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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八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15605 2023-02-05
  由於發生了清虛子的那件事,李益無心再向外面多事流連,怕引起別的麻煩,在歸程中連船都沒有下,終於在十一月底回到了長安,那要感謝這條快船以及黃衫客的幫忙,在中途把貨脫了手。   此行收穫頗豐,足足賺了五十萬錢,手頭寬裕了,他們可以過一個很舒適的年,而且飲水思源,李益倒是很盡心,破了十萬錢為姑蘇那位老夫子的令郎打點了一下,以他的關係加上了錢的魔力,而且運動得正是時候,年關將屆,京中的大員們也要用錢,很快地有了回音。   打點了一些土儀,他們準備去看鮑十一娘的,那知道鮑十一娘竟帶了她的兒子先來看他們了。   她是特地來道謝的,因為她的兒子今秋居然中了應天府的舉子,都是得李益的指點之功,榜發之後,她已經來了好幾趟,都是撲空而回。

  霍小玉在當天就躺下了,本來就弱的身子,經過了半年多的風霜奔波、驚嚇、勞累,都是致病之由,其實病根早伏,病苗早萌,但霍小玉卻隱瞞下來。   她是因咯血而致病。其實早些時。已經不時有輕微的嗆咳,痰中也有些微的血絲,霍小玉自己不當回事,也不讓人知道,當時病情還輕,病象未彰,而且憑著一股意念支持著,居然也撐了下來,回到長安後,心情一鬆懈,病症就整個地發了出來。   李益憂心如焚,當時就延請了長安市上最負盛名的大夫前來為她診療,而且硬把鮑十一娘留下來照料,因為偌大一所爵邸,只有兩三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李升要忙著內外,秋鴻還是個小孩子,兩個都是男的,不能管內宅的事,兩個丫頭,桂子已經回家去了,浣紗收了房,上上下下一肩挑起來,再者她比霍小玉的年紀還小,也懂不了多少。

  老張嫣雖是忠心耿耿,可也上了年紀,自己經常鬧著不舒服,有時還要人去照顧她,再者她的兒子也成了家,而且新添了孫子,在萬分的歉意下,把她接回去了。   鮑十一娘自己有家,不能老是在這兒,她回去時,就只有把江姥姥請來照料一下。   霍小玉的病,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年關已近,鮑十一娘回去打點過年的事,偏偏小桃才七個月的身子就臨盆了,那是由於過分勞動的關係,生了個男孩子,幸好小桃的底子紮實,而能母子皆安。   江姥姥經此一來,忙著照料孫兒,再者霍小玉這幾天也健朗一點,就沒再過來。   天下著小雪,園中寒梅初綻,一陣陣清香撲鼻,李益捧著一小盞銀耳燉雞,餵小玉吃了下去,見她精神很好,就笑著道:小玉,假如你精神夠,就起來稍稍活動一下。

  霍小玉微微一笑道:我早就想活動活動了,可是鮑姨跟江姥姥就是不肯讓我下床。   李益笑笑道:病體之癒,半由藥石,半由心境,把一個小病的人硬按在床上,很可能會按出大病來,只要還走得動,就不妨起來動動,鐵犁頭擱久了也會生座的,何況是人呢?   霍小玉道:你怎麼不早說呢!也免得我悶了這麼久,我躺在床上,都快發瘋了。   李益一嘆道:我才說一句,她們就以大夫的吩咐來堵住了我的嘴,再加上我們家那位姑奶奶把大夫的屁都當成了金科玉律,我的提議就像是存心要謀殺你似的,眾怒難犯,我能說什麼呢?   霍小玉不禁默然,李益又道:有時候我不知道這裏究竟誰是主人,似乎每一個人都比我大。   霍小玉披了件衣服坐起來,在李益的攙扶下,走了幾步,浣紗剛好端了燕窩進來,見了叫道:你怎麼讓小姐起來了?

  李益道:沒關係,她今天精神夠,可以動動。   浣紗道:不行,大夫說的   李益臉色一沉。   霍小玉急忙道:浣紗!你怎麼不住到大夫家裏去!   浣紗愕然道: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霍小玉道:你把大夫說的話太看重了,祗有他的話你才肯聽,倒不如住到他家裏去算了。   浣紗這才知道情況不對了,委屈地道:小姐,婢子是為了你好,絕沒有別的意思。   霍小玉冷冷地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只有我自己不想好,只有爺巴不得我死掉!   浣紗聽見語氣不對,低頭不敢作聲,霍小玉道:這個把月來我身子不舒服,不能侍候爺,你就該替我分勞一點,可是你整天都不見人,忙些什麼了?   浣紗道:婢子裏裏外外都要照料。

  霍小玉哼了一聲:外面的事有李升管,裏面的事我也沒瞧見你管多少。   浣紗道:那都是爺吩咐不要婢子管的。   霍小玉道:你放心嗎?不怕爺下毒藥毒死我了?   浣紗急道:小姐!你這麼說,婢子怎麼敢當,你跟爺的感情這麼深,連您喝的藥都是爺自己試過冷熱後,才給交您喝下去的。   霍小玉道:你也知道爺對我好,那你就該少多嘴,爺比我們那一個都希望我早日康復,可是你們每一個人都在嘴上嘮叨著,告訴爺這個不行,那個不可以,鮑姨跟江姥姥是客人,前來看護我是情分,而且她們懂得也多一點,我不便說什麼,你這個丫頭怎麼也那樣不懂事,處處都插上一嘴!   李益覺得霍小玉對浣紗太嚴厲了一點,微感不安地道:小玉!她是一片好心!

  霍小玉嘆道:我只是恨她不懂事。浣紗!你記不記得為了你的事我被娘罰了一次跪?   浣紗紅了臉,不敢作聲,霍小玉道:那一次罰跪的原因是我不懂事,忘記了自己的身分,娘為什麼在爺進門的第二天,就在大門口釘上了隴西李寓的牌子?那不是給人看的,是告訴宅內的人誰才是真正的主人,我們私下來說,你當我小姐可以,在爺面前,我們的身分地位是一樣的,連我都不敢對爺說個不字,你又憑什麼說不行?   浣紗終於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了,連忙跪了下來,低著頭道:婢子知罪,請爺寬恕。   李益嘆了口氣道:起來吧,我沒意思要爭什麼,只是讓你明白,小玉的病並沒有多嚴重,少許的活動對她有益處,王太醫的脈理不是不高明,但他是內廷供奉,而且才四十多,宮裏只有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太妃不舒服才會召他進宮,老人病得多了,總以為多休息是好事,對小玉這種年歲,卻還是稍稍活動的好。我也懂得點脈理,小玉的病由我來治,可能還比他高明一點。

  霍小玉笑道:那你為什麼不自己替我診治呢?   李益苦笑道:有我開口的餘地嗎?你一躺下來,十一娘就全盤接了過去,前幾天連屋子都不讓我進,大夫也是她請的,我要是不同意,她還以為我捨不得化錢呢。   李益拿起浣紗送來的燕窩,調著嚐了一口道:冷熱正好,你快吃了吧!   霍小玉道:我真怕吃這些玩意兒,講起來是補品,其實一點用都沒有,我整整吃了一個月,還是這個樣子。   李益笑道:這是你那位鮑姨堅持要燉的,每天早晚這兩小盅,足足抵得上窮人一月之糧呢。   霍小玉道:有這麼貴?   李益道:當然貴!這是一種海燕用捕得的小魚,和著口中的津液黏成的窩,它們築巢於危壁之上,採摘時十分危險,要爬到千尋的峭壁上去摘取,一個不小心,跌下來就粉身裂骨,再加上迢迢萬里運了來,經過幾度轉折交易,最後進了藥房,就等於吃金子。

  霍小玉頓了一頓才道:十郎!我這場病化了不少錢吧?   李益笑笑道:還好賺了一筆,如果是靠著從前手裏的那點錢,我們就得典賣度日子。   霍小玉一驚:什麼?化了那麼多,你記了賬沒有?   李益道:我沒記賬,是十一娘記的賬,浣紗管的錢,詳細的數目我也不清楚。   霍小玉過去找了賬本一看,叫了起來道:該死!怎麼化了十二萬多!   李益也是一怔,湊過去看了一看道:差不多是這個數目,因為一切都是最好的,王太醫的潤例還算簡薄了,以他的身價,出診一次,應該加上兩倍才是。他是十一娘的舊雨,賣了她的人情,所以每請必到,如果沒有那層關係,恐怕第二次拿八人大轎都請不動了。   霍小玉道:鮑姨也真是的,花別人的錢不心痛!

  李益苦笑道:那倒不能怪她,去年娘病了一次,也是由她來照料的,化費得不比這一次少。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們的錢還要留著作正用的。   李益嘆道:她倒不是存心浪費,因為她一向大手筆慣了,所以她在長安樂坊多年落籍,手頭並沒有存下多少,最後還是娘幫了她一個忙,她才能脫籍回家,所以她對你存著一種報恩的心情,祗要對你有好處,再大的花費也在所不惜,再加上個浣紗也是一樣心思。   霍小玉道:你早就該阻止她了。   李益苦笑道:這種事我能開口嗎?你是明白人,浣紗卻不知道,她們會以為我捨不得花錢來給你治病呢?我只好等你精神好一點時,跟你商量一下。   霍小玉嘆道:十郎,我很抱歉,鮑姨人是不錯的,但她不瞭解我們的境況。

  李益微怔道:她問過你嗎?   霍小玉道:沒有問,但她對我這次到江南去,都不相信我是為了賺錢去的,經我解釋了,她顯得很失望。   李益道:她失望些甚麼?   霍小玉道:她的兒子中了舉試,下一關就是京試了,她想為兒子謀一下將來活動打點的門路,弄個好差事幹幹,本來是想向我借幾萬的,說好將來還給我,我把這次的收入用途分配的預算告訴了她,說目前勻不出來,她才顯得很失望,似乎不怎相信我們手裏祗有這麼多。   李益道:這種事該找我商量才對,她問你幹嗎?   霍小玉苦笑道:她不讓我跟你說。   李益笑笑道:她這一著可不聰明,即使你答應,動支錢的時候,還是要經過我的。   霍小玉道:她的意思是想借用我的私房錢。   李益大笑道:你那來的私房錢?   霍小玉道:她以為娘在走的時候,總會有一筆錢留給我的,因此她才私下找我商量。   李益輕輕一嘆道:真想不到她會有這種想法,她跟娘相處多年,難道對娘的性情還不瞭解?   霍小玉嘆道:她跟娘雖然同是侍兒出身,但娘一直在王府中,她卻嫁了個農夫,見識上慢慢就有了異差,以前還好,到鄉下去住了半年,眼光就更淺了。   李益心中不禁有點惆悵,霍小玉嘆了一聲:她這次在我的病上痛加揮霍,多少也有點報復的心理,因為我已經告訴她我們的情形了,她如果真是體念我們境況的話,就應該替我們節省一點的。   李益默然不語,霍小玉道:你似乎不相信我的話?   李益苦笑道:我相信,只是我感到有點難過,憑心而論,我們對她已經夠坦誠了,她卻仍有猜忌之心。   霍小玉也苦笑道:人與人之間很難說,利之所趨,親如手足仍不免傾軋,何況是朋友呢?   李益悵然道:我只是對她感到很失望。   霍小玉笑道:那倒不必,她的表現很正常,因為她生活在那個環境,接觸的是那個圈子,是你對她期之過高,因此我覺得疏遠一點也好。   李益道:可是你對她很熱切啊?   霍小玉道:那是為了你,因為你一直對她念念不忘,我如果表示了,你還以為我器量窄,嫉妒她,今天如果不是你有那意思,我還是不想說出來的。   李益笑笑撫著她的臉道:小玉,你是天下最傻的傻女孩子,但也是我最心愛的小婦人。   霍小玉嬌弱地倚在他的懷裏,但兩個人心裏都有一種沉重的感覺,好像失落了甚麼似的。      浣紗奉命到了鮑十一娘家送禮,當天晚上就趕了回來,到家時天才黑,霍小玉詫然道: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浣紗囁嚅地道:鮑姨很不高興,我也坐不住了。   霍小玉冷冷地道:她為甚麼不高興,是不是你多嘴了?   浣紗忙道:沒有,我再不懂事也曉得輕重,不該說的話絕不會說的,爺對她顧忌之處,婢子一個字都沒說。   霍小玉道:那她有甚麼不高興的?   浣紗欲語又止,但最後還是說了:鮑姨聽了小姐責罵婢子的話後,她說你太遷就爺了,將來自討苦吃,可別怨她這個做媒的。   李益神色微慍道:這是甚麼話?   浣紗又有點囁嚅,霍小玉道:已經說了就全說出來,別吞吞吐吐的,你還替她遮掩甚麼?   浣紗道:鮑姨說爺機心重,一切都要以爺為中心,不肯讓人一分,還說夫人是被爺擠走的。   李益道:你呢?浣紗,別顧忌,老實說出你的感覺。   浣紗想了一下道:婢子當然不會這樣想,夫人要走是早就決定的,不過夫人離開得這麼快,多少跟爺有點關係。   李益道:不錯,我知道,夫人與我之間並沒有甚麼不愉快,她離開只是尊重我的地位,因為她在家裏一天,你們都仍然以她為主,她知道這種情形不宜繼續下去,我跟小玉到終南去探視她的時候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夫人是看我有擔當一切的能力,才放心地把一切交給我。   霍小玉也道:為了我央求爺為娘稍受一點委屈,結果娘罰我跪下向爺道歉,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是我們身為婦人所應守的德行,我們既然是李家的人,自然應該以爺為重,而夫人次之,就因為你不太明白這個道理,我今天早上才訓你一頓。   浣紗道:婢子知道錯了。   霍小玉一嘆道:鮑姨自己不懂這些道理,因此處處都要佔先一步,可是她不能干涉到我們的家務,認為我們也要像她一樣,那就大錯特錯了,她還說甚麼?   浣紗低頭道:沒說甚麼了,只是重複那句話,說我們將來吃了虧,可不能怨她。   霍小玉沉下臉道:鮑姨那樣聰明的人,怎麼也說出這全沒知識的話,嫁雞隨雞,就算爺將來把我們給賣了,也是我們自己的命,怎麼也怪不到她頭上去,浣紗!想不到你也不懂事,還把這種話傳回來,你應該當時就頂回去的。   李益笑笑道:這也難怪,十一娘如果懂得三從四德的道理,就不會嫁後仍舊落籍平康,她那個家也不是真的過不下去,不過她多少還有一片好心,怕你們將來吃虧,倒也不必去非議了。   霍小玉道:不,我一定要把這道理向她說明白,浣紗,你認為鮑姨的想法對,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浣紗急道:小姐,你怎麼這樣說,婢子這輩子是跟定你了,你上那兒,婢子就上那兒   霍小玉怒道:蠢才,你怎麼現在都不開竅,告訴你,這是爺的家,大家就應該以爺為主。   浣紗道:你是爺的人,婢子跟著您,當然也是爺的人,反正婢子總不離開您就是了。   霍小玉道:我們都是爺的身邊人。   浣紗跪下道:小姐您做做好事,別跟我說那番大道理,您是爺的身邊人,婢子絕不敢跟您相提並論,您是爺的奴才,婢子就是奴才的奴才。   李益倒笑了:小玉!算了吧,她是一片忠心,你不必強求了,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她只懂從一而終的道理,你再說也是白費的。   霍小玉嘆了口氣,拿出賬單道:浣紗,我以前不管事,是因為信得過你,可是你做事也太欠考慮了。這些錢都是你經手付出去的,你知道花了多少?   浣紗一怔道:婢子沒算過。   霍小玉道:我算過了,一共花十二萬多。   浣紗也為之一驚道:有這麼多?婢子實在不知道,每筆支出都是鮑姨吩咐的,婢子有時也覺得太過耗費一點,有幾筆大的賬單,婢子請示過爺的。   霍小玉道:爺能說話嗎?為了我的病,爺花再多也不會心痛的,但你該省一點,鮑姨不知道家裏的情況,你是清楚的,正因為家裏存錢不多了,我們才跑了一趟江南,差點把命都送掉,你就聽著人家這麼浪費?   浣紗低頭不敢言語了,霍小玉道:前陣子鮑姨來向我借錢,你在旁邊聽著的,雖說這一次賺了一筆,但每一個錢都已分配好了用途,你也都知道,她是因為我沒有答應,才借著機會把錢糟蹋掉,竟有你這種糊塗蟲,也跟著她把錢給敗掉。   浣紗垂淚道:鮑姨說您的病很嚴重,如果不趁這個時候把身子補著實,將來越拖越重她也是一片好心的。   霍小玉道:她如果真是好心,就該自己把這筆錢墊出來,拿著我們的錢來表示她好心,我不稀罕。   李益忙道:小玉,你這麼說就太刻薄了,十一娘也許在知識上欠缺一點,但說她存心報復是不會的。   霍小玉嘆道:我也知道她不會這麼壤心腸,但浣紗實在太不懂事了,這筆錢是一半留作我們一年的生活,一半打點明秋的吏選,假如就這麼糟塌了,耽誤你一年不說,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總不能四處打秋風來過日子!   李益笑笑道:好在還有一些,浣紗,往後我們的開支要稍微緊縮點,小玉的病是有點討厭,年輕時咯血,很可能會拖上一輩子,祗是有個賬你要算算,如果來年秋選我能派個好缺,有了收入,慢慢治她的病也來得及,如果我一直屈不得伸,坐吃山空,那才真的拖不起呢。   浣紗道:江姥姥也是這麼說,她覺得我們太花費了。   李益笑道:所以說了,我並不是小器,錢本來就是意外賺的,花光了我也不痛心,但我們要往長久處想,我比誰都希望小玉能早日康復,如果能使她立刻康復,罄現在所有,我也不在乎,可是你也聽太醫說了,這種病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得起來的,我們實在拖不起,真要弄到山窮水盡,別說身上的病了,愁也能把她愁死。   浣紗總算懂了,叩頭道:婢子糊塗,請爺寬恕。   李益卻輕嘆一聲道:傻丫頭,沒有人怪你,只是要你明白,將來過日子是咱們三個人,因此你少聽別人的話,十一娘生氣了也好,以後可以少來往。   霍小玉道:不必來往了,她教不出好點子的。   李益道:這又何苦呢!   霍小玉冷冷地道:我相信她還教了這鬼丫頭不少點子呢,浣紗,你說有沒有?   浣紗連忙道:沒有。   霍小玉冷笑道:我對你還不清楚?你說話吞吞吐吐,就是還有些話沒說,對嗎?   浣紗囁嚅地道:真的沒有。   霍小玉道:你不必瞞,她一定叫你手頭偷偷留幾個,想法子存起來別讓爺知道,將來有個急用好支付,是不是?   浣紗低頭道:婢子不會聽她的。   霍小玉哼了一聲:從明天起,錢財我自己經營,不用你操心了,娘給你的那份你留著好了,說不定將來我會靠著你那筆錢接濟呢。   浣紗急得哭了起來道:小姐這麼說婢子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婢子的一切都是小姐的。   霍小玉怒道:你既然心裏只有我,為什麼瞞著我?   浣紗低頭不語。   李益道:小玉,這話太重了,十一娘告訴她的那些話,我何嘗不知道,但又何必說出來呢?無論如何,大家總是朋友一場,浣紗不說,也是怕惹你生氣,至少她不會幫著外人來算計你。   霍小玉苦笑道:我也知道這種說法太惡毒,但是沒辦法,十郎,你不會明白我的心境,我們母女就一直在受人猜忌暗算下度日,因此我最痛恨的就是那種口蜜腹劍,暗箭傷人,挑撥離間之輩,你們不願意得罪鮑姨我不管,反正我是決心不見她了,我那樣至心至意地對她,她居然教唆浣紗做那種事,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也許是病後的心情特別暴躁,她強烈的愛憎完全地露了出來,完全不像是平時懦弱的樣子。   李益見了不禁默然,他沒想到霍小玉會有這種態度,因此心中很後悔,今天早上,他借題發揮,沒有什麼別的用意,只是一種所謂的自尊受到了屈辱,因為自從霍小玉病後,每個人都漠視了他的存在,一切的注意力全放在小玉身上,但是沒想到會如此嚴重。   鮑十一娘私下問霍小玉借錢的事他不知道,但他明白鮑十一娘的苦心,鮑十一娘其實並不是真的要錢,因為她已經為她兒子存下了將來打點的費用,她那樣做,完全是一種責任感的驅使與對鄭淨持忠實的友誼。   鮑十一娘是個很理智的女人,也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對鄭淨持的幫助,她一直感激於懷,因此她對霍小玉的照顧,更是出於感恩圖報的心情。   這種心情已超越於私情之上,她對李益太瞭解,從李益毅然斷絕他們之間的一段孽緣開始,她就發現了李益冷酷的一面,一種理智的冷酷,因此,基於責任,她便想到要為霍小玉留下一點生活的保障,以備李益有一天絕裾而去時,能使霍小玉生活下去。   霍小玉對鮑十一娘產生了這樣的誤會,使李益感到很內疚,但他又不能替鮑十一娘解釋。   浣紗早就睡著了,鼾聲由隔壁傳來,激得李益更難安寢,一直在床上輾轉反側。   他記得屋角的架子上還有一瓶酒,由無錫帶來的惠泉酒,那是賈飛的部屬們送的,回到長安後,當作土儀送掉了不少,就剩下這一瓶,用白瓷裝著的,這是陳年佳釀,他留著想託人帶回家去孝敬母親的,但這個時候,他有著一醉的需要。   悄悄地爬了起來,把火盆中的炭翻了一下,使火苗旺一點,然後他把酒取下啟了封,取了一個茶鍾,倒了一杯,醇烈的酒使他精神一振,但那沁齒的涼意卻使他的身子抖了一抖。   一件溫暖的錦裘從後面披在他的肩上,回頭一看,是霍小玉。   她輕盈地一笑:半夜裏起來,也不加件衣服。   李益嘆了口氣:我不想吵醒你的。   霍小玉笑道:我根本就沒睡著,白天睡多了。   她又取出一個果盒,摸出一把松仁,細心地吹去了外皮,放在桌上道:冷酒喝了已經容易傷身體,何況還是喝寡酒,要不要叫浣紗起來給你弄兩個菜?   不要了,她也累了一天,讓她好好休息吧。   霍小玉取了一個杯子也倒了一杯,道:我也想喝一點,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   李益道:小玉,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十一娘不是那樣的人,她早已為她的兒子籌好了打點的費用,而且她目前家裏又添了田地,收入也增加了,她的兒子今年才中了舉,京比剛過,至少也是三年後的事了。   我知道。   什麼?你知道?   是的,她是為了我,怕我將來沒有倚靠,所以想替我攢下一點錢,又不能明著說,祗好使用這種方法。   既然你明白,為什麼又要那樣說她呢?   那是說給浣紗聽的,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對浣紗說那些曲折的內情不容易使她明白。   李益不禁默然了,霍小玉又道:最主要的是她對我不夠瞭解,或許該說她對我們不夠瞭解,感情到了我們這種程度,她操那些心實在是多餘的了。   李益擁著她,默默無語,一股溫暖由心裏湧起。      雖然杜絕了王太醫的診治,但霍小玉的病體竟是日有起色,不但能起來,而且也能做點事了。   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他們的小天地裏十分安適,充滿了溫暖。   臘月廿八過小年,翩然來了一對不速之客,居然是黃衫客與賈仙兒。   霍小玉迎住他們,喜出望外地握住了賈仙兒的手:賈大姊,這個時候你們怎會有空來?   賈仙兒笑道:我們是來避難的。   霍小玉不禁一怔道:避難?發生了什麼事?   賈仙兒搖了搖頭,微紅著臉道:什麼事都沒有,我們避的是人情難。   黃衫客笑道:江湖上的朋友過分熱心,事都過了,他們怪我們沒通知,計議著要趕到臨潼的老家去,既不能推辭,只好躲到你們這兒來了。   霍小玉想了一下,才恍然喜極地道:原來二位的喜期已過,也不通知我們一聲!   賈仙兒道:這不是來了嗎?假如你們不討厭的話,我們打算在這兒過年呢。   霍小玉連忙道:太歡迎了!我這就為你們整理房間去。   黃衫客道:不必麻煩,告訴我們地方,讓仙兒自己整理去,鋪蓋行李都在客棧裏,回頭叫人提來就成了。   李益道:黃兄太見外了,既然來到長安,何必還要投棧呢,直接來就是了。   黃衫客笑道:禮數上總該先來問一聲。   李益連忙吩咐李升到客棧裏去把行李取來,賈仙兒則與霍小玉兩人整理住所去了。   李益笑問道:黃兄是何時涓吉的?   半個月前,也沒驚動人,讓仙兒跟拙荊行個禮,只邀了幾個家人來聚了一聚,所以也不敢驚動你們。   李益道:以二位在江湖上的聲望,如此大事,怎可草草呢?黃兄太委屈賈大姊了。   黃衫客笑笑道:我跟拙荊原是想給她熱鬧一下的。是仙兒自己不願意,她認為那樣太招搖了,怕喧賓奪主,唐突了拙荊,所以堅持要避出來。   李益笑道:嫂夫人對她如何?   黃衫客道:兩個人好極了,拙荊也主張我們出來,清清靜靜地過個年,因為她知道我們都是關不住的人,而江湖上也有著莫名其妙的許多擺不脫的事,很可能將來沒有這份閒工夫了。   李益笑道:難得!難得!嫂夫人如此賢慧,賈大姊又是這樣解事,黃兄你這份齊人之福可享足了。   黃衫客笑道:別的倒沒什麼,仙兒如此謙虛是我沒想到的,因此我特別要謝謝你跟嫂夫人的啟導之功,不是二位的啟示促成,我們還不知要拖到那一天呢!   李益道:靈飛宮的事情如何了?   黃衫客道:這也是託你的福,靈飛宮自二聖一死,樹倒猢猻散,根本沒什麼問題了,也為了這個才使我們沾了一身虛名,所以我們來吵你也是應該的。   李益道:這是怎麼說呢?   黃衫客笑道:靈飛二聖在江湖上跋扈是有名的,受他們的氣大有人在,因此消息傳出後,人心大快,而這次最熱心的就是這批人,一則是表示感激,再則也是想跟我們套套近乎,得以歸耀同儕的意思,所以才特別討厭,十郎!靈飛二聖直接間接都可以說是死於你的手上,要不是你箭殪清虛子,仙兒也不可能那麼容易地收拾了另外一個,我們擔了這個名,才惹來這許多麻煩,你說是不是該來吵吵你?   李益大笑道:該!該!那倒真是小弟的不是了,早知如此,小弟寧可叫那老道一劍劈了,也不敢留下這些麻煩,才擾卻二位的燕爾佳期了!真想不到除卻兩個老道,會造成這般轟動的,不過這樣也有個好處,二位日後在江湖行俠時,必然能省卻許多麻煩。   黃衫客苦笑道:十郎,江湖盛名,不同於文名,以文名得遍天下者,走到那兒僅祗會招來一些仰慕的人。江湖上的名氣太盛了,仰慕者固然有之,不服而上門要求切磋較量者也不少,那才是真正的麻煩事,因為那些人口中說是求救,動起手來就是拚命!   李益一怔道:還有這種事?   黃衫客道:不但有,而且太多了,江湖中人沒一個是甘於寂寞的,而成名的捷徑就是推倒另一個強者。   李益怔了一怔,才拱手長揖道:黃兄!當時你代小弟擔起殺死清虛子的事,原來還有這麼一層用意,小弟太感激了,否則小弟真是無法應付那些人!   黃衫客笑笑道:算了!這些麻煩本就是我給你帶來的,如果你真是身蘊絕技,我便不便掠人之美,問知你只是憑著機智和膽力,冒險而成事,我當然要替你擔起來,所以把你灌醉後,不待告辭就匆匆地趕上棲霞去作個了斷。   李益道:黃兄太客氣了,那明明是王德祥在居間弄鬼而引來的禍事,怎能說是黃兄帶來的麻煩呢?   黃衫客道:王德祥被霍邸開革後,南下行商,本來並不知道是你,我強行出頭,為你們作調人後,無意間漏出了你的名字,才使他生了心,因而才有買通高猛挾眾尋事的種種,但高猛也是仗著靈飛二聖撐腰才有這個膽子,靈飛二聖更是為了有我黃衫客在內,才有興趣,否則這兩個人自視甚高,要他們對一個不會武功的書生下手,他們還不屑為之,所以我雖然沾了你的光,招來盛名之累,你也是因我之故,引來一場虛驚,大家都別客氣了。   語畢兩人相與大笑,笑了半天,李益才道:今年這個年我正愁太寂寞,有了二位前來,倒是熱鬧多了。   兩人談得十分高興,李升也扛著行李進來了,跟秋鴻兩個人哼哼哈哈地往裏搬東西,李益看了那些大包小包,見真正屬於他們的行囊,只不過兩個小包袱而已,大部分都是風臘的野味與乾果以及各種食用之物,黃衫客祗提了兩個衣包,其餘的都吩咐送到廚房去。   李益道:黃兄!這是幹什麼,那有客人自己帶糧的?   黃衫客笑道:這是仙兒的事!你問她去。   說著正巧賈仙兒跟霍小玉出來了,賈仙兒笑道:什麼事又扯上我了,準是大哥在背後嚼我的舌根子。   黃衫客笑道:不關我的事,是十郎在興師問罪,怪你帶了這些吃食來。   李益也道:是啊,賈大姊,小弟雖然不是什麼豪客,但如要招待二位吃上個把月尚不至要打饑荒   賈仙兒笑道:十郎!我是個講客氣的人嗎?真要跟你鬧客氣,我就不上你這兒來了,你也不看看我帶來的是什麼,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我帶來的東西雖不值錢,但是要你照樣拿一份出來人你還買不起。   李益一怔道:是些什麼?   賈仙兒道:在箱籠上有張單子,你自己看吧。   李益一則是為了好奇,再則也是為了不服氣,忙到箱籠蓋上,果然找到了一張單子,念著道:乾海烏參拾斤、風乾明蝦拾對、銀翅肆對、燔煨熊掌肆副、鹿脯一方計拾斤、醃蜇皮一罈計重拾斤、熏野鴨掌肆拾副、熏雉盹肆拾副、波大蜜棗拾斤、真臘波羅密拾枚、瑤柱拾斤、熏野豬舌肆條、風波斯鴿面肆隻、雀舌千條、龍虱百枚   一面唸,一面伸舌頭,因為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他根本連聽都沒聽過,好不容易唸完了,他才合上單子一嘆道:賈大姊!你這是在開百珍大會?   賈仙兒笑道:我沒有騙你吧,這些玩意兒在長安,有的你花了錢還買不到的,即使你搜遍皇帝老兒的御廚,也找不齊這張單上的東西,所以我說你買不起。   李益嘆了一聲道:別說買了,恐怕有些東西長安人連見都沒見過,賈大姊,這些東西你是從那兒來的?   賈仙兒笑道:有些是黃大哥的聘禮,有些是我的嫁妝,我每樣給你們帶了一半來,有些東西是我們江湖人才能享到的口福,讓你們也嚐嚐新。   黃衫客笑道:我在家請客的那一次,她自己下廚,熱菜祗有一道紅燒海參,一道蒜苗炒鹿脯,加上一道瑤柱一品鍋,其餘都是冷盤,可謂別開生面,吃得那些鄉下人目瞪口呆,足足還談論了兩三天,人家都把我當成了石崇再世,以為我是富甲天下的大豪客了。   李益道:這是難怪!單子上的東西如果每樣來上一味,這一席就足值萬金之價,除了石崇外,誰也吃不起!   霍小玉笑道:有幾樣東西確實連我也沒聽過,大姊,那龍虱是什麼東西?   賈仙兒笑道:是一種水蟲,身體外面有烏金色的外殼,在百粵交趾沿海一帶很多,土人都捉來醃了吃,我嚐了一嚐其風味絕佳,也搜集了一罈,曬乾了帶回來,喝酒的時候摸兩個,剝掉外殼,放在嘴裏,越嚼越有味。   霍小玉忙道:真的?那我現在就要嚐了!   她在那些大包小包封中找出了一包外面寫著龍虱的油紙包,急急地拆開,卻嚇了一跳,這東西也能吃?   黃衫客大笑道:在我家剛拿出來也是沒人敢嚐,最後有人壯著膽子剝了一個,吃後卻拍案叫絕不已。   賈仙兒取了一枚,掐去頭,剝去硬殼,丟了一個在嘴裏,一面嚼一面道:要吃就不怕,這道菜,是不上席的,但味道之佳無與倫比,不信你嚐嚐。   李益倒是不在乎,也照樣取了一枚,剝去了頭殼,也放在口中嚼了一下,笑笑道:很好,跟我小時候吃的油炸蝗蟲差不多,只是大姊調理得好,味道鮮美多了。   霍小玉道:油炸蝗蟲,那也能吃嗎?   李益道:怎麼不能吃?鄉里人拿他當下酒的美味呢,祗是朱門貴族,不懂得這種口福而已。   又笑道:小玉,這龍虱你要不要嚐嚐?   霍小玉搖頭道:很抱歉,我實在沒有這麼大的本事,這玩意看起來就不順眼,我真奇怪那些奇形怪狀的東西,你怎麼吃得下去,你吃炸蝗蟲難道也是你母親弄的?   李益道:那倒不是,有一年飛蝗為災,田中禾苗損失過半,我母親帶了所有的人,到佃戶家中去幫忙撲殺蝗蟲,以保全收成,我也跟著去了,那是佃戶家的孩子偷偷弄了給我吃的,而且還瞞著我母親。   霍小玉笑道:那一定是個女孩子。   李益笑道:何以見得呢?   霍小玉道:我雖然沒有經過農家的生活,但稼檣之苦是知道的,他們連炒菜都捨不得放多油,多半是白水煮煮沾了鹽水佐餐,那裏還捨得用油來炸蝗蟲,除非是個女孩子偷偷瞞家裏來討好你。   李益哈哈大笑道:知己,知己!你真是我肚裏的蛔蟲,那時我才十二歲,那個佃家的女孩子比我大兩歲,長得還伶俐清秀,圓圓的臉,皮膚很細白,大大的眼睛,笑起來有兩個小酒渦,小名叫雪兒,很討人喜歡的。   霍小玉笑道:逾東牆而摟處子,聽起來很香艷。   李益笑道:沒那麼荒唐,我只是不討厭她而已,每歲交租的時候,她都跟著父親來,我母親也總是留他們父女住上一兩天陪我玩玩,因為大家都是小孩子,根本不講究什麼男女禮防之嫌,我小時候很寂寞,沒什麼玩伴,而她也不像一般鄉里女孩子那麼粗裏粗氣,每次她來的時候,總會給我帶些小玩意兒,有時是一對小兔子啦,一隻小烏龜啦,或是幾隻蟋蟀,一隻小黃雀啦   賈仙兒笑道:總共才幾次見面,你把她送給你的東西都記住了,可見你跟這女孩子的交情不平常,快說說她那油炸蝗蟲是怎麼偷給你的?   李益笑道:那是個晚上,大人們還在田裏,點起了燈籠捕蝗,因為夜間蝗蟲喜歡撲向有光的地方,挖個坑,把燈籠放在中間,飛蝗自動聚集,等坑裏集滿蝗蟲時,把乾草往上一蓋,點上火一燒,又省事又有效,因為四周圍堵,大人們都出動了,母親怕我太過勞累,叫我在家先歇著,留下她來陪我。可是我又怕熱不肯在屋子裏睡,搬張涼榻躺在院子裏,她就坐在旁邊,一面揮葵扇替我趕蚊子,一面陪著我聊天,聽我說故事,無非是說些嫦娥奔月,銀漢雙星隔河相望傳說   霍小玉輕嘆道:聽起來美極了,玉人在側,臥看牽牛織女星,這簡直是詩情畫境!   是的,那時我已開始作詩了,我陪著她聊了一陣,感到肚子餓了,問她要東西吃,她就跟我談條件,說要我為她作一首詩,她替我弄好東西吃,我作了一首寫情七絕送給他,這四句詩並不算佳,但在我說來,卻是最得意的一首,從來也沒有唸給別人聽過。   賈仙兒道:現在是否能唸給我們一聽呢?   李益笑道:當然可以,我既然說了出來,就沒有再藏秘的意思,我不唸,你們也放不過我。   於是他以夢幻般的聲音念道:冰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霍小玉點頭道:跟你其他的作品比起來,是稍嫌軟弱了一點,但少年有此情懷,倒是彌足珍貴了。   賈仙兒道:依我說來,這是西出長安!   李益問道:大姊這又是怎麼個法說?   賈仙兒笑道:不見家(佳)!詩以言心,尤其題為寫情,更應該切實一點,尤其是前兩句,簡直不知說些什麼。   李益笑道:這要加注解的,我睡的是涼榻,可是她怕我睡得不舒服,把她的萱草涼席給我墊在上面,又把她自用的一個塞乾桑葉的蔑枕給我墊著頭,香澤微聞,冰紋珍簟之句勉強用得上了,而且她告訴我,明春就要嫁到鄰邑的表兄家去了,而我母親也準備在第二天回去,那是我們相聚的最後一夜,雖然並不算遠,但那個時候,在我感覺上,直如咫尺蓬山,因而有千里佳期一夕休之感。   賈仙兒道:這麼一解釋倒還通順,後面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兩句也襯出意思來了。   李益感嘆道:那四句詩就換來了一把油炸蝗蟲,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由她一個個地放在我嘴裏,先前吃著只覺香脆,只是太淡,後來漸漸有滋味了。   賈仙兒道:這是怎麼說呢?   我一面吃,一面把詩裏的意思說給她聽,蝗蟲上滴著她的眼淚,加上那麼一點鹹味,果然是好吃多了,只是那時不解離愁,嚐不出其中辛酸而已。   可是霍小玉卻聽得感動之極,珠淚盈眶,賈仙兒忙取了一個龍虱,湊在她眼睛下面,沾上兩滴淚水,遞給李益,笑著道:快吃,這一隻絕對比剛才那一隻好得多。   霍小玉含羞的奪了過來,李益也笑道:小玉,你也太容易受感動了!這也值得流淚嗎?   霍小玉俯著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那個情調太美了,那是一種淒涼的美,美得令人忍不住想落淚!   李益笑笑道:連我這當事人都不感到難過,你倒反而感動了,這是從何說起呢?   霍小玉道:難道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李益道:我只是為了感到失去一玩伴兒惋惜,心裏是不太痛快,但我的確不難過,因為我沒有難過的必要,我既不能娶她,就該為她的出嫁而慶幸,使她以一份完整的感情去給她的丈夫,我很珍惜自己的感情,也珍惜別人的感情。   霍小玉道:那你又何必說什麼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呢?難道你是在騙她?   李益搖搖頭道:那也不是,幾年相聚,雖是小兒女情懷,到底也算是一段情誼,如果我完全表示得無動於衷,似乎也太令人傷心了,但施與收之間,必須有個限度,恰到好處就應該停止,所以我見她一哭,只好裝睡著了。   霍小玉怔了一怔才道:你一直就是這麼理智?   李益道:是的!從小我就對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謹慎,我付出一分感情,就得對那一分感情負責,我能愛一個人多少,就付出多少的感情,這樣也許太冷酷了一點,但卻可以避免許多遺憾,不至自誤而誤人。   賈仙兒一嘆道:這是對的!玉妹,你應該感到高興,十郎對用情很謹慎,就證明他是個負責的人,更可以保證他將來不會負你。假如他是個濫於用情的人,那對你的山盟海誓都不可信了。   霍小玉聽了這個解釋後,心中寬慰了一點,但她心中那份空虛的感覺卻始終無法驅除掉。   她忽而感覺到,她對李益的瞭解更深,卻也更難以捉摸了,她也忽然懷疑到愛上了一個理智的男人是不是一種幸福?她發現到李益這個人深不可測,他在最熱情的時候所表達的似乎都不是真情,他每一分感情的付出,似乎都有一個目的,或是為達到某一個目的。   也許他的目的是善意的,但經過了理智的過濾後,感情中就滲進了虛偽,一種造作的虛偽。   如果不瞭解,受者會感激,會感動。   但對李益深入瞭解後,則不免有空虛與惆悵之感。   有些女人寧可受到傷害也不願意得到一份造作的感情,寧願受到薄情的遺棄,也不願在謊言中抱著虛空的幻夢來自慰,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李益與黃衫客夫婦顯然都沒有瞭解她此刻的心中感受,一面談著別後的一切,一面也引著黃衫客到客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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