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10個星期二　婚姻

　　我帶了位客人來見墨瑞，是我太太。 　　我第一次來訪，他就在問了。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潔寧？你什麼時候帶她來？我一直有理由推拖，直到幾天前我打電話給他，問候他情況如何。 　　墨瑞花了一會工夫，才來到電話旁邊，我聽到電話那端一陣摸索的雜音，有人為他拿著聽筒。他已連拿聽筒的力氣都沒有。 　　他氣息微弱地說：嗨。 　　教練，你還好吧？ 　　我聽到他粗濁的呼氣聲。米奇你的教練今天不怎麼好 　　他睡得愈來愈糟，幾乎每晚都需要氧氣罩，咳嗽起來也看得令人心驚。他有時一咳就是一個小時，自己都不曉得是不是停得下來。他總是說，病情蔓延到肺部時他就完了，如今我想到死神已近在咫尺，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說，我星期二去看你，到時你會好得多。

　　米奇。 　　什麼事？ 　　你太太在你身邊嗎？ 　　她就坐我旁聽。 　　讓她聽電話，我想聽她的聲音。 　　我太太比起我來，天性要和善親切許多。她從未見過墨瑞，但二話不說就拿起話筒（要是我的話，我會搖著頭低聲說：我不在！我不在！），才一分鐘她就和我的老教授噓寒問暖，彷彿她從大學時代就認識他一樣。我可以感覺到這點，雖然我只聽到她說著嗯哼米奇告訴我噢，謝謝 　　她掛上電話後，說：下次我跟你去。 　　事情就這麼著。 　　現在我們坐在他書房，兩人在他躺椅兩側。墨瑞自承是個有分寸的老風騷，儘管他不時會咳嗽中斷談話，或是得用尿壺，但潔寧的到來，似乎讓他顯得精神勝於以往。潔寧帶來我們結婚的照片，他興致勃勃看著。

　　妳在底特律長大？ 　　潔寧說，對。 　　我在底特律教過一年書，在四〇年代末。我還記得那時一件趣事。 　　他停下來要擤鼻涕，我看他兩手顫抖無力，就伸出手去幫他拿著衛生紙，他微弱的擤著鼻涕。我用衛生紙輕輕按著他鼻孔，擰了一下才拿開，像個媽媽幫小孩擤鼻涕。 　　米奇，謝謝。他看著潔寧。這個是我的好幫手。 　　潔寧微微一笑。 　　言歸正傳，當時大學裡我們一群學社會學的，不時會跟其它教職員玩撲克，其中有個外科醫生。一天晚上打完牌後，他說：墨瑞，我想看你怎麼工作。我說好啊，所以他就來到我課堂上，看我怎麼教書。 　　下課後他說：很好，現在你想不想看我怎麼工作？我今晚要動個手術。我想禮尚往來，所以就答應了。

　　他帶我到醫院去，然後說：把手洗乾淨，戴上面罩，穿上手術衣。接下來我只記得自己站在他旁邊，手術檯上是個女人，腹部以下全裸。他拿起手術刀，二話不說，就這麼一刀切下去！我呢 　　墨瑞手微抬，伸出根手指轉著圈。 　　我開始像這樣子，站都站不住，快要昏倒。好多血，噁。我旁邊的護士問：醫生，你怎麼了？我說：我不是什麼鬼醫生！讓我出去！ 　　我們笑了起來，墨瑞也笑了，在他微弱呼吸的容許範圍內。好幾個星期來，我是第一次聽他講這樣的故事。我心裡想著，真奇怪，以前他看著別人的病苦都差點昏倒，如今他自己病成這樣，卻能承受。 　　康妮敲門說，墨瑞的午餐好了。我早上買了蘿蔔湯、蔬菜糕及希臘麵，我盡量挑最軟最容易入口的東西帶來，但這些東西對墨瑞來說仍然難以咀嚼下嚥。他現在大部分只能吃流質食物，頂多再來塊泡得軟軟的麥麩鬆餅，幾乎不用嚼就能下嚥。夏綠蒂現在都要把墨瑞吃的東西打成湯汁，讓他用吸管來喝。我還是每星期帶吃的上門，把裝東西的袋子在他面前晃晃，但我這樣做主要只是為了引他高興。我打開冰箱時，總是看到東西多得擺不下。我猜我是暗地裡希望，他有天能恢復到和我一起正常用餐，讓我看到他一邊吃一邊講話的邋遢吃相，吃得嘴邊都沾滿食物碎屑。這想望太傻。

　　墨瑞說：所以潔寧。 　　她臉上帶著微笑。 　　妳真是個可人兒。讓我握妳的手。 　　她伸出手去。 　　米奇說妳是個歌手。 　　潔寧說，對。 　　他還說妳很棒。 　　噢，她笑著說，才沒有，他說著玩的。 　　墨瑞眉毛一挑。妳可以為我唱首歌嗎？ 　　自從我認識她以來，幾乎每個人都會提出這個要求。人們發現你是職業歌手時，總是會說：為我們唱首歌吧。潔寧一向不喜在人前表現，又是個完美主義者，因此總是禮貌回絕別人的請求。我以為她這次也一樣會回絕，誰想到她已開口唱起來： 　　∮ 　　一想到你 　　我就忘了自己 　　忘了平常的模樣 　　 　　這是雷．諾布（Ray Noble）的歌，是標準的一九三〇年代曲目，潔寧甜美唱著，對著墨瑞眼波流轉。墨瑞再次讓我訝然，他總是可以讓別人為他打開深藏心中的感情。墨瑞閉上眼睛，沉浸在歌聲中。我太太的美妙聲音迴響在房中，他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的身軀雖然僵硬得像個沙袋，但你幾乎可以看到他在心裡面翩然起舞。

　　∮ 　　每果花兒都有你的臉 　　星空中有你的眼睛 　　只要一想到你 　　一想到你 　　我的愛 　　她唱完時，墨瑞睜開眼睛，眼淚順頰而下。我聽我太太唱歌這麼多年來，從未有一次是像他這樣的全心聆聽。 　　 　　婚姻，我認識的幾乎每個人，都有婚姻問題。有人的問題是結婚，有人是離婚。我這一代的人似乎與之纏鬥不休，它就像是什麼混濁沼澤裡跑出來的大鱷魚。我已經習慣了去參加婚禮，恭喜這對新人佳偶，幾年後在餐館碰到這位新郎，身邊坐著另一位年輕女子，他只說是朋友，我也並不太感意外。他會低聲解釋：你也曉得，我跟誰誰誰分居了 　　我問墨瑞：我們為何會有這些問題？我等了七年才向潔寧求婚，我奇怪和我同樣年齡層的人，是不是比上一代的人要小心翼翼得多，或者只是比較自私？

　　我替你們這一代的人感到可悲。墨瑞說：在這個文化環境中，你們滿心企望找到一個所愛的人，因為整個環境最欠缺的就是愛。但是如今的孩子可憐，他們不是太過自私，無法真正的愛人被愛，不然就是興沖沖結了婚，六個月後就離婚。他們不知道自己想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他們又怎麼知道和自己結婚的是誰？ 　　他嘆了口氣。墨瑞教書這麼多年來，不知為多少對怨偶作過婚姻諮商。這很可悲，因為找到所愛的人至關重要。你會了解到這點，特別是當你像我這樣，情況不是很好的時候。朋友很好，但晚上你咳個不停而無法入睡的時候，朋友不會在你身邊，不會陪你度過這個晚上，安慰你、照顧你。 　　夏綠蒂和墨瑞在學生時代就認識，結婚至今已經四十四年。我看到他倆的相處，她有時提醒他吃藥，有時進房來拂著他頸背，或是談著兩個兒子的事。這對夫妻同進同出，時常只要對望一眼，就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夏綠蒂生性比較內向，這點和墨瑞不一樣，但我知道他很尊重她的意見，因為有時我們聊著，他會說：夏綠蒂可能不會喜歡我講這個，然後就住口不言。這是墨瑞唯一有話不講的時候。

　　我從婚姻學到的是，墨瑞又說：你會受到考驗。你會發現自己是誰，發現對方是誰，以及兩人如何相處，或發現兩人處不來。 　　是不是有什麼法則，可以告訴你兩個人是否適合結婚？ 　　墨瑞微微一笑。米奇，事情沒這麼簡單。 　　我知道。 　　不過，他說：我知道愛情和婚姻有幾條不變法則：如果你不尊重對方，你會有很大的麻煩。如果你不懂如何折衷，你會有很大麻煩。如果你們之間不開誠佈公，你會有很大麻煩。而如果你們的生命沒有相當的共同價值，你會有很大麻煩。你們要有相近的價值觀。 　　米奇，你曉得什麼價值觀最重要？ 　　什麼？ 　　相信婚姻的重要性。 　　他吸了口氣，閉上眼睛片刻。 　　就我個人而言，他呼出氣說，眼睛仍然閉著：我覺得婚姻是很重大的事情，如果你不去嘗試的話，會是莫大的損失。

　　他引述了他喜歡的那句詩，結束了這個話題：不相愛，即如死滅。他吟這句詩有如在祈禱。 　　◇◇◇ 　　我跟墨瑞說，好，有個問題。他枯瘦的手指拿著眼鏡橫在胸前，胸膛隨著濁重的呼吸起一伏。 　　什麼問題？ 　　記得<約伯記>？ 　　《聖經》裡的<約伯記>？ 　　對。約伯是個好人，但上帝讓他受盡苦難，好試探他的信仰。 　　我記得。 　　奪走約伯所有的一切，他的房子、他的財富、他的家庭 　　他的健康。 　　讓他生病。 　　試探他的信仰。 　　對，試探他的信仰。所以呢，我在想 　　你在想什麼？ 　　你對這個有何想法？ 　　墨瑞劇烈咳嗷起來，他兩手軟垂身側，隨著每次咳嗷而震顫。 　　我覺得，他露出微笑說：上帝做得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