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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10月 老去

一點小信仰 米奇.艾爾邦 3870 2023-02-05
  猶太會堂的停車場擠滿了車,找不到空位的車沿著大街排了半哩路。今天是贖罪日,猶太教一年當中最神聖的節日。據說上帝會在這一天決定,來年的生死簿(Book of Life)上誰可以存活。   莊嚴一如往常,但這一天永遠是大法師大放異采的時刻,似乎他最精采的講道總是保留到這天早晨。會眾離開時,無不熱烈討論著大法師闡釋的生命、死亡、愛與寬恕。   但今天不成。他已經八十九歲,不再講道。他不上講壇,只安安靜靜與其他做禮拜的人坐在一起。我在另外一區,坐在我父母身旁,正如同我這輩子每一次這種場合那樣。   只有這一天,我看起來很像是儀式的一員。      下午的儀式進行中,我走上前去找大法師。我走過幾位老同學面前,他們的面孔有點眼熟,只是頭髮稀疏了,或增加了過去沒有的眼鏡或雙下巴。他們微笑,低聲說哈囉,在我認出他們之前就記起我。我很想知道,他們心裡是否認為我自以為走得更遠而自命不凡。如果他們這樣想也情有可原;我想我的表現確實會讓人這樣以為。

  大法師坐在與走道隔了好幾個座位的地方,正跟著一段有節奏的祈禱打拍子。他照例穿一件乳白色的袍子。他很不願意在公共場合使用的助行器,靠著附近的牆擺放。莎拉坐在他身邊,她看見了我之後,拍拍她丈夫。他一邊拍手一邊回過頭來。   啊。他道:大老遠從底特律趕來的人。   他的家人攙扶他站起來。   來,我們聊聊。   他慢慢擠出來,找到助行器。坐在走道兩旁的人紛紛靠攏,做出預備動作,以防他需要幫助。在他們臉上可以看到既尊敬又關懷的神情。   他抓住把手,往外走。      每走幾步,就要打一次招呼。二十分鐘後,我們終於在他一度使用過的大辦公室對面的小辦公室裡坐定。我不曾有機會在一年中最神聖的節日當天,私下與大法師見面。感覺很特別,我在他辦公室裡,而其他人都在外面。

  你的妻子來了嗎?他問。   她跟我家人在一起,我說。   很好。   他對我妻子一向很親切。他也從來不因她的信仰對我不滿。真是很體貼。   你覺得怎麼樣?我問。   哎,今天他們逼我吃東西。   誰?   醫生。   那你就吃嘛。   不行啊。他一手握拳。今天我們要斷食。這是我的傳統。我要做我一直在做的事。   他放下拳頭,那隻手不自主抖個不停。   你瞧?他小聲道:這就是人類的困境。我們咒罵這件事。   你是說老化?   人會變老,這事實我們可以接受。但成為一個老人卻很困難。      大法師最令人難忘的一場講道,對我而言,是他在他親戚裡年紀最大的一位姑媽過世後所發表的。那時他的父母都已去世,祖父母入土也很多年了。他站在他姑媽的墳墓旁邊,起了一個非常簡單卻令人害怕的念頭:

  (接下來就輪到我了。)   當你按照長幼有序的方式來到了死亡隊伍的前頭,當你不能再躲在還沒輪到我的遁詞背後,你該怎麼辦?   看著大法師萎頓地坐在他的辦公桌,此情此景惹我感傷,不禁想到他在他家族的名單上當排頭已經很久了。   你為什麼不講道了?我問。   有件事我無法承受。他嘆口氣說:萬一我講錯一個字,萬一我在關鍵時刻表現失常   你不需要因此覺得不好意思。   不是我,他糾正我:是其他人。他們看到我語無倫次就會想到我快死了。我不願意以這種方式驚嚇他們。   我早該知道,他是在為我們著想。      小時候,我真的相信有一本生死簿,在天上的圖書館裡,它滿布灰塵。每逢一年一度的贖罪日,上帝就會拿起羽毛筆,翻開那本書打勾、打勾、打叉、打勾這個會活,那個會死。我總擔心自己祈禱不夠努力,必須把眼睛閉得更緊,才能發揮意志力,好讓上帝的筆從這一頭勾到另一頭。

  一般人對死亡最害怕的是什麼?我問大法師。   害怕?他思索了一會兒。這麼說吧,最重要的是,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們要到哪裡去?它會跟我們想像的一樣嗎?   這是個大問題。   是啊,而且還有別的問題。   還有什麼?   他湊過來。   被人遺忘。他小聲說道。      距我家不遠有座墓園,那兒的墓碑有的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我從來沒看過任何人到那兒獻花。大多數人只進去逛一圈,看看碑上刻的文字,說:哇。看它有多老。   我在大法師辦公室裡想起那座墓園,因為聽大法師引述了一首美麗而令人心碎的詩。作者是英國詩人哈代(Thomas Hardy),詩中講述一個老人在墓碑間徘徊,與埋在泥土裡的死者對話;新近入土的靈魂,為那些已從記憶中消失的老靈魂哀嘆:

  ∮   他們早被世人遺忘,   等於不曾存在,   不僅失去斷斷續續的呼吸,   而是二度死亡。      二度死亡。養老院裡那些無人探望的人,凍死街頭的流浪漢。誰會為他們的死哀悼?誰會記得他們在這世界上活過?   有一次,我們去俄羅斯旅行。大法師回憶道:發現一座傳統派的老會堂。裡面有個老人,獨自站著,念誦悼亡禱告詞。我們出於禮貌,問他為誰禱告。他抬起頭,答道:我在為自己禱告。   二度死亡。試想,死去以後沒有人會記得你。我不知道是否就為這個原因,我們美國人才那麼努力想留下痕跡。一定要出名。現在名氣變得多麼重要。我們唱歌,為了成名;張揚自己最見不得人的祕密,為了成名;減肥、吃蟲子、甚至殺人,都為了成名。我們的年輕人把內心最私密的想法張貼在公開的網站上,把攝影機搬到臥室裡。這就像在尖叫:注意我!記得我!但狼藉的名聲不會持久。名字很快變得模糊,經過一段時間就被遺忘了。

     那麼,我問大法師,怎麼避免二度死亡呢?   短期而言,他說:答案很簡單。家人。藉由我的家人,我希望能存活好幾代。只要他們記得我,我就仍然活著。他們為我禱告,我就仍然活著。我們一起創造了那些記憶,那些歡笑與眼淚。   但,那樣還是有局限。   怎麼說?   以下這句話,他用唱的。   如果我表現良好,下一代,說不定兩代人會記得我。但早晚有一天他們會說:那個叫什麼名字的?   我先是反駁,但隨即閉上嘴。我發現我不知道我曾祖父的名字。我沒見過他長什麼模樣。即使在關係密切的家庭裡,親情的網過了幾代就會鬆散?   正因為如此,大法師道:信心才那麼重要。那是一條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抓住、爬上山再爬下來的繩子。我這個人,或許隔了若干年就沒有人記得,但我的信仰和我的教誨我那些關於上帝和傳故的話語卻可以繼續。它來自於我的父母,以及更早之前的他們的父母。如果它能傳給我的孫子,再傳給他們的孫子,那麼我們就都,你知道

  連成一氣?   對啦。      我們該回去參加儀式了,我說。   是啊。好的。來幫個忙。   我意識到這兒只有我在,而他沒有人幫忙就無法從椅子上站起來。這與他在講壇上聲若洪鐘,談笑風生,而我坐在人群中對他的表現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歲月,距離有多遠呢?我試著不去想這件事。我走到他身後,笨手笨腳,數著一二三,然後托著他手肘,把他抬起來。   哎唷唷,他喘口氣:老囉,老囉,老囉。   我打賭你還是可以講出棒得不得了的道。   他抓住助行器的把手,頓了一下。   你這麼認為?他問,聲音很輕。   當然,我說,毫無疑問。   ◇◇◇   大法師家的地下室裡,有他、莎拉和其他家人的老影片膠卷。

  這是他們在一九五〇年代初期,逗弄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夏隆。   這是幾年後,跟他們的雙胞胎女兒歐拉與麗娜在一起。   這是一九六〇年,他們推著嬰兒車,車上坐著最小的女兒季拉。   影片的畫質很粗糙,但大法師臉上快樂的表情把孩子擁在懷中,親吻他們清晰可辨。他好像天生注定是個好父親。他從來不打孩子,很少大聲說話。他把回憶拆成一個一個充滿愛的小片段:午後從聖堂漫步回家,晚上陪女兒一起做功課;漫長的安息日晚餐時家人一起聊天;夏日,把棒球從頭上往後拋給他兒子。   有次他開車載夏隆和幾個年輕人離開費城,準備過橋。駛近收費站的時候,他問這群男孩,有沒有帶護照。   護照?他們問。   你們沒帶護照還想進入紐澤西州?他喊道:趕快啊!躲到毯子底下!不要呼吸!不要發出一點聲音!

  後來他拿這件事嘲笑他們。但就在汽車後座,就在邵張毯子底下,一個新的家族故事已經成形,足夠為父親與兒子帶來幾十年的歡笑。傳統就是這麼建立的,一段記憶一段記憶建立起來。   他的兒女都已長大。他兒子是一位頗有聲望的拉比,大女兒在圖書館做館長,最小的女兒是一位老師。他們都已生兒育女。   我們拍了這張照片,全家福。大法師說:每次我覺得死亡的幽靈籠罩,就看一看這張照片,全家人對著攝影機微笑。然後我就對自己說:奧爾,幹得不錯。   你的不朽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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