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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紫玉釵 司馬紫煙 19515 2023-02-05
  鮑十一娘沒有爽約,她的確經常來,來的時候,總是在下午,盤桓兩三個時辰,快掌燈的時候就走,正好回到班子裏應局,因為當時炎夏,差不多的應酬都是入晚將涼時才開始,這樣既不妨礙她的生意,也不露什麼形跡。   她每次來的時候總是不空手的,有時帶兩樣精製的小菜,陪著李益小酌,有時帶一雙新鞋,有時兩雙襪子。   她跟李益的感情很微妙,像是他的情婦,也像是他的摯友,更像是他的大姐姐。   兩個人在一起時,無話不談,雖然也有肌膚相親的時候,也多半是李益採取主動,她柢是柔婉而又技巧地配合著而已,每當李益感到滿足時,她也嬌喘,也呻吟,似乎是與李益同樣地進入美妙的境界。   可是李益漸漸看出她的偽裝了,在一個午後兩個人並躺在涼榻上,李益在滿足後,枕著她豐腴的胳臂,手指繞著她的柔髮,慢慢地捲起來,再慢慢地放鬆。

  鮑十一娘則閉著眼睛,長而鬈曲約睫毛彎成兩道優美的曲線,屋子裏很靜,只有蟬兒在窗外的樹上噪鳴。   李益忽然問道:十一娘,剛才你滿足了嗎?   鮑十一娘只在鼻子裏唔了一聲,很低沉,也很醉人,但是李益卻低聲道:不!我知道你是騙我的!   鮑十一娘側過身子,張開了眼睛,低笑了一聲:你怎麼曉得,女人在這種事情上,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覺,別人是不會曉得的。   李益道:我曉得,你真正的滿足,只有第一次,那是在徐家的那個假山洞裏。   鮑十一娘嬌柔地一笑:那一次有什麼不同麼?   李益想想道:有的!那次你像一張拉足了弦的弓,突然地鬆了下來,而且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後來的幾次,你一切都做得很像,可是你的心跳卻很正常,很平靜,一點都不激動。

  鮑十一娘笑了,笑得有點淒涼:你學會了不少。   李益道:那麼你承認了?   是的!我承認,我只有那一次,因為我這種女人,這種年歲,已經不容易激動了,那天晚上我也許是心血來潮,所以沒有控制自己。   為什麼你要那麼做呢?為什麼你要裝作呢?   我不裝作,而是養成了習慣,一種風塵女人的職業習慣,我的職業是取悅男人,不僅是肉體上的取悅,也要在心理上取悅,任何男人,都會希望自己是一個征服者對別的女人,只要得到她就是征服了。但對我們這種花了錢就能得到的女人,就必須便能滿足他們的征服慾,年輕的時候,我可以賣青春。但到了我這個年紀,只有出賣這種偽裝的被征服了。   李益心裏有被屈辱的感覺,忍不住了,說道:但是在我面前時可以不必,我們的是交情不是交易!

  鮑十一娘苦笑道:為了使你高興,十郎,我能給你的只有這些了,否則你根本就會對我厭倦而不歡迎我來了,我對每一次的約會是很珍惜的。   鮑十一娘的喉頭有點發苦,又道:我在十四歲時為主人破了身,那時一點都不懂,每次陪寢時,我只感到恐懼,只感到痛苦,就這樣使主人感到意興索然。在十八歲那年,准我脫籍從良,嫁了個丈夫也是莽漢,始終只顧自己,無形中養成對男女間事的厭恨感覺,直到二十歲時,我再入教坊,遇上了一個客人,也是一個年輕的舉子,才使我真正享到了樂趣,可是他京試未第,又回家去了,以後我就很少有過樂趣。   李益頓了頓,乾澀地問:你很難得有興趣嗎?   鮑十一娘悠悠地一聲長嘆:很難!每一個風塵中的女人都很難享受到這種樂趣,因為她們早已麻木了,老天爺對女人不公平,在這些事情上,一定要放開心情,主動去爭取,更要一個情投意合的對象配合,才能得到樂趣,在我們來說,這些條件很難湊得齊的。

  李益只有乾笑一聲,自嘲地說:我畢竟還給了你一次,總算不錯了,難道你就不能再放開心情嗎?   鮑十一娘淒涼地道:能!我每次來,就是想放開心情,為自己求得樂趣,這就是我經常來的原因,可是到了這兒,我又收斂住自己!   為什麼呢?難道你怕我太勞累嗎?   鮑十一娘苦澀地搖搖頭:不是的,你正當少年,體力充沛,只要不是無休止的縱欲,身子是不會虧損的,我是怕我自己,女人本來就老得快,恣情歡慾,老得就更快了,可是我的孩子還小,這副擔子還要我挑幾年,我不敢老。   李益不禁默然,也有點懊惱,轉來轉去。問題就轉到錢上面,孔方阿堵,似乎是支配著每一個人的命運,每一個人的生活,這是個金錢的世界。看出了他的懊惱,鮑十一娘又笑道:十郎!你是個聰明人,何必要鑽牛角尖呢,霧裏看花,醉眼賞月,才是真正的樂趣,事不可窮究,西子王嬙,到現在已是白骨黃土,你要是往深處想,世界上就沒有快樂了。

  李益深深地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趣事全在朦朧中,可是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鮑十一娘抱住他,用溫柔而又酥軟的胸脯緊緊貼在李益略見瘦削的胸膛上,柔聲道:十郎,實際上我是很滿足的,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娼家女子很少動真情,不是我們沒有感情,而是找不到愛的對象,我很幸運地有了你,你年輕,英俊,瀟灑,懂得體貼,還有點天真的傻,正是令我們這種年歲的女人動心的對象,更難得的是你不鄙視我!沒有拿我當一個妓女,這一切都使我萬分感激,所以我只要在你身邊,陪著你,跟你講話,那怕是看你一眼,我就得到無限的滿足了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哽咽,兩顆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李益用舌尖輕輕地舐掉了,激動地道:十一娘!十一娘

  他很想說什麼,但是除了頻頻呼喚她的名字外,他找不出一句話來表達他心中的情意。   淚是鹹的,心是熱的,也許是李益那幾聲令人動心的呼喚。   鮑十一娘的身子漸漸地熱了;她是由耳輪上泛起的一暈桃霞,漸漸的染紅了整個臉頰。   李益咬住她的耳邊,輕輕地囓著,突然感到她的熱,也感到她的心跳,於是他得意地笑著說:十一娘,你心又動了。   就是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澆了下來,鮑十一娘突然推開他,披上了衣服,走到桌上的木盆前,將臉浸在冰涼的水裏,過了一會兒,她絞乾了浸在盆中的面巾,拭去臉上的水漬,緩緩地坐下,又滿滿地灌了一壺涼茶,最後才吐了口氣,平靜地道:好了!總算過去了。   李益坐在榻上,怔怔地望著她,目中充滿了不解。

  鮑十一娘苦笑道:十郎!現在你還可以要我,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別再使我動心,我還沒有到可以蒼老的時候,沒有隨心所欲的福氣,因為我還有幾年擔子要挑。   李益愕然道:偶而一次不會影響的。   鮑十一娘道:是的,我知道,但我不敢,慾望是沒有止境的,有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第三次然後我就會沉淪下去,很快地葬送掉我剩餘的青春,有些女人年紀比我輕卻比我蒼老得多,就因為她們把持不住自己,像我這種年紀的女人,本已不能再在歡樂坊裏廝混了,但我還能撐住,就因為我能把持得住自己。   李益嘆道:你為什麼要這樣苦自己!   低迷地,淒涼一笑:我又何嘗願意呢?這是命。我有一個要我扶養的兒子,有一個不爭氣的丈夫。

  你的兒子不一定要讀太學,沒有一個狀元是太學裏出來的,我沒進太學,但我還是一樣中試,讀書一半靠天分,一半靠自己,尤其你的孩子已經十四歲了,可以自己用功了,把經書理理熟,策問上我可幫他理出個頭緒。   鮑十一娘長嘆了一口氣:十郎,我知道,但是我有個很傻的想法。我是薛駙馬府裏出來的,看著那些公子王孫一個個衣朱帶紫,我就立下一個宏願,我的孩子縱然沒有他們那麼好命,但一定要跟他們一樣地享受,我化了三萬貫,把他寄籍在族伯的名下,跪求了薛駙馬幾十次,才算把他送進太學,每個人都笑我傻,只有我自己感到安慰。   太學生裏除了世襲的功勳弟子,還是要經過科場的。   我知道,我要他自己努力去爭取那一關,鄉試已經通過了,今年秋天他要應舉第,萬一命好能中個進士,太學裏的同窗多少能有個照應,十郎,他沒有這麼好的命,沒有一個值得誇耀的門第,我能給他上進的機會,就是這麼多,天下父母心,你不會懂的。

  李益的眼角潤濕了,他沒有為人父母的經驗,卻體會到慈母望子成龍的心懷,他始終沒忘記捷報傳來時,老母那種欣喜欲狂的神情,他更記得多少秉燭苦讀的夜晚,慈母陪著他不寢不眠,在旁邊做女紅的情狀。   他的家計還過得去,母親並不需要手縫寒衣,只是為了打發等候的時間,打發為他溫一壺茶,弄些點心的空檔時間的寂寞而已。   他更記得前年歉收時,母親咬牙苦撐,也不捨得賣掉一分祖田的堅毅,卻為了他上京時毫不考慮地售去了一半的祖產。   再想到他拿了這筆錢,在京師揮霍的荒唐,不禁汗顏。   鮑十一娘不知道他為什麼呆了,因為李益是個很深沉的人,喜怒極少形於色,還以為他是為了掃興而失望,溫婉地走過去,撫著他的肩問道:十郎,你還要嗎?

  李益搖搖頭,不禁也發出一絲苦笑:在這種情形下,如果我還有那種心,我就是禽獸了。   鮑十一娘頓感無限歉疚,低聲的:十郎,對不起,希望你能體諒我的苦衷,光是給你,我不會有影響。   李益搖頭道:我是真的不要。   鮑十一娘微帶惶惑地:十郎,你生氣了!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怎麼會呢,我只有尊敬你,我沒有孩子,卻有一個跟你一樣值得尊敬的慈母,因此我才瞭解你的犧牲。   欣慰地抽回手,無限溫情地注視著他:十郎,你是一個值得愛的男人,我不能自私了,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以後我不再來了!   像是背上被撻笞了一下,李益跳了起來:為什麼?十一娘,以後我也要克制自己,我並不是為了這個才跟你諭交的,我們之間是情重於慾   鮑十一娘淒涼地一笑:我知道,可是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那會使彼此越陷越深,尤其是我,上天讓我能在將老未衰之年認識了你,已經對我很寬大了,我應該知足,在我的這一生中,我已經有了足夠的回憶。   李益也哽咽了:十一娘,別這樣,以後我們像朋友一樣,談談天,下下棋,我可以忘記你是個女人。   又是一聲輕嘆與一個淒迷的苦笑:你能!我不能!每次在高興的時候,我老是提起煞風景的事,就是在警惕我自己,使我自己冷靜,可是今天我又動了心,這證明我的定力還不夠,一個寂寞的老女人,感情的提防是很脆弱的,我怕自己會發了狂,不顧一切時,會毀了你,又毀了我,更毀了我的孩子。   李益猛地一愕,心中開始思量著,他對鮑十一娘的確有一種迷戀的心意產生了,未來時盼望,別離時惆悵,難道這段畸情已經如此深了嗎?初時,他相信自己的理智,也相信鮑十一娘的理智,只要任令一方面的理智把持,這都是一段很美的戀情,但兩個人都把持不住,就應該慎重地考慮了。   把感情放在這樣一個女人的身上值得嗎?風塵中的女子很難動情,但動起情來是很猛烈的,被遺棄的娼女常常走上一條絕路,潑一點的一刀毀了兩個人,軟弱一點的一條繩子,一包毒藥,一把利剪毀了自己,前者可怕,後者可惡,因為男的縱然沒有刑責,卻留下了薄倖之名。   功名未就,贏得薄倖之名,這一生也毀了,是非口舌最多的長安,壞事也傳得最快,有很多人就毀在這上面。   看來這段畸情必須結束了,李益做了個落寞的表情,雙手攤了一攤,嘆口氣道:今後我會很寂寞了。   鮑十一娘愕了一愕,似乎為李益的冷淡而驚奇,李益卻懂得她的心意,苦笑了一下,道:十一娘,你是個很世故的女人,我不必說那些虛情假意的話,你我的情況很明顯,要我明媒正娶把你接過來是不可能的,但收你在身邊,我母親不會反對,不管我混到個什麼樣的差事,總是有職有品的官,我要個人在身邊侍候,你的年紀比我大,經過的世面多,能幹,識大體,就是我將來娶正室時,對方也會接受的,問題在你,想到我母親對我的期望,我就不忍心破壞你對孩子的期望,因此我諒解你不能來,如果我有萬金聘禮,我絕不放你走,但我沒有,我不能拖累你,十一娘,你願意再來,我的門永遠開著,你不來,我會常常地懷念你,我們畢竟是一對愛過,好過的朋友   充滿了理智的話,也蘊著無限的感動。   鮑十一娘的身子劇烈地顫動了,眼眶中充滿了淚水,李益的影子看來是那樣模糊,但又那樣清,印在她的腦子裏,烙在她的心上。   再絞一把面巾,擦去了眼淚,她才平靜地道:十郎!你不會寂寞的,我已為你找到一個代替我的人。   意興蕭瑟地搖搖頭:沒有人能代替你的,會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鮑十一娘柔媚地一笑道:別說得那麼心碎,這個女孩子你一定會動心,秋水為神玉為骨,亭亭玉立初長成。   李益苦笑:就憑女孩子三個字我就不會滿意,因為我沒有量珠以聘的能力。   不要你的錢,而且還身攜萬貫隨郎來。   那一定是個暴發戶的女兒,十一娘,別開玩笑了,你知道我家裏不准我娶個寒門之女的。   身是侯門千金女,自憐命薄妾也甘。   李益神色一動道:那有這種事?   當然有,別人找不到,我鮑十一娘找得到,感君一片蜜蜜意,特薦佳人酬君情。   李益心中已怦然作動,但表情上卻十分冷靜,盤膝坐在榻上,閉上眼睛,作老僧入定狀:姑且道來。   鮑十一娘莊容道:十郎,如果你視作兒戲,我就不說了,別人家求都求不到的。   李益笑道:十一娘,我確實興趣不高,因為如果是真的有你說那麼好,你不會等到今天才告訴我,我的窘境你是知道的,我相信你也會真心幫忙我,月來相聚,足見盛情,即使分手。你我還是朋友,你要設法安慰我一下,我不能不領情,但你要我正正經經的陪你演這一齣假戲,未免也太殘忍了些!   鮑十一娘面上掠過一絲愧色,誠懇地道:十郎,是真的,半個月前我就為你物色到了,但那個時候我捨不得告訴你,因為我想多佔有你一段日子,人家是規規矩矩託我的,你一切的條件都適合,撮合你們後,我們就不能再這樣來往了,希望你原諒我的自私,現在好好的聽我說。   李益的神態正經了,但並沒有表現出過度的欣喜,因為他知道女人對某些地方是很小器的,現在成事之關鍵還操縱在十一娘手裏,不能太刺激她,更不能使她傷心,使她認為自己薄情!   鮑十一娘顯然很滿意的態度,這個飽經風塵的女人雖然有一對世故的眼睛,但要看透李益的心還是不夠,因此她對李益的話也相信是出乎誠意的:十一娘,以前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地方去,是你提起來的,我對這些始終沒有多大興趣,尤其是認識你之後,我更不這麼想了,這究竟不同於正娶,女方太吃虧了,而且也太損我的自尊,像我們這樣的感情,自然不分彼此,但跟一個陌生的女人談到這些,我有點出賣自己的感覺。   鮑十一娘道:是人家賣給你,你怎麼會感到屈辱呢?   李益苦笑道:用一個風塵中女人的錢,來博取前程,對一個男人來說,已經是屈辱了,如果我是個沒心腸的人,可以漠然視之,但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會始終有欠著債的感覺。   鮑十一娘憐惜地過去,撫著他的臉頰道:十郎!我知道你心裏有這種感覺的!你是個很重情義的人,因此我替你物色的對象,一定要完全適合你的環境與條件。   李益苦笑一聲,道:風塵中,或不乏才女,但聰慧柔嫻而又解意的能有幾人?所以,我才對你所說的   鮑十一娘悠悠地嘆了一口氣:十郎,你越是這樣說,我心裏越慚愧,記得很早以前你就託找代覓一個紅粉知己,以便金屋藏嬌   李益笑笑:那是我借瑟而歌,我真正屬意的是你,相信你也明白,否則清和坊中的鶯鶯燕燕,我自己也很熟,何必要你去代為謀求呢?   鮑十一娘嫵媚她笑了:我當然知道你的弦外之音,而且我也很感激,在群芳隊裏,你獨獨看中了我這株將萎的路花,益見你的知己之情,因此我是真心為你物色的,當然我也了解到你的境況,一定要為你找個非常合意的,那天在徐大官人的花園裏,我已經有點眉目了,所以才點了一下,探探你的口氣   她忽又轉為感慨,也帶點愧疚:沒想到後來發生了那些事,使我一時捨不得離開你,於是把談好的事又擱下了,這幾天人家倒是催得我很緊,我幾乎想回絕了,但今天這一場聚會後,使我慚愧,既然我不能再給你什麼,就不能自私地霸佔著你!   你最好還是私下去吧,反正時間也不會久長,我已經準備好歹弄個差事混下去再說。   慎重地搖搖頭:不能隨便,開頭的第一步很重要,找到一個沒出息又難以爬上去的閒缺,不僅杜塞了今後的升遷之路,也會磨去了壯志的。好機會不多,必須守住長安,如果一放出去,再好的機會也輪不到你了,因此我勸你還是忍一忍,沒有可以一展長才的機會,寧可等下去!   十一娘,你知道我已經不能等了,最多熬這一年!   我那位老姊姊還有幾個,足夠供你熬幾年的。   無法形容李益心中的失望,但他沒有形之於色,只是淡淡地道:希望你的姊姊還沒有老得像我院中的管家婦。   鮑十一娘笑道:不會的,淨持姊出身王府,現在才四十出頭,但看起來不會此我老,你若是不願意稱她為娘,就叫她夫人好了,她不會在意的。   李益倒是弄糊塗了道:十一娘,你究竟在開什麼玩笑,你的那位大姊是想附託終身,還是想收義子。   鮑十一娘這才弄明白了,格格她笑道:你歪到那兒去,淨持縱然不比令堂大,也生得出你這樣的小後生了,她要託終身,也不會找到你這種小伙子   李益嘆口氣道:十一娘,到底你是在說什麼,我實在弄糊塗了,諸葛亮的八卦陣也不比你的話更難解。   鮑十一娘笑道:虧你還是高拔擢科的進士呢!連幾句話都聽不懂,我已經提了許多暗示,你還會扯到淨持姊的身上去,真難為你想得出的。   李益笑道:是你自己說的,侯門千金女,雲英未嫁身,沉魚落雁貌,謫仙下凡塵,到最後卻拖出一位叫淨持大姊來,叫我從何明白起?   鮑十一娘笑道:你漏了最重要的一點,我給你作媒的對象是明珠不字年,你想會是誰呢?   李益喃喃地道:十三初織素,十五學裁衣,芳齡二六七,明珠不字年,莫非你那位大姊有個女兒不成?   鮑十一娘笑道:你總算明白了,若不是霍王死得早,我這侄女兒正是王府的掌上明珠,那裏輪得到你。   李益一怔道:霍王?那一個霍王?   鮑十一娘道:自然不會是現在承爵的那一位,是四年前薨去的那一位。   李益道:霍王的女兒,那就是郡主了,怎麼會   鮑十一娘輕嘆了一聲:淨持姊是故王生前的寵婢,收幸後,生了個女兒,極受寵愛,從小就像寶貝似的捧在手上長大的,因此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小玉!   李益不禁神往道:小玉?霍小玉,董雙成都是瓊池仙女,霍王有女名小玉,十七風情應何許,難怪你說是謫仙下凡塵呢   鮑十一娘道:才說了一個名字,你就狂成這個樣子。   李益笑道:我不過是顧名思義,賣弄一下才情而已,這是文人通病,若無清狂非本色!   光聽見一個名字。你就神魂顛倒了,如果見了人,你恐怕連魂都沒有了。   李益搖搖頭道:那倒不見得,長安女子貌如花,其奈不生王侯家。霍王第中曾小遊,觸目盡是母夜叉!   鮑十一娘被他逗得笑了起來道:好詩!好詩!趕明兒我就譜上曲子,一定可以唱紅長安市。   李益笑道:你儘管唱好了,就說是李十郎新作,也不會怎麼樣的,那位霍王人很風趣,而且偏好風月,我是三月前在府中作客的,他自己也承認家裏沒有一個像樣的,最妙的是他把自己的居室題上了無鹽宮一方妙匾!   鮑十一娘冷哼一聲道:他居然也懂得妍醜,那又為什麼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妹逼出去?   李益道:什麼,那霍小玉被他逼出去的。   鮑十一娘道:是的!老王一薨,那幾個猴兒就翻臉不認了,他們說淨持姊雖經寵幸,卻未曾脫籍,硬逼著他們母女離開了王府,而且還不准她們說出跟王府的關係。   李益道:這倒怪不得他們,王妃親生尚有一女,都已成年,卻還有一個沒出嫁,全是為了其貌不揚的原故,而王府論婚素重門第,非世家子弟不通婚。夠資格的,已經不多了,如果他們承認了小玉,大家都爭著論著,那個醜八怪更嫁不出去了,這點私心原是人情之常,如果不是這種原故,我相信他們也不會如此狠心的,小王並不是個很刻薄的人。   鮑十一娘想想道:說的也是,對豪門的事情看得透徹一點,淨持姊離了王府,攜出資財倒也很豐厚,總有幾百萬錢之數,現在她們都頂了淨持姊的本姓鄭氏,淨持姊想得開,一生榮華富貴也享過了,她準備找個尼庵修行去,就是小玉沒著落。   李益道:她們大可以找個殷實人家呀!   鮑十一娘嘆道:不錯!淨持姊原也這樣打算的,以她們現在母女身邊的資財,這一生吃穿是不成問題的,招個人品敦厚的老實子弟上門,安安穩穩地過一生,應該是最理想的歸宿,可是小玉那妮子很作怪,她不肯。   李益奇怪了:她為什麼不肯?   鮑十一娘亦很婉轉地又嘆了口氣:你如果見到那小妮子,就瞭解她為什麼不肯了,她的品貌不必說了,而且驚才絕艷,滿肚子的才華,在你們衣冠隊裏也找不出幾個。   李益也嘆息一聲:道醞吟絮,文姬拍笳,沒有一個是甘於淡泊的,這倒是難怪!   鮑十一娘苦笑道:所以她立了一個條件,擇偶的對象不但要家世好,品貌俊,最重要的還要才情高!   李益苦笑道:這倒也並不苛刻,以她霍王郡主的身分,那是在招駙馬,是需要這些條件的!只是   鮑十一娘笑道:只是她這個郡主是有名無實,不為人人承認的,對嗎?   李益訕然地道:事實如此,人品,才情都還可求,若要家世相稱,那就難了,世家子弟論婚,門第是最注重的條件,霍王的家人既然不承認她   鮑十一娘道:所以她並不苟求成為正室,在名分上並不要緊,那些條件卻萬不可缺。   李益目中一亮,再也無法掩飾心中的喜悅之情了:那我倒還合條件!只是她為甚麼要這樣委屈自己呢?   鮑十一娘看了他一眼,李益發覺自己的失態,忙又訕然地道:十一娘!我只是對這位姑娘的怪想法感到興趣,世界上像這樣的怪女孩子實在不多。   鮑十一娘輕嘆一聲:是不多,普天之下也只有一個,但是那小妮子有她的道理。六歲的時候,有一個高僧曾為她看過相,說她命格清奇,是天生的情種,一生將為情所苦,而且壽當早夭,勸她最好是出家皈依佛門!   李益連忙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這種話信不得的!   鮑十一娘笑道:可是那位和尚的預言很準,他早在十一年前就算準了以後的事,包括霍王薨的年月,以及她們母女的遭遇,完全都應驗了,你說可不可信呢?   李益道:真有這回事嗎?   鮑十一娘道:那倒不清楚,反正淨持姊跟她都十分相信,大概不會假,所以她們心甘情願,毫無怨言地離開王府,因她們認定了命,紅顏多薄命,況又多才女,所以小玉才不妄求非分的福命,她只想找個知情著意的人,過幾年好日子,就找個尼庵,青燈古佛了此一生!   李益連忙道:我絕不會讓她這個樣子。   鮑十一娘嚴肅地望著他:十郎!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李益發覺自己太情切了,忙又道:我只是說我如果有福伴此佳人,斷不叫她寂寞以終,這話此時說來,未免言之過早,因為她未必看得上我。   鮑十一娘笑笑道:這點倒不必擔心,我把你的家世人品都說了,小妮子十分滿意,對你的才情她更是仰慕已久,她最喜歡你的一首五言律詩,是叫什麼竹窗聞風的   文人最得意的莫過於聽人傳誦自己的作品,何況李益年事正少,矜誇之心正盛,忍不住道:那是竹窗聞風早發寄空曙的詩,一時遣情之作,沒什麼了不起。   鮑十一娘笑道:是啊,這一首詩連我都沒聽過,但小妮子卻說它好得不得了!到底好到什麼程度呢?   李益閉上眼睛,用手指叩著床沿低吟:微風驚暮至,窗牖思悠哉。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時滴枝上露,稍沾階上苔。幸當一人幌,為拂綠琴埃。   鮑十一娘聽了一會,又索取他的原稿看了一遍笑道:小妮子說你這首詩是抄來的。   李益臉上一紅道:胡說,我幾時抄襲過別人的詩?   鮑十一娘笑道:我可沒有這麼大的學問,但她說你是從樂府中抄襲來的!   李益想了一想,也笑了道:她一定說是我自抄華山畿詞中:夜相思,風吹窗簾動,言是所歡來。對不對?   鮑十一娘道:她沒有點明是一首,但樂府詩,我是背得滾瓜爛熟的,這兩段的意境倒的確差不多!   李益笑笑道:這是她說的嗎?   鮑十一娘道:這是我說的,她說你雖然承襲了前人的意境,卻更為超脫瀟灑,沒有煙火氣,沒有閨閣氣。   李益肅然道:有此一言,即不愧為知己,十一娘,我要見見她!   鮑十一娘道:見她不難,我原本要為你們撮合見面的,今天我告訴她一聲,明天就帶你去相見,因為她對我這個做媒的也不相信,一定要親自相一相,以你的人品,我想是不會有問題的,不過有一句話我要說在前面,你們相中意了,對我這個做媒的又該如何酬謝?   李益怔了怔,望著鮑十一娘,但見她眼中閃爍著狡黠的笑意,一時摸不清她的意欲何在,但他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有了答案,雖然是個大膽的嘗試,他也決定一試了。   於是李益很肅穆地道:十一娘,我是個很重感情的人,我不會忘記我們這一段感情,因此我也願意很誠懇地告訴你一句話,假如我跟霍小玉在一起,我們就不能再這樣再來往了;因為我不能欺騙她這樣一個純潔的女孩子。   鮑十一娘臉上的肌肉牽勁了一下道:不久之前,你還說捨不得跟我分手呢,這麼快就改腔了,轉變得真快。   李益正色道:十一娘,你對我還不夠瞭解。我不是個善變的人,才會對你這樣說,否則我就虛情假意地敷衍你了,事成不成,還操之在你,假如你以後還希望繼續跟我來往,就不要帶我去見她,欺騙她那樣一個女孩子,我既不能,也不忍,叫我兩邊用情,我也不是這種人,我認為對你也是一種侮辱。   鮑十一娘目中閃動著一陣淚光,抬手輕輕一擦,在輕微的傷感中帶著少許的慰藉,輕輕一嘆道:十郎,你準備一下,明天到勝業坊古寺門口等我。   李益跳動的心安定了下來:十一娘,你決定了?   當然決定了,否則我就不告訴你地址了。   你不會怪我太絕情嗎?   鮑十一娘艱澀地一笑道:站在自私的立場,我當然有點怨怪的,但為小玉設想,我不但不會怪你,而且還會感激你,十郎,老實說,如果你剛才表示有一點腳踏兩船的意思,我就放棄為你們撮合的打算,淨持姊是我最知己的姊妹,小玉叫我鮑姨,我也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的寶貝,她是個經不起打擊的孩子,你負了我沒關係,如果負了她,無異是要了她的命,我因為前生作孽,才落得今生顛沛,因此我不敢再作孽,使下輩子還淪落娼家   李益心中一喜,自己這一注是押準了。他很得意,很少有人會這樣做或敢這樣做的,要眼前的情婦去介紹另一個女人,而且毅然表示要斷絕前情,但對鮑十一娘太瞭解,所以大膽地作了這個假設,果然成功了。   但他沒有把得意放在臉上,反而莊嚴地道:十一娘,你應該瞭解我是怎麼一個人,我可以向你發誓,如果我日後負心小玉,就罰我此生永遠孤獨,永遠得不到愛情。   鮑十一娘噗嗤一笑道:這倒是一個新鮮的咒誓,我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樣賭咒的,為什麼你不說天打雷劈呢?   李益神情一正,說道:因為負心之罪不至於此,這表示我立誓的誠意,如果我發重誓,那就是虛偽了。   鮑十一娘笑了笑,道:永遠孤獨,得不到愛情,這也不能算懲罰呀!   李益嘆道:你在長安的見識多了,這種例子也不少,一個人如果永遠生活在孤獨與沒有愛情的生活中,那種痛苦是長期的精神折磨,尤甚於天打雷劈。   鮑十一娘被他感動了,點點頭,道:十郎,我相信你的誠意,希望你不要辜負我這片撮合的苦心,更不要忘記今日的發誓,舉頭三尺有神明,老天爺會記住你的話的。   一陣風來,將樹葉吹得瑟瑟作響,也使李益身上起了一陣透骨的涼意,不信鬼神的他,居然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覺,而鮑十一娘已經整理衣衫,準備要走了。   李益忽然感到恐怖,連忙道:十一娘!別走!   鮑十一娘見他臉色蒼白,不禁詫然道:十郎,你怎麼了,是不是那兒不舒服?   午後的炎陽正烈,李益居然全身瘩慄,撲上去抱住了鮑十一娘,顫著聲音道:十一娘,求求你多留一會兒!我怕,剛才那一陣怪風吹得我好害怕!   鮑十一娘溫順地拍拍他的肩膀,神情肅穆地道:那陣風是很怪,你們讀書相公不信鬼神,可是冥冥之中,的確是有鬼神存在的,那是老天爺記下了你的誓言,警告你不要欺心,人可欺,鬼神是不可欺的。   李益身子顫了一顫道:我說的是真心話!   鮑十一娘道:是的,我相信,正因為你誠心,所以才有靈異,可見你跟小玉這段姻緣是由天注定了,因此我也要快點走了,誠心誠意地替你辦事去,如果我再跟你廝混下去,連鬼神都要怪我欺心了,記得明天午時,在勝業坊古寺門口等我,再見!   鮑十一娘走了,走得很快,她似乎也被那一陣風吹得心頭發毛,不敢再留在那間屋子裏了。   李益呆呆地坐著,天色變得很快,忽地一片烏雲蓋住了日光,接著銀蛇似地閃電交錯,雷聲隆隆中,豆粒大約雨點嘩嘩地灑了下來。   暑夏的雷雨原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但這陣雷雨卻掃去了李益心頭的恐懼,對那陣怪風也就有了解釋。   風師為雨部先驅,是那陣風吹來的雨。   何況他確是誠心誠意地發誓的,至少在發誓的時候,他沒有準備作一個負心人,因為霍小玉的條件並不苛刻,完全是他能接受的。   也是,他又把那首詩稿翻出來,重新吟哦著: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他的腦子裏,開始描繪一個美麗的影子,更回味著霍小玉對他的評語,以及他敏銳的觀察,細心的體會。   作這首詩時,原是一時靈感之作,他自己很得意,但沒得到多少好評,不像其他那些作品被人嘖嘖稱頌,他經常為這件事感到抱屈與不快。   沒想到一個深閨弱質,竟然成為他遙遠的知己!   這難道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   還沒有見到面,他已為這個女孩子神飛魂馳了。   忽然,他想到明天的約會,第一面必須給人一個好印象,霍小玉是王府的遺孤,鄭淨持是霍王的愛妾,她們是見過世面的人,不同於一般。   他該穿什麼衣服呢,不能太華麗,那會被認為俗氣,也不能太寒酸,那不合世家子的身分。   該送點什麼禮物呢?是不是該僱一批跟班呢?   他簡直發愁了,初到長安時,他也曾去拜訪過不少權貴世家,都沒有像今天這樣費周章,緊張不安過。   實在是沒有辦法,他只好把李升找來了,這件事是不能瞞著李升的,而他也急需李升為他安排個主意。   李升是個很熱心的老人家,對這件事很熱心。   奔益開始跟鮑十一娘來往時,李升是反對的。他不反對少年荒唐,但反對沉溺其中。   這位老於世故的忠僕對人性瞭解很深,他更知道李益這個年齡是最難克制的,何況一向在嚴母的管教下,一旦沒有了拘束,就像是一頭年輕的乳駒,突然被解開了繩頭而被放縱在平原,是絕對無法限制它奔跑飛馳的。   他更瞭解,是男人都免不了喜歡這個調調兒,與其臨老失足,倒不如少年荒唐,讓他多體驗經歷一下,反而會對他有利,如果等他成功業就之日,更失足沉迷此中,那就更危險了。   李氏這一族因李升的原故,在京師中頗有人在,李升早年在一個半大不小的官府家裏混過。對官場中的新聞知道得不少,也曾親眼見過很多道貌岸然的京官,到了中年後,因偶而涉足花叢而沉溺竟難自拔,最後為之身敗名裂,毀去了大好的前程。   倒是那些少年荒嬉的世家子弟,及入仕途後,竟然穩穩健健地,在功名上刻意追求起來,犬馬聲色,對每個男人說來都是一種難以拒絕的誘惑,但是這種誘惑畢竟難以持久的,新奇的刺激一旦過去,誘惑力量也就減低了。   因此只要李益不太過分,李升也就裝糊塗了。慢慢的,他對鮑十一娘的前來,反而歡迎了。   因為鮑十一娘是個很體貼的女人,是個很成熟的婦人,是個很世故的女人。   體貼表現在籠絡的手法上,鮑十一娘對他這位老人家很巴結,經常會給他一點好處。   成熟使李升很放心,她懂得引導不解溫柔的李益,不致過度地放縱而損及健康,她也善於使用女性的魅力去羈持李益,使他不會濫施感情而招致荒唐的譏評。   世故是最重要的,這種女人知道控制自己,使雙方都保持相當的理智。   何況李益結識鮑十一娘,化費儉省了,這也是李升對鮑十一娘有好感的原因。   不過,鮑十一娘越來越勤時,李升開始擔心了,他想到一個很可怕的結果,像鮑十一娘這樣一個風塵中的老手,對一個年輕人發生了興趣而轉變到近乎癡的程度,那結果會毀了李益。鮑十一娘從三五天一至到隔日一至,近幾天似乎是天天都來,李升就開始擔心了。   正當他想提醒李益,應該結束這段畸情時,想不到李益竟先告訴了他,而且提出了霍小玉的事,他自然更贊成了,因為這件事對李益是很有幫助的,尤其是霍小玉的那些條件,更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   這位忠心的李升立刻替他出主意道:霍娘子母女出身王府,非同尋常人家,公子明天去相見倒是草率不得,一定要人家知道公子是出於一片誠意。   李益皺眉道:我曉得,所以我才向你討個主意,明天是否該租一班人前去充充場面?   李升連忙道:那萬萬使不得,因為公子要作長久之計,不可裝點虛偽,使她們對公子的人品起了誤會,何況租僱的跟班也不中用,她們是王府出來的,眼界高得很,反而容易鬧笑話。   李益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妥,但我不能太寒酸,當然,你是一定要去的,但人家全是女眷,你又不能在我身邊,最好是有個伶俐一點的小孩子,去買一個如何?   李升道:時間太匆促了,上那兒去找呢,就算找到了人對公子家裏的事也不清楚,到時一問三不知,讓人知道是剛買的,反而鬧笑話。   李益想想道:到認識的親戚家去借一個好吧。   李升苦笑道:公子,借來要還的,你又不是只去一天,過幾天拆穿了反而難堪。   李益道:先借來了,如果覺得還適合的話,就跟本主商量一下,轉過手來,付給他雙倍的身價也行。   李升嘆道:公子,自家人固然可以商量,但買一個孩子的身價不輕,蠢的用不上,聰明伶俐的本主肯不肯放手還是很難說,就算答應了,咱們也出不起這個身價   李益道:那倒不要緊,只要事情成了,霍家有錢。   李升忙道:公子,老奴說句放肆的話,你千萬不可如此,那會讓人家看不起的,最好別用霍家的一文錢。   李益道:這怎麼行呢?我現在銳意功名,就是要借用一下她們的錢,否則我就不會去找這麻煩了,你別以為我真的沉溺聲色而把前途都不顧了。   李升笑了一笑道:老奴知道公子很能把持,也知道公子如此做的苦心,長安官場上無錢是難通關節的,為了秋選的打點,幾十萬是省不了的,這是正途,向霍家開口無損於體面,但如拿人家的錢來買個書童,這實在不很妥當。   李益沉吟不語,李升又說道:那位霍娘子年紀雖輕,卻很懂事,她是仰慕公子的文才門第,才願以身相託,但對公子的人品,卻不會全聽信鮑家娘子的,所以有此優厚的條件,也正是留個退身之路。   李益一怔道:這是怎麼說呢?   奔升笑道:她要擇人而事,卻不要正名,甚至連側室的身分都不要,就是準備一對公子的人品感到不中意時,分手時也方便些,沒什麼纏住,所以如非絕對正用,公子最好不要佔她們一分一文,錢財上最易招致誤會,假如公子不自檢點,到了有正用時,人家就未必肯答應了。   李益道:木已成舟,要反悔對她有什麼好處?   李升道:沒好處,那是兩敗俱傷,但她最多落個遇人不淑的可憐名而已,反而更易獲得同情,對公子的前程妨礙就大了,如果傳出公子是算計她的錢而要她   李益悚然而驚道:你說得對,霍小玉不求正室,無須計較名節,我卻背不起這個惡名   李升道:所以她擇人而事的條件一定要清華世家,就是這個原故,一旦她要求分手時,公子連第二句話都沒有。   李益道:她不會是存心在算計我吧?   李升道:公子說得太嚴重了,她與公子無怨無仇,為什麼要算計公子呢?   李益道:她就是為了門第之故,不見容於王府,心中一定恨透了世家兩個字,存心要報復一下也說不定。   李升道:那倒不至於,她以深閨弱質之身,用這種手段報復,所化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李益道:很難說,她們母女飽受欺凌,因恨而生怨;什麼都不在乎,侯門這種怪人很多。   李升笑道:但公子立身正直,就不會有這些顧慮了,老奴勸公子不要輕易用她家的錢,也是這個緣故。   李益想想道:說的是,明天我就一個人去好了,十一娘對我的事很清楚,也一定會告訴她們的,因此我想就是一領青矜前去,也不會笑我寒酸的。   李升道:那倒不必,公子已經有了功名衣冠,又何必故作清寒之態呢,退一步好處想,霍娘子指定要世家子弟,或許就是怕文人的那股酸氣,她是王府出身的,家計還過得去,如今情願退身側室,不計身分,未嘗不是為了她習性使然,富貴之門,最受不了的也是這股酸氣,否則她大可招個寒士上門,不必自甘下賤了。   李益皺眉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裝門面怕人說我輕浮虛偽,以本色前去又怕被人譏為寒酸   李升道:公子天縱奇資,才華炫世,況又是清華門第,丞相世家,氣概天成,就這樣以本來面目去最合適了,不過一名書童倒是不能少的,老奴想想辦法看,目下有個人,老奴去說說看,成不成不敢說,公子在家裏坐著,等候老奴的回音吧。   李益道:好了,你去看著辦,該買什麼禮物,你也斟酌著辦,反正就是手頭有這幾個錢   李升答應著去了,李益在家裏等著,覺得無聊,思前想後,他知道致贈鄭氏夫人的禮物,李升自會辦理,用不著操心,但對霍小玉,不可沒有表示,而這樣東西既不能太俗,也不可閨閣氣,更不可有富貴氣。   珠飾太貴,脂粉太俗,都不適合,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在詩文上表示最好,於是命管家婦上街去買了一柄精製實用素面的團扇,然後翻閱舊稿,想找一些得意的詩題上去,這一找倒是煞費苦心了!   因為他早期的詩,純為應酬而作,雖然聲調鏗鏘,但是過於鋪設,缺乏感情,未必合少女之意。   到了長安後,與五陵年少,走馬章臺,倒是有幾首可以一誦的,但又跡近荒狹,在少年兒郎儕中,可以傳為豪情之作,獻給一個少女,則又太冒瀆了一點。   想了半天,還不如作新的好,可是如何著墨才能打動那位少女的芳心呢?而且尚未謀面,又不能過於輕狂。   捉摸了半天,他畢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依照家中一些姊妹的少女心情,旁敲側擊,居然作出了一首五言絕句,那也是較具感情的江南詞:嫁得錢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訊,嫁與弄潮兒。   寫完之後,他細心地題上去,覺得意有未盡,又勻朱染黃,在扇面上輕輕地勾了幾筆,畫了一灣清流,幾樹丹楓,一個女郎扶樹望著江水,徙自黯然之狀。   也許是興來神會,他畫得不但俐落,而且極為傳神,尤其是那個女郎,雖然是幾筆寫意,卻把含怨望春,默默相思的神情,完全表達了出來。   團扇題畫完畢,他自己非常得意,就在這時候,李升帶了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進來了,俏生生,瘦伶伶的個子,顯得很清秀,一隻大眼睛,很討人喜歡,只是有點靦腆,好像不太習慣見生人。   李益知道這一定是李升給他找來的書童,心裏十分滿意,連忙問道:李升,你從那兒找來這個孩子?   李升推著那孩子上前磕了頭,然後代他同答道:這是老奴的外孫,今年十四歲,進過兩年私塾也能認識幾個字,前年老奴的女婿歿了,只好輟了學,在一個遠親的酒坊裏學生意。   李益忙道:這麼一個聰明的孩子,幹那個太可惜了。   李升眼睛有點濕潤:是啊!老奴也是這樣想,可是沒辦法,老奴的女婿原是在酒坊裏做事的。可惜他好賭,死下來時沒留下一文家產,反倒背了一身債,無可奈何才把他典在酒坊裏,胡亂結束了他老子的債。   李益道:多少錢,我替他贖出來。   李升道:原來的代價是兩萬錢,但大部分是賭債,老奴的那個遠親仗義疏通了一下,以五千折價,他立了五年的身約,已經做了兩年了,老奴情商了一下,以三千錢替他解了約。   李益先聽兩萬,倒是有點難色,因為傾己所有,也不到兩萬了,後來聽到只要三千,立刻道:好!三千就三千,你馬上就帶錢去替他解約。   李升道:老奴追隨公子來京師後,侍候公子赴宴應酬所得的賞賜,積存也約莫有三千錢了,約已經解了,所以才帶他來,如果公子看了中意,就讓他侍候公子。   李益忙道:怎麼能用你的錢?   李升道:公子,老奴是家奴出身,而且蒙老爺恩賜脫了籍,這孩子的父親雖不爭氣,卻是個自由的身子   李益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道:李升,你別誤會,我拿錢給他解約,可不是要他典身。   李升微帶哽咽道:老奴知道,老奴只生了一個女兒,也只落得這麼一條根,錢倒是小事,老奴只希望他跟公子,將來好圖個出身。   李益點點頭道:這個沒問題,將來我到那裏,都把他帶著,有空的時候,我指點他在學校裏補個名字,只要能通過鄉試,大小也能安插個差事,只可惜開元之後。玄宗皇帝把斜對官取消了,只能由員外官上求取進身,只要他自己肯學,弄副衣冠是不成問題的!(注:唐代仕進之途頗多,市井小人,納錢三十萬,即可由皇帝別降墨敕,斜封交中書省委職,稱斜對官,至玄宗時廢除,員外官是正式官員之外的官職,落第士子,多半夤緣由此晉身。)   李升忙跪下叩頭:老奴所求公子的也就是這一點,但望公子好好提拔這孩子,老奴來生再變犬馬,也會報答公子大恩的。   李益把他扶了起來道:李升,你這是幹什麼?你一輩子都為我家操勞盡瘁,這點事還用你說嗎?   回頭看看那孩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子紅著臉,低低地道:奴才小名叫秋兒。   李益道:這個名字像是女孩兒。   李升道:他是秋天生的,所以小名叫秋兒,學名也叫一個秋字,他父親姓倪。   李益笑笑道:姓倪就不該叫秋,兩個字連起來,就聽成泥鰍了,委屈溝瘠,不是登龍之兆。   李升道:當時沒想到,因為一直是叫他小名,進塾唸書時才發現,所以他一直不肯用學名。   李益道:姓名得自父母,不宜擅改,替他起個名字,叫秋鴻吧,雪泥鴻爪,雁來過跡,這至少有點溯本之意,而且秋鴻高飛,也是前程萬里之兆,鴻飛有時,是為信禽,雁行有序,是為體鳥,這個名字可以時時警惕為人處世當以信守為本,以守分為本。   秋兒很伶俐,因為李益的和氣態度,也只除了他的靦腆,連忙跪下來叩個頭道:奴才敬謝公子賜名。   李益笑笑道:那就叫你秋鴻了,不要太拘謹,更不要自稱奴才,因為你不是奴才,叫成習慣漸漸就磨掉你的志氣了,更辜負你外公的一番苦心,以後我叫你秋鴻;你自己就稱秋兒好了,這也叫不久的,五六年後,你及冠之時,我一定會給你安排個出身。   他非常懂得揣摸人意,李升情願用自己的私蓄為外孫止約贖身,就是不想他永遠在下人的圈子裏混,所以李益很巧妙在賜名稱呼上,施展了他籠絡的手段,果然使李升感激涕零,差點又要跪下去。   李益笑笑說:這孩子是我十分滿意,明天就要帶他出去,他既是你的外孫,對我的家事大概還清楚吧?   李升忙道:清楚,老爺忠厚傳家,老夫人嚴謹治家,公子發憤學讀的種種情形,老奴時常講給他聽。   李益道:那就好了,還有什麼應該注意的,你多教導他一下,明天別鬧笑話就行了,他還是個小孩子,只要懂禮貌,口齒伶俐一點,都會討人歡喜的,只是別教他的奴才氣,我家裏對下人也沒有那一套。   李升恭身道:是!是!老奴會告訴他的。   送的禮物都準備好了嗎?鄭夫人可是見過世面的。   老奴都辦好了,有份禮物單在這裏,請公子過目。   李益接來看了一下,倒是還不寒酸,不過他皺皺眉道:這一辦恐怕把我們的存錢都化光了吧?你叫我即使事成也別用人家的錢,以後咱們可怎麼開銷呢?   李升進一步,低聲道:老奴斗贍,假了公子的名義,向尚二少爺處借了五萬錢。   李尚公是姑藏李氏族人,也是李益的堂兄,不過他走的是武途,現任京兆參軍,過去他們從兄弟間很少往來。   李益皺皺眉道:他怎麼肯借的?   李升道:二少爺倒很大方,他不但立刻照數貸下,連借約都不讓寫,他還說公子如有需要,儘管向他開口。   李益哦了一聲道:他怎麼這樣大方了?   李升笑道:二少爺人雖精明,卻頗熱中名利。   李益笑道:他是現任參軍,我只是一個待選的進士,他沒有巴結我的理由呀!   李升道:公子一拔高巍,而且又名揚長安,年紀又輕,才調無雙,他看得很準,天寶亂後,政治升平,武人無用武之地,正是文人出頭之日,他當然要巴結也,不但借了五萬錢,還把他的座騎也配裝了新鞍,借給公子使用。   李益一怔道:他把馬借給我幹嗎?   李升道:他說李家是簪纓世族,若無五花馬,襯托不出世家子弟的身分。   李益道:你告訴他我明天要上那兒去了?   李升笑道:老奴怎會如此不懂事,只說公子明天要應霍王府酬酢,他羨慕得不得了。   李益這才吁了口氣道:你倒是會編謊,可是拆穿了多不好意思。   李升笑道:不會的,最近各大王府都在歇夏,多半是私人小聚,最多三五人而已,二少爺巴結不上那些大門第,不會知道是否真的要去應宴聚會,何況公子在霍王府作客之事,他也聽說過了,絕不會想到有假。   眼珠轉了一轉,低聲笑道:再說那位鄭氏夫人,的確是王府中人,這也不算騙他。   李益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心裏卻更加得意。   把題好詩畫的扇子,用一個錦盒裝了,連晚飯都沒有心思吃了,一直在幻想著明天的會面。   盒中的詩扇,是位最得意的第一件傑作。   而收得秋鴻,是他第二件得意之事,他要秋鴻不稱奴才,不但為了籠絡李升,也是博取鄭淨持母女的一著伏棋。   他們因為身分的原故,不見容於王府,必然對世奴的制度十分痛恨,自己如果對秋鴻寬厚仁慈,在言談上不擺出主人的架子,稱呼上也不帶奴才這個刺耳的名稱,必然可以博取到她們母女的歡心。   他還幻想著跟霍小玉締結良緣後,再如何去設法使霍王認霍小玉的身分,那就更美滿了。   這並非不可能的事,他想起天寶中葉,長安名妓李娃與常州刺史鄭滎陽之子鄭生的一段戀情,李娃以忠貞不矢的愛情,使被逐於家門的浪子發憤高魁,事動天下,晉封李娃為汧國夫人,傳為美談。   霍小玉的身世比李娃高貴得多了,她至少是霍王的親生骨肉,只要自己能夠善於把握時機,甚至於製造出一點轟動的傳聞,然後再借文字,上動天聽,很可能也會頒旨敕令霍王追認,到時自己就可以成為名正言順的郡馬了。   這一夜,他是在興奮中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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