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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靈出陣

巨靈出陣

柳殘陽

  • 武俠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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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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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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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起解

巨靈出陣 柳殘陽 7813 2023-02-05
  落霜天,大早。沒有亮麗的晨曦,沒有鮮活的陽光,更沒有清脆的鳥鳴。雲層霾積著,陰灰翳重,像鉛塊一樣彷彿就壓在人們頭頂,北風吹得有似釐婦啼泣,嗚嗚咽咽的;地面遠近沾佈著斑斑霜白,透著那僵漠的寒意,這不是個好天氣,尤其不是一個適合遠行的好天氣。但莊翼無從選擇,上命在身,責任當肩,該上路就得上路,那有給他挑揀好日子的餘地?身為河朔一帶十州八府的刑差總提調,場面上夠風光,擔子亦相對的沉重,人們只看到他威武逍遙的表相,誰又知道他輪值出勤時的辛勞?辛勞猶不在話下,步步荊棘,殺機四伏的環境才更令人寒心,他這個總提調,揭明了說,簡直就是拎著腦袋玩命的行當,神經若不夠強韌,還真幹不下來,晨昏顛倒,寒暑不分的在刀口下打滾,盡同些各形各色的兇煞惡鬼糾纏,生活當然是刺激,可是刺激多了,人便難免變得麻木啦。

  這趟差,走的路線是從老龍口到往南去的靖名府,沿途約莫有三百來里路,莊翼盡可能選大道走,不過,中間仍少不得要經過幾處險巇冷僻的荒山野鎮,地形地勢打開天闢地的當口便擺在那裡,由不得你喜歡或是不喜歡。莊翼可不是單槍匹馬,他們這一行連他共有九個,五個跨在鞍上,四員徒步拉腿,而這四位徒步拉腿的朋友絕對稱不上輕鬆自在,他們身上配掛的零碎著實不少每人脖頸間套著一具鑲著銅皮鉚釘的木枷,雙手便並扣在木枷前端的腕口中,兩足足踝還掛著一付沉甸甸的腳鐐,腳鐐間拖著丈多長的一條鐵鍊,如此就邁不得大步,走起路來尚嘩啦曄啦生響,這猶不說,他們的腰際全栓上一根皮索,皮索的尾端分別執於四個騎士手裡,正好一個服侍一個,只有莊翼不曾握著這麼一條牛繩。看光景,這顯然是一樁押解重犯移審的大差,白袍如雪的莊翼,那張面孔也蒼白得可以,星月沉晦,唇無血色,一雙入鬢的劍眉亦糾結皺擰,恁般的無奈與懸慮,把他原有的奕奕神采都磨暗了。何況,尚得加一個長途跋涉的累字?

  莊翼心裡的煩忌,並非杞人憂天,自尋苦惱,他眼下負責押解的這個犯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提起來,全乃黑道上兇名遠播的殺胚,滿手血腥的梟孽,四個人身上合共背著七十六條人命,每一位足足夠資格判斬十次還有餘,他們的前途不亮,來日無多,只要逮著機會,包管任什麼禍事都幹得出來!這四號兇神,一個是獨一棍嚴良,另一個叫何恨,渾名何小癩子,第三位號稱病虎,姓駱名修身,最後一個,便是草上煙艾青禾了;嚴良生一付方面大耳的堂皇相貌,腰粗膀闊,軀體昂藏,怎麼看怎麼像一位雄踞虎帳,總綰兵符的武將,誰也不會料到,他竟然是個獨行大盜,而且猶是一個財命兼收的狠毒角色,強取豪奪之餘,外帶齊滅其口,此乃他的一貫行事法則,江湖規矩,在他來說不過是個笑話;那何小癩子當然人同其名,長了滿頭黃黑交雜,斑剝瘰歷的癩瘡,小身子小眼,連身架骨也那麼瘦瘦細細的,外形半點不起眼,可是卻偏有一顆豺狼之心,稟性淫毒之極,他對女人興趣濃厚,無論美醜姘卉,但要被他看中,則斷難倖免,更可怕的是這傢伙心態異常,具有跡近獸性的強烈虐待狂,遭他蹂躪過的婦女,香消玉殞的比比皆是,運道好,也落得個遍體鱗傷,氣若游絲,何小癩子似乎不是在玩姑娘,更像是和那些可憐的獵獲物搏命了。

  至於駱修身,黃蒼蒼的一張皺皮臉,透著那股子要死不活的病容,十足風中殘燭,大限不遠的寫照,如果你當真這麼以為,就錯得離譜了,姓駱的可橫著呢,在河朔滄州以南,他是地面上頭一號私鹽販子兼驢馬行大把頭,舉凡獨佔地盤,併吞同道、壟斷市場或狙殺外幫等等勾當,他幹起來最是激情生猛,以前的記錄不必去說,只在落網之前的兩個月,他老兄就活宰了三隊打河西那邊過來的鹽梟總共是十四條人命,外帶拿買十匹瘦馬的價錢硬進了三十乘健駒,關東來的馬販子當然不答應,結果卻是拖上一條殘臂回去,這頭病虎那裡像頭病虎?所行所為,簡直就同瘋虎差不離啦!那草上煙艾青禾,光瞧他的渾號,便知道這小子的輕身功夫不弱,草上飛煙,何其輕巧?此君屬於高身段,膚色黝黑,臉上一對金魚眼不但特別凸突,更且時時閃爍亂轉,從外表看,似乎是付賊頭賊腦的德性,實際上他卻絕不是賊,他幹的營生,乃是二百六十行之外的獨門生意討債,討債就討債吧,亦算是替有此需要的債主們效力解憂,問題發生在他討債的方式與手段上,人家欠帳的如果還不出錢,他二話不說,立即要命,沒有丁點圜迴餘地,這些年來,衙門裡有案可稽的,業已是十七縷冤魂背在姓艾的身上!就這麼四個人,四個惡囚,四個兇煞,如何令莊翼不戒慎戒惕並傷透腦筋?

  抬頭望了望灰鬱陰暗的雲天,莊翼不由在心裡嘆一口氣,這種天候委實靠不住,隨時都有下雪的可能,眼前任務艱險,加以路途遙遠,一朝雪落風起,勢必益增押解上的困難,途間滯留既多,麻煩怕就跟著來了。前面馬上那個赤面獅鼻,腰粗膀闊的大漢這時調轉頭來,以一種徵詢的語氣開口道:老總,照天氣看,咱們只怕趕不到預定的投宿地頭了,是不是就近找個什麼所在先落腳,也好盡早把這幾個東西按牢拴聚?說話的這位,是莊翼手下十二位鐵捕之一,六扇門裡鼎鼎大名的豹子膽錢銳,不僅武功好,性情之剛烈亦和他的本事等量齊觀;莊翼有些無精打采的道:正巧走在這荒郊僻野的半截腰上,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卻是到那裡去找個落腳處?   錢銳抹一把臉,道:這條路我雖也不熟,以前倒還走過兩趟,我好像記得,就在山腳右轉出去里許地,靠斜坡上搭得有一片草寮,約摸是給那些獵戶樵子歇腿用的,寮棚挺新,亦夠寬敞,好歹湊合這一宵再說莊翼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錢銳不解的道:什麼多久以前的事?眉頭微皺,莊翼道:我的意思是說,你看到那片草棚搭在那裡,有多久啦?錢銳忙道:不久,似乎便是去年開春前後。莊翼吁了口氣,道:但願草棚子還在,至少還能遮遮風,避避寒,比露宿野地來得強,不過草棚子到底只是片草棚子,別讓這年餘來的雨雪霜飆扯垮了才好。嘿嘿一笑,錢銳道:碰碰運氣吧,要是寮棚垮了,只好找個背風處搭帳蓬啦,我們無所謂,就怕委屈了老總你莊翼哼了哼:你把我當成細皮嫩肉的大姑娘了,錢銳?

  縮縮脖子,錢銳調回頭去,用力一抖手中握著的牛繩,大吼如雷:兀那姓嚴的邪雜碎,你還不給大爺我跑快點?磨磨蹭蹭是想拖死狗麼?嚴良被錢銳這猛然一抖,禁不住腳步一個踉蹌,差點便橫跌出去,他霍地回身,瞠目掀眉,立時破口大罵起來:錢銳,你不過是個吃糧跑腿的鷹爪孫,提起來大子不值幾吊,你又以為你是誰?衝著老子耍這等的威風?娘的皮,老子在道上吃香喝辣的時候,你個狗腿子尚不知在那裡給人拎尿壺哩!錢銳二話不說,突兀出力振腕肘,右手倏翻,掛在腰側的那圈蟒皮鞭子業已揮起,鞭影飛掠如閃,在咻咻不絕的尖銳破空聲中,狂風暴雨般便是摟頭蓋頂一掄狠抽,直打得嚴良又蹦又跳,嚎號怪叫連連,剎時間,額臉頸項,雙手雙腕各處,但凡露肉於外的部位,全已血痕交錯,條條瘀紫密布!

  驀然揚起鞭梢,淡灰色的鞭身靈蛇般迴繞,幾個漂亮的弧度倒捲,錢銳已收鞭懸腰,他皮笑肉不動的齔齔牙,完全不帶火氣的道:拎尿壺的狗腿子,今天偏就打得抽得你這吃香喝辣的山大王,形勢比人強,在什麼光景下說什麼話,老友記,你認命吧!嚴良頂著滿頭滿臉的纍纍血痕,模樣猙獰可怖,恍如厲鬼,他直著喉嚨哇哇大叫:你打,你打,老子便叫你當場打死也絕不裝孬扮熊,老子今天是龍困淺水,虎落平陽,走了這步背時運,活該犯沖於小人,但要一朝轉了風水,姓錢的,看我能不能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錢銳聳聳肩,笑道:風乾的鴨子,楞是嘴硬,姓嚴的,你當我不敢鞭死你個王八蛋?   栓在另一隻手上的何小癩子,先瞄了一眼執著自己腰間繩尾的那個禿頭油臉的大胖子|大胖子亦屬莊翼手下十二鐵捕中的一個,人稱毒彌勒,姓竇,雙名黃陂,老公門了,心狠手辣猶在錢銳之上,是而小癩子不得不先看看風色,以免也吃一頓生活,現在竇黃陂僅是微瞇著眼,似笑非笑的瞅著他,不像亦有抽冷子整冤枉的意思,小癩子壯起膽來,開口說話:我說老嚴哪,你這是發的那門子瞟?人處屋簷下,不能不低頭呀,忍口氣,皮肉少受罪,何苦硬在嘴舌上逞強?人家高高在上,我們低低在下,刀把子抓在人家手裡,你不順服點,成麼?

  瞇著兩眼的竇黃陂吃吃一笑,沙著嗓門道:好個狗操的何小癩子,居然也人模人樣的說起人話來了,你倒識趣乖巧,不曾明槍亮火的頂撞,否則,嘿嘿,小癩子,你腦袋上的疙瘩怕就越多了。何小癩子,嗯,何恨微微呵呵腰,陪笑道:竇爺,我小癩子可是知道進退,明曉利害的人,只要竇爺你抬抬手包涵點,小癩子包管不會替你惹麻煩。竇黃陂七情不動的道:多看看風色,小癩子,人但凡活著,不論活得長短,都該盡可能的求個舒坦,動輒招打挨捶,弄得血糊淋漓的,又叫何苦?這時,莊翼淡淡發話道:趕路吧,天色暗了。   病虎駱修身腰上的牛繩是握在一個面容清臞焦黃的仁兄手裡,這位看似老煙鬼般的鐵捕,唇蓄兩撇八字鬍,背脊略見佝僂,但一雙招子卻精灼閃亮,左右太陽穴高鼓,那練家子的氣勢明擺明顯著他叫苟壽祥,陰陽判苟壽祥。於是,苟壽祥開腔了,當然是衝著駱修身:趕緊挪腿開步,我說,駱大把頭。駱修身或許是抱定光棍不吃眼前虧的主意,也或者自然不值回沖,他一言不發,拖起腳鐐便鏘啦鏘啦的朝前走,而且,走得挺快。監管草上煙艾青禾的那位,名叫佟仁和,號稱白面煞,白白胖胖的一張圓圓臉,臉上不時掛著那等天官賜福似的笑容,如同一個小買賣做得不錯的土財主,打外表著,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吃公門飯的老江湖,自則更猜不透他亦是儕身鐵捕之林的角色了;佟仁和手上的牛繩只略轉擺佈,艾青禾立時邁步前行,兩個人間似有默契,配合得十分的融洽,相當的和諧。

  風,刮得更尖銳凄寒,空中的灰雲,也滾動得越來越洶湧了。九個人,五匹馬,幾乎像小跑般匆忙趕路,不片刻繞過山腳,莊翼手搭轡頭,眺望右邊起伏不平的大片坡脊,隨即裂唇而笑,哈,他已看到那片並不起眼的草寮啦。錢銳一張嘴,嗆得臉紅脖子粗,一股得意之情卻仍然溢於言表。點著頭,莊翼道:不錯,草棚子還在那裡,我們好運氣。錢銳深深吸氣,止住咳嗽,笑呵呵的道:全是託老總的福,說真的,在看到這片草寮之前,我心裡還七上八下,生怕早就吹跨它丈八的了!那邊的竇黃陂沙沙的接口道:你也別太過高興,老錢,既便草棚子沒跨沒散,充其量也只是片草棚子,能不能住人歇腿尚未可定,那種他娘的頂隙透天光,壁縫鑽寒氣的滋味,並不見得強過野地露宿多少。錢銳嗤了一聲:胖子,不要不識好歹,若是你對草棚子沒興趣,外頭幕天席地悉由尊便,誰攔著你來?竇黃陂瞪了錢銳一眼,卻不再吭聲,莊翼胯下的白馬忽然超前,領先奔去,這個意思是說,一干人騎等又該加把勁緊攆一陣子。

  竇黃陂可的確猜對了,草棚子搭蓋得挺大,容積不小,但是棚頂的茅草業已層層剝落,可見天光,毛竹桿並排而成的四壁亦多處腐蝕霉爛,隙洞錯落,冷風直竄,加上遍地鳥獸糞便,光景就更不怡人了。莊翼只背負雙手,閑立門外,錢銳十分來勁的指揮著四名囚犯內外清理環境,這四位黑道大佬雖說老大不願,滿懷窩囊,卻也只好忍氣吞聲,要死不活的帶著刑具幹事,其他幾位鐵捕,正落得清閑,聚到一堆扯淡去了。不片歇,總算大概整理得差不多了,錢銳一頭鑽出棚外,同莊翼躬躬上身:裡頭請吧,老總,地方不怎麼合宜,好歹將就一宵再說,明天趕到地頭落宿,決計給老總把今晚的委屈追補回來   莊翼笑笑,管自走進草寮之內,嗯,是比先前乾淨多了,那股沖鼻的霉濕氣味似也消散了不少,竇黃陂扛進他自己及莊翼的行李裹捲,挑了個最避風的位置,將莊翼的行李攤開舖平,陪著笑道:鋪上請坐,老總。莊翼頷首:你忙你的,胖子。錢銳瞅一眼並排坐在一隅的那四名解犯,然後向莊翼湊近兩步:今晚上想吃點什麼呀,老總?莊翼笑道:如果投宿在城鎮客棧裡,想吃點喝點什麼自則不難,現下卻是這麼一個鬼冷冰清的所在,四望不見人煙,錢銳,莫非你還能變得出花樣來?神秘兮兮的眨眨眼睛,錢銳放低聲道:別人能湊合,豈能委屈了老總你?我早就有預備啦,行囊裡帶了具鐵皮小火爐,外加一包木炭,足夠煮兩頓熱食,吃的麼,有粉條、乾腸、醃肉,還有一顆大白菜,只是萎癟了點,再配上滷牛舌頭、大蔥、烙餅和白麵饃,我想也差不多了

  莊翼舐舐嘴唇,道:何止差不多?此時此地,能吃到這些,簡直就是人間美味,不讓山珍海錯嘍,錢銳,你趕緊起火吧,這一陣躦趕下來,恐怕大家都餓了。錢銳忙道:熱食有限,我看還是老總先用,我們另吃我們的莊翼搖頭道:這怎麼行?要吃大伙一塊吃,兄弟們在一起,有禍同當,有福如何我獨享?錢銳,出門在外,沒家裡那麼些規矩講。錢銳不再多言,捲起袖子立時忙活開來,白面煞佟仁和也趕過來幫忙,兩個人升火熱鍋,加肉下菜,還挺有這麼一回事,竇黃陂提著水壺從外頭打水進門,亦跟在一邊張羅,氣氛宛然如同野宴。   有香味從鍋裡飄起,真是香,並坐一排的那四位階下之囚,全不約而同的抽鼻子、嚥唾沫,何小癩子何恨首先忍不住出聲叫:我說,列位解差公爺們,天下之大,有他娘斷頭鬼,沒有餓死鬼,我們哥兒四個,打今天一大早挺到現下,只吃了兩塊烙餅,業已是餓得前心貼後牆,有好吃的,列位公爺可不作興獨享,殘湯剩菜,好歹也該佈施我們一口才是靠在那片破草門邊的陰陽判苟壽祥,冷眼瞅著發話的何小癩子,陰惻惻的道:小癩子,你是說,你們也想吃香的、喝辣的?何小癩子縮縮脖頸,乾笑著道:苟爺,你可別誤會,我的意思,呃,只是說如果列位吃得有剩,不妨賞點殘羹餘瀝下來,也讓我哥幾個沾沾油葷,滋潤滋潤肚腸   苟壽祥不答理,管自又問:你還說,天下只有斷頭鬼,沒有餓死鬼?你是這麼說的吧?背脊一陣冷,何小癩子囁嚅著道:我,呃,我僅僅在打個比方苟爺,我們確實是餓慌了哼了哼,苟壽祥面無表情的道:何小癩子,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什麼樣的身份擺什麼的譜,你們哥四個又是誰呀?莫不成還叫我們反過頭來侍候各位?小癩子,你放明白點,天下之大,餓死鬼可多著呢!何小癩子苦著一張臉孔,唯唯喏喏:是,苟爺說得是頓了頓,他又壯起膽來問:那,苟爺,我們,我們晚上吃什麼?苟壽祥冷冷的道:囚糧,小癩子,囚犯只吃囚糧,你們吃了這些日子,難道還不曉得囚糧的內容?   站在鍋邊,迎著騰騰熱氣做了一次深呼吸的白面煞佟仁和側過臉來,似笑非笑的朝著何小癩子道:就數你話多,小癩子,我看你是皮癢了。何小癩子沒有吭聲,怏怏的垂下頭去,只一垂臉,雙目中的神色立時變得有如蛇蠍。不片刻,錢銳拿杓子輕敲鍋沿,提高嗓門吆喝:開飯啦,伙計們!其他幾員解差,早就各端一隻木碗候著了,人人先盛上一滿碗白菜粉條加燉肉的熱湯,再掏出懷裡的烙餅配食,但聞唏哩呼嚕的吸啜聲不停,個個砸嘴吮舌,吃得噴香。錢銳把莊翼的湯碗親手捧過去,又將鹵味蔥白及白饃放在木碟裡擺好,這才輪到自己享用,他這裡甫始咬了一口烙餅,那邊莊翼已在問:可有酒,錢銳?烙餅在嘴裡,錢銳趕緊往下嚥:有,有,老總,要燒刀子還是花雕?喝了口湯,莊翼道:淡點的好,就花雕吧,誰想喝只准來四兩,驅驅寒,暖暖身,可別喝多了誤事。   錢銳笑道:酒裝在壺裡,每壺剛好四兩,我帶得十二壺,每人一壺,連明天的量都夠了。莊翼道:趕到了地頭,記得補續,這玩意多飲無益,缺了卻又掃興。錢銳道:老總放心,忘不了;你的酒要不要溫一溫?莊翼嚼著白菜道:不用了,冷酒一樣煞癮。等莊翼慢條斯理的就著壺對嘴啜飲的當口,四個伙計亦已人手一壺開始逍遙起來,酒香混雜著尚有餘味的菜香,乖乖,誰說苦中沒有樂子?於是,饑火中燒的何小癩子嘓聲吞了口口水,有如餓狼乾嗥:好心的差爺們啊,你們列位吃也吃飽了,喝也喝足了,該輪到我們哥兒幾個了吧?既便是囚糧,亦得發下來喂進肚皮才做數啦,天可憐見我們業已餓成了什等模樣?再拖下去,只怕不用挨到地頭去過堂,半路上就逋通陰曹閻府應卯去啦   佟仁和罵了一聲,怒叱道:何小癩子,又是你在惹厭,娘的皮,就怕餓你們不死,真要餓死了,正好省事,也免得在這數九寒天,害得爺們頂風受凍的吃辛苦!莊翼放下手中酒壺,平靜的道:給他們發糧食吧,照老樣,只解開左手的枷眼。錢銳答應一聲,擰起腳邊的一隻麻布口袋,來到四名囚徒面前,先取鑰匙打開他們的左手枷鎖,讓這四位能夠空出手來進食,然後,每個人賞了一個拳大的硬麵黑饃,佟仁和則摔了個水囊到他們跟前,光景還有吃有喝呢。幾名囚徒默不吭聲,只各自乾啃著屬於自己這一份的冷硬黑饃,還咬嚼得嘖嘖有聲,好像吃的正是人間美味。   目光炯亮的監規著這四個兇煞進食,錢銳絕非關心他們的食慾好壞,而是密切注意對方在吃喝過程間的任何細微動作,他不會忘記,四個人各已空出一隻左手來,只這隻左手,就能搞出許多名堂了。別看何小癩子個頭最小,吃得卻是最快,三下五除二,一個硬麵黑饃業已下肚,他咂著嘴舌,意猶未盡的涎著臉諂笑道:錢爺,呃,許是餓狠了,一份糧竟解不了飢,這光景就和沒吃一樣,能不能再補續一份?好歹填個半飽,也就心滿意足啦錢銳皮笑肉不動的道:按規定,每份囚糧就是這麼多,一日三次,每次一份,只能減少,不能增加。   乾乾的嚥了口唾沫,何小癩子有些不大服氣的道:為什麼只能減少,不能增加?錢銳眼珠子一翻,道:很簡單的道理,何小癩子,人吃飽了,精神體力便都足啦,一旦有了精神體力,免不了搞鬼作怪,給押解的主兒平添麻煩,要是餓得一干王八羔子四肢發軟,兩眼泛黑,就想生事也提不起勁道來,所以說,犯人只可餓得,不可飽得,現在,你約莫明白了?何小癩子楞了半晌,才悻悻的道:說來說去,全是你有理錢銳聳聳肩,道:本來嘛,何小癩子,你以為你是誰?又以為我是誰?這時,盤坐在鋪蓋上的莊翼喝完了壺裡最後一滴酒,用手背抹了抹唇角:大伙該歇著了,明天一早還得趕路,錢銳,值夜的人手排妥了麼?錢銳一面將那四位仁兄的左手扣回枷眼之內,一面忙著答話:回老總的話,我們四個輪班,我是第一班,竇胖子接我,依序下去是老苟、老佟,每人守一個時辰,俟到第四班,也差不多天光啦。   莊翼點點頭,還打了個哈欠:值夜的人要提高警覺,招子放亮,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狀況誰也不敢包準,可別砸了差事,面子裡子都不好交代。錢銳陪笑道:老總放心,我們都曉得厲害。於是,莊翼合衣躺下,扯開毛毯蓋住身子,其他三位鐵捕亦各自鑽進被筒睡覺,不片刻,鼾聲已起,長呼短吁,還挺有節奏哩。錢銳振作精神,先用力在面頰上搓揉一陣,然後雙臂交環胸前,不停來回踱步,他昂起面孔,形色凜冽,只拿眼角餘光斜瞄四名囚徒,是一付隨時隨地準備出手鎮壓的架勢。角隅處並擠成排的四個人都閉上眼睛默不出聲,不知道是真睡著了還是假睡著了?四張臉上的表情卻一樣陰沉凝重,眉宇間,全像抹聚著一道紫黑。   燭火熒熒,光影搖動,時而使將草寮中的人形扭曲映眩,有著魔幻似的變化,夜深更殘,那股子詭異氣氛,就越發濃鬱了。外面,寒風吹刮得益加強猛,還帶著刺耳的呼嘯,陣陣風來風掠,這片草寮宛若呻吟般格枝顫響,有如一把硬撐著肢體的朽骨,在在顯示出不勝負荷的孱弱老邁,有幾次風勢凌厲,錢銳幾乎以為棚子就要吹垮了。那四位階下之囚仍然閉著眼睛毫無動靜,模樣倒很篤定,周邊的情景狀況,彷彿與他們沒有半點牽扯,隱隱然帶幾分豁出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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