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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節

馬鳴風蕭蕭 蕭逸 29592 2023-02-05
  每天這個時候,在酒樓之上西暖間裡,照例的給他老人家留著一個座頭,他有個毛病,每天在就寢以前一定要喝上幾盅酒,帶著七分醉,才轉向後樓,那裡養著他的三房小妾,輪流地侍候著他。   酒館也就一定要等著這位大東家喝足了酒,走了以後才能喘上一口氣,老客不去,新客繼續來,每一天總得磨到半夜多,才能打烊。   紅水晶酒館一共是兩層,樓上是單間,樓下才是公共飯館。   眼前這個時候,飯館裡大概有七成客,西桌是宏福鏢局子裡的客人,東邊一桌子是立祥綢緞行的東家,前者是為總鏢頭鐵翅盛雄飛暖壽,後者卻是為他們東家劉福祥的姨太太做滿月。   有了這麼幾桌客人當然夠熱鬧的,一直鬧到了現在,還膩著不走,莫怪乎負責酒館生意的劉二枴子一張臉拉得老長。

  劉二枴子過去是跟李快刀一起出身的,現在李快刀已成了李大當家的了,而他劉二枴子仍然還是他的二枴子,要不是李快刀看上他的手藝好,要他留下來負責酒館裡的生意,他可能早就捲鋪蓋搬家了。   劉二枴子是外號,他本來名叫劉二興,因為一條腿不十分利落,不得不借重枴杖,所以才得這麼一個外號。更因為他早年出身草莽,在豫南幹過鬍子,手底下有兩下子,所以誰也不敢輕易招惹他。   劉二拐一肚子牢騷,脾氣大極了。手下幾個小夥計,和後面廚房裡的幾個大師傅,都不敢得罪他。一不高興舉拐就打人,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因為誰都知道,他是大當家的把兄弟。   這時候,劉二枴子由樓上拄著枴子來到了樓下,幾個小夥計都提著十分的小心。

  五十來歲的人,黑胖的臉,還留著一叢絡腮鬍子,在樓上陪著大當家的喝了兩盅酒,兩隻大牛眼血紅血紅的,好像看著誰都不順眼。   宏福鏢局的總鏢頭鐵翅盛雄飛,特地站起來,抱拳跟他打個招呼:二東家,怎麼你現在才來?來來來,過來喝一杯!說著,盛雄飛就過來拉他。   劉二興笑著擺手道:不不,不,今天晚了,我說,盛老總,你們也該散了吧!   盛雄飛哈哈笑著,顯然還沒有聽明白對方言下的逐客含意。   劉二興一臉不高興的站在大廳當中,用他的鐵枴子敲著火盆,道:來來來,給撤下去,這都什麼時候了?   再傻的人,聽了這些話也都明白了。中座上的盛鏢頭皺了一下眉毛,正想發作,另一桌的客人卻已吆喝著夥計結帳,算是把這一碼子事給岔了過去。

  看門的小夥計,剛剛把棉布門簾子揭開來,只聽見一陣子馬蹄聲,一匹全身油光水亮的大黑馬風馳電掣般的來到了街前。馬蹄鐵打在石板地上,那陣子清澈的響聲,真有驚天動地的聲勢,靜夜裡聽起來,益加刺耳!面對著這番凌人的氣勢,任何人都情不自禁的會定下腳步來,向著來人行個注目禮。   好快的馬!小夥計郭順簡直看傻了。這麼快的馬,他還是第一次見過,這一會,乖乖,不及交睫的當兒,連人帶馬已來到了眼前。   大黑馬人立前蹄,唏聿聿一陣子厲嘯,真把人的魂兒都給嚇飛了。那雙揚出的蹄子,幾幾乎都要踩了小夥計郭順的頭上,郭順嚇得啊呀怪叫一聲,身子向後一蹌,差一點坐在了地上。眾目睽睽之下,那匹神駿的大黑馬陡地定住了身子。馬上人,卻已翩然落鞍下馬。

  馬是龍駒,人是佳人。   這麼漂亮的馬,固是江湖罕見,這麼漂亮的人,更是四海難覓。   愛馬的人看馬,愛色的人看人。   數十雙眼睛,就在這一瞬間,全數都看呆了。   其實愛馬的人未見得不喜歡人,愛人的人又未見得不喜歡馬,這個節骨眼,可就難為了那雙眼睛。   只當是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兒,正在吃飯的人都趕忙的放下了筷子,匆匆的跑了出來。   繫在紅水晶飯店前面的那一溜子燈籠,照著這個人,這匹馬。每個人神采上所顯示出來的,只是無比的興奮,稀罕。也難怪,西北道上,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麼標緻的美人兒了。   姑娘二十二三的年歲,大眼睛,柳葉眉,白臉蛋,玉立婷婷的身子骨,一頭黑長的青絲,結著一條大辮子,那塊繫在辮梢上的翡牌兒,碧綠碧綠的,大概是因為身上染了點小恙,以致於前額上繫著塊青綢子。

  人顯得孤冷冷的那種單寒,瞧瞧她那雙沉鬱的剪水瞳子和怪憔悴的那張清水臉,八成是不大得勁兒!   馬是黑的,人也是黑的,黑緞子斗篷,裡面是黑色的勁裝,黑色的小蠻靴。   一隻手輕輕按著馬鞍子利落的下了馬,從鞍子上拿下了皮銀囊,皮銀囊一頭插著老長的一口寶劍,劍鞘子在地面上磕著,不時的傳出錚鏘聲。   姑娘那雙眼睛先認了一下紅水晶那塊字號,皺著眉毛又看了看身邊的人,一雙眸子可就逼在小夥計郭順身上。   郭順才忽然像是明白過來,他匆匆迎上一步,躬身笑道:這位女客,是吃飯還是住棧?要是吃飯,今天已打烊了,要是住棧話還沒說完,姑娘已向紅水晶步入。   郭順忙趕過去,道:喂,喂   黑衣姑娘轉過身來,冷冷道:門外面我的那匹馬,好好給我牽到槽裡上料,要是錯待了它,我可是不答應。她似乎有一種特別的威儀,說出來的話,由不住你不聽。小夥計答應了一聲,回頭就往外跑。

  這當口兒,黑衣少女已經在一張座頭上坐了下來。幾個站起來看熱鬧的客人,也都陸續地坐下來。   那姑娘雖是下坐了,卻沒有人過來招呼她的生意,幾個夥計都把眼睛看向劉二當家的,好像等他的吩咐。   黑衣少女不耐煩的用手拍著桌子喝道:怎麼回事!人呢?   劉二興咳了一聲,拄著他的枴子來到了面前,嘿嘿一笑道:大姑娘,今天晚了,你明天再來吧!你沒看見嗎,我們這已經歇市了。   他倒是沒說謊,說話的時候,一個夥計正在吹燈籠,另一個夥計在上門板。   黑衣姑娘哈哈一笑,搖搖頭道:不行,我整天沒吃東西了,身上又不舒服   劉二枴子咧嘴道:太晚了,廚房都封火了。   姑娘道:叫他們再升。   再升?劉二枴子嘿嘿冷笑道:姑娘你要是住棧,我可以叫人帶你去,想吃東西恐怕得上別家了。

  我就上你們這家,你少嚕囌!姑娘一隻手輕托著頭,看樣子真像是病了。搭拉著眼皮,道:你們這個地方我雖是第一次來,可是久仰你們紅水晶的名號,你們當家的李快刀我也知道,別欺侮我是外來的。   劉二枴子怔了一下,想不到對方一個姑娘家說話這麼橫,尤其李快刀這三個字萬萬不該出口。在這個地方,提起李某人來,誰敢不恭敬的尊稱一聲李大當家的,稱李快刀,那是存心來找麻煩,找挨揍來的。   一時,在場每個人都怔了一怔。   劉二枴子挑了挑眉毛,眼珠子瞪得滾圓滾圓的,他原本就一肚子的不高興,想不到忽然會來了這麼個耍橫的姑娘家,這口氣他焉能忍得下去。   拄著他的枴子,冷冷哼了幾聲,卻轉向身邊一個叫馬三的夥計說道:把這位姑娘給請出去,她不是吃飯來的,是來找麻煩的!

  馬三這小子,人高體大,最愛人前稱能,自對方那個黑衣少女一進門,他就看直了眼,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過這麼美的女人。聽了二當家的話,他樂得上前搭訕。當下高高的應了一聲,嬉皮笑臉的一直來到了黑衣女跟前,哈了一下腰道:大小姐,您請吧!   黑衣少女冷冷笑了笑,說道:怪不得我聽人說李快刀仗勢欺人,還說你們這紅水晶做的是吃人喝血的買賣,今天一看,果然不錯。說到這裡,她眼睛逼向劉二興道:你大概就是那個叫劉二枴子的人吧!   劉二興登時臉上一陣子發脹。他也跟李快刀一樣,最忌諱人家稱呼他這個不大雅觀的外號,被人家指著鼻子這麼訴說,尤其被一個坤道人家這麼罵,他還是頭一回。一股兒邪火直沖腦門,劉二興用力的拄著手上的鐵枴杖道:好大膽的丫頭,馬三,快把她給我叉出去!

  馬三應了一聲,伸出兩隻大手,就想往人家姑娘身上抓。   黑衣少女冷叱一聲道:你敢!   馬三登時一愣。黑衣少女睛睛泛著凌芒,冷笑的看著馬三道: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摔你個半死,不信你就試試!   馬三看了劉二枴子一眼,大著膽子向面前這個黑衣少女一笑,說道:我怎麼不敢,大姑娘,你撒野,最起碼也得要看看地方,你請吧!說著伸手向黑衣少女肩上就抓。   不意,他的手指尚還沒有觸著對方的衣邊,就只見少女那雙蛾眉陡地向上一挑,身上的披風不過向外抖了一下,馬三嘴裡啊唷!叫了一聲,整個身子,就像是戲臺上玩的大扒虎一樣,噗通!摔了出去。   這一跤摔得可真還不輕,他身子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卻又迎著了座頭上黑衣少女的凌空一掌。

  黑衣少女那隻手不過是向外虛空的按了一下,馬三的苦可就吃大了,立時就像是元寶墜地,咕嚕嚕一連翻了好幾個筋斗,只聽見碰的一聲,腦袋瓜子撞在了牆角上,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黑衣少女沒說謊,說要摔他一個半死,倒真是這個樣,只是這一手絕活兒,可就把現場十幾隻眼睛都看傻了!   現場不乏武功高明之輩,就拿當中座頭上的那位宏福鏢局的總鏢頭鐵翅盛雄飛來說,他的功夫就很不錯,只是,當他目睹著眼前這個姑娘所施展的這一手功力時,可就禁不住打心眼兒裡佩服。雖然,他不知黑衣姑娘施展的是一種什麼功夫,卻可測知那是借力施力,屬於四兩撥千斤一類的巧妙功夫。對方少女嬌軀穩坐,舉手震衣,從容制敵,這番風采氣勢,可就更顯出了高明不凡。   偏偏那個劉二枴子,就是看不出這個瞄頭,他早年練過幾手功夫,兩隻膀臂,由於長年拄著枴子,更有千斤之力。當著這麼多人面前,這個臉他可是丟不起,嘴裡怪叫了一聲:好個丫頭!   別看他一條腿不十分得勁,可是卻絲毫不礙他動手過招,隨著這聲怒吼,他身子向前一縱,霍地來了一個虎撲之勢,風也似的已撲到了少女座前,右手鐵杖,突地掄起,使了一招撥風盤打,直向黑衣少女當頭猛力打了下來。   看到這裡,現場各人俱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陣子驚呼,劉二枴子這副樣子簡直是想要對方的命!   眼看著這隻鐵枴杖幾幾乎已經落在了黑衣少女的頭上,其間距離,不容毫髮。就在這一刻,那根生鐵杖,忽地跳了起來,就像是擊打在一個氣墊上,那隻鐵杖足足彈起尺把高下。   黑衣少女身子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態,只是面冷如霜,就在對方鐵杖彈起的一刻,她的一隻纖纖細手,同時遞出,噗的一把,正好抓住對方彈起的那隻鐵杖的杖身。   頓時,手杖之間,就像是冰凍住,鐵澆上了那般的結實,紋絲不動。飯館裡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   好戲難得!就算是花錢可也沒地方去看,要不是礙著情面,當中宏福鏢局這個座頭上,幾乎都有人叫出了好兒!   就只見劉二興當家的一張臉,漲得紅中帶紫,活像是一個大紫茄子,全身上下更像是吃了煙袋油子那樣不停的打著哆嗦。   相形之下,那個姑娘看上去也顯得太悠閒了。斜著那雙剪水瞳子,她那張略嫌清瘦的臉上,帶著一絲冷笑。   艷麗、冷傲、不屑、凌厲、憔悴,那是幾種不同的氣質,揉合在一張臉上,形成一種令人心神蕩漾的神采,下意識裡呼喚著人們內心的顫慄與同情。   劉二興像是在死命的掙奪著手裡的枴杖,卻是無論如何也奪不過來。   那根冰鐵杖上多了姑娘白嫩纖細的一隻手,好像由此而滋生出無比的吸力,那麼有力的吸附著劉二興的身子,像是磁石引鐵,一任劉二興怎麼用力,休想掙脫得開,大顆大顆的汗珠子,順著他紫茄子般的臉上淌下來,他開始牛也似的喘哮起來。黑衣姑娘不當回事的樣子。漸漸的那隻鐵杖向下落壓下來,劉二興的另一隻手也抬起來,用兩隻手去撐著,仍然是阻擋不住,全身搖動得那麼厲害,看看這支鐵杖已將壓在了劉二興的頭頂上,卻是忽然停住。   你聽清楚了,我要一碗雞絲麵,要你親手給我煮好了端過來。那個姑娘打量著他慢吞吞地道:可不可以?   劉二興心裡有數,知道今天可是碰見了厲害的對頭,憑著自己天生的神力,居然接不住對方姑娘那隻纖纖玉手所傳下的力道,果真要是容對方鐵杖落下來砸在了頭上,那還得了!他那裡還敢不答應,當下連連點著頭,嘴裡慌不迭的答應著:姑娘開恩,手下留情在下從命!   黑衣姑娘冷冷的道:我不願在這裡湊熱鬧你順便到後面客棧給我定下一間雅房,我要在這歇上幾天,行麼?   行!行!劉二興汗如雨下,滿口的答應著,腿一軟,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那隻原先盤桓在他頭頂上的鐵枴杖,改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嚇得啊唷!一聲,抬起頭卻又接觸到了對方那雙冷電也似的眸子:大小姐你還有什麼吩咐麼?   還有,你們這個地方,可有個叫費神針的金針大夫?   費神針是寶雞地面上最負盛名的針科聖手,三歲大的孩子都知道,劉二興當然知道。   不錯!劉二興吶吶道:有在南門西頭。   好!那個姑娘表情變得溫和下來,微微點頭道:那還得麻煩你一下,等一會得請你辛苦一趟,把他給我請來。   劉二興連口答應著:是是心裡的那份窩囊可就不用提了。   黑衣少女的氣似乎才略為消了一些,只是她手上那根鐵枴杖,仍然壓在對方肩膀頭上:你們紅水晶的字號,我早就聽說了,李快刀是怎麼起家的我更清楚,做生意講究的是仁義,和氣生財,像你們這個樣子,豈是待客之道?說到這裡,冷冷一笑,面容寒冰地道:借你的嘴,去告訴李快刀一聲,就說要他小心一點,最好把那個叫什麼水晶琴院的妓院給我關了。   劉二興只覺得頭上轟地響了一下,這個不是他敢答應的。   黑衣少女道:還有那個賭窟,也早點收拾了,賺錢太髒!也是不人道的。   是劉二興苦著臉道:在下一定把姑娘這番話轉告我們東家,至於我們當家的他老人家是不是照姑娘你的話去做,那可就不知道了。   黑衣少女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了潔白的兩排牙齒。   的確是美極,美的那麼動人!一剎那,每個人彷彿面對著另外的一個人,在對方黑衣少女美麗的笑靨裡,那裡看得出一點點的凌厲殺氣?給人的感覺,只是那般神秘的美,如沐春風,如潤朝陽,實在太美了!只是,那笑靨只是極短的一瞬!不及交睫的當兒,那副美麗的笑靨,卻已為另一種冰寒冷艷的氣質所取代。大家都見識過她剛纔凌厲的一面,此刻無不擔心著她翻臉無情。   還好,這位姑娘並沒有什麼發作,她只冷冷地說道:你只把我的話轉過去就得了,聽不聽是他的事,與你無關。我肚子餓了,你快升火下面去吧!說到這裡輕輕由劉二興肩上把這隻鐵枴杖拿了下來,就手拋了過去。   劉二興接過鐵杖應了一聲,緩緩地站了起來。   黑衣姑娘冷笑道:你可記得我關照過你的事?   劉二興道:都記下了。   黑衣姑娘道:還有我剛纔騎來的那匹馬,你們要好好的照顧著,它可不是一匹普通的馬,要是有了一點傷,我可是不饒你!   劉二興心裡那份不自在就別提了。   少女道:不過有一點,你可安心,給我做事的人絕不會白忙的黑衣姑娘說到這裡一隻手探進皮銀囊裡,隨即摸出一物,抖手丟過來道:接著!   一道黃光,直襲向劉二興面上。   劉二興眼明手快,一伸手接在了手裡。只覺得硬硬的,沉沉的,看一眼金光耀眼,好傢伙,敢情是十兩一錠的一大塊金子。   劉二興的二當家的,只不過是人家嘴裡恭維他叫叫而已,不錯,錢他是見過,可是像這麼出手闊綽,一給就是一錠子的豪主兒,他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遇見過。看看手裡黃澄澄老大的一塊金子,劉二興驚得瞠目結舌,一時連嘴都閉不攏來。   錢就是這麼一點好處,能夠化暴戾為祥和,還能夠化敵為友。   眼前這錠金子一到了手裡,劉二興的表情可就不同了,頓時間心花怒放:大小姐,你太客氣了,用不了這麼多錢劉二枴子哈了一下腰道:我這就張羅去了。   黑衣少女點了點頭,她神情至為疲憊地揮了一下手,說:去吧。   劉二興忽然又回過身來道:大小姐我可以請教一下你的大名是   黑衣少女點點頭,道:我姓郭,是從甘肅來的。   劉二興頓時怔了一下,在座雖然人不多,可也都是在江湖上跑的人,別的姓他們可能不清楚,可是姓郭的他們卻是久仰得很。   這年頭凡是有耳朵的人,誰又會不知道甘肅有位金大王郭老王爺,和他的那位掌上明珠玉觀音郭彩綾。   由金大王聯想到了這位姑娘的出手闊綽,劉二枴子頓時吃了一驚。他一雙眼睛睜的極大,道:莫非姑娘你就是玉觀音郭大小姐?   每個人在劉二枴子的話方出口的一刻,所有的眼睛全都向著眼前黑衣少女身上集中過來。   那個姑娘點點頭道:難得你還有點眼力價兒,不錯,我就是玉觀音郭彩綾!   劉二興嚇得打了個哆嗦,忽然伸長了脖子,卻是什麼話也沒說,匆匆轉身就去了。   宏福鏢局的那桌客人,乍聽得座上的這個姑娘,原來就是名震西北道,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那位玉觀音郭大小姐,一時間,俱都嚇呆了,原先有幾個還在說話的,也都不敢吭聲了。   對於這位大小姐的傳說,他們聽得多了,事實上只要是有關於這位千金的任何一點點小事,也都會像風一樣的傳遍了整個西北地方。秦、隴二省緊緊相鄰,尤其寶雞這個地方,更是與秦省位稱交界,哪能會沒有耳聞?   是以關於這位郭大小姐的傳說,他們實在聽得太多了,風聞她的嫉惡如仇,風聞她的出手狠,也風聞她的出手闊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傳說總歸還是傳說,想到了這位姑娘的厲害之處,每個人身上都由不住起了一陣子戰慄。   傳說之一是,這位玉觀音,在秦州有過一天殺了十七條人命的記錄。   之二,她不只光殺壞人,好人只要得罪了她,她照殺不誤,甚至於她看到不順眼的人,動輒亦鞭撻相待。   其他類似的各種傳說就更多了。   這些傳說,在甘秦地面上,到底還有幾分真實性,一到了別處,可就難免人云亦云,完全走了樣,十分之中能有一二分屬於真的已是難能可貴了。   正因為對於這類的傳說聽得太多了,玉觀音這三個字,在他們耳朵裡,簡直成了玉面羅剎,人們垂涎她的美,固然期望著一睹其廬山真面目,但是一想到了她的狠,卻又不禁自骨子裡打顫。面對著這位傳說中的主兒,那一個還有膽子能在這裡坐下去,況乎酒足飯飽,早也就該走了。   鐵翅盛雄飛輕咳了一聲,向各人施了個眼色,站起來道:夥計,算賬。   正好,那位玉觀音郭大小姐的眼睛往這邊看過來,盛雄飛不得不上前一步。   他抱拳陪笑道:姑娘有禮了幸會,幸會!   郭彩綾點了一下頭道:老先生不必客氣,請自便吧!   盛雄飛呵呵笑道:老朽已經吃飽了。老朽姓盛,盛雄飛,在寶雞這個地方,開有一家宏福鏢局,姑娘與令尊金大王的大名,我們如雷貫耳,真是久仰極了!   是麼?郭彩綾微微一笑,站起來指向身邊一個座位道:老鏢局請坐。   這盛雄飛硬著頭皮過去坐下來:令尊他老人家,十年以前在臨潼,老朽曾拜識過一面,至今記憶猶深,真是神仙風采,仙風道骨。那一面,對老朽真有高山仰止的感覺,直到現在,老朽還不敢忘懷!   提起了父親,這位大小姐眼圈忽然紅了。也因為如此,使得她對於眼前的這位盛雄飛敬禮有加。她點了一下頭淒淒地道:這麼說,老先生應該知道,他老人家已經過去了!   盛雄飛怔了一下,吶吶道:過去了?姑娘是說他老人家到那裡去了?   彩綾苦笑道:先父已於前年故世,這件事你老人家莫非還不知道?   啊!盛雄飛瞪大了眼睛:啊呀這我可是一點也不知道,不是我孤陋寡聞,我看這件事,知道人還不多,郭老王爺他老人家是得了什麼病?他老人家那種仙風道骨,豈能   對於現場每一個人來說,真是一聲晴天霹靂!   簡直是難以置信,金大王郭白雲,那個傳說中的神仙人物,竟然會像一般人那樣的死了?   這件事不要再談了郭彩綾臉上帶出了極度的傷感,更有說不出的一種悲憤,她冷冷地一哂,又道:他老人家是死在仇人手裡的!   是盛雄飛極欲知道那個殺害郭白雲的仇人是誰,可是目睹著彩綾的表情,卻是不敢開口詢問。   那位漂亮的姑娘,對於這件事也不想多說些什麼,小夥計一雙手獻上了一碗茶,她慢慢地拿起茶碗來,吹了一下浮在上面的茶葉,輕輕地呷了一口。   凝著那雙淡掃的蛾眉,粉面上輕染著那種淡淡的離愁,那份模樣兒看著只是惹人憐愛,實在是難以想像出那凌厲神采的另一面。   姑娘!停了一下,盛雄飛不安地道:你來到我們秦省是為了   郭彩絞淡淡的笑了一下:我是來找人。   盛雄飛道:姑娘你要找的人是   郭彩綾微微一頓,那張粉臉上似乎略見暈紅,怪不得勁兒的笑了一下。盛雄飛道:鄒大爺?還是司空二爺?   彩綾搖了一下頭,心裡想著原來這兩位師兄的名頭這麼響,居然連陝西地面上都有人知道。   盛雄飛好像對於白馬山莊的人知道得很清楚,見狀奇怪地道:老王爺生前不是只有這兩個傳人麼?難道說還有   郭彩綾道:不錯,是他老人家晚年最後收的一個弟子,是我三師兄。   盛雄飛原是心懷畏懼,想不到傾談之下,才發覺對方姑娘原來是這麼和藹可親。能夠與這位名震西北的姑娘攀上交情,在盛雄飛來說真是無上光榮,盛雄飛簡直有點捨不得挪開座頭走了。聽了彩綾的話,盛雄飛精神振作地道:噢,這我還沒聽說過,但不知這位少俠客的大名是   郭彩綾臉上飛起了一片傷感,索然道:他姓寇,寇英杰,盛老先生,你可聽說過?   這個盛雄飛低頭思忖了一下,道:倒還沒聽說過,他到寶雞地面上來啦?   郭彩綾搖頭道:那就不知道了。不過,有人說他來到了秦省至於是不是在貴地,我就不清楚了!一種漠漠的表情,輕輕籠罩著她,忽然她變得索然了。   盛雄飛還想搭訕著與她再說些什麼,卻見對方已垂下頭來,只管用那雙凝聚著的眼睛注視著面前的茶碗。在蒸騰著的一絲裊裊水氣裡,那雙眸子裡,似已浮現出了一些晶瑩的淚光。鐵翅盛雄飛心裡一動,可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了。   正好劉二枴子恰於這時由裡面出來,他手裡托著一個托盤,為這位郭大小姐送面來了。   盛雄飛道了聲:姑娘用飯吧,一半天內,老夫專程再來問安,幸會!幸會!這才躬身告退。   彩綾忽然像是由沉思的夢境裡甦醒過來,怪不好意思地站起來送客。   宏福鏢局裡的一干客人走了以後,紅水晶飯館裡才算真正的安靜下來。   小夥計上了門以後,偌大的飯館裡,只剩下了郭彩綾這麼一個客人。   劉二枴子喝退了在場的幾個夥計,只留下他一個人在場服侍著。   郭彩綾原是很餓了,只是一想到寇英杰,心裡就有說不出的感觸,勉強的只吃了小半碗,就推碗站起來。   劉二枴子忙上前道:姑娘不吃了?是我親手為姑娘下的麵,姑娘是嫌味道不好?   彩綾搖了一下頭,道:我吃不下去,只覺得頭發昏,身發燙,看起來,也許要在你們店裡病倒了!   劉二枴子嘿嘿笑道:那裡話?姑娘要找金針大夫,我這就派人去請他來。   郭彩綾苦笑道:不用了,也許睡一下就好了,明天再去請吧!   劉二枴子哈著腰道:是是,姑娘,您請便,我這就帶您到後面客棧去。   彩綾這一陣子只覺得臉上熱糊糊的直發燙,身上發軟,起先還不覺得,現在吃了點東西身上一暖和,反倒是有些挺不住了。她不願意在人前面現出那種懦弱,只點點頭道:前面帶路。   劉二枴子自從悉知了對方這位姑娘的真實身分以後,可是打從心眼兒害怕,著實不敢得罪。於是,小心翼翼的瘸著腿,一直把這位小姐送出了跨院,來到了紅水晶客棧,那裡早就有一個小夥計打著燈籠在等候著,老遠看見了彩綾,趕忙上前請安問好。   劉二枴子交代說:把這位小姐帶到西跨院雅房去,好好的侍候著,有什麼差錯,老當家的可是不饒你們!   那個夥計連聲答應著,把郭彩綾的行李接過來,一面高挑著燈籠道:大小姐您請!   劉二枴子更是彎著腰道:我們東家也知道姑娘來了,只是今天晚了,說是明天一早就去給您請安!   郭彩綾道:用不著,我是客人,他是老闆,我住店他開店,犯不來討好,只是我要你轉告他的話別忘了就是了。   劉二枴子怔了一下,連口地答應著,那位郭小姐已同著小夥計,向客棧步入。   目送著她離開以後,劉二枴子拐了一個彎兒,來到了飯館,很不利落地上了樓。   在一個暖間裡,那位紅水晶的東家李快刀,正斜著身子在喝酒,面前是四樣精緻的小菜,和一個白銅的火鍋,鍋子開著,滋滋的往外面冒著熱氣。   暖廳裡佈置豪華,紅木的靠背椅上加著金絲猴的皮褥子,紫木架子上的黃銅大火盆盆火正旺,這一切使得這間所謂的暖間看上去更暗了。   李快刀,五十來歲的年紀,禿頂瓜,紅通通的大肥臉,瞇著兩隻水泡眼,銀狐皮袍子翻開一角,露著茸茸的一大片白毛,緊緊偎在他左右的是一雙俏麗佳人,要說是佳人,倒也太抬舉她們了,不過看上去還算順眼也就是了。   明白底細的人,也都知道這是李大當家的新收的兩房小妾。那個高高的,腮幫子上生著一顆美人痣的叫銀虹,稍矮一點的,瓜子臉,柳葉眉,靈活的一對眼睛珠子更像是會說話似的,叫雲姐兒。兩個人原都是紅水晶琴院艷幟下的寶貝,李快刀對女人眼睛特別靈光,一眼就瞧上了她們兩個,歪了歪嘴巴,就把這姐兒兩個相繼收了房,成了他的後宮專寵。   瞧瞧這份熱乎勁兒,銀虹那個騷妞兒,伸著一隻白酥酥的嫩手,反勾著李快刀短粗的頸項,卻把紅紅的嘴脣兒湊上去,只管嘀嘀咕咕的在李快刀耳邊上說著什麼。   雲姐兒叉著檔,騎在李快刀的大粗腿上,鼓著她那個看上去吹彈可破的腮幫子,有一口沒一口的吹著紙煤,在給大當家的點煙。   這暖間裡,除了他們三個以外,還有一個人,瘦猴謝七,謝總管。   謝總管也就是謝師爺。瞧瞧他那副個頭,一身的皮包骨頭,全身沒四兩肉,卻穿著一襲火紅色的皮袍子,皮袍子太大,人太小,看上去整個的人都幾幾乎縮在了袍子裡頭,真是毫不起眼,只是那張臉,卻是異樣的恐怖。   老鷹鼻子蔦子眼,青中帶白的一張小巴掌臉,上嘴脣上留著八字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個極工心計,而難說話的人物了。   人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李大當家的智囊,李快刀幹十件壞事兒,最起碼有九件是他給出的主意。這傢伙是出了名的滑,官商兩面,甚至於地面上的混混,流氓,他全有來往,再棘手的事,他瘦猴謝七一出面,簡直沒有辦不通的。李快刀對他,就像捧鳳凰蛋似的。一天到晚都捧著他,就這樣養成了謝七唯我獨尊的氣勢,在紅水晶這一系列的四家買賣裡,他只賣李快刀一個人的帳,別人他是誰也看不上眼。   手裡端著長長的一根旱煙袋,太湖湘妃竹的煙袋桿子,白銅煙鍋,瑪瑙的煙嘴。謝七瞇縫著他的一雙小眼睛,有一口沒一口的吞吐著,一股股的白煙,霧也似的向天上散佈開來。玉觀音郭彩綾在樓下大鬧的事,她們當然都知道了,要依著李快刀的脾氣,本來打算馬上喚來賭場妓院的保鏢施以顏色,可是瘦猴謝七卻大大的反對,一力的勸說,才把李快刀的性子給壓了下來。當然,謝七絕不是真正的好心腸想要放過了她,他只是想另外換個方式而已。   房門開處,劉二枴子瘸著腿走了進來。   李快刀一眼看見了他,就手一掌把騎在他腿上的雲姐兒推開,後者差一點跌了一跤,一時還只當是犯了什麼錯了似的,嚇得花容變色,另外的那個銀虹也忙知趣的閃開一旁。   劉二枴子坐下來,把枴子放下,先搓了一下手再去烤火,卻是不說一句話。   李快刀忍不住道:怎麼回事,她走了沒有?   走了?劉二枴子一笑,道:在我們客棧裡住下了,還有得磨菇呢!   李快刀道:什麼?   劉二枴子道:看上去她大概身上有病,還有得好住呢!   謝七嘻嘻一笑道:好漢就怕病來磨,就算她是蓋世的俠女,這一病也能把她病垮!   李快刀冷笑一聲道:要是早先亮著她爹,我還怕她三分,現在她爹既然死了,大可不必顧忌。她真要敢跟咱們作對,哼!我就給她顏色看,叫她吃不了兜著走。   劉二枴子道:眼前大可不必,她不動,我們也不動,她要動,我們就動。   謝七點頭道:對了,她不動,我們也犯不著招惹她,她要是真想跟我們作對,我們就跟她來一個先下手為強,乘著她在病中,給她來個厲害!   李快刀嘿嘿笑了兩聲,緩緩點頭道:對!就這樣。說到這裡,把一顆寸草不生的禿頭伸到了劉二枴子面前道:怎麼,我聽說這個丫頭生就的一張俊臉蛋子,有西北第一美人之稱,真有這麼回事?   劉二枴子道:這倒是不假。   李快刀怔了一下,張著嘴,那副樣子簡直像連口涎都要淌了出來:真有這麼美?哈哈笑了兩聲:真要是有這麼美,那我倒還真捨不得向她下手。   劉二枴子看了他一眼,道:美是美到了極點,只是卻是一朵帶刺的玫瑰花,可是招惹不得!   笑話!李快刀腦門子直發亮:我就沒聽說過,天底下還有不能動的女人!女人要不能動,那就不是女人了,是不是?說著,他伸出手,在那個雲姐兒臉上擰了一下道:是不是?嗯,雲姐兒?   你壞死了!雲姐兒的一雙粉拳,捶在了他肩膀上:大當家就會拿我們尋開心!   李快刀恐怖既去,淫心大發,張大了嘴笑著,就像拿小雞似的把雲姐兒給抓了過來,後者亂蹬著兩條腿,貓也似的叫了起來。   這麼一來,倒是恢復了先前的輕鬆氣氛!   一想到美人兒,生病的美人兒,李快刀對那位郭大小姐,可就再也不心存畏懼,反倒是心裡充滿了說不出一種甜甜的感覺,幻想著一親芳澤。頓時,他的骨頭都變酥了。   郭彩綾真的是憔悴多了。面對著銅鏡,她忽然興出了一番感慨,這一年多以來,她馬不停蹄的四面奔波,風餐露宿,當真是倍極辛勞,足跡踏遍了整個的甘涼、新、蒙然而要找的那個人寇英杰,卻是渺如黃鶴。   無情的大漠風沙,漫長的深更寒漏,看似把人都催老了。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然而在她的感覺裡,卻是那麼的長,長得比她整個過去的歲月還要遙遠。而寇英杰那個人的影子,卻並不曾相對的變得暗淡,反倒越形明顯而尖銳,像是一塊烙鐵,姓寇的牢牢地烙在了她的心上。眼中淚,心中事,意中人   每一回思索起來,都令她不勝折磨,而變得益形脆弱,她就是這麼開始憔悴下來的。   猶記得第一次與他見面的時候,那是在涼州的小客棧裡,雙方由於馬的問題,談得很不投機,還幾乎動武。   第二次是在賽馬會上。那一次這個人給她的印象不但討厭,簡直可恨,好好的賽馬給他攪得一團糟。還記得那一頓皮鞭子,當時如果不是卓小太歲在一旁拉圓場,真不知後果如何。   然而,那一天返回之後,忽然間她心裡生出了一種不自在,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打進她心坎裡面去的。   不過,也只是一種心裡的歉疚。那個人寇英杰給她的感覺,只是怪值得同情而已。往後,他就像陰魂不散,一路跟隨著自己。想著這些無邊的往事,郭彩綾禁不住喟嘆了一聲,腦子裡思索再轉,憶及到蘭州大悲寺的那一夜。   那一夜,雙方初步交談之下,雖只是寥寥數語,他卻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接下去,在晴天的一聲霹靂之下,演變出父親的死亡,這才知道寇英杰原來是護送父親靈柩來的。他千里迢迢,不辭辛勞,倍受折磨,對於她來說,內心的感受,又豈止是感激而已。   那個時候起,她才真正地愛上了他。但是事情的演變,竟是大大的出人意料。   事情發展的結果,竟然會落到這步田地,直到今天為止,她想起來,還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糊裡糊塗跟著兩個師兄,就把寇英杰給得罪了。   想著,想著,眼淚可就在她眸子裡打起轉來。手裡緊緊的捏著那個小小的晶瓶,情不自禁地就聯想起爹爹當年所說的話了。從爹爹的話又聯想到了寇英杰的留書退婚出走,她的心碎了。   想到這裡,兩眶眼淚再也忍不住,只覺得眼皮一陣發酸,晶瑩的淚水簌簌落下。   寇英杰當時的心情,她自是不難體會,一想到他留瓶出走時的感觸,她的心更似著了一層冰。我一定要找著他。彩綾心裡喃喃地說著:哪怕是天涯海角,十年、一百年,我也要找著他!我要毫無保留的向他道歉,求他原諒我不管他罵我,打我,我都心甘情願心裡吶喊,手裡那條銀色的鏈子不住地顫抖著,搖曳的銀光,反映著她內心的破碎與沉痛。自從悟事以來,她就從來不曾這麼作踐過自己。生來又是要強性子,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爹爹以外,她又何曾怕過誰?又將就過誰?   昨天傷心了一夜,今天兀自覺得頭昏昏,把那條配有晶瓶的鏈子重新貼著肉戴好,她伸著懶腰站起來,說不出的那種懶散與不開朗,只是感覺到自己是生病了。   窗外雪花片片,幾株寒梅迎著瑞雪,綻開著蓓蕾。一隻方生頭角的小小花鹿,正在樹下引頸顧盼著。這紅水晶客棧,真有王侯大戶深宮禁院那般的排場,然而她卻是一百個不開朗。我是真的病了心裡想著病,病可是真的就來了,一陣子頭昏目眩,只覺得腿上一陣發軟,差一點站立不住。方自倒在了床上,可就聽見了房外有人敲門。   大小姐,大小姐。一聽聲就知道是劉二枴子來了。   大小姐,給您請的大夫來了。   郭彩綾欠身坐起來,強自把持著,道:進來。   房門推開,劉二枴子領著一個身著青袍大褂的白鬍子老頭,那老頭兒胳膊下面夾著一個棉布包兒,見了彩綾深深的打了一躬。   劉二枴子笑道:這就是本地最有名的金針大夫費神針。   費老頭哈下腰道:大小姐的俠名,小老兒是久仰了!   郭彩綾道:不用客氣,你坐下。   費老頭又應了兩聲,找了一張椅子坐下。   房子裡,兩扇窗戶都敞開著,冷風颶颶的灌進來,真夠冷的!   劉二枴子驚訝地道:咦,大小姐您房裡還沒有火盆?我這就叫人拿去。   郭彩綾道:用不著,我喜歡冷,這裡沒有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劉二枴子答應著,隨即退下。   費老頭關好了門,嘻嘻笑道:大小姐與老王爺的大名,小老兒是早就聽說了,小老兒早就   郭彩綾岔口道:我是要你來給我看病的,不是來聽你說閒話的。   費老頭怔了一下,碰了一鼻子灰,才知道敢情這個姑娘大大的不好說話,嘴裡連連稱是,遂走到床邊,含笑道:姑娘請伸手讓老兒給你把脈!   彩綾緩緩地探出一隻手,費老頭把著脈,神色略變。   彩綾道:怎麼?   費老頭道:姑娘請出另一隻手。   彩綾就伸出了另一隻手,費神針把了一回,收回手來,彩綾注意的看著他。   費老頭又看了一下她的舌頭,這才點頭道:是了,是了,姑娘發病有幾天了?   彩綾道:總有二十天了。   早醫就好了。費老頭說:姑娘你是底子好,要是換在另外一個人,祇怕早就起不來了!   彩綾微微一愕道:真有這麼嚴重?   費老頭皺了一下眉道:請恕小老兒有話直說,我看姑娘你這個病是打心裡起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乃成斯疾。應以清心理氣為主,始可得望能有轉機!   彩綾臉上一紅,吶吶道:是這樣麼?   費老頭道:不會錯的,小老兒幾十年看的病人多了,像姑娘這種病的,以前並非是沒有,姑娘你卻要將心裡的實話告訴我才好下手醫治。   彩綾輕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道:就算你說的不錯,你看這個病要緊麼?   費老頭道:這可全在姑娘你了。姑娘你是明白人,常言說得好,心病須要心藥治,姑娘你須先要說出你心裡病的癥結,才能對症下藥!   郭彩綾微微點了一下頭,苦笑道:這個我知道大夫,你帶針來了麼?   費老頭說:帶來了。說著把隨身帶來的那個針包打開來,裡面是長短不一的二十四根銀針。   費老頭淨手之後,取針在手,道:姑娘請平仰在床。   郭彩綾注視向他,道:大夫你叫什麼名字?   費老頭謙虛的道:小老兒姓費名謙,不勞姑娘動問。   彩綾冷冷地道:你下針要特別小心,要是有一點不對,可怪不得我手下無情,你給我扎吧!說罷,遂把身子躺下來。   費謙怔了一下,遂即笑臉稱是。對方是個坤客,他不便要求解衣,好在他針術高明,隔衣認穴,百無一失。只是彩綾深精穴理,他每下一穴之前,都須要有明確解說,才可下針,如此十數針後,已緊張得冷汗淋漓。   郭彩綾顯得異常疲憊,費老頭收針而起,言明須三天連續下針之後,才可見功,隨即告辭退出。   在走廓的另一端,劉二枴子在等著他。乍見之下,劉二枴子緊張復興奮的走過來,道:怎麼樣?成了沒有?   費謙回頭看了一眼,拐向牆角,劉二枴子跟過來。費老頭搖搖頭道:實在沒辦法下手!   劉二枴子頓時一怔,道:怎麼會?難道她沒叫你扎針?   費謙道:扎是扎了,但是這個姑娘卻是聰明得很,實在是沒辦法!一個弄不好,祇怕我這條命就保不住了,劉爺請轉告大當家的,就說這個錢我實在沒辦法賺,我也不敢賺。言罷,抱拳作了個揖就要告退。   劉二枴子一把抓住他道:站住。   費老頭臉色發白地道:劉爺這你不能強人所難呀!   劉二枴子冷笑道:姓費的,你給我聽著,大當家的交待的事情,你非辦不可,要是你敢不遵命行事,我看,你是不想在這個地方混了!   費老頭髮獃地道:這我不是不聽,實在是沒有機會,這個姑娘可不是好惹的呀!   當然不是好惹的,劉二枴子道:給你三天的時間,用針也好,用藥也好,反正把她給擺平就沒你的事了。你還有機會,先回去吧!   費謙還要分說,劉二枴子已掉身而去。剩下發獃的費謙,他似乎也只有翻眼的分兒。   夜,雨聲淅淅。   郭彩綾在床上反覆輾轉著,只覺得遍體發熱,百骸盡酸,她從來不曾這麼難受過,敢情是病勢大發了。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睛,只覺得口渴難耐,掙扎著方欲坐起,忽然她接觸到了一個人的背影,那個人端正的坐在書案前,正自書寫著什麼。豆大的一點燈光,襯映著這個人魁梧的背部輪廓,他穿著一襲紫色長衣,腦後的兩條風翎緞帶,勾畫出對方的翩翩風度。   郭彩綾猝然一驚,眸子裡迸現出寇英杰昔日的風采,記得馬場初見時,對方正是這等裝束。這時所見的背影,更是一般無二。一時間,她驚喜復惶恐,緊張的出了一身虛汗,彷彿精神大振。   英杰,是你麼?這幾個字一經出口,兩汪情淚已禁不住奪眶而出。   那個人先是一愕,放下筆,輕輕的發出了一聲嘆息,卻沒有立刻回過身來。   英杰你好狠的心彩綾落著淚:我找得你好苦你   那個人仍然沒有回身,似乎又發出了聲嘆息。   郭彩綾睜大了眸子,她想下床,只是遍體發軟,那裡用得上力道。   寇師哥她喘息著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麼?我對不起你我錯了是我錯了眼淚就像是斷了線的珠串,點滴的灑落床旁。她哭得那麼傷心,像是小女孩那般無依:這一年半我找得你好苦英杰你怎麼不說話?你回過頭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問你我彩綾用力地撩開了身上的被子,作勢想下床,卻是力不從心地又躺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坐在桌前的那個魁梧漢子,才緩緩地回過身來。   是一張男人的俊臉,鼻直而挺,目俊而朗,但是,卻不是寇英杰。   他是卓小太歲,卓君明。   黯淡的燈光下,兩張臉都怔住了。   對於雙方來說,都大為尷尬,太窘了。尤其是郭彩綾,在一度驚恐張惶之後,簡直難以自處。她想發作,只是發不起來,想走,走不動,失望、悲慟、羞澀數不清的幾百種因素,一下子忿集著她。忽然間,她覺得一陣頭昏目眩:是你卓君明?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就全身癱瘓了下來。背過身子,把臉埋在胳臂裡,一時只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不住悲慟地痛泣出聲。   桌前的卓小太歲,一年多不見,他的氣質變得深沉多了。那雙昔日散放著朗朗神采的眸子,卻因過多的沉鬱,顯得更為深邃,豐潤的雙頰,也微微陷入,看上去消瘦,浸淫著蒼勁風塵之色。他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走過來。   郭彩綾突然止住了傷心,用著那雙含滿了熱淚的剪水瞳子逼視著他。   卓君明後退了一步,在距離床前約五尺左右站住。   姑娘久違了!他吶吶道:聽說姑娘玉體違和,特來探視,本想留書作別,卻沒有想到反而驚擾了姑娘,實在罪過!   郭彩綾含有責怪的目光,仍在逼視著他,深深譴責著他的孟浪,只是對方明顯的一番好意,她也不能過於有悖人情,說他些什麼。   她認識他很久了,從第一次賽馬大會上,就見過他。她知道他就是在盛京地面上極負盛名的卓小太歲,他擁有的那匹好馬紫毛青,更有八荒第一名駒之稱,腳程幾乎比她的那匹火雷紅更要快,只是他卻有意無意的,在每一次的賽馬大會上,總讓她跑上個第一,他自己卻居第二。就是這樣,他才在她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並且也知道他武功極高,人也風流。就是因為他風流,她才不理他。還記得年前的那次賽馬大會上,寇英杰誤追誤闖地跑了個第一,她盛怒下鞭撻寇英杰一場,若非是這個人的從旁勸阻,那一次真可能會把寇英杰打死。多少年來,這個卓君明,總像是陰魂不散,若即若離地跟隨著她。   比較起來,倒是這一年以來,寇英傑出現以後,他才失蹤了。現在,他突然地再次出現,又表示什麼?彩綾有些茫然了。   然而,無論如何,這個人在她印象裡,比起一般人來總要強多了。離鄉背井的此刻,能夠看見一個印象並不壞的故人,總是一件可喜的事情,雖然這份喜悅因為對寇英杰的過份渴望淡了,然而,對於他,總還能保持著一份起碼的友誼!   輕輕地抹了一下臉上的淚,她窘迫地苦笑了一下,道:你是不該隨便進我房子來的。   卓君明汗顏地道:姑娘責的甚是。只是義行不顧細節,心裡念著姑娘的病,也就不揣冒昧了,尚請姑娘海涵才是!   彩綾翻過眸子來,看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地道: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卓君明道:在馬廄裡,我看見了那匹黑水仙寶馬,只以為我那英杰兄弟到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姑娘來了。   郭彩綾微微點頭,道:不錯,是我騎了他的馬,那你又怎麼知道我生病了?   卓君明道:是我在飯館用飯時,聽見很多人在談論姑娘,才知道姑娘玉體欠適,聽說姑娘還找了費神針扎針,只是看起來,好像並沒有什麼起色。   郭彩綾苦笑了一下,她欠身坐起來,用枕頭墊在背後,輕聲喘道:卓兄請把燈撥亮了!   卓君明應了一聲,把青紗罩燈撥亮了一些。這麼一來,彼此更清楚地看見了對方。   彩綾臉上帶出了一片紅暈,她手指了一下桌上的杯子,說道:卓兄,請煩你給我倒一杯水   卓君明立刻由瓷壺裡倒了一杯水,摸起來也都冰涼了。   卓君明道:水冷了,我這就到大房去換一壺熱的來。   郭彩綾擺手道:算了,這些日子我早習慣喝冷水了。   卓君明輕嘆一聲道:一年多未見姑娘,姑娘你瘦多了!   彩綾淡淡苦笑了一下:哪能不瘦呢,先是我爹死了,後來又是仇人上門,家裡生了許多事情那一件也都夠我煩的。說著,她微微低下頭,露出粉酥的一截頸項,一種美人憔悴傷懷,淡淡地渲染著。   卓君明眼睛移向一旁,再回過頭來,二人目光對視。他點頭道:姑娘家門中事,我都聽說了。其實寇英杰與我在秦州初見面時,我已拜叩了老伯的靈柩。這次出來,更到興隆山白馬山莊令尊墓前禮拜,只是我去的晚了幾天,英杰與姑娘都已先後出走,只會見了兩位師兄,甚是遺憾!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   彩綾強笑道:我身子一向就好,從來也沒有生過什麼病,可能是這一次橫越沙漠辛苦了些,受了點風寒,才會不支地病倒了!   卓君明道:家師留贈給我有幾粒驅風健骨丹,能治各種疾病,剛纔見姑娘睡著了,不敢打擾,特意留下相贈。姑娘既已醒轉,最好現在吃下兩粒,我想再過幾天,也就差不多可以好了!   彩綾點頭笑道:謝謝你,我想也沒什麼大不了。   卓君明忙站起,自桌上拿過一個小小瓷瓶,由裡面倒出了兩粒藥丸遞上。   彩綾道謝接過一看,不禁驚奇地道:咦,這不是我爹爹的風雷丹麼?怎麼你也有?   卓君明微微一愕。他當然知道師父成玉霜當年與郭白雲的一段夫妻之情,那時期夫妻伉儷情深,同室習技,採百藥共煉靈丹,這丹藥多半是那時候二人共同配製調煉而成的。   這些話要說起來可就遠了,眼前也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當時聽在耳中,並不解說,只是淡淡地笑道:姑娘所說的風雷丹,也許與這藥丸很相似,但是效果卻不相似,姑娘以前可曾服用過?   彩綾想了一下道:吃過,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說著即把兩粒丹藥服下,點頭道:卓兄坐下說話。   卓君明自從結識她以來,從未曾見過她這般謙虛待人,不免受寵若驚,微微呆了一下,隨即坐下。   彩綾道:不瞞卓兄,寇英杰蒙先父生前所垂青,收在門下為徒,他千里迢迢運送先父屍身,我和兩位師兄竟然誤會了他,以至於他師門難留,悲傷出走,如今下落不明,我就是專為這件事來找他的。   卓君明輕嘆一聲道:姑娘的來意,我是知道的。寇兄弟義薄雲天,令人欽佩,他是個有抱負血性的人,時時以郭世伯之死與師門榮辱在念,自是不甘寂寞,我猜想他很可能隱居某處,參習郭世伯臨終前傳授他的武功,此番出世,定是頗有可觀了!   彩綾心裡越是難受,當著人前,她自是不會顯露出來。卓君明道:月前我風聞隆中出現了一個了不起的少年奇俠,竟然於一日之間,將隸屬字內十二令的三處份舵給挑了,三舵主俱受重傷,那個少年並沒有留下姓名,只是武功奇高,江湖上風聞他身法奇特,前所未見,能踏波御風而行,不知姑娘可曾聽說過此一傳說?   彩綾微微呆了一下,搖頭道:這個我倒沒聽說過。怎麼,卓兄莫非以為   卓君明搖頭道:這就很難說了,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以寇英杰之稟賦,如得高人秘授,並非不可能造就奇功,只是我總覺得太突然了一點,可能是另有其人。不過,這個人居然敢與宇內十二令為敵,卻是令人欽佩。我風聞他的神采,真希望與他見上一面才好!   郭彩綾微微一愕道:這人姓什麼?   卓君明道:這個就不清楚了,只是風聞他身法奇特,如金鯉行波,人皆以金鯉稱之。   彩綾登時為之一呆,一時間,她臉上閃現出一片喜悅。   金鯉她神色緊張地道:你是說這個人外號叫金鯉?   我是聽人家這麼說的,詳細情形也就不知道了!   郭彩綾輕輕哦了一聲,喃喃道:莫非真的是他   卓君明驚道:姑娘莫非認得此人?   彩綾搖搖頭,說道:不,我只是瞎猜罷了!她嘴裡雖這麼說,可是一顆心卻是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若非是身上的病,她真恨不能馬上就離開這裡,趕到隆中去。然而,轉念再一想,寇英杰只不過才離開了一年多的時間,那裡能造就出這等駭人功力,雖然外面傳說父親生前擁有那麼一卷金鯉行波的圖畫,自己卻是始終不曾見過。就算是父親真有此物,以他老人家那等出神入化的身手,多年來都未能參透,又何能敢以揣忖寇英杰在短短一年之內,竟能習透貫通?實在是過於玄想。   這麼一想,她不禁又涼了下來,一時之間,就好像心裡倒了五味瓶兒一般,越加的不是滋味,恍惚中發出了一聲輕嘆,隨即閉目不言。   卓君明見狀,心內雪然。其實他鍾情彩綾,更不在寇英杰之下,只是一旦發覺到寇英杰的受命乃是出於郭白雲死前托囑,他旋即打消了一腔熱念,一時間萬念俱灰。   在過去的年許時光,他就是在那種心情下度過的。經過了一年多長久時光的痛苦煎熬之後,他原以為對此事已經淡忘了,原以為自己已經變得很堅強了,那裡知道那獨自建立的心裡長城,卻是那般的脆弱。此刻,在目睹著彩綾這個人時,他幾乎感到要崩潰了,一種難以克制的痛苦情緒,像是澎湃的怒潮,在他內心翻湧著。然而,他必須要忍耐著。他作出了一種幾乎不像是他意識支配下所產生的窘迫表情,狼狽的苦笑裡交織著隱隱的淚光。   背過身走向窗前,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幻想著面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一種俠義的激烈意義,否定了兒女情長。瞬息之間,他立刻又變得理智了。回過身子來,他打量著彩綾,道:姑娘,夜已經深了,你好好歇著吧,我會隨時來看你的。   彩綾看著他,吶吶道:卓兄也住在這個客棧?   卓君明道:不錯。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又道:姑娘你也許不知道,這所紅水晶客棧的東家李快刀,是本地的一霸,劣跡昭彰,姑娘單身住棧,對於此人,卻要防上一防。   彩綾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的一切所作所為,我來前都聽說了。我有心要為這地方除此一霸,卻未曾想到一上來卻病倒了!   卓君明冷冷地道:姑娘既有此心,正是英雄所見略同,我可以助姑娘一臂之力。   彩綾笑道:卓兄如肯插手,那就太好了。只是我們應該怎麼下手?   卓君明道:姑娘目前自是不宜勞動,李快刀雖說是一介奸佞小人,但是這些年賺的骯髒錢,實在為數不少,這附近方圓數百里內外,他稱得上是個人頭,養有不少無賴混混,還有不少江湖敗類,依賴他的錢勢,也都肯為他效力賣命。   彩綾冷笑一聲,插口道:就憑這點勢力,卓兄莫非就害怕了?   卓君明道:姑娘誤會我了,就算是不曾遇見姑娘,我也有決心要痛懲此人,只是在動手之前,我不能不把他摸個清楚,以免遺有後患!   郭彩綾微微頷首道:還是卓兄想的周到,聽卓兄這麼說,莫非這個李快刀還有什麼權勢撐腰麼?   當然有。卓君明微微冷笑,說道:我如果說出了這個人的後台,姑娘就勢必更不會與他干休了!   郭彩綾呆了一下道:卓兄是說   卓君明道:姑娘也許還不知道紅水晶的後台勢力。不過我說一個人,姑娘一定認識。   是誰?   鷹九。   鷹九?彩綾睜大了眼睛道:卓兄說的莫非是鷹千里?   卓君明點頭道:不錯,就是這個人。   郭彩綾沉默著沒有說話,只是這個名字顯然已勾起了她無邊的痛恨,關於這一點,只須要透過她那雙鋒芒內蘊的眼睛即可知道,過了一會兒,她才問道:卓兄這個消息可靠麼?   卓君明道:絕對可靠。關於這件事,我是親耳由李快刀嘴裡聽到的,不過好像與宇內十二令並沒有什麼關聯,我只聽他們談到了鷹九這個人!   彩綾徐徐點頭道:這就對了,宇內十二令的總令主鐵海棠,已經佔有了我爹的兩處金礦,他眼睛裡豈會看得上紅水晶這點小買賣,倒是鷹千里很可能打著宇內十二令的旗號在外面詐財。   卓君明道:姑娘說的不錯,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既然鷹千里插手其間,也不能說與宇內十二令毫無關係,我以為還是應該先把他們摸清楚了,才好下手。   彩綾顯然因為聽見了宇內十二令以及鷹千里等名字,想起了父親的死,家門的恨,頗是難以自己,再加上病勢的折脣,看上去確是顯得十分衰弱。   卓君明又為她倒上一杯水,隨即告辭道:姑娘還是好好歇著吧,有什麼事須待病好了以後再說吧!   彩綾看著他微微苦笑了一下,點頭道:謝謝你,卓兄。我不送你了。   卓君明轉身離開,一股輕煙似的,投身窗外。   雨還在繼續下著,站在廊子裡,卓君明回過身來打量著彩綾的住房,只見兩面紗簾,被風吹得獵獵起舞。想到了房中佳人,正是年來自己刻骨銘心,晝思夜想的人兒,在昔日,彼此雖未能見面,想起來卻每生甜蜜之感,而此刻,雖然相距如此之近,近到深宵對面,剪燭夜談,卻反倒冷漠如斯,而有咫尺天涯之感。   人也,時也,地也,造化之弄人,無復奈何,悵望著紗簾內的熒熒孤燈,懷想著美人的惆悵,正是一種相思,兩般消受。卓君明臉上帶出了冰澀的笑容,這一刻,他真是由衷地對寇英杰深深羨慕。   不可否認,郭彩綾這個妮子已深深地愛上了他,寇英杰雖說是歷盡千辛萬苦,到頭來能夠贏得彩綾這般蓋世俠女佳人的回心轉意,卻也是實足的值得了。再回過頭來想想自己,一時間,他真有置身寒冰的感覺。   感情的枷鎖,他是背定了,道義的趨使,更不能容他抖手一走,火般的熱情,轉瞬間變作冰渣,硬生生地咽到肚子裡。凝睇著敞開的樓窗,忖想著窗內的彩綾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的痴?他木訥地轉過身子來,目光視處,卻意外地看見了通向鄰院的那個月亮洞門,在高挑著的彩燈裡,渲染出一片桃紅光彩。恍惚間,他聽見了那種醉人的絲竹聲,足下也就情不自禁地向著那扇月亮洞門邁進去。   斜風細雨裡,他來到了那處最能銷魂蝕骨的地方紅水晶琴院。   琴院是妓院的別稱,卓君明焉能不知。他一向最痛恨假道學,偶爾在心情失意沮喪的時候,也曾涉足過風月場合,那些倚懷送抱的姑娘,固多下裡庸俗,偶爾有那姿色出眾善解風情的,無不眾所往趨譁然取寵,遠非他所樂意接近,難得知心二三,春風一抱,卻又平添無限惆悵   任何形式的塑砌,他都厭惡,尤其是姑娘們的虛情假意,更使他無法消受,是以在基本上,他的涉足與一般人的旨趣大相徑庭,排愁解愛的意念遠過於欲的追求,是以常常空入寶山,在求知心的一笑,得到了足以緩和內在的那種適度,他隨即告辭。   有了這種冷香惜玉的心理準則,再加上他的翩翩風度,常常是姐兒們爭寵的對象,風流的名聲,就是這樣揚出去的。   今夜,他尤其感覺到心情的空虛,內在的枯萎。面迎著淒風苦雨,使他想到了埋首一醉。如果此時此刻,能有個善體人意的姑娘,用她那雙纖纖柔荑為自己淺淺斟上一盞,該是一種靈性上的無窮安慰。然而,紅水晶琴院的金碧輝煌,卻大大地破壞了他心裡渴望著的那種情調。   一輛馬車奔馳過來,飛滾的車輛濺起了大片泥漿,如非卓君明閃身的快,怕不濺得一身。車把式長鞭耍了個花梢,馬車突地止住,兩個隨從跳下來,拉開了黑漆的車門。   車上人,那個腦滿腸肥,黑得發亮,後頸突出一大塊的傢伙由車上跳下來。   接下來是一聲客來的吆喝,那麼多的人,一片粉紅翠綠,交織著釵光鬢影鶯聲燕語的姐妹行列,簇擁著胖子進去了。   卓君明恰於這時來到了門前,那麼多的姑娘,他居然會偏偏看見了她,她也偏偏地看見了他。   原本是一百個不情願,打心眼兒裡委屈的那張清水臉兒,忽然綻開笑臉,她倏然掙開了胖子的手,彩蝶似的向門外撲來,卓君明也不勝驚喜地迎上來。   卓相公,她拉住了卓君明的手百合花似的笑著:你怎麼來了,快請進來。   一身的綠翡翠的小襖,緊束著細細的腰肢,柳葉彎眉下面,那雙大眼睛,更有無比的俏媚。她就是卓君明昔日在秦州結識的那個青樓姑娘翠蓮。因擅歌小令,鼓琴瑟而深蒙卓君明喜愛。   卓君明高興地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翠蓮瞟了裡面那個黑胖子一眼,後者似乎因為她突然的離開而甚為不滿,正向這邊直眉瞪眼地怒視著。   卓君明也發覺了,問道:這人是誰?   翠蓮輕輕一推他,小聲說:走,咱們進去再說。說著,把卓君明拉到了裡面。   迎面又來了幾個姑娘,翠蓮也沒跟她們打招呼,徑自把君明帶到了一間暖閣裡。   這房子裡生著炭火,點有一對紗罩紅燭,紅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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