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

第12章 有關老師,之二

  他當時八歲大。醫院方面拍來電報,而由於他父親是俄羅斯移民,不會讀英文,只能由墨瑞宣讀他母親的噩耗,像是要一個學生硬著頭皮站在全班面前讀:我們很遺憾必須通知您   喪禮那天早上,墨瑞的親屬從他家台階走下去,他們租來的家位在曼哈頓窮人聚居的下東區。男士都穿黑色西裝,女眷則面蒙黑紗。這時附近孩童正出門要上學,他們走過時,墨瑞把頭放得低低的,生怕被同學們看到。他一個體型粗胖的嬸嬸抱緊了墨瑞,哭喊起來:你沒了媽媽怎麼辦?誰來照顧你啊?   墨瑞哭了,他的同學一溜煙跑開。   在墓園,墨瑞看著大人們將泥土鏟進他母親的墓穴中,努力回想她在世時母子親暱相處的時刻。她本來經營一間糖果舖,但她生病後多半時間不是睡覺,就是靠窗戶坐著,臉色蒼白、身形憔悴。有時她會叫著要兒子拿藥給她,但小墨瑞在街上玩著球,假裝沒聽到她在叫,因為他心裡以為,只要裝作沒事,她的病就會過去。

  小孩子還能用什麼別的方式來面對死亡?   墨瑞的父親為了逃避俄羅斯的徵兵,才前來美國,大家都管他叫查理。他是做毛皮生意的,但老是失業,因為他沒受過教育,又幾乎不懂英文。他們家很窮困,多半時間都靠領救濟金過活。他們住的地方前面是糖果舖,後面又小又破又昏暗,一家人就擠在這裡。他們家徒四壁,也沒有車代步。有時墨瑞和弟弟大衛為了貼補家用,會為別人清洗門前台階,賺取一個零子兒。   在媽媽死後,兩個男孩被送到康乃迪克州森林中一家小寄宿旅館,好幾個家庭共用一大間木屋,也一起開伙。他們的親人覺得,這裡的新鮮空氣對小孩有好處。墨瑞和大衛以前沒見過這麼林木蓊鬱的大自然,一天到晚在野地裡奔跑遊玩。一天晚上吃過飯後,他們倆出去散步,天開始下起雨來,但兩人不進屋去,反而在大雨中濺水玩了好幾個小時。

  第二天早上,墨瑞醒來就縱身跳下床。他叫弟弟說:來啊,起床。   我起不來。   什麼意思?   大衛一臉驚慌神色。我都沒辦法動。   他得了小兒麻痹。   當然,小兒麻痹不是雨水淋濕所引起的,但像墨瑞這年紀的小孩,不懂得這個。他弟弟多次前往病兒之家就醫,最後腳上必須套上鐵圈架,走起路來一跛一跛,這讓墨瑞有好幾年時間都深感內疚。   也就因此,墨瑞早上常會到猶太會堂去(他自己一個人,因為他父親並不特別信教),和那些穿著黑色長袍、身體前後左右擺盪的男信徒站在一起,祈禱上帝照顧他死去的媽媽及生病的弟弟。   到了下午,他站在地下鐵台階底下,叫賣兜售各種雜誌,賺的一點錢都拿來補貼家用。

  晚上回家後,他看著父親悶不吭聲吃著飯,幼小的心靈裡希望得到他一點關愛、呵護或溝通的表示,但希望永遠落空。   才不過九歲大,他就覺得肩膀上壓著山一樣的重擔。      幸好到了第二年,墨瑞生命中出現救星,那就是他的繼母伊娃。伊娃是個嬌小玲瓏的羅馬尼亞移民,她五官平庸,有著棕色的鬈髮,但是精力充沛,一人抵兩人用。她所散發的活力,正可以抵消他父親在家裡造成的陰鬱氣息。她的新夫婿默不作聲之時,她可以妙語宛轉,晚上還唱曲兒給孩子們聽。她聲音溫柔、她教孩子作功課、她個性堅強,這些都是墨瑞精神上的慰藉。當他弟弟從病兒之家出院回家,腳上戴著小兒麻擦的鐵圈架,兄弟兩人晚上睡在推進廚房的一張有輪子的床上,伊娃會來跟兩人吻臉道晚安,墨瑞每晚等著這個時刻,彷彿是隻嗷嗷待哺的幼獸。他打心底覺得,自己又有了母親。

  只是家裡的窮困仍沒有改善。他們現在搬到了布朗克斯區,住在特瑞蒙大道上一幢紅磚公寓建築,他們只有一間臥房,隔壁是家義大利啤酒店,老人家們常會在夏天晚上在草皮上打義大利式保齡球。當時是經濟大蕭條時期,墨瑞的父親因此更難找到毛皮業的工作。有時一家人在餐桌前坐下來,伊娃能端上桌的只有粗麵包。   大衛會問:還有什麼吃的?   伊娃回答:沒有別的了。   當她把墨瑞和大衛送上床準備睡覺,她會用意第緒語唱歌給他們聽,就連這些歌曲講的也都是窮人悲傷的事。有首歌是講一個小女孩向人兜售香菸:   拜託買包香菸吧。   香菸是乾的,沒被雨淋到。   可憐可憐我吧,可憐可憐我吧。   雖然家境清寒,墨瑞仍學到如何關愛別人,也學到如何奮發向上。伊娃十分重視小孩的學校課業,她知道教育是他們擺脫貧窮處境的唯一辦法,她自己都去學校夜間進修班學英文。墨瑞後來投入教育並誨人不倦,要歸功於她的影響。

  墨瑞晚上坐在廚房餐桌旁,點燈苦讀。早上他還是去猶太會堂,為他的親生母親作一段祈福禱告,他不想忘掉她。令人難以想像的是,父親要墨瑞別再提到她,因為他要讓大衛以為伊娃就是親生母親。   這對墨瑞是一大心理負擔。許多年下來,他知道親生母親曾經存在的唯一證據,是醫院發來的那張死訊電報,墨瑞收到電報那天就把它收了起來。   他終其一生都珍藏著這張電報。      墨瑞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帶他到他做事的毛皮工廠去,那時還是大蕭條時期,查理想幫墨瑞找個差事做。   墨瑞走進工廠,馬上覺得整個人快要被壓倒。廠房幽暗又燠熱,窗戶滿是污垢,一台台的機器緊靠在一起,像火車輪子般轉個不停。動物毛屑滿天飛舞,使得空氣濃重而令人氣悶,工人們忙著將一塊塊毛皮縫接在一起,彎腰低頭專注在針線上,工廠老闆則在一排排機器間來回巡查,吆喝著要工人動作快點。墨瑞幾乎不能呼吸,只能緊靠父親站著,害怕得舉步維艱,深恐老闆也會扯著嗓子斥罵他。

  在午飯休息時間,父親帶墨瑞去見老闆,他把墨瑞推上前去,問工廠裡是否還有差事可以給他兒子做。只是工廠連給大人做的差事都不夠,員工也都很賣命,沒有人願意減少工時。   這對墨瑞來說,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恨透了這工廠,還因此對自己發了個終生信守不渝的誓:他絕不做任何剝削別人的工作,絕不容許自己靠別人的血汗賺錢。   伊娃問他:你以後要做什麼?   他回答:我不知道。他不考慮唸法律,因為他不喜歡律師,他也不考慮學醫,因為他受不了看到血腥。   你以後到底想做什麼?   我碰過的最好的教授,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才走上教書這一行。      老師做的是百年樹人的長遠工作;他對後世的影響永無止息。

  亨利.亞當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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