我倒覺得你不妨略改初衷,生活可以儉,但不可以寒。   李益道:這個黃兄有以教我嗎?   黃衫客道:放了外任官,就是直接牧民,你是簪纓世族,宰相子弟,小玉又是王族門庭   李益道:黃大哥,別人不清楚,你該明白,我們的身分都只是空架子而已。   黃衫客道:空架子也可以唬唬人的,你到了任上,就憑這兩個空架子,對上層各憲也不無影響力,因此你的生活絕不可有寒傖之狀,造成別人一個富貴不能淫的印象,也可以省下許多麻煩,增加許多方便。   李益笑笑道:這個道理我是懂的,不過   黃衫客道:我知道你的困難,到那個時候,我希望你不要拘泥,官任一定,找人捎一個信給內兄,現在南北運河都是賈家的節制,他會立刻派人致意。這不是資助你,而是為了使財盡其用,撐起你的門面,使你能放手行事,受惠的仍是老百姓,等於是我們共同行俠。   李益感激地一拱手道:吾兄如此關懷,小弟再不接受就是不通人情,到時小弟一定遵命。   黃衫客笑道:十郎的可敬處,就是通達人情。   崔允明也笑道:這正是表兄為他人不及之處,我且公賀一盅。   這一席吃得盡歡而散,而崔允明醉得厲害,步伐踉蹌,大家都留他住一夜,他卻堅持要回去,李益笑道:允明!小桃管得你這麼緊?   崔允明道:倒不是緊,我一夜不回去,她一夜睡不著,是我於心不忍,而最厲害的是她毫無怨言,叫我更不好意思,所以爬也得爬回去。   李益笑道:小桃這麼厲害?   崔允明點頭道:說她厲害也好,說她高明也好,反正她是吃定我了,假如她跟我大吵大鬧,我倒反而理直氣壯地有話說了,但她以我的良知為羈,倒是把我圈住了,有時我經常在想,娶到這樣一個老婆,究竟是不是福氣?   李益道:嫁到你這樣一個丈夫才是她的福氣,如果你是個不知好歹的人,她這一套柔情也就無所用了。   崔允明苦笑道:也許是吧,有時我心情不好,很想發脾氣,可是我摔茶杯時,她把飯碗也送了過來,叫我有氣也無處發了,只好忍住一肚子彆扭。   賈仙兒道:崔相公!你也真是太不知足了,有這樣一個好老婆,居然還有這麼多的牢騷!   崔允明道:賈大姊!兩條狗在一起,還要互相咬咬取樂呢,相敬如賓的夫婦,未必就是魚水諧歡的神仙美眷。   這是一句淺顯的話,但是卻蘊涵著真理,也祗有真正嚐過夫婦生活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涵義。   黃衫客笑笑道:那還是我送崔兄回去吧!   李益道:不!應該我來送。   賈仙兒道:乾脆你們兩個一起送,再一起回來,我跟小玉各準備一塊板子,回來後好好收拾你們一頓,讓你們也嚐嚐神仙眷屬的滋味。   這不是笑話,但跟崔允明剛才的談話湊起來,就是很有意思的笑話了,兩個男人哈哈大笑,架著崔允明出門而去。   霍小玉看他們出門後才嘆道:男人真難侍候。   賈仙兒笑道:也要看怎樣去侍候,憑心而論,我對那位小桃姑娘的做法並不以為然,那不是賢慧,而是在矯揉做作,男人之所以為男人,總該有一點個性,用這種手腕,也只有對崔相公那種男人才有用,假如對十郎,早就把他逼跑了,君子可欺之以方,男人過方了也是缺點。   霍小玉道:不錯!要是對十郎,他一天都受不了,他就是那種無羈的男人。   賈仙兒道:對一個無羈絆、驕傲的男人,最好就是不要去超過他,事實上不僅十郎如此,天下的男人幾乎都是如此,就是一個最敝陋的傖夫也有他本性的尊嚴,在人前不得申,回到家裏也得不到發洩,慢慢就變得不是個男人了,我對崔相公倒是很同情,他過的生活很平靜,沒有波折,但也缺乏樂趣,他對自己的妻子找不到缺點,也是一種痛苦,而且是無以言宣的痛苦,今天要不是他喝醉了,他也不會說出那番話了。   是的,允明以前從來也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   不說話可不是沒有話。   改天有機會我勸勸小桃。   賈仙兒笑笑道:小玉!算了吧,我勸你別多事,那反而會增加她的固執與不安,一個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比她更瞭解她的丈夫。   但我卻沒有這樣想,我對十郎始終不瞭解,我發現每個人都比我瞭解他,跟他越接近,越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我倒是真心希望別人能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人。   賈仙兒道:你也別自尋煩惱,目前你們過得很好,那就夠了,瞭解得太深並不是好事,他在你面前將無所遁形,反而會使他不安,人多少總有一點不願為人所知的地方。   你跟黃大哥也如此嗎?   是的!他以劍法見聞於江湖,功力與造詣都比我深,但我們閒下切磋時,我發現他的劍法中仍有破綻,可是我卻不能告訴他。   為什麼呢?   因為他是以武功而自傲的,他不得志於文場才投身江湖,創下這點聲名,是他最得意的事;如果我指出他的劍法上的缺點,等於是打擊他的尊嚴,失去他的驕傲的,我嫁的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個劍客。   霍小玉輕嘆道:大姊!我該跟你多學學。   賈仙兒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小玉!你又在說傻話了,如何取悅自己的男人,是永遠不能從別人處學到的,也不能用別人的方法,因為每個人都不同的;像小桃對崔相公,她至少用對了方法,如果你去向她請教,就會把十郎逼跑了。   霍小玉笑笑道:大姊!你為人婦之後,英氣不減,卻又增了幾分娟媚,變得更為可愛了。   賈仙兒道:你記住了這兩點,就可以把一個男子終生繫於裙帶上而不怕他跑掉了,英氣現於人前,媚態現於人後,最令男人動心的人是他不在時,處處能表現獨立而不讓他擔心,他在的時候卻要時時嬌弱不勝,似乎少了他就無法活下去。   霍小玉笑道:大姊這又是那兒得來的理論?   賈仙兒笑道:從黃大姊那兒學來的,我這位大姊才是真正完美的女性,我以前因為性子傲,不肯低頭,不屑共事,真是幼稚得厲害,這次回去跟她相處了一段時間,才領略到她那無形的魅力,使每個人都不禁為她動心   霍小玉忙道: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賈仙兒笑道:從外表看,她是個很平凡的婦人,貌僅中姿,圓圓的臉,始終帶著一團和氣,可是非常能幹,把一個家治理得井井有序,家裏幾十個長工僕婦,沒有一個不對地敬畏有加。   那她一定很精明厲害了?   賈仙兒道:精明則有之,卻一點都不厲害,只是言必信,行必果,賞罰分明,對人從不疾言厲色,可是御下卻寬猛並濟,而她所謂的猛,是一種柔中之猛,尤勝於刑責。有一個長工好睡懶覺,他經常早上起不來,她知道了也不去叫他,每天都是親自捧了早餐,等那個長工起來後送上去,溫言慰問,不揭穿對方偷懶,只說他操勞辛苦,她特別表示感激而來侍奉他以示敬意,三次以後,那個長工羞愧之心自生,竟成為一個最勤快的人。   霍小玉不禁動容道:這位大嫂子太了不起了,既保全了人的尊嚴,又示之以恩,怎不令人心折呢!   賈仙兒笑道:不錯!她是真正懂得人性的,一樣地感人以德,卻比那小桃姑娘高明,如果崔相公徹夜不歸,小桃不來個待門終宵,照睡她的覺,就聰明多了。女人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作賤自己,那是一件自損損人的行為。男人有良心的,你作賤自己,轉而增加他良心的咎責;男人沒良心的,作賤自己毫無用處,傷了對方的心來維護夫婦的感情,實在不是好辦法。   霍小玉道:再談談那位黃大嫂。   賈仙兒笑道:她平時不施脂粉,但黃大哥一回去,她一定打扮得整整齊齊的,那怕自己正在生病,也從沒有以蓬頭亂髮的樣子出現在黃大哥面前過!   霍小玉嘆道:這樣的一個女人,連我都愛她了。   賈仙兒笑道:可不是,我到家不到半個月,對這位大姊直是打心裏佩服,我向她磕頭時,心裏還有點不服氣,可是我拜完後,她立刻回我一拜。   霍小玉道:以嫡拜庶,她倒是很多禮。   賈仙兒道:她不是為禮而拜,是為了我的武藝而拜,她說黃大哥生性任俠,好管不平,她自己最遺憾的是不會武功,不能為黃大哥分勞,有了我之後,黃大哥得一臂助,她就真正地放心了。   霍小玉道:這位黃大嫂一定是學過兵法的,懂得攻心為上之法,否則怎麼一下子就搔中你的癢處呢。   賈仙兒笑道:兵法尚詭,她卻是一片至誠,使我不得不感動,我從沒有服過人,對她,我是真正的服了。   霍小玉一嘆道:大姊!你的福氣真好,能有這麼一個知心屬意的閨中知友兼畏友,十郎將來不知道會娶到怎麼樣的一個人!   賈仙兒沉吟片刻地道:將來的事,誰也無法逆料。小玉,如果你肯聽我的勸告,就做一件聰明的事。   大姊!什麼事?   十郎授缺放任時,你等在長安,別跟他去。   為什麼?   第一是你的身子不利於遠行;第二,十郎是單枝獨祧,授官後一定會急於授室成家,假如你無法使王府追認你郡主的身分,他勢必另娶,這是他的家世門風,倒是怪不得他。   霍小玉道:這個我知道,我從來也沒有打算不要他另娶,只求我有一席之地就夠了。   賈仙兒道:所以你不能跟他去,聽由他自擇,十郎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也不會畏忌權勢,因此他所擇的新婦,不可能憑仗著娘家的勢力壓下他,問題在於新婦本人,如果不能容人,十郎也一定會另作處置,不會使你委屈的。   霍小玉沉吟不語,賈仙兒道:小玉,我們雖非手足,卻親逾姊妹,我完全是為你打算,你有著幾點優勢,第一是你與十郎建情在先;第二是你的貌艷無人能及;第三是你的才情高,今後你只要多在柔情上多下功夫,自然能緊緊地抓住十郎,不怕他會變心。倒是你跟了去,反而會把自己的優勢減弱,因為你的身子不好,旅途勞頓,再病下來,你就很難痊癒了,而一個男人最煩的就是枕邊人纏綿病榻,漢武帝時李夫人病篤,堅持不容武帝一見,才是最聰明的做法,如果讓武帝見到她那份憔悴之狀,她死後也不會使漢武帝終日苦思難忘。   霍小玉一聲長嘆,淒然無語。   賈仙兒最後湊在她耳邊道:現在談到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少年鴛侶,在一起恩愛難免,但卻是你這種病最忌之事,你們在一起時,你必須善自節制自己,過兩天我教你養納之法,那可使你的元氣不太受損,維持一段時期,如果能有一段時間的靜養,對你只有好處,你的年紀還輕,凡事當往遠處想,如果你想跟十郎恩愛白頭,就得聽我的話。   霍小玉終於投在她懷中道:大姊!我聽你的。   賈仙兒攬著她道:好妹妹,有我這個大姊在,絕不會叫你吃虧的,回房去吧,他們也要快回來了。   但李益與黃衫客到快天亮時才回來,因為他們送崔允明回家時,小桃果然未眠而等著。   看見崔允明沉醉而歸,對崔允明倒是沒作什麼表示,卻埋怨李益不該讓他喝這麼多的酒。   李益不便跟他多說,但崔允明的倔性卻發作了,也許是臨出門時所發的語言刺激,使他這個做丈夫的尊嚴受到打擊,他跳了起來:小桃!酒是我自己要喝的,沒有人灌我,你憑甚麼去怪別人?   小桃沒想到他會發脾氣的,一時倒怯住了,楞了片刻才道:相公!我是為你好!   崔允明更生氣了:你為我好,難道表哥跟黃兄是存心害我了,他們閒得無聊時,在這種大冷天裏冒著風雪送我回來,你沒有一個謝字,反而來上一頓埋怨。我崔家門中從沒有牝雞司晨的規矩,一切還輪不到你作主!   小桃一向倔強慣了,當著人驟然受此呵責,不禁也變了色,而且她究竟年輕,沒有讀多少書,一句話未經思索,衝口而出:隴西姑臧才是你的崔家!   這句話的分量太重了,崔允明卻一言不發,只是轉身拿筆展卷,伏案寫字,李益忍不住道:小桃!你那句話太重了,還不上去向允明道歉去!   小桃話出口也已經後悔了,她知道崔允明一定在寫休書,連忙過去道:我不是有意的   崔允明兇兇地道:不要解釋,我不是在寫休書。   小桃一怔道:那你在做什麼?   崔允明冷冷地道:我在寫易姓契。   李益覺得事態嚴重了,連忙道:允明!你這是幹什麼,夫婦間拌拌嘴也是常有的事,也犯得著這樣認真嗎?   崔允明十分平靜,抬頭淡淡地道:君虞,凡事都是勸人容易,輪到自己身上就不同了,如果易地而處,換了你處在我的地位,你該怎麼做?   李益不禁默然,這是任何一個男人不能忍的事,因為那是一種尊嚴的折辱,因此只得以開玩笑的口氣道:你現在寫這個有什麼用,戶部吏籍已有登錄,你去申請易姓,不是鬧笑話嗎,快別胡鬧了。   崔允明微微一笑道:君虞,你真把我看得那麼沒出息,會出賣自己嗎?   李益也笑道:當然不會,你現在執掌刑部度文,誰也買不起,因此我覺得你是在胡鬧。   崔允明淡淡地道:我這個人別無所長,就是酒品還算不錯,酒醉也不會亂性,我絕不會作胡鬧的事。   他已經把字條寫好,拿著去敲江姥姥的房門,江姥姥早醒了,卻因為不知道他們鬧什麼,她是個懂得事的老婦人,所以乾脆不出來。聽見有人敲門,知道不出來不行了,披衣打開了門,崔允明跪下叩了一個頭:姥姥,這是強兒的易姓契,我已經把他易姓為江,你可以把他列在江氏宗譜上,本來我不必這麼做的。欠債無非還錢而已,可是我受你照拂於貧困之時,所欠的不祗是錢債,還有你的恩情,因比我以子報恩,償債情於萬一。   說完他交過紙卷,回頭就走了。   李益忙追上去叫道:允明!你上那兒去?   允明回頭笑笑道:上衙門去,那裏可以睡,君虞!你放心,我不是那種會尋短見的人,馬上就要過年了,我總得為崔家祖宗找一個進得了門的地方設祭。   黃衫客道:十郎!我陪崔兄去,你在這裏開導一下崔夫人吧,安頓好了,我再來找你。   他追著允明去了,李益跟江姥姥來到小桃的房裏,見她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才一嘆道:小桃!你們雖然成婚不到一年,可是相處的時日已不算短了,難道你還不瞭解他這個人,他不是沒有脾氣,只是隱而不輕發而已,什麼話都可以說,卻不能傷他的尊嚴。   江姥姥問明了經過,半晌無語,最後把手中的契書撕了,長嘆一聲道:小桃!這不怪你,要怪祗能怪我!   小桃不禁一怔,忘記了哭泣,瞪著眼睛望著自己的祖母,江姥姥苦笑道:女孩子從小就該好好教養,等到長大了再教,已經來不及了!既然已淪為平民之家,就不該再把你嫁給讀書人!李公子,請你去轉告允明一聲,等小孩子滿了月,叫他僱個乳媼,把孩子抱過去!   小桃這下子真急了:姥姥,你不要允明回來了?   江姥姥嘆道:他肯回來嗎?   小桃哽咽著道:我去向他認錯,跪著也把他求回來。   江姥姥搖搖頭:孩子,別做那些傻事,就算他回來,你們之間也完了,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破鏡可以重圓,斷釵可以再續,只有勉強結合的婚姻。就像是一盞常用的瓷碗,打破了就無法再補完整了。   李益覺得這位老婦人的見解十分透闢,所用的比喻也再恰當也沒有了。   小桃卻不相信地道:姥姥!這八個月來,我沒有一件失德的事,就為了今天說錯了一句話,允明會不要我了?他是那樣絕情的人嗎?   江姥姥道:他是個規規矩矩,至情至義的人,所以他才不會回頭了,如果他寫的是一紙休書,倒還可以挽回,因為他只是對你的德行不滿,可是他寫的是他兒子的易姓契帖,那表示他已橫定了心絕不回頭了。   小桃悲苦地道:我就是說了一句   江姥姥沉聲道:那一句最不可原諒,那表示你心裏始終有這個念頭,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這句話不是臨時衝口而出的,如果你沒有這種念頭,根本就不可能會說出這句話。人從來不會說我要吃屎,卻會罵人家是吃屎長大的,因為人從來也沒有那個念頭過,小桃!你自己平心靜氣想一想,姥姥有沒有冤枉你?   小桃低下了頭,江姥姥又道:你再想小玉對十郎是怎麼樣態度,同時再想想,允明以前是否喝醉過,他是個很有節制的人,最近卻常常喝酒,你坐褥還沒有滿月,他卻經常遲歸,我問過他的同僚了,人家告訴我,他在監獄裏替別人繕寫未了的案首,為的是躲避你。   小桃哭著道:我做了些什麼呢?   江姥姥道:你什麼都做,就是沒有做一個好妻子,成婚不到一年,丈夫就不想回家,小桃,我不忍心說你,因為你太有把握了。   小桃又開始飲泣著,江姥姥聲音有點哽咽:十郎!我沒有一點怪允明的意思,只是對他非常抱歉,過了年,請你向他要一張退婚書,說這是我的意思。   小桃哭叫道:我不要,我不要。   江姥姥反手一掌摑上去,厲聲道:小桃,我真後悔以前沒有好好地打過你,才把你縱容成這樣子,這一切後果,都是你自己找來的,你怨得了誰?   小桃低頭不語,江姥姥又道:小時候我是怎麼教你的,我為什麼不讓你到左鄰右舍去走動,就是怕你染上那些長安婦人家的習慣,成了婚之後,我以為你識得好歹了。因此你跟允明衙門裏一些同僚的家眷來往,我也不大管你,可是你學會了什麼?學會了牙尖利嘴,學會了用手段來管丈夫,兩三個月前,我就看出你們之間的不對了,允明回到家裏,成了個沒鋸口的葫蘆,一聲都不發,你就應該注意了,可是你還以為是自己的成功了。   小桃終於又哭出了聲,江姥姥又厲聲道:耿家娘子費盡心力給你找了個鄉下孩子來做幫手,你不要,嫌人家蠢,你想在平康里給允明找個人,這不是為了允明,而是為了表示你的賢慧,好在同僚間誇耀;允明主管司書時,你背地裏受了人家的關說,接受了罪家的饋贈   小桃低著頭,道:我事先調查得很清楚,也問過他,他原來就準備為那些人開脫的,我這才答應了下來。   江姥姥道:不錯,你知道允明是不會受賂枉法的,所以才接受一定辦得通的案子,但這些錢仍是喪天害理,愚民無知,只希望能早點開脫,傾家來洗脫自己的冤枉,不知那些在中間轉手的人對罪家獅子大開口,分潤給你的不過是一點零碎。你以為是件好事,幫了人家忙,卻不知道人家在背後裏如何咒你。   李益一驚道:小桃!你怎麼會做這種事?   小桃哭著道:我根本不曉得。   李益嘆道:你太糊塗了,刑部那些牛鬼蛇神,豈是沾得的,平地三尺浪,一點芝麻的小事,到了他們嘴裏,就會渲染成殺頭充軍的大罪,允明知不知道?   小桃低頭道:他不知道我收了禮。   李益道:那就更不應該了,你這樣會連累他的。   然後又長嘆一聲:難怪今天允明在那兒牢騷滿腹,卻不肯說出原因,小桃,男人家的公事,你怎麼可以插一腳進去,我也覺得奇怪,允明不是那種冷漠寡情的人,今天的行為尤其異常,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他一定是聽到了風聲,卻又不能責怪你,因為他一直內疚他賺的錢太少,在這紙醉金迷的長安,不能讓你過好日子。   小桃愧疚地道:十郎!求求你,去跟允明說,我知道錯了,今後我一定改。   李益輕嘆道:小桃!太遲了,允明那個人外柔內剛,他從不輕率決定一件事,決定了就很難改變。他責問你的時候,說了句這個家究竟是誰在作主,我感到很不解,他不是那種尖刻的人,而你的答覆更糟,你似乎認為理所當然要從他身上收回那些,這就使他覺得無可挽回了。   小桃又哭叫道:他如果不要我,我就死給他看!   李益神色一怔:小桃,千萬不要用這個手段來威脅男人,那會使事情更難挽回,允明不是那種用死可以威脅的人,你實在學得太壞了。   詞色之間,他沒有掩藏自己的不滿。   江姥姥冷冷地道:小桃,你看見了,一個潑婦的作為是沒有人會同情的。十郎!就這樣說了。過了年,你叫允明把孩子抱去,我把這兒的房子折了價,帶小桃回嶺南去。   李益道:那倒不必,事情還可挽回的,你們還是在這兒住著,小桃好好地收收心,規規矩矩地重新學學做人,先拿出事實證明了悔過,我再去勸勸允明   江姥姥卻決然地道:不!不必了!我沒有把小桃教好,這是我的錯!但小桃是我的孫女兒,我也不能叫她太受委屈,趁著她還年輕,委曲求全,即使允明回頭了,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了感情,生活在一起也是痛苦!終身的事是不能勉強的。   李益不禁默然。他開始對這個老婦人起了相當的敬意,她是非分明,並不諱言自己的錯誤,但也有著相當的自尊。不冀求憐憫,不強求同情。   江姥姥又道:小桃,姥姥並不想拆散你們,是你自己做錯了,不!是我錯了,錯在對人家太瞭解,對自己的孫女兒反而瞭解不夠,你是怎麼樣的人,就該找怎麼樣的對象,強逼羊上樹,對大家都沒好處,這是為你好!   小桃俯下了頭,江姥姥又道:你們成婚快八個月了,你自己也明白,是否你們一切都很合適,都很相宜?   小桃沒有再說話,可見他們夫婦之間,並不是情投意合,最主要的還是思想上的差距與性格上的差異。   江姥姥一笑道:允明是個可敬佩的好青年。他的氣節品德沒有話說,但是太刻板,跟你並不適合,他的書讀得太多,你懂得又太少,閨房之間毫無樂趣,他處處將就你,這是很可感的,但他不會為你而改變,這樣勉強下去,使大家都痛苦,又是何苦呢?   臉又轉向了李益:十郎!允明把孩子給我們,是他很大的犧牲,但他這樣做我並不感激,小桃總不能帶了這個孩子再嫁到人家去,雖然孩子姓江,小桃也不能帶了個姓江的孩子再嫁!所以,孩子還是請他帶去,請他在退婚書上寫得好聽一點,我就很知情了。   李益想想道:好吧!姥姥堅持如此,我覺得也不錯,姥姥如果要帶小桃回嶺南再嫁,我可以替允明作主,連退婚書都不必寫了,權當沒有結過這門親,好在他們成婚時也沒有驚動過多少人,我可以保證允明將來不會耍無賴,吵到嶺南去。   江姥姥道:話雖如此說,總要他有句話!   李益道:我會的!我會叫他把話交代得明明白白。   江姥姥苦笑道:那就全仗十郎了,夜已深,小玉一定等得很急了,我也不留你多坐了。   這是逐客的表示,李益自然明白,立刻告辭出來,在門口恰好遇上黃衫客,兩人結伴取道回家。   長安是京師重地,晚上是實行宵禁的,但也只是做做樣子,因為長安市上的特種階級太多,國學生,世家子弟,都是公然夜行,一襲儒服在身,足以通行無阻,最多上來問一聲,也無非是討幾個酒錢而已。   李益是懂得這一套的,見人不待開口,就是一把錢塞過去,笑一笑,連話都不必說。   黃衫客已經知道了江姥姥的決定,他在崔允明的口中,也問出了決絕的原因,果然對小桃的私下受賄是最主要的原因,再見到李益打發巡夜公人之舉,不禁嘆道:長安居,大不易,這是個錢的世界,像老弟那種人,根本就不該住在這個地方。   兩人回到家裏,談起崔允明與小桃的事,大家也是唏噓不已,黃衫客與賈仙兒是練過武功的,一夜未眠不當回事,但李益卻有了倦意,跟小玉回房休息了。   可是,回到房裏以後,李益見小玉居然精神奕奕,忍不住問道:你不累?   小玉笑道:我在賈大姊那兒睡了一會兒,正因為有了小桃的先例,我可不敢作賤自己來作為管男人的手段。   李益嘆了口氣道:誰都沒想到小桃會是這樣的人。   小玉道:是的,以前見到她的時候,多活潑可愛,怎麼一下子會變得這麼潑辣不懂事了。   李益笑道:那倒不然,她原來就不懂事,只是不敢發作而已,等她生了兒子後,自以為功勞大了,才無所忌憚地發出來。   霍小玉道:但是也不應該對你失禮,無論如何,你總是個客人!   李益道:就是我去壞了,她是獨佔慾很強的人,而允明卻比較聽我的話,那是她很不高興的原因。   你勸允明的話都是為他好。   她以為給允明的安排比我更好,允明內遷度支,她作了很多建議,但允明一直說要等我回來跟我商量,當時她就很不高興,說允明離了我就不能做人。   這是誰告訴你的?   十一娘,她勸我少管允明家的事,大概早就看出他們夫婦問的不協調了。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鮑姨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好人。   本來就是,所以我認為你對她太苛刻。   霍小玉苦笑道:她不希望你插足別人的家務,但對我們的事又太關心了,關心得過了分。   那是因為她覺得對你有責任,因為你太善良,太純真,太沒有機心,她怕你會吃虧!   善良純真的人一定會吃虧的嗎?   李益搖搖頭道:一個像你這樣的人,誰也不忍心來傷害你,可是十一娘看不透這一點,她處的那個環境太壞,她眼中男人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只有欺負與被欺兩種。   她認為你是會欺負人的那一種?   至少我不是會受人欺負的那一種,因此她對你不免要關心一點,處處要為你打算。   但是打算得過頭了,替我們作主當起家來了,尤其是為我那場病,她那種花費法,我最不能原諒她,她知不知道我們這筆錢來得很難?   不知道,因為她自己賺錢很容易,她知道惟是有辦法的人,賺錢也很容易,事實上這筆錢賺得也不難。   我們幾乎為此賠上了性命。   李益笑了:她從沒有見過那種場合,不會瞭解的。   霍小玉道:所以我才覺得她多事,如果她拿自己的錢來這麼花法,我當然很感激她   假如她有錢,她會捨得的,她把你當作了自己的女兒一樣,但她辛辛苦苦攢下的那筆錢,是為她兒子謀求功名的,她苦了一輩子,就是為了這個希望。   那她就不該慷他人之概!   李益笑了一笑:小玉!她只是一個稍微精明一點的女人,熱誠、豁達,有這些優點已經很不錯了,你不能希望她是個聖人,她有兩碗飯,可以一碗給她兒子,一碗給你而自己挨餓,她如只有一碗飯,只有給她自己的兒子了,對這樣一個女人,你不能要求得太多。   小玉想了一想道:十郎!等過了年,我想去看看她,帶點錢去,把她說的那個女孩買過來。   李益一怔道:去看她我不反對,但買個人大可不必了,你別出怪主意好不好,記得當初你還要把小桃弄過來呢。如果不是我反對,看看會有什麼後果?   霍小玉一笑道:假如你當初答應了,小桃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子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是被那些人們帶壞了,不過這次我要買的人卻不是為你的。   李益道:不為我?為誰?   他想了一想,隨即恍然道:為了允明?   霍小玉道:是的,允明跟小桃的事既然無法挽回,江姥姥也說得對,不準備在一起,不如早點分手的好,但叫允明一個男人,帶著個剛滿月的小孩子,畢竟不是辦法   李益笑道:多虧你想得周到,這個我絕不反對。   霍小玉欣然道:你答應了?   李益笑道:你以為我真是小器的人,你不說,我也有這個打算,只是沒有想到要替他買個人而已;因為小桃的事是我促成的,我感到很抱歉,不敢再多事了。   霍小玉笑道:鮑姨對崔家的情形比我們瞭解,她物色的人一定錯不了,而且這次我們也不再多加事了,人買來只為他帶孩子,至於是否要收在身邊,由允明自己去決定吧,感情的事是別人插不上手的。   李益笑道:別人的事我們只能管到某一個程度,但我們的事,你總可以商量一下吧。   霍小玉道:我們有什麼事要商量的?   李益道:讓我睡一下,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了,沒有三十,晚上是除夕,家裏還有客人,如果晚上呵欠連天的守歲,那總不是禮數吧。   霍小玉嫣然一笑道:對不起,我只顧談話,忘了你一夜沒睡,你休息吧,我到廚下看看,賈大姊是挑嘴的,浣紗弄的菜未必能合她的胃口,我們可不能簡慢了客人,開午飯的時候再來叫你。   李益道:小玉,黃大哥他們來是求個清淨,倒不在乎吃什麼,你可別累著。   霍小玉笑著道:我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好過,賈大姊昨天教給我靜坐養氣吐納的方法,我試了一下還真有效,不過坐了兩個時辰,睜開眼睛,覺得身上輕了一倍。   這一個年在霍小玉說來是過得最愉快而愜意的,因為她有了男人,有了朋友,不像以前那兩三年冷冷清清的樣子,而且她第一次為主婦,心情上更是不同。   除夕之夜,連李升跟秋鴻都叫上了桌子,大家湊個熱鬧,因為全家加上黃衫客伉儷,也就是這七個人了,黃衫客與賈仙兒脫略形跡,對下人共席這件事不但不以為忤,而且還很高興。   霍小玉輕輕一嘆道:我們該把允明約來的,這個年他一個人過,一定很難過。   賈仙兒笑道:你時時刻刻都在為別人著想嗎?   霍小玉道:那倒不是,芸芸眾生,我不能全管到,我覺得有點歉疚,他跟小桃的婚姻,成始在我們,最後仳離,也是因為我們,因此我忍不住想念起他來。   李益笑道:你要是這樣想,那就是合了庸人自擾的那句話了,允明跟小桃早就認識了,而且江家祖孫也早就有意把他視作東床嬌客,我們祗是促其早成而已,而他們的仳離也種因已久,只是昨晚那頓酒,把允明潛在心中的積鬱提早發洩而已。   霍小玉一嘆道:才一年不到,竟由互相傾慕變成了怨偶,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李益道:女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可望而不可即,像小桃就是,不跟她接近,始終認為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但一接近,就發現她有太多的缺點。另一種女人是可即而不可望的,像孔明諸葛先生的黃氏夫人,貌雖醜陋而內蘊奇美,越接近越覺得可愛,今人每流行的兩句俏皮說話:莫效孔明擇婦,終得阿承醜女,其實大錯特錯,臥龍先生一生不二色,半生事業,得之於閨中良多。   黃衫客笑道:假如是既可望又可即的呢?   李益笑道:那就是人間瑰寶,塵世謫仙,非福緣特厚者,無以得之,像賈大姐跟小玉,我們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才得到似此神仙美眷。   話說得很俏皮,但兩個女的聽了心裏都很舒服。   賈仙兒笑道:十郎,我明知道你是在說玉妹,拉扯上我不過是順水人情,但我仍是十分感激,因為你的話使每一個女人聽了都會高興的。   霍小玉笑道:子夜已過,我們也該休息一下,明天起個早,向鮑姨拜年去。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較早,天上飄著雪花。   黃衫客與賈仙兒都起來了,互相恭賀新歲吉祥,賈仙兒取了兩個大紅紙封,打發給李升與秋鴻。   李升領著外孫叩謝過後,到外面打開封套,發現竟是兩塊赤金,又領著秋鴻進來叩頭道:爺賞得太重了!   黃衫客笑道:老管家請起來,這是應該的,因為我們要把貴東上兩口子拖出去玩一天,回頭有客人來拜年時,全靠著老管家費神多招呼了!   如若延客進門多少都有點封賞,如果在門口擋駕,很可能有的人就留個名刺作罷,這原是貼補之意。   為了方便,四個人都騎了馬,直馳耿家集鮑十一娘家。   客來不速,鮑十一娘的確沒想到大年初一,李益跟霍小玉會來看她的,更沒想到還會帶了一雙俠侶來,眉開顏笑地款待他們。   在耿家集過了很愉快的一夜,第二天清早四人四騎向終南而去,到了鄭淨持清修的白衣庵,也見到了鄭淨持,卻祗有淡淡數語,就催著他們趕快離開。   半年多不見,鄭淨持有了很大的改變,她似乎已經真正做到了六根清靜的境界。   人是黑了一點,但卻胖了許多,一副安穩的樣子,在佛堂裏跟他們談話,唸經的時候倒此說話的時候多。   下山的時候,霍小玉含著兩泡眼淚,才離開廟門,她就哭了起來。   賈仙兒擁著她,拍著她的肩頭道:小妹妹,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至少她已經找到了自己,用不著你去為她操心了,以她的境遇,這是最好的歸宿,因為她將來是不能跟著你們生活的,難道你要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日子?   霍小玉道:可是娘好像整個變了個人!   賈仙兒道:這正是難得的事,如果她塵心未淨,心懸兩地,還修什麼心!   黃衫客道:伯母是很難得的修行者!人最難就是勘破七情六慾,她能勘破這一關,就是大智大慧者。她說得很對,以後也不必去看她了,各有因緣莫羨人,你去了只有擾她的清修,修行的人,最大的障礙就是意魔。   這時山上傳來一陣悠揚而飄逸的鐘聲,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黃衫客嘆道:這鐘聲聽來就會令人有出塵之想,所以修行的寺庵,必建於深山之中,也就是為了遠避人世。   四個人說說談談下了山,踏上歸途,但霍小玉卻一直鬱鬱不樂,總好像若有所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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