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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13665 2023-02-05
  秋鴻把牛炳真送了出去,關上了門,李益再度回到廳裏,那一群女人們都已集中在那兒了。   桂子與浣紗喜孜孜地在鋪桌子,安置杯箸,鮑十一娘則燃起了一對龍鳳花燭,笑著道:該喝喜酒了,十郎,真有你的,那麼大的一件事,到了你手裹就波平風息。淨持姊,今天你可是雙喜臨門,該好好地喝兩杯!   鄭淨持道:要不是十郎,我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十郎,會不會再有問題?   李益笑道:牛炳真作了第二次開口的暗示,就表示這事情已十拿九穩的,利害的話,也會替我們說,大可不必擔心了。只是小侄擅自作主,又替夫人化費了十萬錢。   鄭淨持道:只要能買得個平安清靜,再化費多一點也是值得的,這筆錢原是小玉遣嫁之用,小玉歸了你。錢就是你的了,令我不安的為了我的事,竟要你化費

  李益連忙道:夫人這話就愧煞小侄了,別說夫人的錢小侄不能要,就是這筆錢也該由小侄拿出來才對,慚愧的是小侄來到長安後,不事節儉,化費太多,一時無法籌措,只能腆顏請夫人先墊上了待秋選之後,小侄有了著落,一定如數奉還。   鄭淨持道:這怎麼成呢!我正準備把全部存錢都交給你!   李益正色道:小侄心慕玉娘才調,才有求凰之請,未備妝奩而得玉人,已蒙盛德,至於錢財方面,小侄斷然不能受理。   鄭淨持還要說話,鮑十一娘卻笑道:淨持姊,等喝過喜酒,把小倆口送進洞房,再說家務事也不遲,現在就說這些,未免太俗氣了,來!入席!   她把鄭淨持硬拉上席主位坐定,又把霍小玉拖到李益的身畔,正要推他坐下,李益道:等一下,我先前就說過了,儀可簡,禮不可廢。

  鮑十一娘笑笑道:少爺!該舉行些甚麼儀式呢?   李益道:這個我倒不知道,你照一般的規矩辦好了。   鮑十一娘道:若是正式迎娶,儀典我倒是清楚的,可是你跟小玉這檔子事,史無前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了。一般人納側,隆重點的迎娶之典,也不過是請了親戚朋友熱鬧一下,花紅彩轎抬回去先拜天地,後拜夫婦,你這情形,沒一樣用得上的。   李益想了一下道:那就由我們自行創制好了,我倒是希望熱鬧一下,但顧慮目前的情形,又十能太過張揚,但必須有所表示,以表達我的誠意。   於是他命秋鴻燃上了三炷清香,雙手捧了一爵酒走向廳門。肅然跪下,恭敬地叩了三個頭,朗聲道:弟子李益,敬以清香一炷,上告蒼天與過往神明,今蒙鄭夫人以愛女霍小玉見託。弟子誓終身善待之,日後如有辜負遺棄等事情,當如此爵,不得善終,此誓!

  誓畢起身,以酒澆地,然後將酒爵用力摔下,酒爵跳了兩下,已經碎裂幾片。   霍小玉見他如此隆重,連忙跪下叩謝道:妾身蒙公子解脫母難,又蒙錯愛,定矢志相守,終身無他,如有所違,亦如此盞。   她拿的是一口青花素瓷盞,喝完了裏面的酒後,也把瓷盞摔得粉碎。   李益很感動把她扶了起來道:小玉,你這是何苦呢!我相信你就是了。   牽著她的手,兩人走到鄭淨持的面前,雙雙拜了下去,因為有女兒一起跪拜,鄭淨持不便還禮,口中連忙說著不敢當。等他們拜完起立,鄭淨持單獨向李益跪下道:十郎,我把小玉託付給你了,謝謝你照顧她!   李益連忙托住,沒讓她拜下去,鮑十一娘笑道:好了!好了!禮也行過了,現在大家該入席了吧。

  李益道:我們還應該謝大媒呢!   鮑十一娘連忙跳開道:我受不起,你們回頭好好敬兩杯就是了。   於是在歡笑中,四個人就了席,另外設了一席,則是李升帶了秋鴻、浣紗、桂子四個人。   為了一雙兩好,李益與霍小玉兩人並肩而坐,霍小玉已經像一個溫婉的妻子般的,為他斟酒,為他佈菜。鮑十一娘看在眼中,突然有一股落寞之感,苦澀地擎著一杯酒道:十郎,新人進了房,媒人扔過牆,以後大概沒有機會再跟你一起喝酒了,來,我敬你一杯!   李益唯恐她會說出一些使彼此難堪的話來,連忙道:是啊,聽說你準備收山了,今後在應酬的場合,是很難再見到你了,也很難再聽到你的琵琶,那是很遺憾的事。   鄭淨持微怔道:十一妹,你要收了?

  李益道:是我勸她的,她有一個好兒子,也漸漸大了,為了那孩子的將來,我認為她不應該再繼續下去了。   鄭淨持點點頭道:說的也是,十一妹,我早就想勸你了,不過看了你對孩子的那份熱心,我不便啟齒。   鮑十一娘看著李益,露出了一絲苦笑道:為了那個小畜生,我不知受了多少委屈,現在我想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好壞由他去,我樂得享幾年清福。   李益發現她已有點醉態,覺得必須再提示她一下,於是笑道:也不能這麼說,他自己既然知道上進,就不能埋沒他,你收業是對的,閒時可以帶他上我這兒來,把文章理一理,功名是懂得做人的道理,使他知道你為他下了多少的苦心。有些話你做母親的不便說我倒可以代你開導他一下,不埋沒你的一番辛勞!

  話說得很含蓄,卻點得很技巧,尤其是最後兩字,已經點明了,可以設法在酬媒的數額上,為她多爭取一點,所以才用了辛勞二字。   可是他還怕鮑十一娘不明白,加重語氣又道:不過你不收業,我的話還是很難說得進去,因為你必須使你抬得起頭,他才會感激你的恩惠,而我說的話才有力量。   鮑十一娘終於懂了,因為李益把抬得起頭與說的話才有力量兩句話說得特別重,她也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如果把自己與李益的一段畸情在無意間流露出來,不特於事無補。而且反而造成大家的難堪。   眼睛有點潤濕,但鮑十一娘總算是恢復了理智,苦笑一下,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是的!為了他我必須把過去的都擺脫掉。十郎,我先謝謝你。   李淨持卻關心地道:十一妹,你收業後,孩子讀書的支應不會成問題吧?

  鮑十一娘道:應該不會,我打算讓他出來,在太學裏只學到花錢,再下去越學越壞。   鄭淨持道:也是,太學雖為功蔭子弟而設,無非是把一批年輕人聚在一起吃喝玩樂而已,書沒讀好,壤點子卻全學會了,王府裏的幾塊料都是太學裏出來的,那一塊成材?趁著孩子還小,出來找個名師,認真地下幾年苦功,才是求出身的正途!   鮑十千娘苦笑道:淨持姊,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整年忙的都供他上學了,積存也有限,好在該認的字他全都認得了,以後就靠他自己用功,投名師,拜宿儒,談何容易,他老子的幾畝薄田,供他溫飽都不夠。   鄭淨持道:十一妹,孩子讀書正是事,你也別客氣,我原來已經說好謝你十萬,但小玉能託給十郎,歸宿有了著落,我也用不了什麼錢,明天我就拿二十萬給你。

  十一娘忙道:那怎麼行,你的錢還要養老的。   李益本來就打算向霍小玉說詞多給的十一娘一點的,鄭淨持自助開了口,省去了他的口舌,忙道:夫人的養老是我的事。   鄭淨持笑道:我從王府帶出來的錢約莫百萬之譜,我早就安排好,我用一半養老,一半給小玉遣嫁,我的這一半,要給牛炳真十萬,你拿二十萬去,剩下二十萬,隨便捐到那一家寺庵裏,也足夠我下半輩子了。   李益聽得霍小玉的婚嫁只有五十萬,心中稍稍有點失望。因為他知道此刻長安市的官場上處處都要錢,五十萬雖然不是個小數目,比他從家裏帶出來的錢已經多了一倍,但是這五十萬,用以打點關節,也不過只能混個差強人意的差事而已,跟自己的理想還差一段距離。

  可是他看到身旁的霍小玉嬌美如花,想到不費分文,就得到這樣一個天仙似的美眷。心情立刻又開朗了,所以他臉上的神色毫無不快之狀,依然是興致勃勃。   鄭淨持始終很注意李益,由於李益的表情一直很平靜,沒有一絲異常的變動,似乎對銀錢毫不關心。他倒是真正地放心了,笑了一下道:這些產業連同屋裏的陳設古玩,先爵都指名給了我們母女我當然不能帶到廟裏去,就全歸你們了,在這裏住著,你們需要用到它,自是不必變動,十郎放了差就用不到了,我找人估過價,約莫還值個百餘萬,十郎,這筆錢就是你的。   李益心裏大大地震動,他的確沒想到這上面,但表面上他卻裝作不感興趣地道:夫人,這是什麼話,我怎麼可以要這些東西,尤其是變賣先爵的故物,那怎麼可以。

  鄭淨持搖搖頭道:不,十郎!我說的是正經話,這些東西暫時用用可以,卻不可久留,現在你沒有放缺,酬酢還少,來往的也是些斯文朋友,沒多大關係,一旦你放了實缺,就必須搬離這個地方因為這一切用物都是王爵的體制,對你完全不適合,如果有人要跟你過不去,告你一狀越制,豈不是害了你!   李益心中一震,這也是他沒想到的一個問題,然而卻是非常切實的問題。唐代的體制極嚴,衣著用具,甚至於宴賓的酒爵大小,都有嚴格的規定,一般老百姓倒還可以馬虎一點,到了官場上,就必須遵制而行。   這裏的東西都是王府的體制,憑他一個新科的進士,實在還差太遠,因此這兒的一切,包括這華美的亭臺樓閣,都不是他的身分所能享用的。   一個自大的幻夢被現實覺醒了,想到進門時,步上八級的樓階,比族伯李揆故居還多一級時所引起沾沾自喜的那點虛榮心,幼稚得可笑。他可以成為這裏的主人,但只是短短的一個時間而已,遲早他還是要同到現實生活中的。   但眼看著一個實現的夢想,很快地就要面臨破減時,他實在不甘心,一面是安慰自己,一半也有點憨氣地道:最多不住在這裏好了,也不必變賣,讓它維持個現狀。   鄭淨持笑得很慈祥,但也有點感動,溫和地道:十郎!別傻了,這是為什麼呢?   李益說不出為什麼,他幼稚的虛榮自然是不能告人的,但鄭淨持不用他說出口,這個聰慧的女人早已瞭解他的心情,笑容中帶點落寞,感慨地道:我是從繁榮裏走出來的。富貴如浮雲,我覺得這一切並不值得留戀!   這是一句深含哲理的話,除了李益,沒有人聽得懂,因此除了李益,也沒有一個人有那種如遭雷殛的感受。   抬頭看著鄭淨持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李益心中萌起了一種發自由衷的尊敬與知己的感動。   因此他端起了酒杯,恭恭敬敬地敬了鄭淨持一杯道:夫人指點極是,小侄太幼稚了。   鄭淨持嘉許地一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剛得到這一切時,心裏也充滿了同樣的感覺,那個時候,我比你還傻,我認為我已經抓住了,而且發過誓,寧可拚將一死也不肯放棄所得到的。可是現實是殘酷的,到了該放手的時候,就得放手!   李益嘆了一聲,沒有說話,鄭淨持笑道:你也許很奇怪,我怎麼能看到你心裏去的?   李益連忙道:是的!小侄自信讀書不算少,養氣的功夫也還做得不錯,進門之後,並未失儀,那些天真的想法,只是埋在自己的心裏,誰知竟瞞不過夫人!   鄭淨持一笑道:你的確很穩重,但你在步上臺階時一步步走得非常慢,我就知道你心裏的想法了。   李益第一次臉紅了,像是一個做了錯事被抓到的小孩,有點無地自容的感覺,鄭淨持卻慈和地笑道:那不算什麼,我是過來人,別說你是第一次來到這裏,我住在這裏,每天從臺階上下時,仍然免不了有那種感覺的,只是我已經習慣於得失,看得比你開一點,不是屬於我本份所應得的,我不再有妄求之心了。   李益悚然而驚,背上驟覺冷汗沁體,肅容道:是的!謝謝夫人的教誨,小侄當永銘於心!   鄭淨持笑了一下道:你是否有點難過?   李益忸怩地道:開始時是有一點,但現在已經沒有了,小侄今後自當守分而進退,希望能有一天,憑著自己的本事,能名正言順,毫無愧怍地踏上屬於自己約臺階。   鄭淨持點點頭道:以你的聰明才華,這並不是夢想,也許真有實現的一天,不過我說句掃興的話,到了那個時候,你已經沒有今天的感受了!老王在去世前,曾在這裏養病,他的行動已不太靈便每次都是我跟小玉兩個人扶著他上下,他經常抱怨這臺階太高,使他增加了痛苦,今天我想想他的話得到很多得與失之間的啟示,是很微妙的,真正地得到了就沒有樂趣了!   李益整個地呆了,沒有想到這個出身青衣,飽經滄桑的婦人,對人生竟有如此深刻的透視。鄭淨持笑笑又道:你沒有授缺前,住在這裏是不妨的,我想還有幾個月,在這段時間內,你可以好好地享受一下此中樂趣,那才是一種真正的樂趣。   李益道:可是這種樂趣能維持多久呢?   鄭淨持道:不管多久,都是美好的,到了老年的時候,回味起來,更是意味深長,那個時候,即使你能晉升到王爵,真正地擁有了一切,也不會有現在的感受,如果你的志向不得遂,想到自己曾經有過的,也是無上的安慰,我現在就是這種心情。   鮑十一娘忍不住道:淨持姊,你跟十郎究竟在談些什麼,好像高僧參禪一樣,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懂?   鄭淨持笑道:你是不會懂的,這雖然不是參禪,卻比禪機難參透,但參透了我們所說的一切,雖不能成佛作祖,卻也是六根清淨,無掛無礙了。   霍小玉一直靜靜地聽著,這時才道:娘,你一定要到寺院去修行嗎?十郎已經把你的問題解決了,你可以住在家裏,何必非要到廟裏去呢?   鄭淨持道:傻孩子,你本來是很聰明的,現在怎麼又糊塗起來了,家在那裏?什麼地方是我的家?   霍小王道:女兒的家就是你的家。   鄭淨持苦笑道:你有你的因緣,我有我的因緣,目前我們可以在一起,但十郎放了外任呢,我也要跟他去嗎?   霍小王道:當然可以,我相信十郎也會歡迎你的,十郎,你說是不是?   李益想想道:夫人如果願意去,小侄當然十分歡迎,但是我認為夫人還是到寺院裏去的好。   霍小玉一怔:十郎,你怎麼說這種話呢?   李益肅容道:我說這番話完全出於至誠,絕無不敬之心,我相信夫人會瞭解的。   鄭淨持點點頭道:是的,我瞭解,小玉,你雖然是我的女兒,還不如十郎知我之深。   霍小王道:我不懂,十郎,你倒是說說看。   李益想了一下道:因為夫人歷盡榮枯之境,勘破了世俗之門,擾擾塵世之中,不是她的歸宿之地,只有在那個清淨無擾的地方,才是她的樂趣所在!   鄭淨持感動地點點頭,親自為李益斟了一杯酒道:十郎,謝謝你對我的瞭解,小玉是我紅塵世間唯一的牽掛,但有你這麼一個人照應她,我就安心了。   李益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道:是的,夫人可以放心,小侄既然贊成你到寺院去,就是向你保證在塵世間,沒有需要你懸心的事了。   鄭淨持安慰她笑了,神色一轉為端莊道:所以,我作的安排不會錯的,小玉的五十萬錢,改在她身邊,供她自己的用途,這兒的陳設,等十郎放定差缺後,就加以變賣了,作為赴任的費用,要想好好地做官,手頭就不能沒有錢,否則就無以養廉,容易出差錯。至於這所產業,雖然撥歸我的名下我覺得還是還給王府的好。   鮑十一娘忙道:為什麼,他們那樣對付你,你還   鄭淨持不等她說下去,就截斷了道:我也不想討好他們,完全是為了十郎著想,這兒的建設全是王府的體制,賣給普通人家,沒有人敢要,幾家王府都有私邸,也不會化大錢來買一所舊房子,留著既不住,還得化費一筆錢來修葺,可以說是一無好處,何況為了我的事,十郎已經跟王府鬧得不愉快了,這對他的仕途多少有點妨礙,倒不如藉此交好一番。十郎,我全權授給你了,你可以從牛炳真的身上打通一下,把產業還給他們。   李益真心感動道:夫人如此為小侄著想,小侄真不知說什麼好了!   鄭淨持一笑道:什麼都不必說,為你也是為我,十郎,我們雖是初見,但彼此相知甚深。倒像是認識很久了,因此我覺得不必說什麼,大家都能互相瞭解的。   李益也肅容道:是的,夫人!小侄也有這個感覺,小侄雖然家有老母,但是由於庭教太嚴,小侄對她老人家一直有著畏敬之心,只有在夫人面前,小侄才有如沐春風的感覺,因此小侄很希望能與夫人多盤桓一段時間。   鮑十一娘笑道:十郎,你們的禮也行過了,已經是一家人了,當然是天天在一起,盡夠你盤桓的,淨持姊即使要上院裏去修行,也是等你秋選之後,放缺赴任時的事,你這請求不是多餘嗎?   李益苦笑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不必多此一請了,阿瞞臨危散履分香,夫人把一切都分配好了,恐怕也是去意已決,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鮑十一娘一怔道:淨持姊,是這樣嗎?   鄭淨持笑道:是的,十郎說得對,我打算等他們過了三朝後,就離開這兒了。   鮑十一娘看著她,又看看李益才愕然地道:這就怪了,你跟十郎才見面沒多久,談的話每一句我都聽見了,怎麼你的事還沒有開口說出來,十郎就已經知道了呢?   鄭淨持道:這就是所謂的靈機,但能機息相通,許多話都是不必假以語言就能瞭解的。   鮑十一娘輕輕一嘆道:十郎,我可真是服了你了,你好像別人肚裏的蛔蟲似的,什麼事都被你猜中似的。   李益卻只笑了笑,沒有接她的話,誠摯的轉向鄭淨持道:夫人是否肯應小侄之請,多盤桓幾天呢?   鄭淨持道:十郎,剛才我還說小玉呢,現在又該說你了。聚散本無常,你怎麼又看不破了呢,當聚則聚,當散則散,又何必強求呢,為了小玉,我已經耽誤了很久了,你若真的瞭解我,就不該再留我!   語畢,深深一嘆,自言自語的說道:我有靈珠一顆,久為塵封霧鎖,一朝塵去光生,還我本來面目。   李益誠懇地道:夫人,小侄不是為常情而留你,只是夫人的原定去處並不合適,建業寺雖是佛地,但已成官院,宮庭親貴的家眷,酬酢頻頻,並不是一個修行的好地方,小侄是想請夫人暫緩幾天,由小侄為你找一個真正適宜修行之所,建業寺那兒是絕對去不得的。   鄭淨持想想道:這倒是可以的,十郎,但必須快一點,我急急要出去,也是為了你們好,我瞭解王妃的性情,她是個很倔強的人,即使牛炳真肯幫忙,用言詞嚇阻她一下,但她必然還是會出別的點子來找麻煩的,我只有早點離開這兒,才可以斷了她的念頭。   李益道:是的!小侄也知道夫人用心良苦,所以才想為夫人找個安靜歸宿來作為夫人的孝心,等小侄見過牛炳真後,立刻就為夫人找地方!   霍小玉道:要找個安靜約寺院,就在長安近郊,苦一點倒不妨,最好是沒什麼香火的,而且要跟她們說清楚,我娘是帶髮修行,不落髮的。   李益微笑道:完全對,我也是這麼打算的。   鮑十一娘道:奇怪了,為什麼要這些條件呢?   李益道:安靜約寺院可以靜心修行,離京城不遠,我們可以經常去探省,稍窮苦一點的寺院,主持者都是虔心禮佛的信徒,跟夫人較為合契,沒什麼香火,能免於煩囂,而且對夫人所帶去的香油資較為重視,在那兒可以得到較優的禮遇。   鮑十一娘笑道:十郎!你雖然善於揣摸別人的心意,但這次可錯了。   李益笑笑道:我知道,前面那些條件夫人是絕無異議的。只有最後的一點,佛門淨地應該是跳出三界之外,如果因為帶了錢去就能受到禮遇,就已經為勢利所瀆,違反了佛門世法平等的本意了,是不是?   鮑十一娘道:是啊,那樣一個地方,我想淨持姊是不會去的,那樣的禮遇,也不是淨持姊願意接受的。   鄭淨持一笑道:十郎!你知道我要到廟裏去,是為了求心靈上的平靜,不是去享福。   李益道:小侄知道,但小侄卻也不能讓夫人去受苦,所以前面的一些條件是為了夫人而擇,後面的一個條件,卻是我與小玉的心願,也是我們的一片孝心與孺思。   鄭淨持顯得很感動,但只是在眼角有點潤濕,幾年的禮佛誦經,使她已經克制自己的激動,因此她只微微一笑道:好吧,隨你去決定吧,你知道了我的意願,因此你找的地方一定不會太差的。   李益嘆了一口氣道:夫人,佛家的性法平等,只是指參悟之得,無分賢愚,佛門之廣,不棄眾生而已,並不是任何地方都要求平等一律的,小侄以前也到過一些寺院,也見過他們收容的那些孤苦無依的老婦人,在寺中辛苦地擔任灑掃、挑水、炊調,種菜等勞役,即使是數九寒天,風雪交加的日子裏,也不得休息的。   鮑十一娘道:這是當然的,廟裏沒有閒人,裘翰林的老太太就在廟裏修行,自己還帶了丫頭僕婦去侍候著,可是她每天還要親自拿了籃子到園裏去摘菜,她還樂得很。   李益笑笑道:不錯,在她說來是樂趣,因為沒有人逼她非做不可,她是自動地去做,才感到樂趣,如果沒有一個做翰林的兒子,沒有佈施在廟裏大筆錢財,那些工作成了她維生的交易條件時,她就不會感到樂趣了。很多人浮生偷得半日閒,到江上河邊,一竿垂釣,覺得其樂無窮,可是那靠釣魚為生的漁夫,就不會有這等心情了,寒風如刀,為了妻兒等著柴米果腹,必須忍受著,直感到其苦無比。   鄭淨持默然片刻才嘆道:十郎,你說得很對,許多事情從表面上是看不到的,只有身歷其境才知道其中況味。   李益感慨地道:修道的人,講究時,地、侶,缺一無以成道。學佛雖沒這麼多講究,但絕不能無財,就算是不要吃飯穿衣的佛像,也需要香火供奉才顯得有點靈氣,何況是要吃飯穿衣的人呢?   鄭淨持跟著一聲嘆息,空氣顯得沉默了。   每個人都沉默著,大家都感到了現實生活的壓力,任何一件美好的事件,經現實的過濾後,就失去美感了。還是鮑十一娘打破了僵局道:今天喝的是喜酒,怎麼盡說些掃興的事,來,來喝酒!   雖然她殷勤舉杯,但大家都喝得很勉強,似乎部沒有推開心上的重負,鮑十一娘久歷歡場,最懂得裝造氣氛,轉轉眼珠笑道:咱們來行個酒令。   李益被引起了興趣,首先贊成道:這倒好,行什麼呢?   鮑十一娘道:自然是越簡單愈好,而且行酒令要人多才熱鬧,我看就是這些個人,何必還分做幾堆呢!乾脆把浣紗她們也叫過來吧!   鄭淨持點頭道:也好,本來喜酒是求個熱鬧,湊攏了也不過才八個,分開就顯得更冷清了。   李升忙道:這老奴萬萬不敢放肆了!   鮑十一娘笑道:得了!老人家,說起來你是十郎的奶公,也算得上是半個長輩了。   鄭淨持笑道:說的是,老管家,十郎跟小玉成了親,這所園子裏你就是總管了,往後要你費心的地方還多著呢,借著這杯酒,也算是慶賀你上任履新,桂子,把老人家的位子搬過來,你們得小心侍候著。   浣紗與桂子都是愛熱鬧的,秋鴻是小孩兒性情。還有點怯怯,跟在外公身邊,不知如何是好。   李益含笑把他們的座位安頓好了,讓李升祖孫兩人在上首坐了,浣紗與桂子並坐下首,把鮑十一娘排到鄭淨持並排,自己與小玉仍是生了對席。   一張方案擠了八個人,頓時熱鬧多了。   鮑十一娘道:這才像個樣子,行起令來也有點意思,咱們行什麼令好呢?   李益想了道:還是射覆吧,那比較通俗,大家都會。   鮑十一娘道:不行,這撈什麼太嘔人。   霍小玉笑笑道:射覆是古令,而且拐彎抹角。搬弄些典故,別說浣紗她們不行,連娘跟我都沒行過   鮑十一娘道:是啊,我最怕這謅斷腸子的鬼令,十有九次都是受罰,還是拇戰最痛快。   鄭淨持笑笑道:這一桌除了十郎之外,不是女就是老的,擄著袖子大呼小叫也不成話,這樣吧我看大家就是不識字,多少也會唸兩句,乾脆就猜詩謎,射燈虎好了,謎面一定要成詩,不管七言五言四言古風都行,實在不會的,說句俗話也行,謎底則限於席上生春,以廳內看得見的範圍為限,這樣子還熱鬧些。   鮑十一娘笑著道:那還行!由我掌令,咱們擲骰子定令,誰先成采,誰就出題,就由下首的人猜,擊數十通,猜不出的罰酒一鐘推下去,連推三個人都猜不出,就罰出題的人喝一大盅。   李益道:這樣不公平,怎麼出題的人也要罰?   鮑十一娘笑道:這是專為你設的禁令,你的書讀得最多,專門整人可不行,如果三個人都猜不中,就是題出得不好!該罰!   鄭淨持笑道:這也有道理,製虎作謎,雖表現心思,但也在求賞識,如果沒有人猜得出,裝作的人也沒興趣,罰他掃自己的興。   鮑十一娘道:如果被猜中了,出題的人罰射者飲一盅,或唱小曲一首以助興為罰。   浣紗忙道:鮑姨!你這簡直是在整人,猜中了要罰,猜不中也要罰。   鮑十一娘笑道:不錯,正是這個意思,你們這些小鬼頭平時偷酒喝,今天鮑姨做好事,讓你們喝個痛快。   浣紗紅著臉笑道:鮑姨,你什麼時候抓住我們偷酒喝?   鮑十一娘笑道:你還賴,老媽喜歡喝兩盅,你們這兩個小鬼沒事跑到廚房去,名義上是幫她忙收拾,實際上都是打它的主意,騙它的酒喝,叫我抓過好幾次了。   浣紗急忙道:那是小姐叫我們去的。   霍小玉笑道:十一姨,那你是冤枉她們了,老張媽愛喝酒,酒量又淺,而且上了年紀,我不敢讓她多喝,但又不好意思叫她少喝,每次她打了一壺酒,我怕她喝醉,才叫浣紗跟桂子去,一面幫幫她的忙,一面借機會陪她喝兩口,替她分擔一點!   鄭淨持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我說老張媽的酒量怎麼越來越大,她每天都要一壺,我怕她喝不了,又不忍心少給她,可是最近就沒見過,敢情都落到她們的肚裏去了。   鮑十一娘笑道:這倒好,為了防止一個老酒鬼,卻造就了兩個小酒鬼,今天我非好好灌你們兩個小鬼不可。   霍小玉笑道:十一姨!她們倆的酒量很不錯了,你要灌她們,小心別被她們倒過來灌醉。   鮑十一微笑道:我倒不信,回頭得較量一下,現在可別亂令,浣紗,遐不快把骰盆取來。   浣紗笑著去捧了一個玉雕的骰盆,裏面是四顆桂圓核大小的象牙骰子,潔潤光致。   李益看了,心裏又是一陣慚愧,他雖然出身世家,但與這兒的一切相較,實在太寒傖,大至居室器皿,小至玩物擺設,沒有一樣東西是他見過或拿得出來的想到這一切俱將屬於自己,很快又將易主;在這一瞬間,他幾乎希望自己最好永遠不要放官,好永遠地擁有這一切,因為他知道,憑自己的條件,或許能在仕途上步步高升,但要爬到這個階段,那幾乎太渺茫了!   浣紗把骰盆放在鮑十一娘面前,鮑十一娘推到李益面前道:本來應該是淨持姊先攪的,但今天十郎是嬌客,應該由十郎先恭喜,但願你一擲成采,取個好兆頭。   李益還要推辭,鄭淨持笑道:酒令大於軍令,既然令官吩咐下來,十郎就別客氣了。   李益只得抓起了骰子,握了握,然後擲了下去,三顆骰子慢慢定了下來,都是三,只有一顆還在轉著,李益心中默禱,最好不要是三,因為一色俱三,全為素色,是最不吉利的先兆。可是那顆骰子滾定後,仍然是個三。   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自然,幸虧李升老於世故,連忙端起酒杯道:公子果然是福分非常,三元皆及第,四元仍合采,當注今夜小登科,老奴賀公子一盅。   鮑十一娘也笑道:老人家說得好,洞房花燭小登科,預兆今秋大登殿,我們恭賀一杯。   大家都乾了一鍾,李益才高興了一點,笑道:我是開題起令,倒是該好好想上一個。   鮑十一娘笑道:沒關係,你下面是小玉,有我們這位女學士在,你再難也難不倒她。   李益忍不住看了小玉一眼,但見她喝了幾杯酒,微帶著醉人的酡紅,兩顆眸子亮得像初夜裏的朗星,挺高而垂直的鼻梁下,點著一個櫻桃小嘴,耳輪旁虎爪剪額,露出了玉似的耳殼,嵌著兩顆豆大的,渾圓光潤的珍珠。   那神態,那嬌艷,直可叫每個男人為之動心。   李益看看不禁呆了,脫口低吟道:秋水為神玉為骨,恁是無情也銷魂!   霍小玉跟著低吟了一遍道:十郎,這是謎面?   李益這才發覺自己的失態,看見全席的人都盯著自己,自然不能說出剛才的感覺,只得順口道:是的,不過這只是前兩句,我還沒竟篇呢?一面說著,一面游目四顧,想找到什麼東西,能符合前兩句再湊上去的,眼睛轉了幾轉,才找到了目標。笑笑接著吟道:莫道儂心涼如水,滴滴秋雨皆淚痕。天生無心不解妒,造就空腹能含嗔。君若解儂相思苦,勤為拂拭莫生塵。   霍小玉笑笑道:就這麼完了?   李益道:要堆砌的話,兩車子也說不完,但是猜詩謎,把意思點出來也就夠了。   霍小玉道:這不是前人的成句吧?   李益笑道:你專喜歡掏我的底,我製的詩謎,全憑一時之興,章到章成,也許有前人的成句,也有我隨口吟出,因此連平仄韻都未及推敲,渾樸自然才不失真趣。   鮑十一娘道:至少該把謎底的範圍圈出來吧!   李益道:那當然,不過從詞意上看,也一定是用具。   有了謎底範圍,每個人都開始在四下尋找,七嘴八舌,開始胡亂猜起來,李益但笑不語。   鮑十一娘笑道:大家別亂猜擾了令,主猜的是小玉,我要開始擊磬限時了,十響為限。   她拿起牙箸,輕輕地敲擊在面前的銀碗上,敲到第九下時,霍小玉笑道:我猜到了。   鮑十一娘道:我找遍四周,也沒一樣東西是既能銷魂,又有淚痕,既不解妒,又能含嗔的。   霍小玉笑笑道:未嫁偏稱夫人,涼因質地堅貞,歲寒唯我獨秀,怕聞寂寞秋聲。   李益忍不住大笑道:好!解得好,我當浮一大白,小玉,真想不到你領悟的能力這麼高。   鮑十一娘愕然道:我的天,這就算是謎底了,說了半天,還沒道著一點影兒。   浣紗也道:謎面是詩,謎底是首詩,小姐,到底是甚麼東西,告訴我們也好長個見識。   霍小玉笑道:傻丫頭,不會用眼睛看的。我第一句就點得明明白白了。   浣紗道:未嫁偏稱夫人,這裏只有一位夫人,那裏又跑出第二個夫人來了?   霍小玉一瞪眼道:你才喝了多少酒,就滿口胡說起來了。   鄭淨持苦澀地一笑道:這倒怪不得她。小孩子那裏想得那麼多,浣紗,小姐說的是竹夫人。   浣紗還是怔怔地道:甚麼是竹夫人?   鄭淨持道:就是熱天抱著睡覺避暑的那個竹筒,讀書人叫它做竹夫人,是開玩笑的意思。   說完又淒苦地一嘆道:質地堅貞,無妒無嗔,一年三季受冷落,從不爭寵,偏偏有人不容,同是未嫁作夫人。那個夫人遠比我這夫人幸福一點,因為它無心而我有心,它沒知覺而我有知覺。   霍小玉惶恐地道:娘!女兒絕不是有心觸犯您。   鄭淨持苦笑道:我知道,還會譏諷我不成,這只是我自己心底的感觸而已!   鮑十一娘察言觀色,連忙道:淨持姊,從早上忙到現在,大家都累了,我看還是散了吧,今天晚上魯侍郎家裏還有個局,我還得去應酬一下。   李益道:你不是決定收了嗎?   鮑十一娘笑笑道:我是今天才決定的,就算明天還俗,今天還是和尚得去敲最後一天鐘。   李升也解事地道:老奴也得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再來向夫人與少夫人道喜。   鮑十一娘道:正是呢,大家都有事,還是早點歇了,明兒大家都閒了,再好好聚一聚。   李益知道氣氛已經破壞了,不宜再繼續下去,撐起笑臉道:那我再敬大家一杯,以示謝意。   鮑十一娘笑道:我們不過是幫襯幫襯而已,良緣天成,三生石上早注定的,有甚麼好謝不好謝的?   李益莊容道:該謝的太多了,謝天謝地謝君王,謝我們兩家泉下嚴親,謝兩位堂上慈娘,謝你大力撮合,謝各位辛勞奔忙,這一杯水酒,謝不盡每個人的情意深長!   他恭恭敬敬地喝了面前的酒,鄭掙持的目中有點潤濕,情不自禁地執著他的手道:十郎!你是個好孩子,應該感謝的是我,我把小玉交給你了。   李益也十分感動地道:娘!你放心。你沒有失去一個女兒,只是多了一個兒子。   這是他第一次改口由夫人而改叫娘,但叫得非常自然,非常誠摯,也非常動人。   連鮑十一娘都感到鼻子酸酸的,因此一面擦著眼淚,一面推著小玉,在浣紗與桂子提著的一對朱紅宮燈的前導下,走向廳後的繡樓。   李益倒是恭恭敬敬地向鄭掙持又叩了個頭,才跟在後面去了。望著一族人影去遠,鄭淨持忽有一陣落寞之感襲來,呆呆地癡立,兩行淚水慢慢地流了下來。   李升招呼秋鴻,打點著準備回去。這個老人家面色很沉重,他說不上為甚麼,直覺得不大對勁。   這是一件喜事,但來得太倉促了,而且種種的徵兆都似乎不大吉祥,從王府的人來擾鬧,一直到擺酒設筵,似乎沒有一件事是很順利的。   就像是那個酒令一樣,剛起令就結束了。      中天無月,雲濃欲雨,但是在霍小玉的繡樓上卻是充滿了洋溢的喜氣,倉猝收拾的洞房,自然缺少了新婚的氣氛,但卻被兩個人的內心感受所彌補了。   浣紗與桂子在屋中點上了一對新的花燭,鮑十一娘道:你們去侍候小姐更衣吧,我來招呼新郎倌。   李益連忙道:那怎麼敢當呢?   鮑十一娘笑笑道:別客氣了。   瞥見浣紗她們擁著小玉去向後室,她才放低了聲音,微帶酸楚地道:十郎,這是我最後一次侍候你了。   李益心中感到有點不忍,他知道鮑十一娘的心情,雖然她已經用理智來澆冷了自己的感情,但人畢竟是人,眼看著自己所愛的一個男人卻將屬於另一個女人,如果能完全無動於衷,那就不成其為人了。   何況今天對她也是一個極大的轉捩點,過了今天,她不僅要結束這一段戀情,也將告別了以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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