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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鐵砧無情】

血刀江湖載酒行 柳殘陽 9154 2023-02-05
  彼此互視了一會,包實順沉沉的道:他對你有這麼重要?青楓兄,重要到值得替他流血賣命?謝青楓語調平板的道:好叫你先上一課,包老兄,在我看來,人與人的關係間,友情和道義佔了很大的價值,至少它超過金錢的價值,尤其是超過份外之財的價值!彷彿在回味謝青楓話裡的含意,包實順卻嘿嘿笑了,他搔動著頭頂稀疏的毛髮;顯然十分訝異於雙方的觀點竟然如此的南轅北轍:到底還是年輕,青楓兄,人與人之間,講什麼友情,論什麼道義?自己過得好,活得痛快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管唱高調、表節烈,未免不切實際!謝青楓淡然道:所以你才叫七雜碎,而我不是。   第一次,包實順的表情變得難看了:我不喜歡有人稱呼我這個渾號,青楓兄。謝青楓道:我也不喜歡你這種告幫的方式,包老兄。手上的巨型旱煙桿緩緩握緊了;包實順癟著嘴道:沒有商量的餘地了麼?謝青楓斬釘截鐵的道:一點也沒有。於是,包實順低下頭去,發出一聲像是嗚咽般的長嘆;而當人們正在懷疑他何以如此憂天憫人之際,那尺大號煙桿已兜臉撞來!鐵砧橫起彷彿它早就在那個位置橫起等候著一樣,但煙鍋頭卻在接觸的剎時下滑,兒拳似的煙鍋裡,突然噴出一蓬閃亮的銀針,直罩謝青楓的胸腹部位。謝青楓的反應向來是簡潔而有效的,沒有花巧、絕不繁複,他只把鐵砧沉落、銀針碰擊刀面,猶如雨打瓦脊,揚起密集的叮叮碎響,幾乎響聲甫傳,刀刃已銳斬敵人膝頭。

  早煙桿暴挑,重重擊在鐵砧的鋒口之上,火星迸濺一閃,鐵砧借勢飛削,稍差一線就將包實順的一條左臂砍掉!扭腰轉腿,險極避過這一刀的包實順,不由驚出渾身冷汗,燒餅臉上透些一抹煞白。吼喝半聲,早煙桿掄出一道弧度,泰山壓頂般砸到。謝青楓不但不退,居然迎著煙鍋頭竄上,而就在他的身體快要和煙鍋頭接觸的俄頃,整個人已不可思議的繞著煙鍋頭,來了一個小角度的翻轉,包實順一擊落空,刀鋒如電,已括的一聲,削脫了他的左耳!有如狼嚎般怪叫著,包實順的旱煙桿凌虛揮舞,人已出去尋丈,謝青楓半步都不追趕,人仍站在原處,腰身筆直,堅挺如山。包實順大口大口的喘氣,空出一隻手伸進懷裡,掏出一把不知是什麼玩意調製成的紅色藥粉來,三不管便朝傷口上按。

  謝青楓的鐵砧又倒拎著垂指向下,刀口上只有少許血跡,他看著包實順,冷森的問:這一刀,可殺醒了你的發財夢?左手按著臉側的傷處,包實順顯然已在這須臾之間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不但沒有繼續吼叫,甚至連激憤的形色都不見,他只是苦著臉孔,嗓音更為沙啞的道:青楓兄,明知這是虎嘴捋鬚的事,奈何生活逼人,也只有硬著頭皮來討殺了。青楓紅葉果然名不虛傳,我認輸便是謝青楓覺得有點奇怪,他細一回味怪在何處,立時有了頓悟包實順絕不是盞省油之燈,居然這麼容易就低頭服輸,未免透著玄異,他且不表明,裝做接受了對方的說法:老兄的意思是,願意就此罷手休兵?包實順連連點頭:否則我還能怎的?已經送給你一隻左耳,可不想再把一隻右耳奉贈了。青楓兄,算你行,我卻賠了夫人又折兵啊!謝青楓微笑道:如果有機會,包老兄,我記得替你弄點找補回來。包實順哈哈腰,咧開嘴道:我這廂先謝了。

  了字猶拖著尾韻,包實順哈下去的腰身亦尚未挺直,他的右手猛揮,跟著一聲清脆的機簧響動,旱煙桿頂端的赤銅煙鍋頭已若流星曳空,暴砸謝青楓,其力道之強、方位之準,簡直令人咋舌!鐵砧倏豎,噹的一聲,擋開了飛來的煙鍋頭,但煙鍋頭僅僅跳蕩了一下,又呼聲反擊回來原來,鍋頭下端還連繫著一根幾乎看不見的極細鋼絲!雖然震開了對方的首次攻擊,那強大的力道亦將謝青楓撞退兩步,而不及瞬息之餘,赤銅煙鍋頭又再度飛來,在感覺上,這玩意簡直附著魔咒了!謝青楓猝向左移,明明是向左移,當煙鍋頭跟著左轉的一剎,他人已不可思議的來到右側,鐵砧閃翻,煙鍋頭已像一隻失去腦袋的蒼蠅,急速打著旋迴投入蔓生的雜草之中!包實順見狀大驚,脫口駭叫:老天,這可不是移形分魂大法!謝青楓掂了掂手上的鐵砧,笑嘻嘻的追:有見識,包老兄,方才展露的這一手,正是移形分魂大法,獻醜啦!

  拿著一根失去煙袋鍋的旱煙桿,包實順的模樣有點滑稽,他似乎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扁著一張燒餅臉,頗為慌亂的嚷嚷著:我服了,青楓兄,我服了,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千萬不能因為我一時糊塗,就待斬盡殺絕呀!青楓兄,我投降,一定投降謝青楓古井不波的道:我接受你的投降,包老兄,大道坦蕩,四通八達,謹此祝你平安。包實順的神色有些陰晴不定,他吶吶的道:青楓兄,兩國交兵,哦,不殺降將;這個道理,想你是該懂的了?謝青楓道:什麼意思?嚥著唾沫,包實順期期艾艾的道:你,呃,青楓兄,不會趁我轉身的當口,抽冷子算計我吧?謝青楓搖頭道:放心,我保證不會這麼做。   略一猶豫,包實順顯然並不放心;他倒著身子朝後退,正面仍對著謝青楓,由於地面凸凹不平,他倒退的姿勢就不易保持平衡了。謝青楓面帶微笑,目光卻極其冷峻的注視著包實順的動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打算什麼,但隱隱然裡,彷彿殺機甚重,並未因戰況的停歇而稍有化解的跡象。包實順仍舊在慢慢的往後退,在謝青楓的監視下往後退,當他的腳步踩向一個窪陷下去的淺坑時,身形忽然晃動,這給人一種假象|似是踩空了落腳處,但見他身軀後仰,卻猛向下蹲,接著,驚人的狀況立刻出現:就宛如被一股天外的無形吸力所吸起,亦像被一雙巨靈之手從地下掀托升空,包實順的身子竟以難以言喻的快速彈飛過來,其勢之強勁迅捷,有如隕石經天,一閃即至!

  這樣的演變,連謝青楓也不曾料及,他倏忽原地打旋,鐵砧瞬間貼身回轉,但見刀芒捲蕩,草揚泥濺,包實順連人帶著旱煙桿,已經掠頭而過。倉促中,煙桿前端似乎尚泛起一抹寒光!情況的發生,始於須臾,終於頃刻,魏五郎一旁觀戰,甚至連意念都未及轉動,一場猝起的搏殺,業已勝負分斷,莫名其妙的落幕。從謝青楓頭頂掠過的包實順,直飛出兩丈多遠,差點一個跟頭的落向斜坡,腳一沾地,又歪歪扭扭的搶出好兒步,始勉強站定他要不用手裡的旱煙桿支撐著,大概早就一屁股坐下來了。旱煙桿插在地裡,乖乖,煙桿前端原是煙鍋頭的位置,現在卻多出一樣東西來,打眼細看,竟是一柄兩面開口,鋒利無比的尺長窄劍!   謝青楓的鐵砧依然倒拎在手,微微下垂,他的左肩頭裂開一條寸多長的傷口,鮮血溢出,染紅了左上襟一片,他恍同不覺,只毫無表情的斜瞅著坡間的包實順,不過,奇怪的是原來冷峻異常的目光,此時竟變成恁般悲憫了。包實順正在慢慢轉身,他的動作頗為滯重,好像就連轉個身對他也是一樁十分艱難的事。而當他轉過身來,答案便明擺明顯了花花綠綠的肚腸,宛如一團糾纏不清的蛇鱔蚯蚓,拚命想鑽頭出來那般在他肚腹間蠕動抽搐,更拖滿一地,湧冒的程度,已不是用手按得住的光景了,換句話說,包實順就快上路啦!魏五郎趕緊扭過頭去,險些嘔了起來。

  謝青楓雙目不瞬,正對包實順那兩隻瞳孔逐漸擴大,死魚一般的眼珠,他嘆口氣,提高聲音:包老兄,我已經告訴過你,大道坦蕩、四通八達,而且也預祝你平安了,為什麼你就如此想不開,端挑了這條黃泉路去走。喉頭咯咯響著痰音,包實順的面色枯稿灰敗,雙頰垂搭,他的嘴唇翕合,氣若游絲,雖是油乾燈盡的模樣,仍似在拚命掙扎:我我沒想到青青楓兄我終究是鬥不過你!謝青楓靜靜的道:是你的習性害了你,包老兄,再怎麼變,你永遠脫不開你的雜碎模式;如果你不是雜碎,現下已經快快樂樂出去十幾里路了。兩眼怒睜,包實順的樣子仿若又待撲擊過來,然而,他只是怒睜兩眼,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看情形,像是永遠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了。   魏五郎從方才包實順飛射回來的地方拎起一件東西,那東西底座是面沉厚的木質圓盤,圓盤上面卻嵌著一圈一圈的彈簧,彈簧頂端縛連一塊長方型木板,顯見人的兩腳只要踩上木板,壓擠彈簧收縮,再猛然往上起掠,藉著彈簧的反張力道,加上本身的提縱技巧,那倒撲的勢子焉能不快得驚人?謝青楓手按木板,使力下壓,緩緩鬆回,不由歎喟的道:這玩意彈力極強,又緊又韌,借勢運勁,非常適合發動奇襲,狙敵於近距離之內,也虧得像包實順這樣的老雜碎,才想得到這些匪夷所思的邪門花招!魏五郎餘悸未消的道:到第二次他落了下風,我還以為姓包的已經認了命,乖乖拿腿走人了,不料他卻仍不死心,出了這麼個花樣反撲,真叫死纏活賴啊!

  謝青楓道:你該瞭解,五郎,哪一類的人就必定是哪一類的天性,永遠改不了。所謂死狗竄不上南牆頂,包實順五十多歲的人了,耍雜碎耍了大半輩子,積習已深,想叫他脫胎換骨,洗心革面,豈不是妄談!魏五郎睜著眼道:莫不成,楓哥,你早判定他還有花樣要使?謝青楓頷首道:不錯,姓包的玩刁使賴慣了,業已養成無格無行的習性,根本不知信諾、羞恥為何物!只求目的,不擇手段,什麼卑鄙齷齪的行為都做得出來,要他賠上一隻耳朵又毫無所獲的走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望一眼魏五郎,他又淡淡的道:老實說,像包實順這種人,只有變成死人才能相信他。魏五郎沉況的道:難道他不知道這麼做是在玩命。   謝青楓一笑道:大概他不以為是玩他的命,可能他認定是要玩我的命!五郎,我早說過,在我們的這個圈子裡,千萬出不得錯,否則,代價就大了。魏五郎咀嚼著謝青楓的話,竟興起不寒而慄的感覺,可不是麼,這次他與常山方家的糾葛,正是未能體察事實,貿然上當的結果。錯誤犯下,率爾亡命,若非謝青楓的仁義大度,臨危伸援,光憑他魏五郎,只怕早已被方家人生吞活剝了!

  謝青楓騎在馬上,不徐不緩的往前淌著,魏五郎另乘一騎,緊隨於後,這是晌午,日頭高掛中天,火毒毒的曬得人頭皮發炸。乾嚥著唾沫,魏五郎心裡暗犯嘀咕,因為今天一大早,謝青楓就把他從床上喚醒,連口稀粥都沒來得及喝,便催著他匆匆上路,要去哪裡?去幹什麼?謝青楓一句未提,一途扯的淨是閒篇,有一搭沒一搭的,只叫他抱著悶葫蘆瞎猜疑。走著走著,魏五郎發現情形不大對頭,怎的這條路越走越是眼熟?他突然一夾馬腹,搶上幾步,擺成與謝青楓雙騎並行的架勢,急姥姥地問:喂,我說楓哥,咱們這是往哪裡去?用手搧著風,謝青楓懶洋洋的道:這條路,你不熟麼?魏五郎忙道:就是因為熟,我才問你呀!楓哥,這不是通往大榕口的兩條驛道之一名?謝青楓笑道:難得你有這等的好記性,不錯,我們正是要前去大榕口。

  怔了怔,魏五郎觫然道:去大榕口?楓哥,我不懂,我們去大榕口幹啥?在腦門上刮一指頭汗珠子彈了出去,謝青楓慢吞吞的道:那曹永年,不就住在大榕口麼?魏五郎更似墜入五里霧中,不但像墜入五里霧中,那股子驚慌不安也隨之而起,他結結巴巴的道:是,曹家是住在大榕口但,但這和我們去大榕口,有什麼關係?謝青楓閒閒的道:才說你記性好,腦筋就轉不過彎來了。五郎,我們去大榕口,當然是衝著曹家,要不,日曬風吹的算犯哪門子賤?魏五郎眨巴著兩隻環眼,仍舊一片迷惘:楓哥,我搞不明白,為什麼要去曹家?謝青楓撫著鞍前判官頭,好整以暇的道:那方逸,在玩過這場把戲之後,正是他表功的大好時機,包管會留在曹家,藉詞兒保護曹永年,順便接近伊人討取歡心。我們先到曹家擒起他來,手頭上有了籌碼,再與方家談斤兩、論過節,釜底抽薪嘛,省得殺過來追過去叫人煩躁!

  拍拍魏五郎的背脊,他又接著道:我瞭解你不願去曹家的心態,你在那兒失過風、受過傷,提起來就會有憚忌規避的反應,這不怪你,凡是人,都有類似的傾向。但這一次你不必掛慮,有我在,誰也動不了你,如果可能,說不定還替你把顏面掙回來!魏五郎遲疑的道:楓哥,你能肯定方逸現時仍在曹家?謝青楓笑了笑,道:方逸是年輕人,還是一個貪色圖財的年輕人,他有什麼想法,我非常清楚。你寬懷,五郎,這檔子事,和我的判斷定然八九不離十!魏五郎默然了,他絕對相信謝青楓的推測,連番遇著的這些事,人家有哪一件是沒斷準的?   曹家大院的確極有氣派,恢宏寬敞、美輪美奐,休說在大榕口這種半大不小的地方,就算擺在任何一個通都大邑,也稱得上是巨戶宅邸,便在夜晚看上去,依然有其財雄氣粗的格局,若硬是要挑剔點什麼,僅僅稍嫌傖俗了些而已。隱在暗處的謝青楓,這時以手肘輕碰了魏五郎一下,壓低嗓門道:進去之後怎麼個走法,你都還記得吧?魏五郎點頭道:當然記得,楓哥,只要你說明要去哪一處,我領著你走便是,錯不了。謝青楓道:方逸應該住在客房,你知不知道客房的位置。魏五郎道:曹家待客的所在,叫做悅遠樓,是一幢兩層樓房,廳外陳設相當精緻華美,姓方的極可能就住在悅遠樓裡   謝青楓笑道:悅遠樓?倒挺像一家飯館的名字;伙計,我們進去吧!潛入曹家大院,對他們兩人來說,幾乎不費什麼力氣!由魏五郎帶路,輕車熟路的就摸到了悅遠樓,果然不錯,這幢二層樓的建築,巧雅典秀,玲瓏有致,想在築樓之初,是經過一番心思的。現在樓下燈火全熄,樓上的一間房子裡尚透著光亮,但窗紙之後,卻未見人影掩映。側著身子靠在牆壁上,魏五郎憋著聲向二樓指點:只有那一處亮著燈,楓哥,你有沒有想到,要是姓方的萬一不在樓中,下一步又該怎麼走法?謝青楓端詳著眼前的形勢,不以為意的道:這麼晚了,他不在自己房裡歇息,莫不成還能摸到曹小鳳的床上去?曹永年雖是個生意人,這點規矩仍得講究魏五郎解釋著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楓哥,我是怕姓方的並沒有留在曹家。謝青楓道:也簡單,摸進樓裡一探便著。走!且先從亮著燈的那間房子開始。   兩條身影拔起,中間沒有經過任何停頓就攀上了二樓亮燈的房間窗框之下;謝青楓不僅對魏五郎的輕功造詣深表讚賞,魏五郎的身法、姿勢、落著點,不愧都是一流,甚至連速度也頗夠水準,而那種輕靈巧活,尤其難得;幹他這一行,陪襯起來確然相得益彰。手指扣著窗框下的木嵌,謝青楓示意魏五郎向房中窺探,魏五郎小心翼翼的接近窗縫湊眼上去,只一瞄就縮回頭來,光影暗淡中,臉上卻有持不住的驚喜:姓方的果然就在房裡,楓哥,你又猜對了!謝青楓小聲道:看清楚啦?魏五郎有些喘,他興奮的道:沒錯,正是這王八羔子,他側躺在床上不知瞧著什麼鳥書,面盤對著窗口,燈光照過去一明二白,就是他!謝青楓輕輕的道:很好,我進去拿人,你伏在這裡打接應,等我招呼你再現身!魏五郎忙道:楓哥,姓方的隨身帶得有幾名武師,你可要防著!   低應一聲,謝青楓身子斜翻,掩閉著的兩扇窗戶並未下栓,只一伸手就推窗而入,宛似一股淡淡清風吹進房中。那張紫檀木雕花的床榻上側臥著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長得眉目端秀,一表人才,就是眼波流轉不定,略顯浮華之態。他驟覺房裡空氣起了迴盪,目光瞥處,赫然發現了謝青楓這不速之客,於是眼波四轉,便更加不定了。謝青楓背負雙手,靠在窗邊,笑吟吟的開口道:秉燭夜讀,神遊古今,方老弟真個雅興不淺!床上的年輕人放下手中書冊,緩緩坐起,形態倒還十分從容鎮定;他一邊用手撫平身上月白中衣的皺折,邊沉聲問道:閣下何人?深夜擅闖敝處又有何為?   謝青楓笑容不改:你是方逸,沒有錯吧?年輕人冷冷的道:沒有錯,我是方逸,你是誰?眼睛流覽著房中的諸般陳設,謝青楓神色和悅的道:我受一位朋友所託,特地前來與你打個商量,造訪的時間不對,尚請方老弟你見諒!方逸上下打量著謝青楓,態度上已流露出傲岸之狀:不管你是什麼人,都無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不喜歡繞圈子,尤其不喜歡以這樣的方式來和我晤面!謝青楓不慍不怒,安閒如故:勢不得已,只有從權,方老弟,好在我已先向你表達過歉意了;咱們長話短說,有位魏五郎,想你知道這個人。臉上的表情一硬,方逸道:怎麼樣?謝青楓道:看我薄面,放過他吧!注視著謝青楓,方逸忽然吃吃笑了:所謂物以類聚,魏五郎是賊,約莫你也是個賊了?你們這些賊種,有什麼資格來同我說話更討人情?看你薄面?你這張臉只配我拿腳來踩,多瞅一眼都作嘔,看不得了。   謝青楓仍然沒有生氣,他靜靜的道:首先,方老弟,我不是賊,魏五郎或許是賊,但他縱然是賊,卻要比你、比你方家任何一個人來得乾淨、來得正直、來得坦蕩!你們方家的作為正合了兩句話滿口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方逸神色頓變,憤怒的道:你,你敢侮辱我們方家?微微一笑,謝青楓七情不動的道:常山方家平日廣結人面,四植奧援,再仗著本身那點潛勢,自以為就能橫行天下、稱霸一方了?老弟,其實還差得遠哩!江湖深邃、草莽浩蕩,正是臥虎藏龍,玄機千萬,豈是你們方家識得透、看得明的?只這麼點派場,不如收斂些好,你瞧瞧,我不就不受唬啦!方逸不由氣得臉孔泛青,渾身顫抖,他握拳透掌,咬牙切齒的道:大膽狂徒,放肆匹夫!你竟敢如此污蔑方家,謗我親族,不論你是何人,今晚必叫你遭受嚴懲,絕不寬貸!   謝青楓聳聳肩,道:方老弟,你們方家暗設陷阱、預布圈套,只為了一己私利,便誘人入彀,事後猶不饒不休,欲待殺之滅口;這種種卑鄙作為,正該受罰!今天晚上,便你不懲我,我亦要懲你!方逸咆哮著道:你這賊種,你死定了,我要用你身上的血封住你的嘴!謝青楓雙手分向左右攤開,大馬金刀的道:我等著你來封,方老弟,怕只怕連你爺爺都辦不到哪。   大吼一聲,方逸從床上躍起,雙腳凌空斜踹,謝青楓連眼皮子也不眨,左掌倏出,暴斬對方膝彎,方逸身形忽側猛曲,右手五指如鉤,直抓謝青楓的面門,而謝青楓卓立不動,一腳猝飛,兜著屁股已把方逸踢了一溜滾!身子順勢滾到床邊,方逸伸手摸向枕下,挺身再起的當口,手上已握著一雙長有三尺、寒光閃閃的剜心鉤。謝青楓笑了,他慢慢的把手轉到後腰,慢慢的拔出他的鐵砧,鐵砧泛動著沉暗卻冷森的淡藍色芒彩,鋒利的刀口又透著一抹隱隱的赤晦,刀一舉起,即已殺氣迷漫,似乎連室中的溫度也跟著降低了。   望著鐵砧,方逸突的一激靈,臉孔肌肉也迅速抽搐起來:這把刀可是叫鐵砧?謝青楓道:不錯,這把刀,正是叫鐵砧。方逸面色青白的僵寒在那裡,好半晌,舌頭發直的道:那那麼,你,你就是青楓紅葉?謝青楓道:很遺憾,我就是青楓紅葉。結棍的軀體微微搖晃起來,方逸呻吟了一聲,不知所措的道:我們方家與你無怨無仇,素來是河井水互不相犯,謝青楓,你為什麼要替姓魏的強行出頭?我們哪兒招你惹你了?謝青楓平靜的道:好叫你得知,方逸,因為你們所作所為在道理上站不住腳,在德格上過於卑下。另外,魏五郎是我的朋友。方逸吃驚的叫了起來:什麼?魏五郎會是你的朋友?謝青楓道:對,你想不到魏五郎也有我這樣的朋友吧?我告訴你,一個人的謀生之道為何,做不得人格的憑斷,做憑斷的應是這人的素行及本質;方逸,你們不是賊,但你們默省自問,你們手段之陰險、用心之歹毒,還遠不如一個賊!   方逸脫口呼叫:你胡說!謝青楓酷厲的道:隨你狡辯吧,但今晚的事實是,曹小鳳離你越來越遠了,曹府偌大的家財對你而言,亦將煙消雲散,方逸,你能落到的只有一場空!額頭浮凸著筋絡,面孔扭曲著,方逸已經控制不住情緒,激動的怪吼:你敢!謝青楓,你敢動我一根汗毛,方家人必然將你挫骨揚灰,碎屍萬段!方家人決計不會放過你|手上的鐵砧緩緩斜舉,在燈火的映照下,鋒口那一抹赤晦的光華波動流燦,恍惚間,似是變得顏色鮮艷了,謝青楓的語聲像來自九幽:方逸,你們方家,只算個鳥!不錯,他說過,他十分瞭解年輕人的心態|血氣方剛、桀驁不馴是慣常的通病,如果再加上這個年輕人出身不凡,略有名望,就越發崖岸自高、不可一世了;在這種情況下,受辱勝於挨刀,使之激怒衝動,乘隙下手,則更省事三分!   方逸完全是照著謝青楓的意願在行動,幾乎就像謝青楓指掌下面用絲線吊掛著的一具傀儡,隨心撥弄,收發自如。現在,他正厲聲化喝,舉鉤猛撲,這一著,當然也在謝青楓的預料之中。鐵砧比剜心鉤的去勢更快,鉤芒甫映,刀鋒已居中斬至方逸胸前,這位金童子立刻旋身回招,鉤首有若蛇信吞吐,從另一個側角翻刺,令他吃驚的卻是,竟然刺了個空!有如自虛無中驟然凝形,鐵砧突幾從斜面劈落,嗆啷一聲,方逸的左手鉤已經脫手震掉,一條胳膊直麻上肩!便在這時,房門猛開,四條彪形大漢蜂擁而入,方逸借勢竄躍,口中大叫:拿住這奸細!為首一個青臉豹眼的大漢呼吼半聲,手上的金背砍山刀,彷彿泰山壓頂由上而下,摟頭蓋臉的狠劈謝青楓!   身份一下子又變做奸細的謝青楓,這次可不作興逗樂子了;他的鐵砧迎著砍山刀橫崩,鏗鏘碰擊裡,青面大漢刀身彈起,人向後仰,鐵砧猝閃又翻,那位仁兄的半片腦袋已飛撞向牆,又血糊淋漓的反震落地!謝青楓的動作有如一陣狂風,第一個死人的軀體尚未倒仆,他身形暴起,刀落似閘;連肩帶背便把這第二個掀鼻漢子斜斬兩段,甚至連那漢子使用的兵器判官筆都同時砍斷!第三位執著一對大板斧的仁兄,見狀之下,不禁嚇得猴聲怪叫,一縮頭就待往後溜,謝青楓青衫飄拂,搶先封住出口,鐵砧明著直砍那人,卻在對方舉斧招架的須臾,驟然轉向,兜腰而入又齊腰而出!僅存的一個漢子人正站在窗邊,卻宛似中了邪一樣凸瞪著兩隻眼珠子,直定定的望著謝青楓,他歪裂著嘴巴,扭曲著面容,一對短鋼槍已有一桿掉在腳下,另一桿拖在身側,看光景,像是嚇傻了。嚇傻的顯然不止他一個,還有一位方逸,金童子方逸。   只穿著一襲月白中衣的方逸,手上落單的那柄剜心鉤,軟搭搭的倒拎著,臉龐的顏色一片死白,他的模樣亦似是被什麼邪魔嚇著了,呼吸困難又目光驚滯,身子更不住簌簌打顫,還有點像,呃,癲癇症發作之前的德性。謝青楓沒有猶豫,走到窗邊的朋友跟前,他掏出一封早就寫好的信件,用力塞入那人懷中,然後,反手一記大耳光,打得這位仁兄驀而痛叫,丟槍捂嘴,踉蹌倒退卻好歹是還了魂啦!先將鐵砧插回後腰板帶,謝青楓逼視對方,用手指點了點前襟位置:這封信,你拿回去交給你家主子方烈,聽明白沒有?那人捂著嘴巴,慌忙點頭,卻咿咿唔唔的不知在扯些什麼卵淡。謝青楓又惡狠狠地道:叫姓方的一切按照信中所言行事,否則,他的寶貝孫子就會被送回來當然,只缺了個腦袋!說著,他轉身行向方逸,再沒有多一句言語,僅是擺手做了個請的表示,方逸居然毫不反抗,就彷若一具行屍走肉,乖乖的跟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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