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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節

馬鳴風蕭蕭 蕭逸 28536 2023-02-05
  鷹九爺這個名字,還是寇英杰事後聽人說起,由來人這番神態氣度,以及前些時所見他離船時的排場上看來,這個鷹九爺顯然是具有相當聲望的一個人物。   床上的郭老人似乎也微微一愕,只是長久以來,他得自武林中萬分敬仰,早已養成他自視極高的身分和氣度,這種身分和氣度,使得任何武林中人,都對他望之生敬,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一面。是以,此刻,就在鷹九爺乍一看到他這個人時,郭老人所顯現出的仍是一片泰然,泱泱大度!   鷹九爺似是吃驚不小,神色微微一變,情不自禁地抱拳稱了一聲:郭先生!   郭老人冷森的一笑道:鷹千里,你是來找老夫麼?   來人又是一呆,似乎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苦笑了一下,向後面退了幾步。

  郭白雲鼻子裡哼了一聲,冷聲道:我與貴上約會之事,已告一段落,西河兩岸產金權利,已拱手相讓,鷹朋友你午夜相擾,又為了什麼?   姓鷹的老人乾咳了一聲,道:郭先生不要誤會,鷹某乃是奉了敝上之命,前來誠邀先生至大船一敘,因不敢確定先生就在這間房內,唐突之處,尚請海涵!   郭白雲搖搖頭道:勝負乃兵家常事,貴上雖然出奇制勝,但是贏得並不光榮,我與他新仇舊恨,無甚可談,鷹朋友既然看見了我,可以返回復命了!   鷹千里嘻嘻一笑,一雙眸子不停的在郭白雲身上轉著,顯然已經注意到老人身上的大片血漬:從而斷定出郭老人受傷不輕,他的神態,就不如先前那般拘謹了。   郭先生!鷹千里懶散的抱了一拳,臉上帶出十分油滑的神態道:鷹某是奉命行事,再說敝上是一番好意,你老人家似不應過於拒人於千里之外吧!

  郭白雲倏地站起身來,只見他臉上紅光大盛,顯然是氣憤到極點。只見他伸出一隻瘦手,指向面前的鷹千里,強掩怒火道:鷹千里,你莫不是以為老夫身負掌傷,就可以由你任意擺佈麼?   鷹千里拱了一下身子,道:鷹某不敢,鷹某只是奉命行事,請你老行個方便!   郭白雲赫然一笑道:行個方便,說得好,看來那鐵海棠分明是懼我不死,要你來送我的終!   鷹千里一聲奸笑,抱拳說道:白骨何須埋荒塚,人生無處不可終。郭老先生,你老人家既然明白這道理,鷹某就著實的不虛此行了!   這幾句話毫無遮掩,猙獰畢露,實在已把他的來意和盤托出,聽在寇英杰耳中,禁不住使得他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戰。他下意識的緊了一下掌中刀,身子向郭白雲面前靠近了一步,以備必要時出手相護。

  郭白雲所表現的竟是出乎意外的鎮定。聽了鷹千里的話,他臉色微微一變,那雙含蓄著灼灼神光眸子,直向鷹千里逼視過來:鷹朋友,你自信有這個能耐麼?   那要靠你老人家成全了!鷹千里這句話說得十分囂張,他在說這句話時,徐徐探出那隻鷹爪般的右手,右手上抓著的一雙虎眼石子,唏哩嘩啦不停的在手心裡搓著。   這麼囂張的形態,以往在郭白雲面前,他是無論如何不敢的。然而此刻,他顯然是認定了對方已不堪一擊,勝券在握,不覺趾高氣揚,放浪形骸。   郭白雲看在眼中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冷笑,轉向寇英杰道:賢侄,你稍安勿躁,隨我出去!   寇英杰巴不得離開現場,當下答應了一聲,一抖掌中刀,舉步外出。   不意他足下方一移動,那個叫鷹千里的老人已橫身阻在面前,同時那一雙黃衣大漢,也左右兩方同時把身橫了過來。鷹千里一聲怪笑道:郭老先生,你這是何苦?眼前千里內外,總令主一令千喏,你老人家自信逃得開麼?

  郭白雲冷笑道:鷹千里你多慮了,郭某人這雙眸子還沒有閉上以前,就不信有什麼人能夠阻我任意來去!說到這裡,他探手向寇英杰一伸,道:刀來!   寇英杰怔了一下,雙手把刀送上。   郭白雲接刀在手,微一振腕,已把一口軟刀抖了個筆直,站在正前面的鷹千里以及那雙黃衣大漢,頓時就覺出一股冷森森的刀氣,向自己的身上襲了過來。   這是一種必然的現象,除非你出手相搏,你就必須要退開一旁,否則在對方刀氣籠罩之下,對方只一出手,不死必傷。   鷹千里當然稱得上是一個強者,然而正因為如此,他才更知道厲害,才更不敢輕舉妄動。因此,就在對方刀氣方一襲體的同時,足下微點,已然向客房門外退出。   同時間,他關照身邊的一雙黃衣漢子道:退!

  卻是慢了一步!   郭白雲似乎是有意要借著眼前這雙黃衣漢子立下刀威。   其實他的刀氣一經吐出,設非是功力高強之人,一般人很難脫身。   那兩個黃衣漢子,方自覺出身上一冷,已是不妙,待到聞聲思退時,早已吃對方那股無形的刀力吸了個緊。   郭老人這種以氣施刀的手法,真可謂妙絕今古,其厲害之處在於刀隨氣轉,那是意到氣到,氣到刀及,眼前刀光猝然閃得一閃,匹練般的刀光,就像是一雙猝然展開雙翅的燕子一般,分別向左右劈了出去。   不過是一發即收,那雙黃衣大漢相繼發出了一聲慘叫,分別向左右倒了下去。每人前額正中俱都留下了一處顯著的刀痕,刀勢極重。足足深入了兩三寸深淺,差一點把一顆頭顱劈成兩半。

  黃衣人發出了淒厲的一聲吼叫,由房間裡猝然撲出,摔倒在院子裡,他手裡的一個孤燈籠就手摔落在地,呼呼有聲的燃燒了起來。   在此同時,持刀的郭白雲已同寇英杰翩然的蒞臨門外。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   郭白雲舉手之間,已使得一雙黃衣大漢相繼畢命,明眼人如鷹千里者,哪能不識得厲害?然而這可就應上了那句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鷹千里那雙濃眉猝然向兩下裡一分,暴叱了一聲道:好!這老頭兒身子原來就夠矮小的,這時猝然曲起來,看上去幾乎同於小兒一般,隨著他的喝叱之聲,猝然騰身而起,疾如鷹隼一般直向郭白雲頭上落下去。   起如飛鷹,落似天星!這個姓鷹的端的是身上有真功力絕不同於一般泛泛之輩。就在他身子猝然向下一落的當兒,寇英杰才霍然驚覺到,這個鷹千里一雙手腕之下,竟然分別套有一個銀色的手套。

  那是一雙巧具匠心,百練柔鋼所編織的奇形手套,長及手腕,通體上下銀光燦然,令人觸目驚心的卻是在手套的五指尖端,滋生著遠比鷹鷲更為銳利的五根長指甲,分別彎出去有三四寸長短,以之攻取敵人要害,稱得上凌厲威猛,別出心裁。   鷹千里落下的身子,正好迎上了郭白雲所揮出的那一刀,只聽見當的一聲脆響,隨著郭白雲所翻出的刀勢,鷹千里的身子猝然間又騰了起來,活像一頭靈猿般的翻了出去。   顯然,鷹千里這上來一撲,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而郭白雲那等凌厲的刀勢,竟然也沒有傷著了他,雙方似乎誰也沒有佔到了上風。   郭白雲決定要打勝這一仗,否則一切將不堪設想。他足下向前邁進一步,掌中刀第三度揮出,只是看上去卻並不疾快威猛,刀勢看上去極為緩慢,徐徐落下,緩緩遞出。

  然而如果你就此推斷這一刀無甚威力,可就大謬不然,隨著他遞出的刀勢,只見自那口刀的尖端,倏地暴長出匹練般的一蓬刀光。這蓬刀光一經發出,活似一匹緞子的迤邐自如,又似一道怒捲的飛瀑,又沒頭蓋臉般的直向著鷹千里身上飛捲了過去。   鷹千里矮小的身子,頓時向後一連後退了三四步,直到他退出在第五步上,才算拿樁站穩了腳步。   剎那間,那蓬刀光直向他正面襲過來,但是卻有礙於鷹千里體內所逼運而出的內功潛力,一時停滯不前。   在寇英杰看上去,簡直難以解釋,他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人這麼動手過招,簡直稱得上怪異絕倫!然而他立刻也就明白了,這兩個人正是彼此以浸淫多年的內元功力在相搏鬥,這種功力的相搏,外表看似不若一般傳統的打殺那般凌厲猛烈,然而事實上卻百倍過之,個中之微妙驚險,非當事人不足以體會其萬一。

  雙方站立的距離不足一丈,郭白雲出刀萬鈞。鷹千里卻是挺身以迎,雙方表情肅然,面上沉著,寇英杰滿懷緊張的期待著勝負的一分,雙方這種無形內功的抗衡,不可能相持很久。果然,就在寇英杰心懷期盼的一剎那,郭白雲忽然鼻子裡發出了哼的一聲。他手上的那口刀,在向外作勢一振之後,霍地收了回來,站立丈外的鷹千里足下一個蹌踉。   他身子確是夠靈活的,就在他身子略一失閃的同時,足下用力,有如穿檐的燕子一般,已然縱上了對面的屋檐之上。夜色裡,看不甚清他傷在那裡,只是他必然是負傷了。只見他臉色極為猙獰可怖,由緊咬著的牙關裡,發出了冷澀的一聲低笑:郭老頭!你且慢猖狂,姓鷹的饒不了你的!說完了這句話,他身子不再停留,向下一煞腰,嚓的一聲,再次穿牆而出,緊接著一路縱躍如飛而去。

  郭老人保持著直立的身子,直到鷹千里身子去遠之後,才晃動了一下,頓時發出了一陣猝咳之聲。   寇英杰大吃一驚,忙上前扶住他,道:你老人家怎麼了?   郭白雲臉上現出了一片苦笑,這一瞬間,他的臉色又恢復了蒼白,接著他又發出了幾聲劇咳。這裡不能停留,他邊咳邊道:我們馬上離開!   寇英杰道:老前輩,你受傷了?   憑他也配!郭白雲雙手拄著刀道:只可惜我的內傷嚴重,剛纔那一手濤鷹拍岸只發出了昔日五成的功力,否則他低頭又咳了幾聲,才接道:要不然姓鷹的萬難在我刀口下逃得活命!說到這裡他搖了一下頭,卻又嘆息道:話雖如此,這個人竟能力擋我的無形刀氣,都是十分不易了。鐵海棠手下有此能人,無怪乎要稱雄一時了!寇英杰見他說這幾句話時,一雙眸子顯得十分疲憊的樣子,不時的閉攏又睜開來,生怕他體力不支,忙自用力攙扶,不意他手臂一觸及對方身上,才覺出郭老人全身上下,俱為汗水所透。   郭老人確實已無餘力,就在寇英杰橫臂攙扶時,他已不由自主的把身體倚靠了過去。   寇英杰一驚道:我背著你老人家吧!   郭老人點了一下頭,表示答應。   寇英杰即刻脫下長衣,揉成一長條,把對方十字兜結的繫背在背後,試了試覺不甚礙事。   郭老人冷哼了一聲,道:賢侄,你的馬呢?   一言驚醒夢中人,寇英杰答應了一聲,即刻向後院奔進,這所九里香客棧,雖然看上去無甚異狀,其實大不盡然。寇英杰方自奔出這片院落,迎面即見一名黃衣漢子持刀立在一盞高燈下。   那漢子乍見寇英杰背著郭老人來到,捏口打了一聲急哨,身子向前一塌,已撲迎上來。   寇英杰這時祇想著能夠救得背後的郭老人脫離現場,可就不顧得手下輕重。   近面而來的漢子,手上持著一口雁翎刀,二話不說,迎頭一刀直向寇英杰臉上劈下來。   寇英杰向左一閃,飛右腿,直向那漢子心窩上踢了過去,那漢子方自向後一縮,寇英杰身子已旋風般的逼近,掌中刀反手投刺而出,哧一聲,深入進那漢子右肋之內,刀拔血噴。那人痛呼了一聲,身子斜著踉蹌倒下。   這一手刀法,寇英杰是運智取勝,其實飛足不過是個虛招,用以掩飾下面的一刀,想不到果然生效。   背後的郭白雲看到這裡,由衷的發出了一聲讚嘆。   也就在這剎那間,眼前人影交錯,一連撲來三條人影三個同著黃色衣衫的漢子。   寇英杰咬了一下牙,一緊掌中刀,正要迎上去,背後的郭老人卻冷聲道:不理他們,到馬房找你的馬走為上策!   寇英杰應了聲:是!他忖思著老人如此關照,必有道理,當下一壓掌中刀,足下加快,直撲通向馬房的那條甬道。   三個黃衣漢子自一現身,就擺出了一副待搏的樣子,想不到對方竟然不戰而退,自是不肯善罷干休。這些人其實每人皆有相當身手。在宇內十二令總壇之內,門下弟子共分為三類,以衣著色澤而分。藍色為一等高手,但數量極微,僅有八人;其次為黃色,總數為七十二人;再次為灰色,人數一百零八人。這些弟子,訓練間均為總壇主鐵海棠定下功課,由鷹千里負責親手調教,平日功課督促訓練極嚴,經考試通過之後,才得各領職司,分派總壇主任用。   這一次隨同總令主出巡,共有十六名弟子,多為黃衣弟子,其任務為負責總令主出行之護衛工作。其中游擊手祇得八人,聽憑鷹千里任意調遣應用。想不到今夜遇見了罕見的敵人高手,一上來就損失了三人,剩下五人分散各處,原警戒任務,因聽到死者同伴所發求救哨音而趕來彙集,才致與寇英杰遭遇。   此時所來三人,各名丁七、王大立、江平,在第二類弟子之中,身手皆為佼佼者,其中丁七為小隊領班,身手最是突出。這人是矮身材,施展一對判官筆,擅以打穴手法,傷人要害,在同僚中有辣手金剛之稱,平日極得總令主與鷹千里所器重,素日得宇內十二令盛名所庇護,養成唯我獨尊,目空一切個性,那裡甘心吃這個大虧?這時乍見寇英杰不戰而退,丁七首先咆哮一聲,道:相好的,留下命來!雙足頓處,直向寇英杰背後襲到,掌中雙筆,照著郭老人背上就扎。   這一來,他可是自找倒霉!郭老人儘管是傷重不支,可是以他那身神出鬼沒的武功造詣,又豈是丁七這類人物所能欺凌?就在丁七的一對判官筆眼看已將扎在他背心上的一剎那,郭白雲倏地掉過頭來。   人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常常有意想不到奇招制勝,按說郭白雲此刻傷重待死,行動更屬不便,幾乎已失去了還手能力,在丁七的雙筆之下,實難出重手反擊,妙在這一出奇制敵的殺手,是噗地噴出了一口血沫。   丁七如果涉世較深,就應該知道這種碧血箭的厲害,這種混合本體元氣,咬破舌尖噴出的血箭,如非到了萬不得已,施功人是絕不輕易施出,然而果真不惜消耗本身真元施出之後,其武力卻是銳不可當,即使你有橫練的金鐘罩鐵布衫功夫,祇怕也難以抵擋。   兩者相隔既近,辣手金剛丁七即使再想躲避,已是不及,頓時被這一口血箭,噴了個滿臉都是,只聽他慘叫一聲,身子仰後就倒,當場被這一口血箭貫穿腦骨,死於非命。   這番景象,直把另外的二人王大立與江平嚇得呆在了當場,寇英杰乃得從容脫身。   他背著郭白雲來到馬棚,方自找到了那匹黑水仙,二黃衣漢子王大立與江平,已雙雙自身後追到。   就在他拉馬出槽的一剎那,王大立陡然騰身而進,猛力揮刀向著這匹黑水仙馬身上砍下來。   黑水仙唏哩哩嘶叫一聲,人立前蹄,閃開了他的刀身,整個馬槽引起了一陣子騷動,眾馬齊鳴聲中,寇英杰已經拉馬闖出了馬棚。王大立一招失手之下,身子一翻,左手突出,只聽得喳的一聲,發出了一支袖箭花蛇弩。   寇英杰因甚久沒有聽見背後的郭白雲出聲說話,心念著他必已傷重不支,自是越快脫離眼前為佳,偏偏身後這兩個黃衣衛士緊追不捨,甚是惹厭。   這支暗器花蛇弩飛臨眼前的一剎那,寇英杰已騰身上馬,借著馬棚內懸掛著的一盞破紙燈籠,他反臂遞刀,卡喳一聲,將這支暗器劈落刀下。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刀劈暗器的一剎那,另一名黃衣衛士江平,霍然由斜刺裡躍身而出。   他的身勢不謂不快,可是寇英杰的出手更快。早在寇英杰奔向馬槽的途中,就已悄悄將一口薄刃的柳葉匕首,藏於袖內,此時正好用上。江平身子方自縱起一半,寇英杰已待機揮出左手,這口柳葉刀哧的發出了一股子尖風。   空中的江平起得快落得更快,一線刀光閃得一閃,這口柳葉刀已深深扎人江平前胸之內。江平嘴裡啊了一聲,騰起空中的身子,陡然向下一個疾滾,墜落於馬槽之內。在眾馬嘶鳴聲中,寇英杰已打馬狂奔而出。這一陣子忘命般的疾奔,也不知跑出了幾百十里路,眼前已不見房舍人煙,空氣是出奇的清新,但冷冽砭骨。東方天地交接處的那道分界線,泛出了一片矇矇的魚肚白色,天交子午,已有了一些明意。眼前是一片參差不齊佔地廣闊的石林,風吹過時,迂迴出陣陣輕嘯。附近有一道溪水,溪水岸邊衍生著一望無際的青草,是一塊理想的放牧草地。   寇英杰扣住了馬韁,打量著眼前這片地勢,耳朵裡才聽見背後的一聲長長嘆息。像是方自由夢中甦醒過來一般,郭老人微弱的道:這地方很好下來吧!寇英杰應了一聲,翻身下馬,解下了衣釦,把郭白雲鬆下地來,後者膝下一軟,差一點坐倒在地,卻為寇英杰一把托住。一線曙光映照著郭老人臉上,在那張滿佈皺紋的瘦削面頰上此刻泛射出一種灰白的顏色,那是一種近似於死人的顏色。寇英杰嘆了一聲:老前輩只覺得眸子一陣發酸,差一點淌下淚來。   郭白雲注視著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不要難受!我能夠支持到現在,實在已是僥天之幸,你不覺得這是奇蹟麼?說時,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一時為之展開了不少。輕輕的在寇英杰肩上拍了一下,他抖擻著精神道:我還有足夠的時間,把那十一字真訣傳授給你。來,你扶著我,找一個背風的地方,我們坐下來!   寇英杰淚眼模糊的道:你老人家莫非一點都不為你的生死打算?   郭白雲仰起頭來,下頷上的那綹子山羊鬍鬚,被風吹得揚起來:寇賢侄,你好像還不能體會出我對你的苦心說著他又發出了一陣子咳聲。   寇英杰已攙著他,在一處背風的石塊後面坐了下來,郭白雲咳了一陣之後,微微閉著眸子,頻頻喘息著,道:生死、境遇、緣份太奇妙了,太奇妙了!忽然,他雙眸大開,前胸劇烈的起伏了一下。他的臉在這一時,漲得通紅,兩隻手不由自主的把身子撐了起來,像是作了一場內裡的生死之戰,雖不過是短短的瞬息之間,在他前額上已現出了一層汗珠。   之後,他更為萎弱的身子依向石面,含蓄的目神裡,閃爍著一種對於人生通達的哲理,似乎他一直在盼望面前的這個年輕人,能夠多了解些什麼,能由他這裡多獲得一些什麼似的。   寇賢侄,你好好記住了:兩手握固,閉目曰冥,這個冥字,為十一字真訣之首。   寇英杰哽咽著點了一下頭。   郭白雲接著又道:舌抵上一意謂調!頓了一下,他繼續又說道:神遊水府,環臂為擦,心注尾閭,搖肩為聳輝運兩目,頻頻稱咽!澄神摩腹,曲脊是攀以下,他陸續的道出了這罕為人知的十一字真訣,最後至無我無人,心如止水之止為止,合計為冥、調、擦、聳、咽、攀、凝、托、攪、充、止,共為十一字。   道出這十一個字後,郭白雲像是完成了一件極大的心願,他頻頻喘息著,要寇英杰由頭至尾背誦了一遍,改正了二三字後,才滿意的含笑點頭。   這時東方泛出了微曦,成群的水鳥在附近水草地裡鼓翅為戲,又將是一天的開始。   郭白雲祥和的伸出一隻手,搭在他肩上,道:你得知了我郭氏門中不傳之秘十一字真訣以後,已是我郭白雲嫡傳的弟子。   寇英杰哽咽著喚了一聲,師父!將要跪地行禮,郭白雲抓住了他,制止他下跪的身子。這一瞬間,他的臉色極為嚴肅:有幾句話,我必須要囑咐你,你要切記!   寇英杰痛心的點頭道:師父關照!   郭白雲道:我所傳授你的這十一字口訣,你切記不可對任何人走口洩露!   寇英杰點頭答應。   郭白雲道:包括我那兩個弟子,甚至於我女兒彩綾你也萬萬不可透露,你可記得?   寇英杰愣了一下,心中不勝詫異,只是老人既如此關照,必有其原因,當時肯定的點頭答應。郭白雲緩緩的抬起一條腿來,他的行動一如他心情一般的沉重,這條腿似有一萬斤那般的重。寇英杰忙伸手托住。郭白雲徐徐的道:英杰,你道為師這身武功,如何?寇英杰頓了一下道:天下無雙!郭白雲悽慘的笑了一下,慨然道:昔日,我一直也是這麼認為,可是這一次遇見了鐵海棠咳了兩聲,他頻頻苦笑道:才知道他的武功並不在我之下。雖然這一次他勝我,有取巧的成份在裡面,可是,他之能勝我,使我傷重至死,這畢竟不是偶然他年歲還較我為輕,如假以時日,必將舉世無匹!我死之後,他必然更將趾高氣揚,普天之下,祇怕甚難再找到敵手了!   寇英杰一呆道:師父是說,再也沒有一人能是這鐵海棠的對手麼?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郭白雲冷笑了一下,道:除了一個人。   是誰?   你!郭白雲的目光,直直的逼視著他。   寇英杰在他目光裡禁不住起了一陣莫名的恐慌。他張大了眼睛,惶然道:我?   郭白雲微微點了一下頭:只要你熟記並且貫通我所傳授你的十一字口訣,然後再進而研習這卷東西說到這裡時,他用力的翹了一下他那隻右腿:打開來。他手指著小腿道:把褲腿撕開。   寇英杰呆了一呆,依言把那隻緊扎著的褲腳解開來。   郭白雲踢足道:撕開。   寇英杰雙手一分,嘶的一聲,撕開了褲腳,頓時他發覺到老人那隻右腿上,緊緊的纏著一卷東西,那是一卷白色的綾子,經過特意裱製之後的綾絹,緊緊裹纏在他的小腿上。看到了這卷東西,郭白雲臉上頓時罩起了一片笑容。他彎過身子來,用抖顫的一雙手,把纏裹在小腿上的那卷綾子解開,足足有五尺長短,等到全數解開,他已喘成一片。他把身子靠回到石頭上:你打開來看看吧   寇英杰對於這個垂死老人每一個加惠於他的動作,都由衷的感覺出極度的不忍,為了不忍拂他的心意,他小心的由老人手裡,接過了這卷綾子,並且徐徐的打開來。   綾卷舒展開來,出乎寇英杰意外的,呈現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卷精工繪製的圖畫,圖中所繪,並非是想像中的運功圖譜,更不是刀劍技擊的對手招式,而是一卷魚行大川,維妙維肖的圖畫金鯉行波圖。一百條金色鯉魚,遊行於驚濤駭浪之間,陽光自側面投射過來,水面泛出點點鱗光,眾鯉騰波各盡曲折活潑為能事,的確是一卷罕見的工筆之作。   郭白雲在目睹著這卷圖畫時,眸子裡蕩漾出一種激動,一種欣慰,卻又似有無比的遺憾。   英杰,我要聽聽,你對這卷圖畫的意見?   我?   你說說看,你覺出這卷畫裡,所顯示的是些什麼?   是。寇英杰嘴裡答應著,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這卷絹畫。我國河川鍾秀,唯黃河以產鯉著稱,以眼前這卷圖畫來說,水質是金,莫非畫的是黃河麼?   然。郭老人微微閉了一下眸子。   寇英杰道:陽光斜度看來,已盡黃昏時分,當在申、酉之後!   郭老人忽然眼睛大睜,無限驚訝的凝看著他,說下去!寇英杰道:時當申酉,以太野真經時刻論中提示,這個時刻當屬陰泰交接,定者思動,動者思靜之時郭老人長嘆一聲,頻頻點頭:是其人,當有斯論也!老人的眼神裡,顯現出無比的祥和與欣慰,那雙含蓄著無窮渴望的眼睛裡,一時滾動著淚珠,那是一種相見恨晚的惆悵與遺憾。你他喘息著道:你果然是我要找尋的那個人你再說下去。寇英杰眸子再轉向畫面,打量甚久。剎那間,他感覺到那百條金鯉,固然是各盡騰歡潑剌為能事,而最特殊的一點,就是百條鯉魚的姿態,竟然沒有雷同之處。這一突然的發現,使得他大生趣味,由不住移近了目光,細細的觀察下去。   寇英杰全心全意的在觀察著這卷金鯉行波圖,郭老人卻全心全意的觀察著寇英杰。他不勝渴望的道:你發現了什麼?   寇英杰道:一百條鯉魚各有姿態!   郭老人喘息著笑道:水呢?   水?寇英杰點頭道:啊!水是逆流。   對了。郭白雲眼巴巴的看著他道:除了這些,你還能看出些什麼?   寇英杰又注視了一會兒,苦笑著搖了一下頭。   郭老人點頭道:這已經很難得了,把畫絹收起來!   寇英杰依言把畫卷捲好,交到老人手上。   老人接過來,微微一笑,卻又轉手把這卷圖畫交給了寇英杰。   師父?   這個你好好收著,老人無限悽涼的道:你我誼在師徒,這是我在臨終之前,所僅僅能贈送你的兩樣東西之一。   寇英杰怔了一下,內心有說不出的沉痛,卻未曾意識到老人所謂的兩樣東西,除了這卷金鯉行波圖以外,另外所指是什麼?提到這兩樣東西,郭老人臉上蕩漾出一種異樣的神采。孩子,他抖顫著把身子坐正了,我把我生平最喜愛的兩樣東西給了你,你,你不說著發出了一陣濁咳。   寇英杰攙扶著他依向石面,老人忽然握住了他一隻手,寇英杰也體會出他這隻手掌火熱滾燙,下意識裡覺出了不妙。   郭白雲悽涼的笑道: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也許我的時候差不多了   不!寇英杰只覺得喉頭一陣哽咽,熱淚奪眶而出。   郭老人大口的向裡面吸著氣,道:我還有一些話要交待你,你要仔細聽著   是。師父!   這卷金鯉行波圖乃是武林中一件至寶,絕非是一件尋常之物。知道它的人不多,但是凡是知道它的人,無不傾其心力冀圖佔為己有。鐵海棠之所以在重傷我之後還要找到我,目的就是在此!寇英杰正想說話,郭老人以手勢阻止,他接下去道:這不是一套普通的武功,也不是任何人所都能參透的功夫,圖中所示的一百條金鯉,暗含著一套罕世的武功。孩子,你知道這套武功的名字麼?   寇英杰搖了一下頭,表示不知。   郭老人臉上帶出了一種異樣的激動,魚龍百變。英杰,那是五百年前,金龍老人所獨創的百招神功,妙絕今古天下的百招神功   魚龍百變?寇英杰不勝駭異,這套武功的名稱實在太奇異了。   不錯,魚龍百變。你應該聽過鯉魚跳龍門這句話吧!   我聽過!   那麼,這張魚龍百變圖,正是脫胎於金鯉化龍時的各種姿態,曠絕今古天下的奇異姿態。說到這裡,他微閉目光,發出了一聲嘆息,徐徐的道:當初金龍老人作此圖時,以奇異的智慧,注入筆鋒,畫中百鯉,固是維妙維肖,各有姿態,然而,如非具有慧心智力之人,卻是萬萬難以猜透其中暗含的招術,可惜!可惜他一連說了兩聲可惜,臉上佈滿了遺憾。   英杰,也許你不相信,這卷金鯉行彼圖在我手裡已有二十年之久。然而,被我參透出其中奧妙,還不足一月的時間郭老人說到這裡,真是不勝遺憾,那張臉現出了無比的淒苦與時不我予。   如果早悟出半年就好了他斷斷續續的說:如果我早半年能悟解這卷圖畫中的奧妙,最少,也能習會一些圖中身法,那麼,也就不至於吃鐵海某的虧,落得萬劫不復的今日下場   寇英杰聽到這裡,心情幾乎也同老人一般的沉痛,他深深的垂著頭,一言不發了。   郭老人發出了冗長的一聲嘆息之後,忽然展開眉頭:這件事不再去談了,你只須記住,這卷圖畫,你千萬不可示於任何人,即使是靜中自我參習,也須格外留意,否則在你功力未曾參透之前,必將廣樹強敵而罹致了殺身之禍!   寇英杰點了點頭。   郭白雲喘息著道:你把它纏在腿上這樣較安全!   寇英杰依言照做,按說他得到了如此曠世奇珍,理當喜悅才是,可是他心裡卻因為緬懷老人的將去而感傷,竟然沒有一些可喜的神采。   郭白雲又把身子撐了起來,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必然是有重要的話說。寇英杰忙扶著他坐正了身子。郭老人面泛喜色的道:我剛纔說有兩樣東西送給你英杰,你可知道,這第二樣東西是什麼寇英杰苦笑搖了搖頭,對於郭老人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他由衷的欽佩,但是對於他這種不盡人事而坐以待斃的行為,卻又不敢苟同。   郭白雲似乎對於這第二件東西,遠比第一件東西更為重視,他的臉上剎那間顯露出一種光輝與慈祥。他顯得很緊張,很慎重的樣子:第二樣東西,其實不是個東西,是一個人!   寇英杰突然一驚。   是我最心愛的一個人。郭白雲道:她是我女兒彩綾,我把她也送給你!   這寇英杰頓時為之一愕,這個贈品太突然,太離奇,一時還來不及在腦子裡轉過來。   郭白雲苦笑著道:只可惜,我把她的一個水晶彫像遺失了否則你就可以看見她的樣子,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寇英杰實在也難以保持沉默,他原來早就想到要在一見郭老人面時,就把上次在沙地裡所拾的晶瓶美人璧還給對方,只是想不到見面之後所發生的一切,竟然使得他無暇念及,這時郭白雲一提,他才忽然想起來:師父,你老人家所說的,莫非就是這個?寇英杰探手入頸內,把那隻一直懸掛在身上的水晶瓶取了下來,雙手送還。   郭白雲接過一怔道:你你是那裡來的?   寇英杰據實以告。   郭白雲臉上現出了一種狂喜之色,他把這隻晶瓶仔細的湊在眼前觀賞了一下,緊緊的握在手心裡:不錯就是它這是我當年親手彫刻塗色設計的。他眼睛裡聚滿了淚水,那雙抖顫的手似乎連把持這隻小小晶瓶的力道也沒有,晶光四射的瓶身,拖曳著銀色的鏈身透過他白瘦的十指,交織成一片悽慘的意味:英杰你來看,她就是我女兒彩綾小綾子   師父我看過了。寇英杰語音哽咽著垂下頭來。   郭白雲道:你不喜歡?   不,不!寇英杰忙抬起頭來。   那麼你喜歡?   我寇英杰一時為之瞠然。   郭白雲嘶啞的笑了一聲,道:這也許真是所謂的緣份這隻晶瓶想不到竟然會被你所拾到,太巧了,太巧了!他直直的注視著寇英杰,又接著道,英杰,你可知道這隻晶瓶包含著一些什麼隱秘?   我我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吧。郭老人喘息著說道:這隻晶瓶,其實也就是我女兒彩綾的一件聘物。當初,我曾經對她說過:這隻晶瓶子在誰的手裡,那個人,也就是我所選中的女婿這寇英杰無限惶恐的道:師父!我祇怕配不上。他的臉一下子紅了。   你不要推辭了這是我的決定。也算是對你唯一的要求。來,收下來   師父寇英杰由老人手裡,接過了這隻小小的水晶瓶,心情卻一下子沉重了許多。   郭老人頻頻點著頭:她是一匹鬆了韁的野馬任性,驕傲但是卻純真善良。說到這裡,他一連又嗆咳了幾聲,嗆出了一口血痰。   寇英杰大吃一驚道:血?郭白雲卻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道:你對她要有耐性,就像就像你對那匹愛馬黑水仙一樣。但是你要記住萬事都可將就忍耐,卻是千萬不能失去一個大丈夫應有的人格與尊嚴。否則你是駕馭不了她的忽然,他像是氣力不濟,那張蒼白的面頰上,起了一陣痙攣,眼睛也像是忽然間睜大了許多,整個的眼珠卻向上面翻轉了過來。我死之後死之後我像是咽喉裡突然塞著了一樣什麼東西似的,他雖然用了全身之力,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吐出。他的兩隻手不知何時,已經攀抓了寇英杰的胳膊:記住,我死了之後,千萬千萬驀地,寇英杰感覺出他的兩隻手上,忽然失去了力道,就在他乍然一驚的當兒,郭白雲的身子已向斜面倒了下去。   寇英杰急喚了一聲師父,把他的身子翻過來,卻發覺到老人鼻下垂出了兩根小指粗細的玉筋,人已經變得殭硬了。   老天!寇英杰抖顫的叫了一聲,彷彿當頭上響了一聲霹靂,頓時呆在當場。   郭老人的屍體是側彎曲的姿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扳直了。   心裡像壓了塊鉛一般的沉重,像冰封了般的寒冷,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面對著面前恩師的這具屍體發著呆,腦子裡變得一片空白,想得太多了卻又像是一無所思。在一片混沌麻木的感覺裡,慢慢的找到了他原有的理智,恢復了冷靜。他想老人臨死之前所說的那幾句話:我死之後,千萬千萬到底是千萬為何?的確是很令人費解難以想像的一件事。   千萬把我運回去?還是千萬不要把我運回去?還是另外有別的意思?   現在他所知道的一些是老人家居皋蘭興隆山郊的白馬山莊,身後僅有一女郭彩綾,還有兩個弟子。老人對他這個女兒,特別的疼愛,也許是過份疼愛的緣故,所以養成了他女兒的任性,是以才深深的希望著有一個人能夠代替他來對這個驕寵任性的女兒加以管教,拘束,而這個人最好是他的女婿。這個任務,無異的已經落在了寇英杰的身上。至於郭白雲門下的兩個弟子,雖然老人並沒有說得很清楚,可是卻已流露出深為不滿的意思,是以他才沒有把本門的武功精髓傳授給他們。這一切使寇英杰感覺出即將面臨在他眼前的那個新的環境極不簡單,然而師恩如山,卻又萬無退縮之理,他決定把老人的屍體運回皋蘭的白馬山莊去。   下定了決心之後,他抱起了老人的屍身,向石林步出。他的心情沉痛極了,對於懷抱中的老人屍身,更似有無限的愧疚,其實老人是可以再多活些時候的,如果他不急於傳授寇英杰武功口訣的話。   生前該是何等神龍見首不見尾,龍虎生風的一個威武的人物,死後卻是如此的悽慘,蕭條!在整理他的屍身時,寇英杰發現到老人家裡衣內,有一個黃色的貼身綢子包袱,裡面有一卷手稿,記載著越女劍術之深奧探討研習新篇,一旁蠅頭小字寫著彩綾二十一歲生日的禮物等字樣。只看這幾個字,也就可以想知父女之間的一片真情。寇英杰只覺得眼睛有些濕潤了,幾乎有點不忍卒視。那是厚厚的一疊手寫抄本,大概有百頁左右,老人生前未談及此事,他也不便翻看。另外有一串黑色的玉珠,每一顆碩大如桂元,似已少了數粒,珠面上精工鏤著許多花紋和一個扁扁的檀木匣子。匣子裡竟是一具碧光閃燦的翡翠駱駝,匣蓋方啟,那蓬綠矇矇的寶光,直映得寇英杰滿面泛綠,透體生寒。他雖然對於珠寶玉外行,可是這等彩光寶氣的翡翠,焉有不識之理?卻也可以猜想而知必是價值連城的一件寶物。當時他勿匆蓋好匣子,依然包好在綢包之內,自己學樣的隨身帶好。   這些東西顯然是因為老人的疏忽,而沒有關照他如何處理,或者還來不及關照就先已斷氣。無論如何,寇英杰絕不存絲毫非份之想,他決心要把這些東西,親手交到老人的愛女郭彩綾的手裡。   天空中高掛著那輪老日頭,陽光已趕走了早先籠罩在平原間的那襲寒意,在清可澈底蜿蜒如龍蛇般的溪水岸邊,他的那匹愛馬黑水仙正在低頭嚼食著地上的野草。   寇英杰疲乏的抱著老人屍身,翻身上馬,辨了一下方向,即行策馬而去。   秦州城為隴省著名大鎮,商業鼎盛,人文薈萃。西行皋蘭或走甘涼的朋友,在經歷千山萬水,長途跋涉之後,來到這裡,少不得都要歇歇腿兒。   這裡最著名的酒老二白。   著名的曲子秦曲,秦腔。   著名的綢緞秦綢。   人家都說秦州的姑娘最中看柳眉杏眼楊柳腰。   這裡文風也盛,寺廟多,居民好客成風。是以,走南闖北的朋友,來到這裡再也不想動彈了。   要發財,在甘涼,要享受,走秦州。可見這裡是最好花錢的去處,城北胭脂七條巷多的是北地胭脂,好此道的朋友,趨之若鶩,大可徵美選色一番,一擲千金為求一笑的哥兒多的是。   城南有最著名的賽馬場,每逢廟會之期,即由當地馬場場主親自主持賽馬盛會,四面八方凡是精於騎術的朋友,再擁有一匹驍勇的好馬,都會樂意來此一顯身手。   秦州之所以遠近馳名,每年一度的馬會,該是最為傑出的一項特色了。   賽馬是這個時令最為熱門的話題,人人見面都樂於道及。   時值大賽馬之前二日,各方馬上豪傑,風雲際會,一夕之間,秦州城大小客棧無不爆滿,就連市郊老回回開設的棚子窩,也都叫四面八方聞風擁集的外客住滿了。   這當口,也是幹馬市商人的好機會,各方馬販子雲集於此,一匹名馬的身價,往往大得驚人,轉手間即得大利,一些馬行掮客樂此不疲。   這一刻還有所謂的馬眼子,意即專門四下探訪名馬的人,憑著一雙飽具經驗的眼,再加上一張油滑見風轉舵的嘴,無往而不利。   大賽馬前夕,這一行是最為活躍的角色了。   火眼周江,該是馬眼子當中最具聲望的一個角色了。   這傢伙天生一對見風流淚的火眼,風乾橘子皮似的一張馬臉,貌相簡直是不中看,然而誰都知道他,憑著他那一對火眼,在近五年的賽馬會上,已為他掙下了上萬的家當!有一句傳說的閒言:凡是火眼周江所看上的馬,一定錯不了。五次賽馬會上奪得大魁的名駒,其中就有三四匹是他閣下事先所看中的,而且是他中間轉手賣出去的。是以又有一句閒言傳開來:如果你想在賽馬會上奪魁的話,必須先找到周江,請他相相你的馬!於是,一經周江所品相認可的馬,必然身價百倍,即使你不參加賽馬,也會有人出重金搜購。火眼周江這傢伙活該走運,風頭可是健極了。   周江又看上了一匹馬。一匹全身漆黑,僅僅頸部有一道細細白毛項圈的駿馬。   所謂駿馬這個駿字,也許現在用得並不十分恰當,因為那匹馬想係久涉長途,間關千里的關係,看上去已是十分的勞累了,而且全身上下沾滿了灰沙,乍一看上去不像是黑馬,而倒像一匹灰馬了。火眼周江特別由井裡打了一盆水,找到了馬刷子,親自為這匹馬洗刷了一下。馬恢復了本來的模樣,端的是一匹有異尋常,身價不凡的異種神駒。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火眼周江目不轉瞬的盯著它瞧。   柱子上,只拴著這一匹馬,卻有兩個人在看。除了周江以外,另外的那個人是長興客棧的小夥計蓋三,這件事多虧了蓋三幫忙,偷偷的把馬由廄裡牽出來,這件事顯然還瞞著馬主,是以小夥計蓋三像作賊似的,顯得那麼緊張。   蓋三道,怎麼樣?周爺,你老倒是說句話呀!   周江還是不吭聲,他那雙火眼看上去更紅了,兩撇子緊緊擰著的眉毛時而展開時而又皺在了一塊,拿不準他心裡在盤算著什麼。   蓋三可是急了:我的爺!他左右看了一眼,壓低了嗓音道。你倒是快說呀,這位爺可是頂難說話,他要是知道我把他的馬偷牽出來,不要我的命才怪!   好馬!周江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頭上那叢短髮像馬鬃也似的豎了起來。憑著他在馬市場上混了三十年的經驗,憑著他那雙慣識名駒的火眼,這一次算是看上真正好的貨色了。   蓋三怔了一下,緊張的追問:這麼說,你真的看上了?他打量了一下,點著頭道:我看來也是不離兒。周爺,你老打算出多少銀子?   那是要看賣方的開價了。   能值多少?一千兩?   火眼周江一笑,道,馬主人是幹什麼的?是我也不大清楚。他姓什麼?   姓姓寇!這個姓還不常見!   多大年歲?   噢!蓋三盤算著道:年歲不大,二十來歲的一個小伙子!   周江一怔道:這麼年輕?接著他就笑了,在他想像裡,年輕人總比上了歲數的人好說話,他盤算著這個生意八成兒是作成了。小夥計蓋三道:是個喪客!怎麼說?是個送喪的。帶著棺材來的,聽說是要到皋蘭,卻因為怕屍體壞了,正在找白塔寺的和尚,想法子處理。這倒是新鮮的事兒!這麼說還是個孝子囉?八成兒是吧!蓋三擰著眉毛道:人可是真難說話,脾氣壞透了,由廟裡回來,就關在房子裡,像個大姑娘一樣,吃飯都得端到他房子裡去!   走!周江說:帶我瞧瞧他去!   蓋三怔了一下道:房子裡還擱著口棺材,多喪氣呀!   周江一笑道:有棺材才能發財。我都不忌諱你又怕個鳥?走,帶路!   蓋三嘻嘻一笑,道,周爺,這件事要是說成了   媽的,財迷都轉了相,事成了,還少得你的一份嗎!說著抬腿在蓋三屁股上踹了一腳,蓋三咧著嘴直笑,可就帶著周江,一逕的來到了後院的一個偏間。講究的客人是不會住這種房子的,小門窄面兒的。也難怪,帶著一口棺材到處都不受歡迎的,能有人收留下來,已經是很難得了。門是關著的,上面貼著一張白紙,寫著喪不見客四個字,墨跡未乾,像是剛剛貼上去的,蓋三兒回頭向周江攤了一下手,道,你看怎麼樣?   火眼周江大咳嗽了一聲,上前叭!叭!在門上拍了兩下,大聲叫道:寇爺在嗎?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火眼周江皺了一下眉,剛想舉手再拍,只聽得刷一聲,房門忽然打開,一個身著素褂,膀戴孝布的憔悴青年當門而立。周江拱了一下手道:這位是寇爺嗎?   是我,孝服青年一雙眸子在周江身上轉著,很機警的道:這位是   小姓周,周江!周江一面說一面打著躬,滿臉笑容的說道:有件事要跟您寇爺討個商量,屋裡方便嗎?   只要周兄不忌諱,有何不可?說著姓寇的孝服青年隨即閃身讓開。   周江欠了一下身子,關照一旁的小夥計蓋三道:你去吧,好好照顧著寇爺的馬!蓋三答應了一聲,退身自去。周江乃同著孝服青年進得房內,他剛一進門,可就看見了對面置在木架上的那個老大的黑漆棺材,供桌上陳著靈牌先師,郭公之靈位。兩支白蠟燭咕突突吐冒著白光,照得這間房子裡一片悽慘,陰森森的怪怕人的!孝服青年道了聲:請坐!即坐了下來。   火眼周江擠了一下他那雙火眼,正面打量著對方這個姓寇的青年。顯然的是過於疲累的一副模樣,亂髮不修,胡碴子總有十來天沒有刮過了,那雙灼灼神采的眸子,大概是因為過分傷心,睡不好的緣故,顯現出一脈紅絲。   然而這些也是不能掩飾住他原有的朗朗神采,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相當帥的小伙子。寇爺大名是寇英杰!說了這句話,寇英杰一雙目光直直的向著火眼周江逼視了過來。憑著他這些日子的歷練,他相信面前這個人不是宇內十二令的人,而且來人即便是身上有功夫,也有限得很,所以他大可不必擔心。老兄的來意請直說吧!在下孝服在身,不便多談!是是,周江乾咳了一聲道:後天大賽馬的事,寇爺您大概是聽說了吧!寇英杰搖搖頭道:沒有聽說!周江一怔,這麼天大的事,對方竟然會不知道。是這麼回事!周江笑著道:後天的賽馬會,可是秦州多少年來沒有過的盛舉了,各處來的馬上英雄,男男女女總有一百多人!怎麼寇爺,您老有興趣參加一份麼?寇英杰搖搖頭苦笑道:想也沒想到。怎麼周老兄,你就是為這件事來的麼?   不不火眼周江搖著兩隻手道:寇爺您會錯意了。是這麼回事,兄弟我是幹馬市的,寇爺大概也知道,於我們這一行的可就憑著一雙看馬的眼和一張要錢的嘴,一句話。馬杓上的蒼蠅,混飯吃!   寇英杰不耐的道:你有話直說吧!   好好!不敢,不敢!周江抬著屁股道:是這麼回事,兄弟現正受人之託,要在馬會以前,收買一匹好馬!寇爺,您是知道,這年頭好馬難找啊!   寇英杰冷笑了一聲道:一句話,你是看上了我那匹黑水仙是吧?   黑水仙?周江睜大了眼道:寇爺說的是張家口馬市上,懸一萬兩銀子身價收買的那匹上都馬王黑水仙?   不錯,就是這匹馬!   啊,老天!周江一副驚喜不置的樣子,兩隻火眼簡直都直了:是,是,就是這匹馬。寇爺,您就開個價吧!我給您一萬二,您大爺如果願意讓叭!在胸脯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周江站起來道:這個價碼兒,包在了兄弟我的身上!   寇英杰搖了搖頭,冷冷的道:我沒說要賣!   寇爺您是嫌價碼還低?沒關係!周江還是不息的追問。   老兄錯會意了。寇英杰冷著臉站起來道:要是為這件事,我已表明了態度,我就不再多留你了。老兄你請吧!   火眼周江一楞,趕忙上前道:寇爺,您可知道買主是誰嗎?是   寇英杰搖搖手道:誰買都無所謂,我反正是不賣。周老哥,勞你白跑一趟,我不送你了!   周江又是一怔,一個勁兒的擠著那雙紅眼:寇爺,放著這麼好的一匹馬不賣,不蹧蹋了嗎?   我倒認為賣了才蹧蹋了!   周江擠了一下眼睛道:對方買家是西北第一富戶金   我已經說過了,不賣!寇英杰拱了一下手,苦笑了一聲,又接著說道:對不起,你請回吧!   就是再厚的臉皮也賴不住了!   好吧周江滿面遺憾的由位子上站了起來,還想再說什麼,寇英杰已代他把門拉開了:對不起老哥,不送你了!   周江嘆了口氣,拱了一下手,這才步出房外。   他可是一臉的不自在,在馬市上混了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難說話的主子,賣主不好說話,買主更不好說話。   這地方提起金大王郭白雲老先生來,也許還不盡人皆知,可是如果提起他老人家那位掌上明珠,千金小姐郭彩綾來,卻是盡人皆知,無人不曉。   其實郭彩綾的名聲更不如她的那個綽號玉觀音來得響亮。整個西北道上,提起玉觀音三個字來,大概不知道的人很少很少。   人們對於這位玉觀音郭小姐的感受不盡一致,有人愛她,有人怕她,也有人罵她,卻又有人敬重她。   愛她的美,怕她的狠,罵她的蠻不講理,敬她的行俠仗義。這位有皋蘭第一香的郭大小姐,就是這麼一副樣兒!   她身兼美、狠,卻又驕寵任性,講文嗎,她能詩詞歌賦;講武吧,整個西北道上,再也挑不出一個能是她對手的強人;講錢嗎,她老子是金大王,家裡面黃金如山。   請問,這樣的一個人,你把她如何得了!   話可又得說回來,所幸這位大小姐在任性之餘,還有那麼一個慈善的好心,不時的幹些行俠仗義的事情,所以自從這位大小姐出道問世以來,這隴省半壁早已相安無事,盜賊不殲而自隱。不論你是黑白兩道的人物,只要你敢在這位大小姐面前鬥狠,那你可是找釘子碰,找倒霉。   你強她比你更強,你狠她比你更狠。她就是這麼一個人。   女孩兒家大了,尤其是像她這種身懷武功的俠女,家是困不住她的。金大王郭白雲在家的時候,她也許老實幾天,老人家前腳一走,她可就跟著鬧翻了天。雖然上面她還有兩個師兄,可是這兩個人,性情卻和她大不相合,自從二人各自分掌了東西兩處銀號買賣之後,師門裡的事可就不大過問了,也只有金大王在家的時候,常來問個好,討教一些武功,對於這個師妹,他們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大小姐忽然對騎馬發生了興趣,一連參加了兩次賽馬,接連奪了兩次大魁,她的馬癮可就越發的大了。   她是專程由皋蘭趕到秦州來參加賽馬的。在秦州她的小廝毛七早就先行為她準備好了行館,香閨設在十面香光,松花遍野的城北郊外,那裡有金大王一個多年的故舊所購置的梅園,郭小姐就住在那裡面。   她來了總有七八天了,像她這樣身分的人,永遠是人們注意的目標。   就在大小姐住在梅園的當天開始,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原本多彩多姿的賽馬大會,一下子變得更具瑰麗十色,光芒萬丈!   接連著馬市上又傳來了許多聳人聽聞的消息,郭大小姐的三度蒞臨,意圖奪魁的消息是其中之一!   別具趣味的傳說之二是盛京的養馬世家卓小太歲卓君明也來了!   人們對於卓小太歲的大名,是不會陌生的。因為這地方的十三處馬場,有十二處是他們卓家的分號,儼然也是富可敵國響叮噹的一個人物。傳說中他騎術高,胯下的一匹紫毛青,是青海名種,有八荒第一神駒之稱。   卓小太歲這一次親自帶著他的這匹名駒到秦州來參加賽馬大會,不用說是存心要跟玉觀音郭彩綾的那匹火雷紅別別苗頭。   傳說似乎還多的是!   譬如蒙古西郡王哈赤的愛女丹魯絲也來了,她的那匹愛馬一朵雲,也是久負盛名的名駒。另外傳說陝北的虯九也來了。   虯九隻是一個渾號,其本人姓苗,年紀輕輕的,留了一口繞腮的虯髯,又以他在義結金蘭大九義中排行第九,是以人稱虯九。虯九也有一匹好馬快哉風。   這麼多的人物,平素在江湖上,只要出現一個,也夠那些好奇的人談個不完,何況同時出現,那就更不得了!   這些日子,人們目迷五色,耳聽八方,要看的太多了,要聽的也太多了。   人人在談,人人在看,關於這些人的小小一點風驚草動,就足以使萬目所注,萬口交談。話再說回來,火眼周江所侍候的主子,正是那位美艷若仙、嬌嗔任性,這裡面最不好說話的玉觀音郭大小姐。   在梅園外觀望了半天,周江才翻身下馬!   郭小姐跟前當差的那個雜役小廝毛七,正由門裡出來,一眼看見了他,直著眼說道:那不是周爺嗎,你才來呀!來來,快進來吧!說著上前就拉。   周江陪著笑道:別拉,別拉!大小姐起來沒有呀?   這都什麼時候了!毛七說:太陽都照著屁股了,還會沒起來,你快來吧,我正要找你去呢!   周江賠著笑,一面用袖子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心裡盤算著見面後的說詞。毛七卻已迫不及待的拉著他進了香光四溢的梅園。   大小姐早起來了。這時候她穿著藕色的對襟小夾襖,下身是一襲八幅風裙,一頭秀髮,隨便的向後面攏著,手裡拿著剪花的大剪子,正在剪花枝。   她喜歡藤蘿花,紫紫的,一串一串的像葡萄也似的垂著,很久沒人整理過了,現在經過她的手,一番去蕪存菁之後,看上去越發的清新悅目。   秀秀的兩道蛾眉把著,眼睛是靈魂之窗,她的那雙眼睛看上去似乎特別有靈性,黑白分明。   高高的身材,細細的腰肢,明眸,皓齒,玉膚,酥項交織著一片美艷香光。   由於花的襯托,使人想到了人面花光四字成語,其實像她這般的美人兒,是無須任何物件來陪襯的。   人都有煩惱的時候,她也不例外,尤其是像她這般大姑娘,私下裡,哪能會沒有一些背人的心事。   都說女孩兒家大了,要為著自己的終身大事盤算了,她卻少想到這一方面。在皋蘭的時候,多少個世家子弟上門提親,都叫她爹給回絕了,也從沒有一個能叫她看上眼的。   老人家是怎麼一個打算,旁人是無從測知,都說他老人家的眼界太高了,準是得哪家的王孫公子,才能配得上他那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還有人猜測著這位姑娘可能是從小就定過婚了。   只有她知道這些都不是!她知道爹的眼光太高,那是不錯的,但絕不是看對方的錢財和身世。她太了解她父親這個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有他老人家去負責安排,自己實在是用不著操心。早先,她曾經為自己立下過一個心願,將來就算是爹給自己挑中的人,也得要自己先看著順眼才行,要不然寧可一輩子不嫁人,也絕不能委屈了自己。這個念頭到今天想起來,也還沒什麼改變。   只是,這麼多年來,看遍了甘涼道上,居然就沒有一個年輕的人能夠合了自己心意的,爹也從來沒為自己挑選過一個人。今年都二十一歲了,再過一個月,就該過二十一歲生日了。   老人家臨出門的時候,偷偷的把她叫過去,告訴她說他這一次出遠門,固然是照例的去金礦上收錢,但是卻有兩件大事要去料理。兩件事之一,就是要為自己找到一個稱心合意的人。還有一件事,他老人家卻是沒有說。當時他老人家表情很嚴肅,告訴她歸期在生日之前,交待完馬上就走了。   在她記憶裡,從來沒有一次這麼急切的盼望著爹回來,從來還沒有一次爹離開家這麼長的時間。一面用剪子在剪著那些雜亂的花枝,腦子裡情不由己的可就在盤算著這些事   這當口火眼周江同著毛七已經踏進了院子。毛七老遠的呼了一聲大小姐。   大小姐停下了花剪,回過身子,毛七同著周江一逕的來到了面前。   周江趕上來深深打了一躬道:大小姐早啊!   郭彩綾點點頭說道:怎麼樣,到手了沒有?   火眼周江苦笑著搖搖頭。   怎麼回事?郭小姐道:沒見著馬主人?   怎麼沒見著?周江冷笑道:人家不賣!   郭彩綾秀眉微顰著道: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一點!   周江怪遺憾的道:馬主人姓寇,是個外鄉客,我是好說歹說,怎麼說他也是不賣!   郭彩綾道:那匹馬你看清楚了沒有?真像你說的那麼好?   周江嘆息著道:不瞞大小姐你說,我活了這麼大,像這麼好的馬,還是第一次見過,也許小姐你聽說過,這匹馬,也就是張家口馬市上懸銀萬兩的那匹寶馬黑水仙!   郭彩綾頓時一怔,黑水仙這個名字她可是聽過,往昔爹爹每一次收取礦金回來的時候,總會提起這匹馬,她當然不會陌生。   爹爹曾經不止一次的答應過自己,一定要把這匹馬想法子買到手裡送給她。現在她猝然聽見了這匹馬的消息,內心真有說不出的興奮,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靨。   真的是這匹嗎?你沒認錯?   那還錯得了?是馬主人親口說的!   彩綾冷笑道:那就多給他錢。你去跟馬主人說,人家出一萬,我出一萬二,再不賣就出它兩萬,反正這匹馬我是要定了!   周江重重的嘆口氣,搖著頭道:這不是錢的問題,那小子就是一句話不賣!   他是幹什麼的?   周江苦笑道:是個送喪的孝子,還帶著一口棺材,看樣子像沒什麼錢,他是幹什麼的,我也不知道。   彩綾哼了一聲道:你跟他說了我要買沒有?   周江嘆道:他哪容得我說呀,我說什麼,他根本聽都不聽。   彩綾挑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道:這人姓什麼來著?   姓寇。周江道:他就住在長興客棧裡。   彩綾扭過臉看著毛七道:把我的馬牽出來,跟我出去一趟。毛七答應了一聲,匆匆到馬廄裡去套馬。   周江一怔道:怎麼,小姐、你   彩綾一笑道:你也一塊去,這匹馬,我是要定了!說著把剪子往地下一丟,就回房去了。   送走了白塔寺的老和尚,寇英杰的一個心才算安定了下來。老和尚不知道在屍身上擦了一種什麼藥汁,說是防腐的,然後用浸過的白布條,上上下下的把屍體包裹起來,又在靈棺前念了一陣子經,燒了些紙,告訴寇英杰說這樣一來,屍體可保三月不壞。寇英杰佈施了十兩紋銀,千恩萬謝的送走了和尚,才算了卻了一樁心事。他打算休息半日,明天一早起程,算計著頂多再有五天的行程,就可到達皋蘭。到皋蘭後,見著了郭白雲的女兒和徒弟,把屍體送到,他的心才算能真正的安定下來,往後的事情以及自己的去留,現在也不能預料,只得走一步說一步。   呆呆的看著面前的那口黑漆棺材,他的心如冰也似的寒冷,靈前白燭的火焰搖曳著,照著他那張清臞憔悴的臉,一路的雨露風霜,他看上去的確瘦多了。   每當他看見這口棺材,總會令他想到棺中那個慈祥的老人他永不能忘懷的恩師,他就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內心痛疚。然後他總會回憶著老人對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話都似一根尖銳的鋼針刺著他,使他片刻也不得鬆懈,當真是痛定思痛。然而,痛何為哉?   房外有人在捶著門,蓋三兒的聲音嚷道:寇先生開門,開門!   他沒精打彩的站起來開門,只看了一眼,就想把門關上。   周江用力的撐著:寇爺,你先慢著關門,有人來看你來了!周江嬉皮笑臉的邁進一條腿來,一面抱拳施禮。   寇英杰怒聲道:我早上已經跟你說過了不賣,你怎麼   周江擺著手笑道:賣不賣是寇爺你的事,不過買主可是親自來了,在前院候著你,要見見你!   寇英杰道:我不想見客。你去跟他說,恁他出多少錢,這匹馬我也是不賣!說完他就又要關門。   周江用身子抵著,嘿嘿一笑道:寇爺,你用這兩句話打發我可以,可是我要用這兩句話打發買主兒,可准保挨揍。對不起,還是勞你駕去見她本人說去吧。   寇英杰真想給他一拳,獨自個咬著牙發了一陣子恨,卻又無可奈何的嘆息一聲道:好吧。我就跟你見他去!   小夥計蓋三忙代他鎖上了門。   周江比著手勢道:請!請!   寇英杰同著他穿過了後院,過了二道門的四合院,直往前堂步入。   比較起來,前堂房舍寬廣整潔,不同於後面院子的矮小雜亂,這裡住的客人都是些講究排場的體面人。寇英杰一踏入這層院子,頓時發覺到院子裡擠滿了人,大夥就像是趕廟會似的聚在一塊兒談論著什麼,人人臉上充滿了激動,滿臉飛金。由各人那種傾慕,欣喜的表情上判來,儼然是來了什麼大人物似的,大傢伙裡三層,外三層,把這片院子圍得滿滿的。   火眼周江分著眾人道:勞駕,勞駕,馬主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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