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郎離開了南宮玉的住處,腦海之中既是一片混亂,又似乎是一片空白。
手中掌握了幾樣東西。
卻等於是一無所有一樣。
找不出這些東西的來處,就無法找出那幫人的藏身所在,也就無法營救蕭家父女。
日子拖一天,就一天對蕭家父女不利。
花三郎心急如焚,但是急又有什麼用呢。
分明,這幫人也在京城裏,就眼下的情勢來看,在三廠高手的嚴密部署下,這幫人也離不了京城。
但是,他們究竟躲那兒去了呢?
京城裏該搜的地方都搜了,那兒能讓他們藏身呢?
正走著,想著,倏覺一縷極細的破風之聲襲到。
花三郎覺察的時候,那破風之聲已近太陽穴要害,匆忙間矮身低頭,破風聲擦頂而過,然後他一個大旋身搜索四周。
看見了,對街一個黑衣人剛垂下手,但卻裝得若無其事。
他若無其事,花三郎也若無其事,邁步向對街走了過去。
花三郎這一過街,黑衣人沉不住氣了,撒腿就跑。
花三郎立即就追了過去。
黑衣人不走大街,專鑽小胡同,但是他腳下畢竟不及花三郎快,跑了兩條胡同,花三郎已追近他身後三丈內,眼看伸手可及。
就在這時候,只見前面一條橫胡同裏轉出一條白影,那黑衣人似乎大吃一驚,疾快地伸出了手,而就在這時候,那白影伸手一晃,黑衣人一觔斗栽倒。
花三郎同時趕到,抓起了黑衣人,卻發現黑衣人的鼻出血,已然氣絕。
完了,一條線索又沒了。
再看那白影,卻看得花三郎猛一怔。
那白影,赫然是位一身白的美姑娘。
真是一身白,從頭到腳,除了一頭秀髮烏黑發亮之外,再也找不到一點別的顏色。
就連那頭烏黑的秀髮上,都綁了一條雪白的紗巾。
那張嬌靨,美艷絕倫,鳳目凝威,蛾眉帶煞,幾乎令人不敢仰視。
南宮玉清麗,蕭嬙美艷,而這位白衣姑娘,似乎跟南宮玉、蕭嬙都不相同。
花三郎這兒猶自發怔。
只聽白衣姑娘冰冷道:這是怎麼回事?
花三郎急忙一定神道:我正要請教姑娘。
問我,笑話,你不在後頭追趕他嗎?
不錯,我是在追他,但是我沒想到姑娘會用重手法殺了他。
他要出手,我為什麼不能自衛?只是沒有想到,他這麼不堪一擊。
人家這麼說,花三郎還能憑什麼怪人家?苦笑一聲道:算了。
丟下了黑衣人,花三郎轉身要走。
慢著。白衣姑娘一聲輕喝。
花三郎轉過了身,又轉了回來。
你為什麼要追他?
花三郎道:他用淬過毒的暗器暗算我,我自是要追他!
他用淬過毒的暗器暗算你,你跟他有仇?
也許。
也許,這是怎麼說話的,什麼叫也許?
我本人可以說跟他扯不上仇怨。
那麼誰跟他扯得上仇怨?
三廠,他們對付的是三廠中人。
白衣姑娘目光一凝:你是三廠中人?
可以這麼說。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可以這麼說。
這位姑娘挺愛訓人的。
花三郎居然也聽了:不錯,我是三廠中人。
原來如此,我正愁這個人沒辦法料理呢,現在好辦了,你是三廠中人,這個人又是暗算你的人,你料理吧!
她要走。
花三郎下意識地脫口叫道:姑娘
白衣姑娘冷然回身:告訴你,這件事既然牽涉到官府,我就不能過問了,不錯,人是我殺的,可是我等於是替你出了氣,雪了恨,誰也怪不到我頭上來。
話落,冷然轉身走了。
花三郎又怔住了。
等白衣姑娘走得拐了彎兒,花三郎低頭再看黑衣人,這次黑衣人的屍體沒有蝕化,那是因為他是被人擊殺的,而不是服毒自殺的。
花三郎想走,旋即他又停住了,蹲下身遍搜黑衣人全身。
除了一小革囊淬過毒的銀針外,別無長物。
靈機一動,花三郎又捏開了黑衣人的牙關,伸兩指進去一摸,掏出了一顆如米粒的蠟丸。
顯然,這就是那種毒藥。
扯下黑衣人一塊衣裳,把那顆蠟丸包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放進懷中。
一陣衣袂飄風聲傳了過來。
扭頭一看,兩名西廠大檔頭如飛而至,兩人一怔,忙躬身施禮:總教習。
花三郎站了起來:你們
有個白衣女子報案,說此地出了人命。
花三郎怔了一怔,心想這位白衣姑娘真周到,當即道:就是這個人,你們料理一下吧。
是!
花三郎走了。
兩名西廠大檔頭俯身去抬屍體,忽地身軀一震,雙雙趴了下去,沒再動一動。
身後出現個人。
赫然是那位白衣姑娘。
白衣姑娘那動人的香唇邊,泛起一絲冰冷的笑意,眉宇間也浮現起一股冷肅的煞氣,望之懍人。
好不容易碰上的一條線索,等於被白衣姑娘橫裏伸手給斬斷了。
當然,在花三郎眼裏看,她不會是有意的。
人家說了,是出諸自衛不得已。
其實,即使白衣姑娘不出手,那預藏在嘴裏的毒藥,也會要了對方的命的。
不過,若能及時阻攔,也許能保住對方不死,可是人家白衣姑娘又怎麼會知道呢?
說來說去,花三郎怪不到人家頭上去。
而且,花三郎也沒有怪她的意思。
費花三郎思量的,只是那位白衣姑娘的來處。
以前沒見過。
京城裏真是臥虎藏龍,什麼樣的人都有。
那位白衣姑娘,究竟是外來的呢?還是京城地面上的人物呢?
正費著思量,眼前又是白影一閃。
花三郎下意識的連忙停了步,定睛一看,心頭不由一跳,赫然正是那位白衣姑娘。
真是想著誰,誰就來了。
花三郎剛一怔,只聽白衣姑娘道:我原以為京城夠大,現在看看,京城還真小。
花三郎定了定神道:謝謝姑娘。
白衣姑娘微愕道:謝我?謝我什麼?
花三郎道:謝謝姑娘通知西廠的人,來幫我料理屍體!
花三郎說的本是客套話。
殊不知白衣姑娘聽了以後,臉色微一沉,冷意逼人地道:你弄錯了,我可不是為了幫你,京城重地,天子腳下,我身為官家子民,遇上這等重大命案,理應通知官府。
但是姑娘無形中等於幫了我的忙。
那是你的想法,我只是盡一個做百姓的本分。
花三郎有點尷尬,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遲疑了一下強笑道:那麼我並沒有錯,站在官府的立場,我也該謝謝姑娘。
說完話,他一抱拳,想走。
只聽白衣姑娘又道:你真是三廠的人?
是啊,難不成姑娘以為我是冒充的。
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你不像三廠中人。
姑娘是指我的衣著?
衣著隨時可以更換,也不能代表什麼,若以衣著去判斷一個人的身分,那跟以貌取人的道理一樣。
那麼姑娘是
你的言行、舉止、神態、氣度都不像是三廠的人。
呃,三廠中人有什麼特殊之處,跟一般人有什麼不同麼?
三廠中人的確有他的特殊之處,也的確跟一般人不同,也許是他們的工作、職務的關係,每個人都桀驁兇殘,每個人都帶著一身煞氣!
跟三廠人相處這麼久了,我倒沒覺出。
那是因為你置身在三廠之中,等於是當局者迷,你不是我們這些人,所以你也無法旁觀者清。
花三郎呆了一呆道:我倒沒想到那麼多。
我舉個例子來說吧,就像剛才的事,你所追趕的人,讓我為了自衛出手打死了,若是換個別的三廠中人,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放我走,說不定把我弄進三廠去,即使不殺我,也會讓我脫層皮。
花三郎不能不承認人家說的是實情,因為三廠的作風如此,普天之下,每一個人所知道的三廠,也復如此。
白衣姑娘見花三郎沒說話,一雙清澈、深邃、閃漾動人光采,充滿智慧光芒的美目瞟了瞟他又道:不過,以我們這些人來說,寧願碰上像我所說的那種三廠中人,而不願碰見像你這種三廠中人。
花三郎為之一怔:呃!
你是應該知道的,外貌祥和的人,最難提防,你既是三廠中人,內心就一定比別的三廠中人更可怕!
這位姑娘說話有意思。
花三郎不禁失笑:姑娘也許沒想到,你這句話把你剛才所說,對三廠人的瞭解,全部推翻了。
怎麼?
姑娘既認為我是三廠狠人之最,又怎麼敢當著我說這種話?
畢竟我說了,是不是?你以為我怕三廠!
姑娘不怕?
我雖還不知道是為什麼,如今三廠中人遍佈九城,鬧得人心惶惶是實情,我若是怕三廠,也就不會在這時候出來走動了,我一不作奸,二不犯科,沒有錯處落在三廠人手裏,三廠又豈奈我何。
這麼說,姑娘還是不夠瞭解三廠。
怎麼說?
三廠要是想辦人,還管你有沒有作奸犯科,是不是有錯處麼?
白衣姑娘目光一凝道:聽你的口氣,越發不像三廠中人了。
姑娘又錯了,這才是三廠中人本色,三廠的作風就是這樣,任誰也都知道,但是三廠上頭有位九千歲,任誰又豈奈三廠何?
白衣姑娘深深地看了花三郎兩眼,片刻,才道:我還沒有請教
花三郎道:不敢,花、花三郎。
花三郎,這個名字好怪,你在三廠是
忝為東西兩廠總教習。
呃?白衣姑娘螓首微頷,道:你就是那位進東西兩廠不久,卻一步登了天的花總教習啊!
花三郎微一怔:姑娘知道我?
何止我知道!你的大名恐怕已經響徹九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好說,我倒沒想到
你應該想得到,人到了三廠,是最容易出名的。
這大概是好名難出門,惡名傳千里。
花三郎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只是他不願意多爭辯,當初毅然走這條路,就想得到會有這麼一天,也正希望如此,又何必爭辯。
只聽白衣姑娘又道:東西兩廠的教習,這個職位不簡單,沒有真才實學是難以服人的,沒有真才實學,恐怕你也難待一天,你的一身所學是相當好,是高絕。
呃!花三郎又微一怔:姑娘對我,似乎知道的不少啊!
剛才我看見你追人的高絕身法了。
只那麼一眼就知道了,好眼力。
花三郎道:我要請教
白衣姑娘遲疑了一下:我姓明,日月明。
明?這個姓可不常見。
花三郎還待再問,只聽一陣疾速的衣袂飄風聲傳了過來,轉眼一看,只見東廠兩名大檔頭並肩掠到,躬身施禮,左邊一名道:稟總教習,項總
總字甫出口,右邊大檔頭瞥見了花三郎身側的明姑娘,一怔,臉色大變,忙曲膝施下禮去:卑職東廠韋浩、金奎叩見公主。
公主?
左邊大檔頭一驚,也及時叩了下去。
花三郎聽怔了。
那位明姑娘怔了一怔道:沒想到你們認識我
大檔頭韋浩道:卑職曾跟隨九千歲進過大內。
公主、大內,那一定是
花三郎這兒剛一驚,只聽明姑娘道:好了,你們起來吧。
謝公主恩典。
兩名大檔頭叩謝而起。
明姑娘道:你們剛才是不是提項剛?
回公主,卑職等提的是項總教習。
項剛怎麼了?
項總教習傳令,命卑職等找尋花總教習回府議事。
那麼你們去告訴項剛一聲,有什麼事讓他自己處理好了,花總教習跟我在這兒有事。
是,卑職等遵旨。
花三郎還沒來得及阻攔,兩名大檔頭已恭施一禮,飛掠而去,他忙道:公主
既然讓他們認出來了,我也只好告訴你了,我是大公主。
花三郎躬下身去:卑職花
大公主微一抬皓腕道:我生平最討厭那些磕頭蟲。
花三郎深深躬下身去:公主有旨,卑職敢不敬遵。
應變快,你大概也不情願曲膝下跪。
卑職不敢,君臣之禮不可廢
我不是君,你也不是臣,我微服出宮,如今是以江湖人的身分結交你,大可不必談什麼君臣禮。
謝公主恩典,項總教習傳卑職回府議事,公主要是沒有什麼差遣
誰說我沒什麼差遣,我說了麼。
這公主是要
現在京城裏紛亂得很,你身為東西兩廠的總教習,能放心讓我這個公主一個人在外頭閒蕩麼。
請容卑職護送公主回宮。
大公主搖頭道:我現在還不想回宮。
那麼公主是要
我難得出來,還想到處逛逛,你就跟隨護衛吧。
這卑職還有正事。
難道護衛公主,不是正事?
真是,別人求還求不到呢,花三郎居然來個回絕,膽也真夠大的。
卑職怎麼敢,只是
只是什麼,項剛身為內行廠總教習,難道他連這點事都辦不了,非你不可,你要知道,要等我找上劉瑾把你要過來,你就更難分身管你的正事了。
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實情。
花三郎暗暗皺了眉,道:卑職遵旨就是。
早這樣不就什麼事都沒了麼,走吧。
大公主轉身走了。
花三郎只好跟了上去,他是個懂禮的人,離大公主身後三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大公主扭過頭來道:別忘了,我現在是江湖人,跟上來一點,離這麼遠,讓我怎麼跟你說話。
恭敬不如從命,花三郎只好邁進兩步。
再跟過來點兒,你堂堂東西兩廠的總教習,這樣跟著我,不等於告訴人家,我這個姑娘家是幹什麼的了麼!
倒也是。
花三郎只好跟上去過個並肩。
這一並肩走不得了,大公主烏髮飄拂,不時地掃著花三郎的面頰,幽香微送,令人好生不自在。
再看大公主,卻似乎毫無覺。
花三郎微微離開了些,道:公主要到那兒去?
別問,跟我走就是了。
是。
大公主不許問。
花三郎只好不問。
可是這位大公主似乎是漫無目的,東彎西拐,不住地往前走,不知不覺間已走了五六條大銜了。
花三郎懸念項剛找他的事,心裏急,可又不好再問,正一忍再忍。
忽聽大公主道:你心裏很急是不是?
花三郎忙一定神道:這個公主知道,卑職正負責偵辦
大公主截口道:我知道你在偵辦有人對付三廠的大案子,可是我不信偵辦這種案子,比保護一個公主還重要,再說,三廠辦這件案子的,也不只你一個人,負責調度指揮的,還有一個項剛,是不?
花三郎道:是的,卑職知道
那你還有什麼好急的,普天下的事,那一件不是以皇家為重呀。
這倒是,皇家的事,應該是高於一切。
花三郎默然了。
也就在這時候,大公主忽然停了步,抬皓腕一指,道:到了,我就到這兒。
花三郎抬眼一看,不由一怔,立身處是一條胡同的一頭,大公主手指處,兩扇朱漆大門,一對巨大石獅,高高的石階玉似的。
宏偉、氣派,只是兩扇大門緊閉,看不見一個人。
花三郎道:公主,這是
大公主嫣然一笑道:我經常出宮來玩,我出宮來玩的時候,就住在這兒。
花三郎聽得又是一怔。
大公主居然在宮外還置有住處。
這裏花三郎心念方轉。
那裏大公主已步上石階,舉手敲門,三下,居然頗有節奏。
敲完三下,兩扇朱漆大門豁然大開,開門的是一對黃衣人,看面貌神態,一看就知道是宮中內侍,只不過沒穿太監的服飾罷了。
兩個黃衣人看見花三郎就是一怔,但是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立即躬身低頭。
花三郎忙道:卑職已護送公主至此,是不是可以
大公主道:不行,跟我進來,我還有事。
說完話,她擰身進了大門。
花三郎沒奈何,只好也跟進了大門。
等到兩個人進了門,兩名黃衣人關上了兩扇朱漆大門,這才雙雙躬身施下大禮:奴婢叩見公主。
起來吧!
一聲起來吧,大公主帶著花三郎往裏行去。
轉過影壁,好大的一個院子,東西共六間廂房,三間上房兩邊還有月形門後通,顯然另有後院。
才過影壁,兩名青衣少女迎了過來,年可十六七,一般的美貌動人,盈盈一禮,齊聲叫道:公主。
大公主道:我有客,告訴他們,沒事不許打擾。
遵旨。
大公主帶著花三郎及一名青衣少女直上堂屋。
另一名青衣少女則留在院子裏沒進來,不過花三郎聽見她那輕盈的步履聲是往後去了。
顯然,後頭住的還有人。
進了上房,家具擺設不帶皇家氣勢,但比一般的大戶人家有過之無不及,一几一椅,講究是講究,卻不失典雅。
大公主微抬皓腕:坐。
花三郎欠身道:卑職不敢。
不跟你說了麼,出宮來我就是江湖人,你到我這兒來是客,用不著拘禮,何況是我讓你坐的。
花三郎再欠身:多謝公主,卑職遵旨。
大公主道:你坐會兒,我去去就來。
她轉身進了東邊耳房。
青衣少女給花三郎倒了杯茶,也跟了進去。
花三郎落了座,抬眼細打量,房子是一般的民宅,沒有什麼奇特之處。
只是他不明白,這位公主為什麼在宮外還置有住處。
這位公主怎麼還會有一身的好武功。
一般,皇家人出宮遊玩的事不是沒有,但都是出來玩玩就回宮了,除非是出了京,離宮苑遙遠,是不會住在外頭的。
這位公主微服出宮,只是在京城之中遊玩,為什麼住在外頭,竟還置有住處?
花三郎正自心念轉動,珠簾一掀,香氣襲人,大公主帶著那名青衣少女出來了,花三郎忙起身,眼前為之一亮。
大公主已脫下勁衣,換上宮裝,髮型也有所改變。
雲髻高挽,環珮低垂,適才是一片英風,逼人煞威令人不敢仰視。
如今則是嬌慵柔婉,典型個弱難禁風女兒家。
看看花三郎的表情,大公主淺淺一笑:你坐啊!
花三郎定定神道:謝謝公主。
謝雖然謝了,畢竟他還是等大公主緩緩落座之後方坐下。
才坐下,大公主就凝睇開了檀口:我聽說東西兩廠新聘個總教習花三郎,已經有不少日子了,能被劉瑾聘為東西兩廠的總教習,必是高才了。
公主誇獎!
但是,對你,我知道的不多,能不能讓我多知道一點兒?
花三郎微欠身軀道:卑職理應稟知公主,卑職江南人氏,自少讀書學劍兩無所成,因之只有浪跡江湖,漂泊東西
我是誠心想多知道你一些,對我說話,用不著客氣。
卑職這是實情實話。
未必,能讓劉瑾聘為東西兩廠總教習的人,斷不會是讀書、學劍兩無所成的人。
不敢瞞公主,卑職是託天之福,是僥倖,能榮任兩廠的總教習,完全仰仗朋友的幫忙。
朋友!在京裏,你有什麼樣的朋友?
也許公主知道,西廠陰督爺手下,有個蕭家父女。
呃!是蕭錚父女,是老早就認識?
不,來京以後才認識。
大公主深深看了花三郎一眼:據我所知,蕭錚的女兒美艷而多情,既是來京以後才認識,肯這麼幫你的忙,其原因,大概不只是因為兩字朋友吧!
這位大公主,說話倒是直率得很。
花三郎沒想到她會有這麼一句,一時倒難以作答。
只聽大公主又道:聽說蕭錚父女被人劫擄走了,是不是?
是啊!
你在偵辦這件案子上,這麼賣力,恐怕也不只是為答報他父女的幫忙吧!
這個
花三郎有心不承認,但是他知道,他跟蕭家的關係,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這位公主整天在外頭跑,未必就會不知道,不承認反倒不好,而他又不能就這麼點頭直認。
大公主微微一笑道:別的都是假的,朋友幫忙,也得你自己有真才實學,劉瑾不是個糊塗人,他不會只聽人兩句話,就聘你為東西兩廠的總教習,事實上,你的身手我也親眼看見過,說你是個高手,還委屈點,說你在當今武林中鮮有敵手,恐怕也不為過
那公主是太錯看了。
不,我由來對我的眼光有自信,別忘了,我也是個練家子,而且還不弱。
身為公主,有這麼高的自信,花三郎他還好說什麼,只有報以沉默了。
大公主美眸轉動,又深深地看了花三郎一眼:而令我不解的是,像你這麼個人,應該是威震武林,名滿宇內,怎麼偏偏江南武林中,沒聽說過你這麼個人?
花三郎心頭一震,道:公主熟知武林事?
可以這麼說,我身邊的錦衣衛士,都是甄選自天下武林,我熟知武林事的程度,比之任何一個武林中人,毫不遜色。
花三郎定了定神道:那麼公主就該知道,天下武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比一山高,像卑職這麼個人,無殊滄海之一粟,實在算不了什麼!
一般人都會推薦自己,沒想到你卻是自貶自己啊!
自己有多少,自己最清楚,怎麼敢當面欺瞞公主。
我又發現了你一宗長處,你很會說話。
那是公主誇獎。
儘管你再三貶自己,我倒是很看重你
那是公主的恩典。
你認為這是恩典?
是的。
那我就好說話了,我表面上是喜歡玩樂,動不動就往宮外跑,而且還在宮外置有住處。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在為朝廷延攬人才,我認為你是個少見的人才,我要延攪你,你願意嗎?
花三郎作夢也沒有想到,這位公主會來這麼一著,一時真不知該如何作答,遲疑著道:這個
大公主道:別忘了,你剛說過,這是恩典。
是,花三郎心念一轉,立即接口道:卑職知道,這是無上的榮寵與恩典,只是卑職已身在兩廠,正在為朝廷效力。
大公主微微點頭道:你的確很會說話,也許你知道,也許你真不知道,你雖然任職兩廠,卻不能說你是為朝廷效力,只能說,你是為三廠效力,你是為劉瑾效力。
花三郎暗暗一怔,索性裝了糊塗:這卑職就不懂了,三廠不是朝廷之下的機關,九千歲難道不是聖上的臣工?
你可知道,九千歲是皇太后的皇兒乾殿下。
卑職聽說過。
這就是了,劉瑾他不是我父皇的臣工,三廠也等於只是他私人設置的機關。
但是,公主,卑職以為,天下百姓,莫非聖上的子民,朝廷文武,也無不是聖上的臣工,如果那一個例外,他就不是大明朝的人。
大公主美目深注道:你這話很有道理,也簡直是至理,但世間事往往不能以至理概括,我說的是實情實話,你在三廠供職,只能說是為某一個人效力,你願意接受我的延攪,這才算是真正為朝廷效力。
花三郎默然未語。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只聽大公主道:你不願意?
不,是卑職的無上榮寵,卑職求之不得,怎麼會又怎麼敢不願意,只是怕只怕
怕是怕劉瑾不放你?
這是卑職的顧慮之一。
這一點你放心,只要你願意,劉瑾那方面,自有我出面講話。
多謝公主厚愛,但是卑職目前還不能離開三廠。
目前不能,為什麼?
卑職負責協同項總教習偵辦這件案子,現在這件案子還毫無頭緒。
那不是正好麼,正好趁這機會推掉這棘手的案子。
公主原諒,卑職不能這麼做。
為報答劉瑾的知遇?
應該說是在這種情形下,卑職不能捨棄朋友。
蕭家父女?
還有項總教習。
項剛也是你的朋友?
項總教習拿我當朋友,視我如兄弟。
我知道,項剛這個人很正直,很講義氣,你和他這種人能為三廠效力,不能說劉瑾沒用人之能,但是,你們倆卻缺少擇主之明。
花三郎又不好說話了。
大公主不捨地又道:我批評錯你們倆了麼?
花三郎不能不說話了,但是他的答話在腦海裏轉了一轉,才經由口中說出:卑職不敢這麼說,公主睿智,自有超越常人的看法
這麼說,是我批評對了。
大公主當真是絲毫都不放鬆。
花三郎道:但是,卑職要說明的是,卑職已經是二十幾歲的人了,尤其項總教習,年歲更大過卑職,出身江湖,闖蕩多年,經驗歷練兩稱豐富,卑職也以為,江湖上,是鍛煉一個人的最佳處所,要是有誰不能保持敏銳的警覺與應變的能力,他就無法在江湖上多站立一天,是故,請公主相信,卑職等這麼做,自然有卑職等的道理。
花三郎說話夠技巧,理是說出來了,而且很有依據,但是,卻很難在他的話裏抓到什麼。
大公主聽得美目中異采連連閃動,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有你的理由,但是你的理由我卻不敢苟同,你們有你們的道理,沒有擇主之明,你們還有你們的什麼道理?
花三郎道:事關私人,恕卑職不能明說。
事關私人,私人的事比朝廷的事來得重要麼?
卑職不敢這麼說,但是有時候若是不先顧及私人的事,那麼個人的性命生活馬上就會發生問題。
我以為江湖中都是忠義的血性英豪,為忠義兩字能輕死。
公主說得不錯,江湖中人大部分是如此,不過不是這一類型的也不在少數,否則江湖上就沒有正邪之分了。
大公主目光一凝:這麼說,你承認你自己是屬於後一類型的了?
恐怕也只有這麼說了。
居然有這種事,承認自己是屬於邪惡一類型的,這種人倒是少見。
卑職是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
好一個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大公主淡然一笑道:那麼像你這一類型的人,求的是什麼,衣朱紫、食金玉,榮華富貴,是不是?
世人皆為名利,卑職何能獨免。
好,我給,只要你脫離三廠到我身邊來,你所要,你所求的,我給。
這
我所給你的,名也好,利也好,絕對超過今日你所擁有的,你還有什麼理由?
公主厚愛,卑職萬分感激,雖粉身碎骨也不足言報
別說得那麼好聽,如果你真認為是恩,就當圖報,你怎麼說?
卑職還有個不能從命的理由。
說。
有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又道是:正邪自古如冰炭,忠奸由來難相容,公主身邊皆俠血忠義之士,倘若有卑職這麼一個貪圖私利的真小人在,卑職的日子會很不好過,而且會瀆冒公主令名,日子一久,卑職仍是難在公主身邊存身
大公主臉色微變道:說了半天,你仍是不願脫離三廠,到我身邊來就是了。
花三郎欠身道:卑職深知公主厚愛,也至為感激,但卑職有卑職的不得已,尚祈公主能一本厚愛,成全卑職。
大公主變色而起,道:我要是成全你,那就是害了你,也是危及朝廷社稷,那就是我的罪過了。
花三郎忙跟著站起,剛要再說。
大公主叭、叭地拍了兩下手。
只聽陣陣衣袂飄風聲響動,燈影閃動,勁風逼人,屋裏閃電似的撲進了八個人來,看裝束服飾,任何人一眼就知道,是與三廠齊名的錦衣衛。
屋子裏進來八個,外頭院子裏還有一十二名呈半弧包圍。
一名似是錦衣衛的帶頭人物,躬身說道:卑職等聽候公主差遣。
大公主冰冷地掃了花三郎一眼:花三郎,我可以馬上拿你問罪!
花三郎欠身道:公主明鑒,卑職無罪。
擅闖我的居處,意圖不明,用心叵測,這就是大罪一條。
公主當然不會承認,是公主親自帶卑職來的?
那是當然。
卑職縱有百口,恐怕也是難以辯白?
除非有人相信你,不相信我,即使有人相信你,他的權勢也要高過我才行。
這麼說,卑職除了束手就縛俯首認罪,別無他途了!
不,你還有一條路好走,就擺在你面前。
這麼說,公主是要卑職在性命與效力三廠,任擇其一了?
就是這麼說。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父要子亡,子不敢不亡,既是這樣,卑職也只有任憑公主了。
好。
大公主美目寒芒暴閃。
那領一十九名錦衣衛的人物躬身說道:恭請公主下旨。
大公主美麗動人的嬌靨上,突現懍人煞威,喝道:花三郎罪無可赦,殺。
遵旨。
暴喝聲中,八柄長劍出鞘,映著燈光,一如銀蛇,疾捲花三郎。
八把長劍分指八個部位,不論那個部位,都是能一劍致命的要害。
花三郎心念閃電轉動,他在考慮是不是該出手自衛。
他必須趕快作決定。
錦衣衛武功劍術俱皆一流,出手之快,間難容髮。
眼看八把長劍就要遞到花三郎身上。
而就在八把長劍方自沾衣的那一剎那間。
住手。
大公主一聲輕喝。
八把銀蛇似的長劍,隨著八名錦衣衛退出了三尺以外。
雖然如此,花三郎身上的衣裳,已留下八處破洞,劍痕清晰明顯。
你居然一動不動。
大公主這句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花三郎略吁一口氣:衛士奉旨,一如公主親自出手,卑職何來天膽,怎敢跟公主動手。
大公主神色冰冷:你很會說話,但改變不了我對你的看法,你讓我寒心,不過人各有志,我也不願勉強你,花三郎,如果你認為三廠是你謀出身的地方,你就錯了,將來有一天,你會後悔,很後悔,很後悔。
花三郎別的沒多說,一欠身只道:多謝公主不殺之恩!
你走吧,從今後,我不要再看見你,最好也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花三郎一躬身道:卑職告辭。
轉身往外行去。
屋外的一十二名錦衣衛,立即閃身讓路。
花三郎從十二名錦衣衛之間走過,隱隱能覺得出,他們的煞氣逼人。
當然,花三郎不會在意這些,他往外走,二十名錦衣衛居然當真送他出了大門。
兩扇大門砰然一聲,把花三郎關在門外。
花三郎扭頭看那兩扇朱漆大門,心裏泛起一種異樣感憂,旋即轉身走了。
他不必憂這些。
他憂這些是為什麼,有誰知道呢。
不必有人知道,早在當初他就預料到了,心裏也早有了準備。
回到項剛的霸王府,項剛正在大廳裏負手愁悶踱步。
花三郎一進大廳,項剛立即迎了上來:兄弟,你怎麼碰上了那個主兒?
項爺,先談公事,怎麼樣,有進展麼?
兄弟,又死了兩個,你應該比我清楚。
又死兩個?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咦,就是去料理暗算你那傢伙屍體的兩個啊,他倆本就爬在那傢伙的屍體上,怎麼,你不知道啊。
花三郎心頭有些震動:我還是真不知道,交代過那兩個之後我就走了。
項剛一跺腳,跺碎了兩塊鋪地花磚:一個換兩個,他們算盤打得真精。
花三郎道:這麼看起來,他們別的人,就隱身在左近?
恐怕是了。
怎麼會老一點頭緒都抓不到?
我知道勸你別急,急也沒用,可是我自己清楚,自有三廠以來,還沒有碰見過這種事,這是絕無僅有一件棘手案子,而且又是針對三廠,我不能不為蕭家父女擔心。
花三郎默然未語。
他又能說什麼。
項剛拍了拍他道:咱們待會兒再談,先說說你
一眼瞥見了花三郎衣裳上的八處劍痕,一怔直了眼,兄弟,這是
花三郎苦笑一聲,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靜靜聽畢,項剛的一雙環目瞪得更大了:會有這種事,會有這種事,大公主居然在宮外置了住處,這簡直是簡直前所未有嘛
花三郎沒說話。
兄弟,還好你沒出手,這位大公主性情剛烈,嫉惡如仇,你要是出了手,你的麻煩可就真大了。
九千歲也救不了我?
別傻了,兄弟,九千歲會為你招惹皇家?
花三郎又默然了。
項剛沉默一下,臉色忽轉肅穆:不過,兄弟,她是對的。
花三郎一怔:他是對的,誰是對的?
大公主。
項爺,你是說
你應該脫離三廠,投效她的錦衣衛。
項爺,怎麼您
老弟,三廠不適合你,像你這種人也不適合待在三廠,真要說起來,那是埋沒,甚至是罪過。
項爺,您也跟我開玩笑!
像嗎?我會拿這種正經事跟你開玩笑。老弟,我不擅虛假,對你,更是事事掏心。
花三郎暗暗一陣感動道:我知道,只是我不懂
不用懂,你以前不會沒聽說過,如今不會沒親眼看見。
既是如此,您當初為什麼不阻攔我?
薦你進三廠的不是我,而且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是個怎麼樣的人。
現在知道了?
現在知道了,你對我,也沒有虛假。
花三郎暗暗一陣慚愧:項爺,同樣的,我也知道您是個怎麼樣的人。
什麼意思?
您更不適合。
兄弟,咱們不同。
怎麼不同?
不同就是不同。
項爺,這種說法難讓人心服。
項剛臉色一轉肅穆,沉默了一下才道:兄弟,欠人家的債,總是要還的。
花三郎依稀記得聽誰說過這麼回事,可就記不起來是誰說的了,道:您欠了誰的?
自然是九千歲。
您怎麼會欠九千歲的?
項剛沒說話。
花三郎又問:您欠了他多少?
項剛仍沒說話。
如果您只是為這,不難辦,我找幾個朋友湊一湊,相信還能
項剛搖頭說了話:不是銀錢,也不能以銀錢來計算。
花三郎道:呃!不是銀錢,那是
項剛道:不但不是銀錢,而且也不是我欠下的。
不是銀錢,也不是您欠下的,那是
兄弟,你應該想得到,你我這種人,欠人銀錢好辦,欠人別的不好辦,像我項剛,何至於為些俗物替人賣命。
項爺,那究竟是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可巧,我是個欠人債的人的兒子。
呃,是老太爺
先父欠人活命恩,我這個做兒子的,只好拿這條命來報效人家。
花三郎道:原來如此
沉默了一下,凝目接道:這就是您的不得已,您的苦衷?
沒有什麼不得已,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
效力三廠,到現在您還是心甘情願?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自是心甘情願。
事實上,聽得出來,並不心甘情願。
花三郎道:項爺,就像剛才您勸我,如果處心把自己賣給了三廠,那另當別論,否則,項爺,您有沒有想到一點
什麼?
您要為您這兩字報恩,作多大的犧牲。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為人子者,作些犧牲不應該嗎?就算把命捧在手裏交給人家,又算得了什麼。
這是您的孝心,有恩報恩也千該萬該,可是,項爺,您自己的犧牲,是本分,要是犧牲別人,是不是就是
犧牲別人,兄弟,你這點
三廠的作為,您比我更清楚,能不犧牲別人麼?犧牲得還少麼?
項剛濃眉一軒:這一點項剛問心無愧,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我絕對相信,但是,項爺,您別忘了,您是內行廠的總教習啊,殺人的刀雖然不是握在您手裏,可是怎麼殺人畢竟是您教的啊,那,跟刀握在您手裏,有兩樣嗎?
項剛臉色一變道:兄弟,你今兒個是怎麼了,怎麼跟我說起這話來了。
您剛才不是也勸過我麼,我只是覺得,您比我更不適合三廠而已。
項剛臉色轉趨沉重,像低垂的遮天烏雲,看在人眼裏,隱隱有要窒息之感,他低下了頭,過了一下,才又抬起頭道:兄弟,案子到現在還沒有一點頭緒,你看怎麼辦?
顯然,他是有意顧左右而言他。
花三郎道:項爺,我想得到的,相信您也一定早想到了
項剛猛一按茶几站了起來:我問你,案子怎麼辦?
花三郎心知此刻不能再提了,緩緩站起身,道:我也覺得棘手,不過我倒是琢磨出癥結所在了。
癥結何在?
恐怕只要是對付三廠的人,十個有九個都能得到百姓的掩護,所以到現在咱們還找不到他們的藏身處。
項剛道:不,老百姓不敢。
未必吧,項爺,明目張膽,我相信沒人敢,可是暗地裏的幫忙,不經當場抓住,誰又會知道?
項剛臉色陡然一變,半天沒說話。
花三郎又道:百姓們的掩護,再加上他們絕不留活口在咱們手裏,當然就棘手了。
項剛走動了兩步:事實上,範圍已經縮小了很多,從落在咱們手裏的幾樣東西看,根本就是
一怔,忽然住口不言。
花三郎心裏一跳,忙道:項爺
項剛搖頭苦笑:公主不會管這種事的,我怎麼會想到了她身上
花三郎心頭怦怦然一陣跳,此刻他也想到了那位大公主。
從掌握的幾樣東西看,那幫人顯然來自大家。
除了那位大公主,誰又敢輕易招惹劉瑾。
再加上大公主本人有一身高絕武功,她那些錦衣衛士,又個個是一流好手,似乎是很可能。
不過,花三郎沒附和項剛的話,也沒說破,同時他也不好插嘴,只有沉默了。
項剛沉默了一下,也遲疑了一下,才道:兄弟,加緊辦咱們的正事吧,最後我還是不能不說一句,大公主的話,你應該考慮。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也要說一句,除非您走,否則我是不會離開三廠的。
項剛愁苦地道:兄弟,我說過,你不能跟我比。
項爺,人各有志
項剛濃眉雙軒,環目暴睜,還待再說。
花三郎正色道:項爺,我當初進三廠,是蕭家父女的力薦,現在他父女下落不明,生死難卜,案子又正停頓在這兒,我要是在這時候抽腿一走了之,我算什麼啊,您說,我算什麼?
項剛威態稍斂目光一凝道:這意思是說,是蕭錚父女沒找回來之前,你不走?
花三郎道:就是在找到他父女之後,項爺不走,我也是不走。
項剛又顯露威態,剛要說話。
花三郎接著說道:項爺,跟您剛才一樣,談點別的吧!
項剛沉聲道:兄弟
項爺,現在沒有比眼前案子更重要的事了。
項剛默然,但威態懾人。
花三郎也沒說話,望著項剛,臉色也是一片肅穆凝重。
項剛突斂威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南宮玉匆匆地從外面回來,兩名巧婢緊隨身後。
請老爹。
南宮玉人在院子裏吩咐了一聲。
一名巧婢答應聲中,像雙彩蝶似的飛走了。
這裏南宮玉剛上小樓脫下風氅。
那裏老車把式帶著一陣風到了眼前。
姑娘,有什麼發現了?
南宮玉臉色凝重:那根鳳釵,出自深宮大內。
老車把式一怔:深宮大內!
南宮玉補充了一句:皇家人頭上的髮飾。
怎麼知道?
我在老王爺府碰見三公主,她頭上的鳳釵,跟華三少給我看的那根一模一樣。
老車把式臉色一變,這麼說,是三公主
未必。
未必?
您別忘了,聖上有三位公主。
一名巧婢接口道:姑娘,還得諳武技才行。
南宮玉道:據我所知,三位公主都不諳武技,現在看起來,不知道三位中的那一位深藏不露?
老車把式道:不對吧,姑娘。
怎麼不對?
聖上的公主,堂堂的金枝玉葉,怎麼會捲進這種事裏頭。
老爹認為沒有可能?
您想嘛,大內若是有意動三廠
我想過了,有個劉瑾在,大內還真難動三廠。
您是說,只好改別的手法,走別的路了?
南宮玉微一搖頭道:恐怕聖上未必知道這件事,也就是說,恐怕不是出諸聖上的授意。
呃。
異種信鴿,特製密藥,一切都吻合了,除了皇家人,別人也沒這個膽作大規模的行動,必要時只往宮裏一退,誰會想得到,誰又敢搜宮?
老車把式道:那通知華三少?
南宮玉道:不,不急。
那您是打算
傳令出去,嚴密注意三位公主的行蹤。
如果真是呢?
是友非敵,堂堂的公主都能出宮為國除奸,咱們還有什麼不能捨的,全力協助。
是。
老車把式轉身奔下了小樓。
南宮玉嬌靨上的神色,是一片凝重。
夜色初垂,晚風拂面,涼爽得讓人渾身都舒服。
花三郎又到了那兩扇朱漆大門前,舉步上前,輕扣門環。
他敲的節奏,跟大公主一樣。
門豁然而開,開門的仍是那兩名內侍,見是花三郎微一怔。
花三郎道:我來
兩名內侍沒容花三郎把話說完,一定神把花三郎讓了進去。
還不錯,沒不讓花三郎進門。
關上大門,帶著花三郎往裏走,一進院子,情形就不同了。
站住。
一聲沉喝,人影疾閃,四名佩劍錦衣衛攔在眼前,神色冰冷,八道銳利目光,直逼花三郎。
花三郎氣定神閒:我來
不管你是來幹什麼的,擅闖此地就是擅闖公主的行宮,大罪當誅。
諸位都認得我,我來過。
上次是公主帶你來的。
對了,由此
這次是你一個人。
話是不錯,可是我敲了門,如果不讓我進來,大可以把我擋在門外
不管那麼多,現在你進來了,就有罪。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請容我謁見公主。
公主不在。
上次公主在,便宜了你,這次正好公主不在,沒那麼便宜了,你是束手就縛還是
我為公事而來
什麼事都一樣,我等職司護衛,你闖進來,我等就有權拿你治罪。
那恐怕只好偏勞諸位動手了。
好大膽,不過一個東西兩廠總教習,居然敢擅闖公主行宮,復又拒捕。
應該說我是自衛,萬不得已。
領眾錦衣衛那名冷哼說道:這話你留等在公主面前再說吧!
話落,出劍,眾錦衣衛同時長劍出鞘,眼看就要捲向花三郎。
只聽一陣清脆悅耳的銀鈴聲傳了過來。
銀鈴之聲無奇。
但是這陣銀鈴聲,對這些內廷高手的錦衣衛,似乎是具有無上權威,銀鈴聲甫一入耳,眾錦衣衛立即收劍後退,垂手恭立。
花三郎循聲望去,只見大門方向,一前四後的行來五個人。
大公主,跟四名絕色婢女。
大公主的兩道清澈深遠目光,一如兩把霜刃,毫不留情地投向了花三郎:沒想到你還敢上我這兒來!
花三郎迎前兩步躬下了身。
大公主緊接著又道:你這趟上我這兒來,又是為了什麼?
花三郎道:卑職有要事,不得不冒死前來晉見公主。
你有什麼要事?難道是你想通了,願意脫離三廠了?
不
花三郎剛一個不字出口,大公主嬌靨上的神色更見冰冷,立即厲聲截口說道:除非你是想通了,願意脫離三廠,投效我特別選拔的錦衣衛隊,否則你什麼話都不要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的行宮不許三廠人輕進,滾出去。
花三郎表現得泰然而瀟灑:公主既不許卑職開口,卑職自當敬謹遵從,卑職只是來給公主送東西的,可以不開口說話。
大公主嬌靨上浮現起疑惑神色:你是來給我送東西的?什麼東西?
花三郎沒說話,右手翻起,兩指之中,捏著那支質地不凡,手工精細的鳳釵。
大公主臉色陡然一變,似乎要伸手去搶,但是手抬了一半,又垂了下去。
恐怕遲了些,任何人都能看出她這種動作。
花三郎不由倏然微笑,心頭也為之怦然一跳。
只聽大公主冰冷說道:這就是你給我送的東西?
回公主,正是。
你給我送這一支鳳釵,是什麼意思?
公主不知道麼?
廢話,知道我還會問你。
既是這樣,卑職理應奏稟
他把手中鳳釵的來處,老老實實的說了一遍。
靜靜聽畢,大公主平靜而冷然地道:你的意思是說,這支鳳釵是那幫猶不知名的亂黨遺留下來的?
花三郎何等人,豈會授人以柄?道:是不是亂黨遺留下來的,卑職不敢說。
那麼你把它送來給我,又是什麼意思?
那是因為卑職聽說,這是公主的髮飾。
大公主似很平靜:你聽誰說,這是我的髮飾?
花三郎道:卑職是聽一個經常進出大內的人說的。
他是誰?
公主是要
大公主臉色倏沉,厲聲道:你們誣我是亂黨,我當然要找他出來問個清楚。
花三郎道:公主錯怪了,沒有人指公主是亂黨,卑職等又何來天膽
可是這支鳳釵
卑職認為,公主微服出宮,絕不是單純為了遊玩,當然比任何人都關心朝廷的安危、京城的治亂,目下京城發生這種案子,公主當不會坐視不顧,也許,這支鳳釵是公主帶人剿滅亂黨,搜查那戶民室時,不小心遺落的。
大公主臉色煞白,連聲哼哼冷笑:花三郎,你真會說話,你是真會說話,可惜了你這張利口,可惜了你這個人才
公主誇獎!
可是我要告訴你,朝廷有朝廷的體制,三廠有三廠的職責,他們的事我不會管,也懶得過問,若是事事都要我這個公主伸手,還要你們三廠幹什麼!
花三郎微欠道:公主教訓得極是,但是卑職斗膽請教,這支鳳釵
大公主冰冷道:睜大你的眼,看清楚了,我頭上可有這種髮飾?
她不提,花三郎還真忘了,聞言忙凝目往大公主螓首之上望去,一望之下,不由微一怔。
大公主那顆烏雲螓首之上,玉簪倒是有的,可就沒有見過鳳釵。
只聽大公主道:花三郎,看清楚了嗎?
花三郎一定神道:回公主,卑職看清楚了。
我頭上有你手裏那種鳳釵麼?
沒有。
有任何質地,任何型式的鳳釵麼?
也沒有。
那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你手裏那隻鳳釵,不是我的髮飾。
是,卑職知道了。
你現在也可以告訴我了,你是聽誰說,這支鳳釵是我的髮飾?
啟稟公主,告訴卑職的人,對公主並沒有絲毫不敬之心。
沒有絲毫不敬之心?花三郎,你要看清楚,我是什麼人,無中生有,信口雌黃,對我就是大不敬。
公主這麼說,卑職就更不敢奉告了。
花三郎
公主教萬民以忠義,那人絕對是好意,公主又怎麼好讓卑職連累朋友。
這麼說,你就能為朋友而不顧我這個公主了?
卑職不敢,卑職是不敢陷公主於不義。
大公主貝齒緊咬道:花三郎你
花三郎欠身接道:公主明鑒,卑職說的是實情實話。
大公主道:我不管是什麼,我什麼都不管,今天我非讓你說不可。
公主原諒,卑職實不敢陷公主於不義,自討死罪!
大公主厲聲道:花三郎,你不要在我面前狡言詭辯。你未奉我召喚,擅闖我行宮,已經是死罪一條,你是說是不說?
公主若是這麼說,那是故意陷卑職於罪了,卑職前來晉謁,是守門內侍放卑職進來的。
你有一身高絕武功,他們當然無法阻攔你。
不,公主,兩名內侍並沒有不讓卑職進門的意思。
花三郎,你不要跟我強詞奪理,巧言詭辯,我說你是擅闖我行宮,你就是擅闖我行宮。
花三郎道:公主既是這麼說的話,那只有任憑公主了,不過是非曲直,自有公論,日後一旦讓人發現事情真象,卑職以為公主也不見得好向九千歲交代。
他話裏有話,事情真象明指擅闖行宮,暗指鳳釵髮飾。
大公主勃然色變:花三郎,你好大膽,你不抬出劉瑾來,我也許會給你一條生路,你既抬出劉瑾來要脅我,你是死定了,不管事情真象如何,有誰能把我怎麼樣!
她皓腕微抬,眾錦衣衛行動似閃電,立即圍住了花三郎。
看眼下情勢,花三郎若是不出手,實在是很難離開這個地方。
可是若花三郎一旦出了手,那就更是罪名確切,難有生望了。
花三郎腦中正自閃電盤旋。
就在這時候,一聲蒼勁沉喝傳了過來:慢著!
這聲沉喝暗滲內力,震得人血氣翻騰,眾錦衣衛手上不由一頓。
眾人急望,誰都無法聽出喝聲是從那兒傳過來的。
只有花三郎,他聽出來了,喝聲是從通往後院的高高圍牆的那一邊傳過來的。
那領錦衣衛之人喝問道:什麼人?
那蒼勁話聲道:管閒事的人,你還不配跟我說話,公主閣下,我家主人要跟你談談。
大公主蛾眉一豎,剛待說話。
只聽得一個無限甜美的女子話聲傳送了過來:民女無法現身晉謁,大禮參拜,先請公主恕罪!
大公主道:你是什麼人?
民女是什麼人,並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民女不敢坐視公主因一念之誤鑄成大錯,不得不及時阻攔。
我一念之誤要鑄成大錯?你是指
敢問公主,這位手中的鳳釵,究竟是不是公主的髮飾?
不是。
公主金枝玉葉,貴為皇族,怎好以謊言欺騙百姓?
你
據民女所知,三公主用的就是這種髮飾。聖上的三位公主用的髮飾一樣,但唯有大公主你精擅武功,這,不假吧?
花三郎聽得心中連跳。
大公主臉色大變:你究竟是誰?
公主放心,民女是個忠君愛國的百姓。
大公主霍然轉望花三郎:是不是她告訴你,這支鳳釵是我的髮飾?
花三郎還沒說話。
那隱身暗中的女子已說道:公主不要誤會,我跟這位沒見過面,甚至連我是誰,恐怕他都不知道!
大公主不相信的望花三郎。
花三郎道:卑職知道公主不相信,但這是實情。
大公主轉過臉說道:你說你忠君愛國?
是的,民女有生以來,所做的每一件事,無不是為大明朝廷。
你既知鳳釵是我的東西,自當知道我都做過什麼,你這麼當場的揭穿我,還能說是忠君愛國?
當然,民女可以向公主保證,這位雖是三廠要人,但他絕不會做出傷害公主之事。
花三郎一怔。
大公主道:這怎麼可能
公主,民女可以性命擔保。
你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很簡單,儘管他不認識民女,但是民女深知他的心性為人。
這不是矛盾麼?
不然,這就跟公主不知道民女是誰,民女卻深知公主的道理一樣。
大公主呆了一呆道:那他為什麼還用這種手法來查詢我?
公主,想知道真相是一回事,知道真相以後,會不會怎麼樣,又是一回事。
你真知道他?
當然。
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他不肯脫離三廠
公主,他有他的不得已,他有他的苦衷,供職三廠的,並不一定就把心賣給了劉瑾,霸王項剛就是個最好的例證。
那麼你要我怎麼辦?
放他走,別讓他為難。
放他走,別讓他為難?
公主明知道,這些貴屬攔不住他,但是他一旦出了手,那就會落個洗刷不掉的罪名。
你能。
公主該知道,民女說的是實情實話。
大公主美眸轉動,沉默了一下:你要我怎麼相信你?
我若是拿性命擔保,公主也未必信得過我,但是公主勢必得相信我不可,否則只公主的一念之差,就足以鑄成令人追悔莫及的無窮遺恨,公主若是愛惜他這個人才,就萬不該這麼做。
大公主道:我要是放他走了,不到明天,劉瑾領三廠造了反,怎麼辦?
公主,民女適才作過保證,保證他不會做出傷害公主的事,民女再奉知公主一件事,如今合他跟民女之力,敢說公主跟屬下的錦衣衛一個也走不脫,倘若真有心傷害公主,又何必等到離此之後?
大公主轉望花三郎,凝目深注:我真是看不透你。
花三郎道:相信公主總會有看透卑職的一天的。
大公主美目中異采閃了一閃道:好吧,你走吧!
花三郎還沒答話,那無限甜美的話聲先傳了過來:多謝公主,民女告退。
不知道別人聽見沒有,花三郎聽見了幾陣衣袂飄風聲由近而遠,轉眼工夫就聽不見了。
他本想追去,看看那女子究竟是誰,但是他還有重要的事,還不能走。
他向大公主微一欠身道:請容卑職多留片刻,卑職還有要事。
大公主凝目道:呃?你還有什麼要事?
花三郎道:卑職斗膽,最近以來,跟三廠作對的是公主,沒有錯了?
大公主道:現在還由得了我不承認麼?沒有錯!
那麼卑職敢請公主重賜恩典,將蕭家父女開釋放還。
大公主呆了一呆道:蕭家父女?
是的。
你以為我掠去了蕭家父女?
事實上
事實上你錯了,我沒有劫掠蕭家父女,甚至沒有劫掠三廠的任何一人。
呃?
話是我說的,信不信由你。
以公主之尊都能相信卑職,卑職又怎麼敢信不過公主?
那就好,劫掠蕭家父女的,另有其人,你不要在我這兒耗費時間,還是想辦法往別處去找尋蕭家父女吧!
公主既有此諭,卑職敢不敬遵,只是臨告退前還有一事,請公主明示。
還有一事?還有什麼事?
公主的貴屬之中,可有勾漏雙煞在?
大公主訝然道:勾漏雙煞?沒有,我連聽也沒聽過這名子?
那麼打擾公主了,卑職告退。
花三郎躬身一禮,要走。
慢著。
大公主突然出聲輕喝。
花三郎停步躬身:公主還有什麼指示?
你告訴我,剛才那女子是誰?是不是你的紅粉知己?
花三郎道:卑職說話公主也許不信,事實上連卑職也不知道她是誰!
大公主旋即搖頭道:也是我這一問問得多餘,應該是對你不錯的人,否則她怎麼會冒這麼大險管你這種事,你走吧!
是,卑職告退。
花三郎一躬身,往外行去。
兩名內侍跟著他出去,關上了大門。
一直出了門外,花三郎才能定下神想,剛才那女子究竟是何許人,若說不認識,何以對他這麼清楚,若說認識,何以連話聲都聽不出是誰來。
大公主沒劫掠蕭家父女,應該不假,那麼蕭家父女又是誰劫去的呢?
花三郎正在想,機警而敏銳的感覺,覺出右前方胡同口裏躲著個人。
他暗吸一口氣,人如脫弩之矢般平飛而起,撲了過去。
花三郎的身法何等快,似乎覺得他沒有動,人已到了那處胡同口。
果然,胡同口是躲著個人,但不是別人,赫然竟是羅英。
羅英的老臉上,掠過一剎那間的驚慌,旋即定神經笑道:三少爺好快的身法,讓人連躲的念頭都沒來得及動。
花三郎愕然道:羅老怎麼會在這兒?
羅英道:三少請進來幾步說話。
轉身往胡同裏走了幾步。
花三郎心知他是怕人看見,當即跟了過去。
羅英看了看花三郎,道:既讓三少當場給逮住了,也不必瞞三少了,我是跟著我們會主來的。
花三郎一怔:適才隱身暗處發話的那位姑娘,就是貴會主?
正是。
花三郎道:怪不得對花三郎那麼清楚
羅英道:目下敝會主還不能跟三少相見,還請三少原諒!
好說,貴會主領導鐵血志士鋤奸,處在京城這種情勢下,實應如此,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貴會主怎麼會想到往這兒來的?
三少沒聽見麼?敝會主是從三公主那兒見到了那種鳳釵,因而想到了這位大公主!可卻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