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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30182 2023-02-05
  第二天,天才亮他就起來了,將全身徹底地沐浴了一遍,為了要騎馬,他不能再著官服,把長髮梳了上去,簪了一支金釵,穿了一身簇新的世家子騎裝,著上厚底的官靴。他很聰明,沒有薰香料,因為他知道如何去扮演自己成為女性們喜歡的對象,這是他從小在家就學會的。   本身具有地位的女人喜歡文弱的男人,那可以使她們感到自己的偉大,滿足她們保護的慾望,而像霍小玉母女那種情形,一定會喜歡男人們帶點豪氣,那可以給他們一點安定感,使她們覺得有倚靠的滿足。   李益雖是個讀書人,形貌秀美,身軀也很修偉,是個美丈夫,這是他很自傲的,剛到長安時,他表現了自己的男子氣概,發覺並不聰明,因為他接觸的人都是些得意成功者,他們不願看見一個比自己更強的人,李益摸透了這些人的心理後,開始改變自己,改換了儒裝,處處現出斯文靦腆的樣子,果然很成功,因此他一直保持著這種姿態,有時還故意沐香料來襯托自己的柔弱。

  即使是對鮑十一娘,他也以這種姿態去取悅對方,一個成熟的女人,在感情上也必然攙雜有一點母性的成分,有很多長安市上的紅妓,香閨中都養著小白臉,都是基於這種心理。   豁達的鮑十一娘也不例外,李益獲知她為自己的兒子所作的犧牲後,就瞭解到她的感情中必有一種自甘奉獻的情操在內,他也就以這種迎合獲取了鮑十一娘的心。   在女性的心理上瞭解,李益是很有天才的,因此,他今天又扮演了一個嶄新的姿態,一個倜儻的世家子,一個具有男子氣的美少年,一個細心而又懂得修飾,多才又富於感情的少年郎。   這是他昨天思索了一夜的心情,今天一早決定了自己的典型後,洗了一個很長時間的澡,用粗糙而又微帶辛味的皂,細心地磨擦著全身,為了洗掉身上的香料餘味。

  還沒到中午,他就出發了,故意讓近年的炎陽曬著,為了要出一點汗,他知道微帶汗漬的男人體味,對霍小玉那樣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將有一種新奇的刺激,一種原始的吸引力。   她們是從錦衣玉食的王府出來的,而且一直過著優厚的生活,在王府中,必然有許多帶著脂粉氣息的姣童近侍,那是一種女性化的男人,是作為男人玩物的男人,更是他們所看不起的男人。   因此他就要表現自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秋鴻在馬前面步行引路,打扮得很樸素,很乾淨,也顯得很有教養,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出身於雖不當,卻很高貴的家庭。   鮑十一娘一定對人家說過他的家境,李益覺得不必掩飾自己的清寒,卻萬不可顯出自己的寒酸。   李升僱了個挑夫,挑著致贈鄭淨持的禮物,跟在馬後走著,慢慢來到勝業坊,在古寺門前駐馬佇侯。鮑十一娘還沒有來,他不心急,他原是計畫早一點到的,他要找個清涼的地方收一收身上的汗,他希望見到鄭淨持與霍小玉,要給人一個很誠意,但又不狼狽的印象。

  並沒有等候多久,就有人來了,來的不是鮑十一娘,而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著青衣,一著就知道是奴婢中人,但是舉止嫺靜,容貌端莊,既表示出她的身分,也表現出她是出自一個有教養的家庭。來到馬前,她屈膝請了個安,問道:請問公子可是隴西姑藏的李十郎李公子?   李益笑了笑,已經猜到了對方必然是鄭淨持從王府帶出來的家婢,因此泰然地點點頭:是的,隴西李益,請教姑娘是鮑娘子遣來的嗎?   青衣少女笑笑道:小婢桂子,是鄭夫人的侍兒,鮑姨說過公子要來,不想公子來得這麼早。   李益道:赴約寧可早一點,以免路上有了耽擱而誤信守,鮑家娘子還沒有來吧?   桂子道:早就來了,正在跟夫人談話,因為她不便站在路上等候,才叫婢子出來看看,我這就告訴鮑姨去。

  李益笑笑問道:夫人住得很近嗎?   桂子一指斜對面的一所高宅:不遠!就住那邊!   李益看著那宅子,心裏又是一動,即使在冠蓋雲集的長安,那也算得上是一所大宅了。   粉牆隱掩高樓,擋不住豪華的畫棟雕樑,也擋不住幾棵亭亭如蓋的高槐與一叢叢翠綠的修竹。   這表示在深鎖的重門之後,不但有樓閣亭臺之勝,還有花木竹石之美,在寸土勝金的長安市上,雖然地近郊區,也是相當豪華的。桂子轉身欲行,李益下了馬道:姑娘!等一下,既然不遠,何必麻煩鮑家娘子出來呢,我們過去好了。   他讓秋鴻牽了馬,自己走在桂子的身畔,邊行邊道:鮑家娘子也是的,既然府上就在鄰近,何不早告訴我地方,要麻煩姑娘出來跑一趟呢?

  桂子道:鮑姨是怕公子找不到。   李益道:這麼大的住宅,還會找不到嗎?就是問也問得到了。   桂子輕喟道:問不到的,夫人住在這兒後從沒有出過門,鄰近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們住在這兒,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公子的,因為他們都是王府的人   李益哦了一聲,桂子接著道:這原是霍王的避暑物業,老王去世。世子繼爵之後,幾次想要買回去,夫人都拒絕了,世子只好關照王府中的人,杜絕夫人對外的來往。   李益心中微沉,沒想到新王與庶母之間如此不諧,看來自己昨晚的打算要落空了,因此,感喟地道:我聽鮑家娘子說過府上的情形,新王這麼做也太過分了。   桂子卻激動地道:世子倒還好,這都是王妃在作怪,她一直就容不得夫人,否則夫人也不會離開王府了。

  李益同情地說道:大婦嫉妾也是人之常情,但人死之後還是格格不容,氣量就未免顯得太狹了一點。   桂子道:夫人出身家婢,對王妃一直非常恭敬,最主要的是為了小姐,自從小姐出世之後,王爺對小姐愛惜不得了,對那老婆子所出的幾個醜八怪都不看一眼,這才引起了糾葛,所以老王一薨,還不等守孝,就把我們攆出了王府。   李益開始明白了霍小玉何以肯自貶身分,甘願作妾也不肯擇人而嫁了,一則是為了報復,再者也是為了顧忌霍王府中的勢力,照王妃對她們母女的情形看來,絕不會容許她規規矩矩嫁人的,說不定還會強行作主,便把她許給一個家奴,壓制她永遠不能抬頭呢!   這也是霍小玉為什麼一定要在擇偶的條件中,列了世家子弟這一款,如果不是有聲有望的世族子弟,尋常百姓人家,被王府的人一嚇就不敢登門了。

  這更是霍小玉為什麼在十七歲時,就急著謀託終身的原故,假如再過一兩年等老王的喪期一了,王妃就會強迫她嫁人了,因為她的母親未曾脫籍,始終是名家奴,霍小玉就得追隨母籍,也是家奴的身分。   李益的思路很敏捷,在粗略的一番談話中,他已經把情勢瞭解個十之八九,同時也飛快地在思索如何進行應付以後的局面。   鮑十一娘選在中午見面是很有道理的,中午炎陽正熾,住在鄰近的王府人家都不會出來,他才可以不驚動別人進入宅門,尤其當他進了門之後,桂子急急把大門栓上,他更捉摸到內中光景。   這一瞬間,他開始考慮是否接受這一場飛來的艷福了,因為那將要付出代價的,說不定就此會得罪了霍王府中的人,進而影響了自己的前程。

  但已經進了門,要退也來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何況宅中的景況也使他怦然心動,族伯李揆曾任先肅宗皇帝的丞相因此那一房的宅第也是姑藏李氏族中最豪華的一幢,幼年時望著那豪華的建築,就不勝嚮往。   但族伯的丞相第距王府的別墅到底不能相比,能夠在這豪華的邸宅中住上一陣子,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這種近乎幼稚的虛榮,也是少年的豪情,阻卻了李益的退意,而鮑十一娘已經從內廳出來了。   看見一身盛裝的李益,牽著風蹬駿騎的秋鴻,以及挑著禮物的擔子,神情微微一愕,接著,就笑道:十郎,我本想在門口灑些松子麻飯,導劉阮入天臺的,誰知你更快,居然搶著下聘來了   李益被說得臉上一紅,連忙道:十一娘,別開玩笑,初次登門,我只是聊表敬意。

  鮑十一娘笑道:這還說是聊表敬意,十分敬意又當如何呢?那不要像波斯進寶一樣,派上一大隊的崑崙奴,頭頂禮盒,浩浩蕩蕩地吹打上門了。   一面說著,一面過來拉著他的手,而且還把鼻子揍近他的身子聞了一下,悄悄地捏了他一把道:妙!妙!   一連兩個妙字把李益的臉說得更紅了,連忙道:十一娘!你別作弄我好不好?   鮑十一娘道:我才被你捉弄了呢,這是我這個作媒的第一次走了眼,砸了自己的招牌。   李益一怔道:這是怎麼說呢?   鮑十一娘道:剛才我跟淨持姊母女倆在談起你,我把你說成個文質彬彬的美少年,誰知你卻以這副打扮上門,不是砸了我的招牌嗎?   李益笑了笑:你沒告訴我該穿什麼衣服。   鮑十一娘瞟了他一眼:你治的是文科,中的是文官,我自然把你說成個文星臨凡,那知道你會變卦呢,十郎,你那來這麼多的花樣!

  李益抿抿嘴,微露一絲笑意:姑藏李氏子弟允文允武,詩書之外,弓馬也沒有鬆弛,因此我們李家子弟都是上馬能殺敵,下馬能草露布的文武全才。   但是你今天怎麼會著了武裝呢?   李益一笑道:我既是誠意上門求親,當然要表現自己的長處,文才方面,有一張進士文憑,足可為證了,武才方面,不能光憑嘴說的,所以我也得表現一下。   鮑十一娘笑笑道:但也不能光靠一身打扮,淨持雖然不懂,但小玉就在王府裏學過弓馬的,她要是考考你,你不就現眼了?   李益傲然道:相信我李君虞還不致如此不堪,弓馬都還過得去,五十步之內,箭發無虛。   鮑十一娘笑道:但願你不是吹噓,小玉說不定會考考你。   李益眼睛尖,看見簾後有麗影隱約,知道霍小玉一定是在偷偷地看他,乃神色一莊道:那我可就要方命了,我習騎射半為強身,半為凝志,一向是當作十分莊嚴的功課,非為作人前炫耀,又豈能用來取悅閨閣。   鮑十一娘連忙道:你別大聲嚷嚷,還沒見到主人的面,就在門外叫起來,定是你世家子弟的禮教嗎?   李益仍是肅容道:十一娘,守身持志之道,乃先哲之明訓,無不可告人之聲,何必要竊竊私語呢?   鮑十一娘無可奈何地道:好!我怕你了,快進去吧,淨持姊在等著你。   又以更低的聲音:少爺,看你平常斯斯文文的,想不到你還有牛脾氣。   李益一笑道:擇善固執是書生本性使然,我這人平時很隨和,但認真的時候是很執拗的。   鮑十一娘望著他,像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良久才道:十郎!我很懷疑是否認識過你。   李益微微一笑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要真正地瞭解一個人是很難的,尤其是你,已經先入為主,沒見到我之前,就認定了我是那一種人,自然不夠真切了。   鮑十一娘迷惘地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李益眼角中看見簾後的麗影已經消失了,知道無須再裝作了,才笑問道:十一娘,我這樣打扮是否錯了?   鮑十一娘苦笑著搖搖頭道:不!你完全做對了,錯的是我,我為你吹噓了半天,只誇說你的才情蓋世,溫柔可意,小妮子不滿意,說你沒有丈夫氣,害得我又費了半天口舌來替你婉轉解釋,看來都是白忙了。   李益笑笑道:十一娘,姻緣各憑天命,強求不來的,但不管事成與否,我對你始終是感激的,我們是朋友,而且是真正的好朋友,我會永遠記得你的。   鮑十一娘的眼角有點潤濕,依然無語,牽牽他的衣角,步上了臺階,這是霍王的別業,朝制王爵的階梯可有八級,李益一步步走上去時,心頭又湧起了一陣驕傲之感,他大伯父李揆的宰相第;階高七級,他居然更高一層,於是他下定了決心,他一定要成為這棟宅子的主人。   那白石鋪成一條長長的階級,在別人眼中也許沒有什麼意義,但在李益心中,卻是登雲之梯,以前看來高不可攀的東西,現在居然一步步地誇到了。   正因為想得出神,到了階級頂端,他仍是忘情地向前走著,忽然一個粗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人來了,浣紗,快放下簾子。   李益不禁嚇了一跳,因為並沒有人看見,而且門簾也是垂下的,怎麼會有人說話呢?   抬頭往發話的方向一看,原來是一頭羽毛雪白的鸚鵡,正在金絲架上睜著渾亮的眼珠瞧著他。   鮑十一娘笑了:看你剛才還吹得那麼神氣,一頭扁毛畜生把你嚇成這個樣子。   李益只好尷尬地一笑:突如其來的一叫,誰也會被嚇著的,誰會知道他藏在這兒呢?   連忙掏出絹子來,擦拭著額上的汗漬,門簾已經掀了起來,一個素裝的中年麗人含笑當門而立,旁邊有兩個垂髫的小婢攙扶著,一個是引路的桂子,另一個是年齡與桂子相若,卻長得更為秀氣。   李益不待介紹,就知道這中年麗人就是霍小玉的母親鄭淨持了,他很從容地籠好絹子,雙手一揖彎腰恭身道:小侄隴西姑藏李君虞,叩見夫人。   鄭淨持很大方地彎一彎身子還了禮,然後以平和的聲音道:不敢當,妾身乃青衫賤女,當不起公子大禮。   李益連忙道:夫人言重了,世俗之見,足以損夫人清節,小侄在十一娘口中,得知夫人的堅貞高節後,對夫人就十分仰慕,因此乃專誠趨詣,本來還備有名刺的,卻未及投遞就冒昧登府了,望乞夫人見諒。   他抬抬手,秋鴻連忙捧著一個泥金的禮盒,裏面盛著李益的名帖與禮單,跪下雙手呈上。   桂子接了過來,要交給鄭淨持,鄭淨持卻白了她一眼,輕叱道:沒規矩,先謝李公子賞賜。   桂子怔了一怔,倒是旁邊的另一個少女,把禮盒襯底的素綢揭了開來,取起底下兩片金葉子,拉著桂子一起跪下叩了個頭道:謝公子賞賜。   起身後,又在袖子裏取出兩片金葉子,放在禮盒裏,笑笑說:哥兒,辛苦你了。   秋鴻是經過李升的教導,叩了個頭,輕輕地道:謝謝夫人!謝謝大姊。也捧著禮盒,倒退了四五步,在廊外站著,低下頭。   鮑十一娘吁了口氣嘆道:自從我離開薛家後,多年沒見到這種規矩了,十郎,你那兒找來這個伶俐的孩子!   李益笑笑道:是李升的外孫,叫秋鴻,從小就沒有了父親,最近才跟著我學學讀書,還不太懂事。   鮑十一娘笑道:這麼聰明的孩子還說不懂事,淨持姊,你這兩個丫頭可就全成了野人。   鄭淨持淡淡一笑道:那是不能比的,連我自己都沒有見客的份,她們那裏懂得呢,幸好浣紗跟著小玉,還稍微曉得一點,否則真讓公子見笑了。   李益也笑道:那裏,那裏,兩位姑娘是閨閣本色,應該如此的,小侄太冒昧了。   鄭淨持看過名帖,又看過禮單,皺皺眉頭道:公子的禮太重了,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收下來實在不敢當,璧還吧,又難卻公子的一片盛情。   李益恭身道:這是小侄的一片敬意。   鄭淨持正要開口,鮑十一娘道:淨持姊,有話進去再說吧,老站在門口,可不是待客之道。   鄭淨持只好點點頭,把李益讓了進去,各據一案坐下來,還要讓鮑十一娘坐時,她卻笑道:你們談談,那位老人家還在外院站著呢,你這兒又沒有個男人,還得我去招呼一下。   鮑十一娘帶了桂子出去招呼李升跟秋鴻了,淨持輕輕一嘆道:一門弱息,煢獨無依,連貴管家都受委屈了!   李益連忙道:夫人千萬別如此說,小侄並非作客而來,那個老人家叫李升,是小侄奶公,小侄也沒把他當下人看待,夫人也不必費事地招呼他們祖孫二人,讓他們在外面院子裏逛逛還自在些。   他是個很細心的人,從桂子口中,早知道這偌大一片宅院,只有他們母女二人,兩個丫頭桂子與浣紗及一個打雜的老傭人,按照一般的禮儀,訪客的從人也算是客人,要由主人派遣下人作陪的。   但鄭淨持只有一個桂子侍奉著,隨時要端茶倒水,浣紗是侍奉小玉的,那個老人只是個患有重聽的聾子,若令她去招呼李升,似乎太不像話,所以鮑十一娘才代主人出去招呼了,到底也不合適。   所以鄭淨持才感到侷促不安,她畢竟是王府大家出來的,名雖不正,身分卻很尊貴,習氣自然而然地很講究排場禮數,因此對款待李升的事大費周章。   鮑十一娘雖然打過招呼,但沒有想到李益會如此慎重其事而來,因此鄭淨持連下人的行賞都沒準備,那兩片小金葉子可能是霍小玉從簾中偷看見後,臨時準備的,用作給下人的打賞,似乎是太隆重了一點,不過秋鴻也是個小孩子,倒也無所謂,但對李升卻不行了。李益看出了她的窘狀,所以沒叫李升即時上來叩見。   鄭淨持是很重禮儀的人,對李益如此隆重的拜訪顯然是很感動,也很滿意,她也是個細心的人,顯然他明白李益不讓李升來拜見的用意,因而感到對李升很歉疚,而且她說話很技巧,一門弱息,煢獨無依。跟貴管家都委屈了這兩段話根本連不起來的,卻巧妙地出感慨中掩飾解釋了自己的失儀。   李益的答話更為技巧,他襯托李升是自己的奶公,那在下人中是非常尊崇的地位,主人可以不必用對下人的客禮去奉待他,這就自然解脫了主人的困窘,但下面的一個請求卻很冒昧,也可以說很不合禮儀,因為就是他這個客人也不可在主人的地方隨意走動,更何況下人呢,然而李益請求得是那麼自然,那麼坦率,充分的表現出他的隨和和仁慈,這種態度最能取得鄭淨持這種身分的人的好感。   果然鄭淨持笑了,笑得非常開心,鮑十一娘說過李益的許多好話,許多優點,她也就心中為李益定了型,但是今天第一個印象,似乎就推翻了那個典型,她覺得有對李益的重新估計的必要,而第一個開始就使她非常滿意了。   在鮑十一娘口中的李益,只是個有才華,有好出身的漂亮的年輕人,雖然出身於清華世家,家計卻並不富有,這一類少年人大多老成持重,但缺少魄力。   李益初來的印象推翻了以前的假設,這個年輕漂亮有才華,而且還很練達,很精明,很果敢,很豪爽大方,很體恤人,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美好得使鄭淨持難以相信,反而使她有點惶恐了。   這樣一個具備有優秀條件的青年人,雖然是肯接受她們母女那種近乎荒誕的條件,但他的目的是什麼?   因此她倒是不敢把準備好的話,直接了當地說出來了,她覺得要試探一下,於是她開始技巧地談天,由寒暄客套開始,慢慢談到李益的家世。   李益也早就準備好了,他說自己的家庭,父親去世得很早,他是在寡母的教育之下長成的,也是嚴母的督促下苦贊出來的。同族的大父李揆雖曾任過肅宗皇帝的宰相,族中人也有不少在京師任職,但父親只是員外郎而已,為人清正剛介,無求於親友,鬱志而終,對他這個獨子寄望甚殷,自己雖然少年得意,及冠而拔,滿心想好好地有一番作為,以慰閭中慈母,泉下嚴尊,但到了長安後,才知道仕途多舛,求一官仍是難如蜀道。   他本就善於言詞,這番話尤其說得富於表情,聽得鄭淨持為之唏噓不已,對這個大孩子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因此當鮑十一娘再度進來時,看見兩個人之間融洽的神情,臉上又飄起了一絲羨色,她知道李益是個善於捕捉女人感情的能手,但沒想到一向冷漠的鄭淨持也會這麼快就被李益感動了,當鄭淨持悄悄背臉用袖角拂拭淚痕時,她也很快地向李益眨眨眼,豎起一個大拇指,眨眼或許有揶揄的意味,豎指卻是由衷的佩服。   鄭淨持再度回臉時,她就笑著道:淨持姊,小玉呢,怎麼還不出來見見十郎,我把小妮子說成個天上有地下無的絕世佳人,不讓他見見,還以為我在吹牛呢。   李益也忙道:小侄尚有微物是專誠奉致小姐的,方才跟夫人談得投機,竟然忘記了,實在失禮得很。   說著把放置團扇的錦盒從身邊取了出來,鄭淨持以為又是什麼貴重的禮物,連忙道:妾身拜受厚儀,已經愧不致當了,小女實在不敢再受豐賜   李益笑道:夫人言重了,這裏面只是小侄一首近作,幾筆塗鴉;稍申小侄之誠心而已,請夫人先指教!   他打開錦盒,取出了那柄題著詩畫的團扇,雙手奉到鄭淨持手裏,鮑十一娘笑道:李十郎果然脫俗,一詩一畫一扇,用以持贈閨閣,雅得有趣可愛。   李益道:從十一娘口中,拜悉玉娘高才,金珠玉璧,君虞不敢用以唐突謫仙,寸寸微忱,或可博玉人一粲。   未讀詩,先看畫,但一看到畫面,兩個女人就怔住了,李益也感到有點詫然,忙問道:可是詞中有不當之處?   鄭淨持從失神中驚醒過來,以微帶顫聲問道:這畫是公子親作?   李益道:是的!小侄在課讀之餘,略習丹青,只是信手塗鴉,未能深入堂奧,想必惹得夫人見笑了!   鄭淨持卻搖搖頭道:不!太好!傳神之至。公子以前見過小女吧!   李益道:沒有呀!小侄來長安不過才兩個月,雖曾一覲王府,可是夫人早已遷出了。   鮑十一娘道:淨持姊,你們搬到這裏已經有兩年了,從來沒出去過,外人除了我之外,也沒第二個來過,上那兒去見呢?不過這也實在透著奇怪,十郎!這幅畫你是什麼時候畫的?照著什麼人的本跡臨的?   李益道:昨天跟你談過之後,我想初次上門,總不好意思空手,可是實在想不出什麼合適的東西,最後想到玉娘既是才女,自然不能以俗物見瀆,而秀才人情非詩即畫。當時就連夜草塗了一幅,也沒找到什麼臨本。   鮑十一娘道:這畫中人難道是你憑空想像出來的?   李益道:那倒不是,我在作畫時,連想都沒想,提起筆來,糊裡糊塗就畫了出來,事後我還想修飾一下,結果發現幾筆寫意竟如同是神來之筆,連一點都無法增減,否別就破壞神意了,我平時作畫從沒有這樣快速,也沒有這樣草率,不過憑心而論,我若刻意求工,畫出來的還沒有這樣自然過,莫非這畫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鄭淨持道:沒有,完全沒有,而且太逼肖了,完全是小女的寫照,而且比畫工畫的還像!   李益也愕然道:真的嗎?那真是太巧了!   鮑十一娘道:就因為太巧了,我們才感到驚奇,才問你是從什麼地方臨來的?   李益忙道:我絕沒有對照臨本,閨閣之容,怎敢胡亂用來作摹呢   鄭淨持道:小女從未讓人寫真,因此我相信公子絕非得自臨摹,而信手一揮。居然如此神似,這是天意使然,看來公子與小女的事,冥冥之中,早有天成了!   李益也感到十分愕然,沒想到會如此巧合,鄭淨持肅容道:我自己把這副圖容拿進去給小女,然後帶她出來與公子見面,十一妹,你陪公子坐一會兒。   她告罪捧著團扇子,錦盒都忘了帶走,可見這件事對她造成的激動。   等地走後,鮑十一娘才悄悄地是到李益身畔,壓低了嗓子:小妖怪,你的把戲真多,還不給我從實招來,你到底是從那兒打聽來小玉的形貌的?   李益肅容道:十一娘,說良心話,我事前根本不知她長得什麼樣子,這真的是神來之筆!   鮑十一娘道:我不信,那有這麼巧法?   李益輕嘆一聲道:你不信我也沒法子,你昨天中午才告訴我這件事,你是的時候,已經近黃昏了,就算我有心出去打聽,也不可能這麼快法,何況小玉母女們很少見客,也沒幾個人知道,我也無從打聽起。   鮑十一娘相信了,她是個虔信神佛的人,從昨天李益立誓時,那一聲疾雷,那一陣勁風,使她已經相信冥冥之中,確是有神明在促成這件事,再加上這幅寫容的巧合,也更便她相信姻緣天定這句話了。   沉默很久,她有點落寞,卻十分莊嚴地道:十郎,我知道你是不信神的,但你不能否認在這樁姻緣中,確有神意在內,良緣天定,你以後要好好地對待小玉!   在這一剎那間,李益確也有一種莊嚴神聖的感覺,肅容道:我會的,我一定矢志相守,絕不有負。   鮑十一娘輕輕一嘆道:十郎,姻緣天定這四個字在我嘴裏說了不知有多少遍,但只有這一次我認識了它的真實性,為了你的事,我昨天就來了,本來我以為已經是十拿九穩了,可是到了這兒,小玉問起你的一切,我把好話說完了,她卻給了你一個批評   李益忙道:是什麼批評?   她說你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一個要人照顧的孩子,而她卻要找一個成熟,可以倚靠的男人。   李益不禁抽了一口氣,苦笑道:我從來也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人,十一娘,必然是你把我形容得太不堪了。   鮑十一娘輕嘆道:我是為了你,當然盡說你的長處,我說你是個文質彬彬,知書識禮,溫柔有禮的世家子弟,這難道不對嗎?   李益道:這些話也許對了鄭夫人的脾胃,只有一個做母親的人才會喜歡這樣的男孩子,但是要嫁的不是母親。   鮑十一娘道:可是我以前撮合了許多婚事,這些話也都用過多次,從來都沒有碰過釘子。   李益笑了笑:因為以前你說親的對象都是做父母的人,與這次的情形不同,這次你要說的對象與一般的女孩子不同,你應該把我另一些長處說出來。   鮑十一娘偏著頭道:十郎!我實在找不出另外的長處了,才、貌、品三者俱全,一個男人的優點不外如此我這個人做媒雖然灶君上天,盡說好事,但我從來不說瞎話,我不能無中生有,把你沒有的長處也說出來。   李益笑了一笑道:十一娘,我們認識也很久了,你倒是說說看,我這個人有什麼缺點。   鮑十一娘微微一怔,李益道:你照實說,把你對我的觀察,看法說出來,我絕不會生氣的。   鮑十一娘道:那我就說了,你很狡猾,懂得利用機會,你有野心,你的性格善變,令人捉摸不定,你善於掩飾自己,城府很深,喜怒哀樂,不形之於色,你也很冷靜,很少有真情流露的時候,你善於投機   一面說,一面觀察李益的表情,奇怪的是李益越聽越高興,到了最後,居然笑了起來道:對,完全對,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十一娘,真想不到你把我看得這麼透徹,在你面前,就像是對著鏡子,我簡直無法隱藏我自己了。十一娘,你如果把我的這些缺點也說了出來,小玉就不會說我是個孩子,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成人。   鮑十一娘道:現在你要我進去告訴她嗎?   李益搖頭道:不必了,我相信她自己已經瞭解了,因為今天的我,完全不是你說的樣子。   鮑十一娘愕然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李益笑了一笑道:今天我從桂子的口裏問出了很多的事,王妃對她們母女倆嫉恨之深,已經到了憤怒的程度,所以她才要找一個世家子弟作為終身的依託,所以她才不肯作為正室,因為霍王府不許她有個規規矩矩的歸宿,絕對不肯讓她正式嫁人為婦,尤其是個士人。   鮑十一娘道:這個淨持姊說過,但我不明白為什麼?   李益笑道:這道理跟你把你的兒子寄籍在族兄的名下是一樣的,士子有了出身時,必須要填三代履歷,官稍微大一點,連妻家的履歷也要詳盡填報,以備吏部天官府查核是否可以受誥封,小玉假如嫁為正室,這履歷如何填報,要填她是霍王郡主,霍王府將何以處之?   鮑十一娘點點頭,李益又道:就是嫁為側室,霍王府也會反對的,所以她一定要找個有清華門第的世家子,族人繁多,必要時可以跟王府碰一碰,不過本人也要有點魄力,才敢擔保不受王府的脅迫,你把我說成個百無一用,膽小畏事的書生,她當然要反對了。   鮑十一娘吁了口氣道:原來是這麼回事,淨持姊也是的,為什麼不告訴我實情呢?   李益笑笑道:告訴了你實在話,你還敢為她們撮合嗎?如果傳出是你做的媒,你在長安也混不下去了!   鮑十一娘臉現驚色道:我是真心真意為她們母女著想,她們怎麼能害我呢?不行,我要找她們理論去。   李益把她按住道:十一娘,你別衝動,連我都不怕,你還怕什麼呢?   鮑十一娘道:我不能跟你比,你有個家族撐腰,我只是一個倡女,我惹不起王府。   李益一笑道:王府不能把你怎麼樣的。   鮑十一娘道:可是能叫京兆尹找我的麻煩,驅逐我出境,不讓我在長安混下去。   李益道:那倒是可能的,不過你也可以收手了。   鮑十一娘道:不行,我的兒子還小,要靠我撐下去。   李益笑一笑:十一娘,說句老實話,你作成了這件婚事,可以得到多少好處?   鮑十一娘遲疑了片刻:淨持姊許我二十萬錢。   李益莊容道:那不算少了,拿著這筆錢,你可以置些田產,勤儉一點,每年至少也有一兩萬的收入,供你兒子上學是足夠的了。   鮑十一娘道:怎麼夠?那小畜牲的花費越來越大!   李益道:叫他省一點,我對你的事很關心,自從那次深談後,我問過太學的學生,也知道你兒子的情形,他的花費實在太大,拚命充闊。   鮑十一娘道:我知道,他是為了要人看得起   李益道:連絡感情是應該的,但是他離了譜,他除了結伴冶遊,還替別人付夜渡資   鮑十一娘低下頭來道:他自己可從不曾夜宿過!   李益點頭道:這個我也知,我認為他還算有點良心,否則就不能算是個人了。   鮑十一娘道:正因為如此,我才甘心為他犧牲。   李益嘆了一口氣道:你錯了,正因為你的職業使他感到自卑。他才拼命去巴結別人,如果你規規矩矩地脫離了娼籍,他就用不到去討好別人了,十一娘,紙包不住火,你這樣下去,反而會害了他,孩子大了,漸漸懂事了,趁著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你收手還來得及,如果一旦被人知道你們真正的關係,你才是徹底毀了他!   鮑十一娘忙問道:已經有人知道了嗎?   李益道:不過太學裏都只知他道這個小怪物、小呆瓜,現在他才十五歲,人家以為他不解人事,還可以原諒他,再過兩年,人家就會懷疑他的行徑,進而追究他的動機,那就很難說了,長安市上的人對刺探隱秘是天才,連宮闈裏的秘聞都會洩露出來,何況你們這點事呢?   鮑十一娘低聲飲泣,黯然道:我也知道道不是辦法,前天我給他送錢怯,他就求我別再幹下去了,他情願不進太學,也不願意接受我這種供養。   李益道:他還算是懂事的,不忍傷了你的心,否則他就會自動地輟學了,你慨然一心指望他成人,就不該毀他,拿到錢後,告訴他老實話,我相信他一定會高興的。   鮑十一娘想了一下才道:十郎,我聽你的話,從明天起,我就脫籍。十郎!謝謝你提醒我,我究竟是個婦道人家,看事情沒有你看得深遠!   李益笑笑道:十一娘!我也謝謝你,為我找到了這一門好親事,霍家的錢,除了事關前程我不想動用,因此我無法要她們多給你一點,等我放了差之後,我會設法貼補你的,我不會忘記我們是好朋友。   鮑十一娘的眼睛有點潤濕,哽咽著道:李益!你是個好人,我對你的看法不夠正確   李益道:不!你的看法很對,我承認我是投機的人,我喜歡用點手段,我也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往上爬,一個男人要想成功,必須要懂得這些的。   鮑十一娘道:你決心接受這門親事了?   李益道:是的,我今天很隆重地前來,就是決心接受了,就不知道對方是否中意我,因為你把我說得太軟弱了,小玉未必會滿意的。   鮑十一娘笑道:你放心吧,媒婆的話向來只能信個三四分,我這媒婆在長安市上算來總頗有點名氣,可信的程度比別人總要多兩三分,但這塊招牌可在你少爺身上砸了。你表現得完全不像我說的,本來六分好處,在媒人嘴裏就變成了十分,可是這次我居然把你的十分好處只說出六七分來,是該砸招牌了,看來今後我不但要把樂坊的攤子收了,連說媒這一行也要收了。   李益誠懇地說道:十一娘,我真心勸你一句,以後你確是應該少為別人撮合了,這是最不討好的差事。美滿良緣,人家以為是天作之合,記不起你的好處,撮成怨偶,卻全是你的過錯,這又是何苦來呢?   鮑十一娘道:是的,我也知道三姑六婆,以媒婆最為人不齒。不過,憑心而言,我為人撮合姻緣,一向把良心放在中間,絕不會為了貪幾個錢而傷陰德,撮合曠男怨女,也算是積隱功,上天就大概是念我這點好處,才給了我一個好兒子,到現在為止。我總算還沒有挨過罵,倒是你們這個姻緣,使我有點懸心。十郎,從昨天回去後,我一直就心神不定,老好像是做了錯事似的。   李益聽得有點揪心,微微色變道:你這是信不過我?   鮑十一娘道:不,不是的,本來我擔心的是你會負小玉的,可是今天聽你一說,我才發現她們母女還有這麼多的麻煩,十郎,我倒是勸你慎重考慮一下,是不是會影響你的前程?   李益的耳朵很尖,一面在聽她說話,一面也在注意四周的動靜,他聽見輕微的鞋履聲,到了簾後停止了。知道霍家的人必然在附近偷聽他們的說話,於是他一正神色,以微帶傲氣的態度道:不,我考慮過了,王府的勢力雖大,卻未必能威脅到我李君虞,李十郎雖然暫時困頓於仕途,但所好還有一點文名,而來京師後,也結識了一批斯文同道,讀書不但為進身,也是為了養志,士人的氣節,就是表現在不畏權勢上!   鮑十一娘從沒有看見他如此慷概激昂過,一時倒怔住了,良久才輕聲道:這又不是爭意氣,論氣節的事,你想犯得著嗎?   李益一笑道:我本來也不信有鬼神之說,可是信手作畫,無意圖容,居然與小玉完全一樣,使我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上天已作有意的安排,因此我不作考慮了。   簾後的履聲又悄悄移開,李益在心裏暗暗地一笑,他知道剛才那番話,不管是直接也好,間接也好,都會傳到鄭淨持母女耳中去的,對他與小玉的事也多增一分成功了。   鮑十一娘卻不知道李益是在借瑟而歌,看他那份認真的樣子,倒是頗感意外,半晌後,才輕輕一嘆道:十郎,媒由我作,事定於天,看樣子是成定局了!   這時,鄭淨持地出來了,背後跟著一個盛裝的女郎。   雖然是低著頭,還無法看見臉,但是那婀娜的身裁,斜削的雙肩,盈盈一握的細腰,已經使李益銷魂了。   鄭淨持含笑道:李公子,這就是小女小玉。   小玉盈盈襝衽,輕叫了一聲,也就是那一剎那,她抬起了頭,給李益作了驚鴻一瞥。   李益整個地呆了,這少女無邪的美,勾去了他的魂魄,使他連禮數都忘了,兩眼直直地望著那倩妙的身影,鮑十一娘輕輕地觸了他一下,才使他驚覺過來,連忙還了一揖,一向長於言詞的他,竟訥訥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對他失魂落魄的神情,鄭淨持倒是很諒解的微微一笑道:公子覺得小女可是像畫中人?   這才觸發了李益的靈機,連忙道:是!是的!太像了,先前聽夫人說,小侄還以為僅僅是幾分神似而已,那知道竟會如此相似,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所以小侄乍然一見,竟致驚惶而失儀!   鄭淨持笑道:那是怪不得公子的,妾身見到公子贈小女的詩畫,也是這個樣子。   回頭朝小玉道:玉兒,你一向對李公子的才華異常激賀,今天正好當面請教一下,你不是說李公子的那首開窗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最富才華嗎?現在已見到了公子本人,你們可以好好研究一下了。   李益卻有點訕然地道:那只是遣情之作,不足為論,何況小姐法眼高明,早就看出是套自樂府的華山畿詞,提起來倍覺汗顏!   霍小玉抬起了頭,似星樣的明眸中射出了智慧的光,淺淺一笑道:公子過謙了,妾身只能說此二詩有神似之處,並沒有說公子是抄襲的。   鮑十一娘笑道:抄也不妨,要詩寫得妙,尤勝前人,別人我不清楚,詩仙太白先生的鳳凰臺,全套自黃鶴樓,可是無人不知鳳凰臺,幾人識得黃鶴樓?就跟巧手繡花一樣,雖然照著花樣描,但刺出來的花樣就此底子好看多了,大家只誇繡工,可沒人說花樣,花樣是死的,繡活了才是功夫!   霍小玉笑道:鮑姨的此喻妙極了,不過用於李公子的那首上卻不太妥當,一樣明月千種吟,篇篇首首皆不同,李公子那首詩是神來之作,只能說與華山畿詞同有所感,卻絕對不是詩人的意境,因為風動窗竹兩句,比夜相思生動親切感人多了;公子,妾身說得對不對?   李益道:對!對!對極了。司空曙是我最相知的一個朋友,我作那首詩時,完全是抒發自己的感情與思念,根本沒想到別的,若不是十一娘昨天提起,我也沒想到跟華山畿詞有神似之處。   霍小玉一笑道:聞風動竹,即有故人之思,由此可見公子是性情中人,不過跟題扇見贈的這首江南詞一比,則又遜色多了,早知潮有訊,嫁與弄潮兒,用詞、寫情,簡直好到不能再好了,只是首句,嫁得瞿塘賈,似乎不合題意了,瞿塘不是在西蜀嗎?   鄭淨持笑道:談詩論詞,我們可差多了,李公子,你開導她一下,我們就不奉陪了。   她朝鮑十一娘眨眨眼睛,鮑十一娘會意地笑道:小妮子是書呆子,一談起時,就沒個完,我們既聽不懂,也插不上嘴,坐得更無聊,還是到院子裏去看看海棠吧。十郎,你對人中仙,我們去賞花中仙   她跟鄭淨持挽著手走了,李益卻賣弄精神,侃侃不絕地道:江南原指蘇杭一帶,隋煬帝楊廣,因慕江南風光,才有鑿河遊幸揚州之行。可是天寶安史亂後,玄宗皇帝避亂西蜀,隨行臣屬中,頗不乏南人名士,去國懷鄉,每多故園之恩,蜀道雖崎嶇,而蜀中風光卻不惡,綠樹青山,碧水長天,不亞江南,喻物寄情,喻景感懷。每以江南名之,因是之故蜀中方有江南之稱,甚且有主賓易局之勢,因而令人多以蜀中為江南了。   霍小玉聽得出神,這時忍不住道:樂府古辭中相和曲中,有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我知道這是指江南的風光,可是近人作江南曲,卻多有詠蜀中風光的,這個問題一直使我不解,今天幸而遇到了公子,總算是明白了!   李益笑道:你是被題意江南曲三個字拘限住了,江南曲不一定是指江南,梁武帝時,把你剛才所引的那一首唱和兩曲,改名為江南弄,成為樂府中的一個曲調的規格,因而名江南曲,除前三句,多不用韻,一唱三嘆,任意增刪,所以古辭江南曲,下面有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四句,首尾共得七句,而我的江南詞只得四句   霍小玉的臉一紅道:我只是喜歡詩,喜歡看,喜歡吟,一個人偷偷地唱,卻不懂得做法,也沒有人教我,問出來的問題愚蠢極了,公子可別見笑。   李益道:沒有!你問得沒有錯,至少剛才那個問題非常得體,因為江南原有兩處,何況我詞中有瞿塘二字,明為西蜀,何得稱為江南,是應該提出一問的,比那些不學無術的傖夫高明多了。有一次我應一位父執輩的召飲,他明明不懂,卻偏喜歡大發議論,他說古人命題,簡直狗屁不通,清商平論曲中長歌行,只得十句五十字,而曹操的歌行,卻近百言,問我是什麼意思。   霍小玉不禁莞爾道: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李益笑道:我怎麼回答呢?當時客人很多,我不好意思說他沒讀過樂府,只能說長歌行每句五言,短歌行每句四言,可能以每句的字言分長短吧!   霍小玉道:居然替他找出了理由,虧得你博學多智,才能想得出這個答案。   李益一嘆道:可笑是這位老太爺竟把我的答案,當作了他自己的發現,逢人誇道。居然會有人跟著附和,奉承他為詩學先進,樂府名家,可見詩人好詩,只走附庸風雅而已,真正懂詩的,又有幾個!   霍小玉忽然笑道:李公子,你送我的這首江南詞,是你自己的創意呢?還是從別人那兒翻出來的?   李益聞言一怔,知道又跟別人的作品犯了雷同了,乃笑笑道:你找出我風動窗竹的曲名,我就考考你。   他不得不如此說,因為樂府詩始自漢武帝劉徹設置樂府後,以專人搜集詩書,樂以音律,後世擬制者日眾,不入樂者,創制模擬,多人篇中,混淆複雜,除了一些名家作品,流傳稱道為眾所周知外其餘的就很難說了,誰都不敢說每篇都讀過。霍小玉既然有此一問,必然也有所本,剛譏評過別人,如果被她找出前人的作品中意境雷同的,這個人就丟大了。   霍小玉卻不知道他的用意,笑著道:我就知道你是在考我,幸虧我剛好讀過,你是從晉人無名氏的長干曲裏引申出來的,就是列在雜曲裏,也難不倒我!   於是她以曼妙的聲音低吟道: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遙。妾身揚子住,便弄廣陵潮。   清吟已畢,李益卻呆住了,他的確試過這一首,只是早就忘了,早知潮有訊,嫁與弄潮兒。   是他最得意約兩句傑作,沒想到弄潮之典,早就被人用過了。   霍小玉吟完後,見他發呆,不禁訝然問道:你怎麼了,是不是我記錯了?   李益從沉思中驚覺過來,連忙道:不,你吟得一字不差,小玉,我真佩服你。這麼偏僻的篇章居然會被你找了出來,無怪乎十一娘說你是書呆子,以後我要把我的詩稿整個拿出來。請你審核一遍看看那些是跟人家意境相似的,我要全部都刪掉!   霍小玉驚道:那是幹什麼,李公子,廣陵長干曲,比起你的江南詞意境呆板多了,早知潮有訊,嫁與弄潮兒。意境何等纏綿,用情何等深刻,又豈是妾身揚子住,便弄廣陵潮,兩句所能比擬得了的?   李益苦笑道:我總不能篇篇都是拾人的牙慧,自己沒有一首創新之作呀!   霍小玉笑道:那你就為我作一曲,我最喜歡的就是李青蓮的那一闋長干行,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你為我也作一折長干曲。   李益笑笑道:玉娘子要考考我了!   霍小玉道:那可不敢當,久慕李郎高才,想必不會拒絕我這個小小的要求吧。   李益覺得一再被她翻出了底子,實在不是味兒,豪情頓發,站了起來道:好!既蒙青睞,敢不竭誠以報,不過我有個條件,詩就之後,要煩你親口一唱!   霍小玉微怔道:我我唱得不好啊   李益道:好不好聽我有數,剛才已經聽過了,珠轉玉盤,黃鶯出谷,到現在還餘韻在耳呢!   霍小玉的臉一紅道:公子一定要我獻醜,自然可以應命,只是要把娘跟鮑姨請來,請我娘吹簫鮑姨彈琵琶,有她們襯托,我不才會荒腔走板。   李益更高興了,道:那更難得了,還請更煩素手濡墨,翠袖添香,以助文思!   霍小玉也很高興,親自在爐中添了香,捧出了筆硯,排好一張素箋,請李益坐好,斜倚在一旁慢慢地磨墨。   她身上散發著淡淡的處子幽香,嬌紅的臉上帶著羞艷,明肌如雪,使李益的神魂都飛上了半空。   不過他的文思卻並未因而呆滯,運筆如飛,一闋百餘言的長干行就寫了出來。   躲在簾後的浣紗早就湊趣出去,把鄭淨持與鮑十一娘都請了來,新章甫就,她們一個持簫,一個捧著琵琶,恰好走了進來。   李益起立笑道:正擬相請,夫人都已知道了。   鄭淨持笑笑道:聞說李十郎又譜新章,我們忍不住想先睹為快了!   說著就想去接小玉手中的詩箋,可是霍小玉卻似是為詞中纏綿的意致,悱惻的情懷,吸引得呆住了,癡癡地緊握住詩箋,兀自不鬆手。   鄭淨持道:妮子怎麼?著了魔了?   鮑十一娘笑道:待我作梵音,引她出魔境!   手執琵琶。拿起撥片,琮琮地蓮指如飛,拋射出一連串碎玉般的音符,果然把霍小玉驚醒了過來。   李益忍不住鼓掌道:妙!妙!妙!我竟不知道十一娘還有這一手妙奏,倒是失敬了。   鮑十一娘笑道:這就算好了,等你聽過淨姊的洞簫,你不拍爛了巴掌才怪呢!   李益哦了一聲,雙手一拱道:原來夫人有此妙技,小侄今天真是耳福不淺!   鄭淨持的臉色微微一紅,輕嘆道:青衣隊中人,所堪邀寵者,唯色與藝而已,妾身自幼即被送入王府,十歲學樂,以後幾十年工夫,都放在這支簫上,勉可一聞而已,只是這兩三年來,已經荒疏多了。   家伎出身的女子,除卸歌舞之外,至少都要學一種樂器,鄭淨持雖然感慨身世,但在簫管上,卻沒有作自謙之詞,可見她的造詣必然很深,李益連忙說道:百樂中琴品近聖,簫品至清,是最高的兩種樂器,昔舜天子擇婿簫史,而有引鳳之奏,因技思人,可見夫人之品高矣!   鮑十一娘笑道:十郎!你真會捧人,我機會彈琵琶,你是否也能給我找個可以驕人典故?   李益笑道:這是胡樂,傳入較晚,我可找不出聖人之言來捧你的場,近一點的典故,只有昭君出塞、文姬歸漢,都是斷腸之聲,用來捧你太不敬了,我繳了白卷。   鮑十一娘笑笑道:你這位大才子也有被考倒的時候。   她見霍小玉還緊緊地捏著詩箋不放,於是笑道:先睹不如先聞,十郎的詩是要小玉這樣的才女唱出來才見情致,好在長干曲的調子我們熟透了,乾脆用耳朵聽吧!   鄭淨持就道:不!這雖是小奏,卻也不能馬虎,我這人別的事都可以遷就,唯有奏樂,卻十分認真的,未奏之先,一定要讀原詞,回頭吹奏的時候,方可以身入詩中,當年你的琵琶我的簫,雖然不常碰頭,卻被人譽為兩絕,終於在一些好事者的慫恿下,讓我們見了面,合奏了幾曲。我們的交情也是那時候建立起來的   她又沉浸在往事裏了,臉上現出少女似的癡惘!   鮑十一娘也受了感染,無限神往的道:是啊。那時候,霍薛兩府走得很近,我們合作的時間也很多,一弦一管,壓盡長安蛾眉,直到我出了籍,才沒有機會合奏了,一幌已將近二十年了   兩個人由往事轉入感慨,霍小玉皺皺眉道:娘,你們是怎麼了,老念著過去有什麼意思呢?   鄭淨持由回憶中被拉回到現實,看看亭亭玉立的女兒,目中閃起一片淚光,苦笑一聲,道:孩子,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只有回憶了,過去的日子雖苦澀,但現在咀嚼起來,均變成甘甜了,你是無法體會到的。   霍小玉失笑道:我就是因為你跟鮑姨難得高興,才把你們請出來,想讓大家高興一下的。   鮑十一娘為了不破壞歡樂氣氛,忙道:對!淨持姊,十郎的詩章,小玉的吟唱,你的洞簫,加上我的琵琶,也夠得上是一場盛會了,難得的這次是為了咱們自己高興。不湊合別人,是該好好的去樂一樂的。   說完又笑笑道:不是我吹,咱們這一奏,也能稱得上是二難並,四美具,深宮裏的皇帝老子也未必享得到這個福呢,來吧,笨鳥先飛,我先彈過門合合音。   她拿起撥弦的玉撥子,正準備起奏,鄭淨持道:十一妹,等一下,正因為此會難再,我才要特別的莊重,同一個曲子,因為詩境有喜怒哀樂的不同,聲調的抑揚,節拍的頓挫都要配合才行,我一定要先看看原詞。   鮑十一娘笑道:淨持姊,你也太死心眼了,看看小玉的臉色就可以知道詞意了,咱們這點聰明還有的!   鄭淨持道:我可沒有這個本事,我只拿起簫管,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李益動容道:夫人已至物我兩忘的境界,想是技藝入神,小侄不才。敬以橫笛相陪預為先引,夫人既是此中妙手,想必能聞音知意,不看詞而身入曲中了。   鮑十一娘招招手。浣紗送過一管湘竹斑笛道:公子,鮑姨說過你的笛子舉世無雙,早就吩咐給你準備好了。   李益看了鮑十一娘一眼,目中有感激之意。她與鄭淨持交好,對她的習性自然很瞭解,一再地阻撓她先讀原詞,早就存心讓自己露一手,而對於弄笛的功夫,他是相當自信的,於是他含笑坐下,橫笛就唇,拋出一縷清音。   他的笛也的確值得驕傲,第一道門吹歇就把鄭淨持的簫引發了,進入正調時,他竭盡所能,咀嚼著詞意,逗引起鄭淨持的簫音進入境界,慢慢地,鮑十一娘的琵琶也跟了土來。   於是笛音低迷,簫聲幽咽,再加上琵琶琮琮,形成了一闋天衣無縫的合奏,奏出了至善至美的神韻。   一折將歇。再折過後,霍小玉仍然沒有開口,李益在第三折的尾音中一收,停止了演奏。   其他兩人也被帶得停了下來,李益卻望著霍小玉,但看她淚流滿面,無聲抽泣。   鄭淨持問道:孩子,你怎麼啦?   霍小玉擦擦眼淚道:似乎用不著我唱了!   鄭淨持默默地體味了一下,才點點頭道:不錯,李公子的笛技出神入化,以音譜意,雖然我還沒有拜讀一字,但差不多已經能體會出一大半的詞意了,相信十一妹也差不多,小玉,你唱唱看,看我們是否能跟得上?   鮑十一娘道:我可沒這麼高的悟性!   李益道:那麼我就再為二位理一遍,第二折開始時,小玉發歌,我相信二位都能捉摸得十之八九。   他把笛子再起了頭,一路在前指引著,在韻尾平仄變調,宮商轉韻時,他特別加重了指示。   一折過後,再折起,霍小玉幽幽的聲音,輕唱起:憶昔深閨裏,煙塵不相識。嫁與長干人,沙頭候風色。五月南風興,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風起,想君發揚子。去來悲如何,見少離別多。   唱到這裏,簫音忽止,鄭淨持已經放下洞簫,輕輕在手上叩著節拍,口中已能跟著霍小玉,慢慢地接下去了。   湘潭幾日到,妾夢越風波。昨夜狂風度,吹折江頭樹。   鮑十一娘的琵琶仍在繼續,她的眼睛卻閉了起來,步著原韻,心中捉摸著已經捕捉到的詞意,想像著可能到的詞韻,居然也能湊上了:淼淼暗無邊,行人在何處。北客真三公,朱衣滿江中。薄暮來投宿,數朝不肯東。好乘浮雲驄,佳期蘭渚東。鴛鴦綠浦上,翡翠錦屏中。自憐十五餘,顏色桃李紅。那作商人婦,愁水復愁風。   清歌已罷,琵琶聲歇,一縷笛音卻再拖了幾個回音,然後才慢慢地收歇,像是水邊的煙火,曳著彩色的光彩,雖然落入水中消失了,那絢爛的印象還在水中浮留。   四個人都沒有出聲,鄭淨持才輕輕一嘆道:除了幾個地名外,我大致還沒接錯   鮑十一娘也吁了一口氣道:我比淨持姊慢了一步,但到了後來,差不多也接上了,十郎,你的詩我拜讀過不少,最好的就是這一首了,沒有彆彆扭扭的怪字,沒有深奧偏僻的典故,讓人一聽就明白   說完回頭一瞧,廳門口站了一排人,李升,秋鴻,連那個耳患重聽的老張媽都來了,浣紗原就在廳中,也跟他們在一起,每個人的眼睛都是濕潤的,不禁笑道:十郎!你瞧瞧,你的知音,可不少啊!   一句話驚醒了李升,他侷促不安道:公子,請恕老奴放肆,老奴本來在外廊站著侍候的,不知不覺地就進來了   李益卻笑笑道:沒關係,鄭夫人是最體恤憐下的,不會見怪你的,你還沒見過夫人與小姐吧?快來見見!   李升屈膝正待跪下去,鄭淨持連忙一示眼色,桂子與浣紗就把他托住了,鄭掙持這才笑道:不敢當,老人家,你是李公子的奶公,當不起你的重禮的,請坐吧!   霍小玉親自搬了個繡墊過去,把他按著坐下來道:老人家,早就該把你請進來,實在太委屈你了。   說著笑笑又道:張媽媽,平時跟你講話,喊破喉嚨你都聽不見,今天你的耳朵怎麼忽然靈起來了?   張媽張大了眼睛,似乎聽不完全,桂子附著她的耳朵,又複述了一遍,她才忸怩地道:俺也不曉得,俺在廚房里弄魚,忽然就聽見一陣好好聽的聲音,又是笛子又是琵琶,就好像天上神仙嫁閨女兒,俺的兩條腿就不聽使喚,糊裡糊塗就跑來咧。真是對不起得很。   她連比帶劃說,還沒講完,已經把幾個人逗得笑彎了腰。桂子推她說:得了吧!老奶奶,你別嘔人了!   一下子看見了她滿手的血腥,嚇得大叫起來,老張媽自己也不好意思,忙把兩隻手縮到背後道:這是殺魚的血,瞧你嚇成這個樣子!   鄭淨持皺著眉頭,霍小玉過去含笑推著她道:張媽媽,你快上廚房弄菜去吧!大家都等著吃飯呢!   李益也笑著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封包,到送她的手裏,笑著道:老媽媽!送給你買鞋穿。   老媽媽伸手要接,可是看見自己兩手魚血,也知道不好意思伸出手,不由怔住了!浣紗連忙替她接了過來,掖在她懷裏道:老奶奶,李公子不會受老年人禮,你也別跪下了,口裏謝賞了吧。   老張媽只有哈哈腰,連聲道謝著,完了一句又問道:剛才那笛子是這位少爺吹的吧,真是好極了!   浣紗笑道:老奶奶!你也聽得懂?   老張媽笑道:俺不懂,可是俺這雙背氣的耳朵能聽得見,就是好的,沒想到這位少爺人長得這麼俊?又能吹得一口好笛子,真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浣紗笑道:老奶奶,好極了,也用不著唸佛呀。   老張媽眼睛看著霍小玉道:俺是為小姐高興,這位少爺,跟咱們小姐,簡直就是天上的金童玉女,天生一對,天成的一雙   這下子把霍小玉臊得滿臉通紅。浣紗連忙把她推著走了,鄭淨持一嘆道:真沒規矩,倒叫公子見笑了!   李益忙道:那裏!此正所謂赤子之心,不著半點虛飾,赤誠感人,小侄倒以為她非常可敬。   鮑十一娘笑道:十郎,你可值得驕傲,一曲竹笛,連聾子都能聽得見,果然是神乎其技,我跟淨持姊甘拜下風了,不過一曲哀婉纏綿的長干行,竟被她聽成了神仙嫁女兒倒也虧她有這份天才!   鄭淨持道:她根本就不懂音樂,是所謂夏蟲不可語冰,對牛怎能彈琴呢?   鮑十一娘笑道:看她手舞足蹈的樣子,說她不懂音樂,我可不相信,我認為她才是最懂音樂的一個,至少此這些抹淚的高明得多!   浣紗笑道:鮑姨!我這就不懂了,難道說我們還不如老張媽麼?你倒是說說看!   鮑十一娘道:要我說道理,我可說不出,但我說她此你們領受深刻卻絕不會錯。   浣紗不服氣,又轉向李益道:李公子,你說說看。   李益一笑道:十一娘倒也不為無理,樂本乎情,上古之世,未有禮儀,則已先有樂,叩石而歌擊杵而舞,皆為發自本性之宣洩,純真而無偽,後人漸諳音律,每多矯情之作,然猶存乎於本性,譬如今日之聚,原為興至而盡歡,雖表乎哀傷之聲,而歡忻之情卻寓從無形,姑娘是囿於詩中之情,因而淚下,那位老媽媽渾璞天真,以自然之心而聞樂,故唯聞喜悅之聲矣。   鮑十一娘道:高明!我想到了這個道理,可就是說不出來,究竟是沒讀書的原故!   浣紗呶著嘴道:這麼說來,老媽媽才是公子的知音?   李益一笑道:姑娘聞歌而淚下,是知我詩中之音,那位老媽媽聞樂而喜,是知樂外之音,都是知音。   鮑十一娘眨眨眼,笑道:哀音而有喜兆,是天心見於機徵,十郎,小玉,你們的事就算是說定了!   霍小玉看了李益一眼,低下了頭去,李益也訕訕然地不作聲,鄭淨持看看兩人道:李公子如果不嫌小女醜陋,就以弱息託於君子了。   李益覺得應該有所表示了,肅容一揖,道:夫人!令嬡神仙中人,小侄何幸能蒙青睞而隨侍妝臺   鮑十一娘道:得了!答應了就是,不必這麼文縐縐的鬧客套了,淨持姊跟我在後面已經商量過了,只要你們雙方都同意,就別再耽誤了!   李益又朝鄭淨持一揖道:是,小侄回去後當擇日親迎,而且就是最近的第一個黃道日。   鮑十一娘道:我翻過通書,今夏犯煞,太歲當道,入秋後,沒有一個好日子,明天就立秋了,選日子不如撞日子,今天你來巧了,就是今天吧!   鄭淨持輕輕一嘆道:公子,實不相瞞,妾身母女的處境,你冷眼旁觀,也很清楚了   李益道:是的,小侄很清楚,但小侄絕不畏權勢,雖斧鉞加身上也難套吾志!   鄭淨持的聲音有點哽咽:公子清華望族,且為斯文翹楚,王府自不敢過於冒瀆,但妾身母女,一門弱息,卻難以為恃。時日一久,恐怕就難免折磨了,所以剛才跟十一妹商量了一下,如果公子不棄,就在小女寢房合巹,使小女事託公子!   李益覺得很突然道:小侄一點都沒準備。   鄭淨持道:叨承厚贈,就算是納采之儀,先前已經煩十一妹跟公子言明了,小女之事公子,非求正室,亦不敢妄圖居側,僅求外室而得一蔭之庇,於願已足,所以也不必大事張,就是這裏這幾個人   鮑十一娘道:十郎,淨持姊不願意使你增加困擾,因此不希望你通知什麼親友,敞開來辦,她們求於你的,只有一片心而已,你要是答應,就在這兒大家喝杯喜酒,燃上一對龍鳳花燭,送你們入洞房,否則就算了,你們來的時候,王府一定知道了,只要你一出門,麻煩就來了。   幾對眼睛,都睜得大大的,等待著李益的答覆,包括霍小玉的那一對在內。   李益沉思片刻,雖然覺得太倉促,但也無從考慮了,乃肅容再揖道:小侄遵命就是,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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