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

第10章 第3個星期二 你的遺憾是什麼?

  下一個星期二,我依例帶著大袋小袋吃的往訪,這次有玉米通心粉、馬鈴薯沙拉、蘋果汁等,另外還多了一項東西:一架新力牌錄音機。   我跟墨瑞說,我希望能夠記錄我們談到的事情。我希望錄下你的聲音,好讓我以後可以聽。   我死了以後。   別這麼說。   他笑了起來。米奇,我會死的,而且是只會早不會晚。   他打量著這台新機器,說:好大一台。就像記者常會有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像在探人隱私,甚是失禮。在我們這樣的朋友之間擺一台錄音機,實在不適當,彷彿有人在旁偷聽一般。有那麼多人等著想跟他約個時間,我這樣每星期二和他見面,也許已佔用他太多時間。   我說,聽著,如果這讓你覺得不自在的話,我們就不要用,說著就把錄音機拿起來。他搖著一根手指,制止了我,接著用手把鼻樑上的眼鏡撥下來,眼鏡用條細索掛在他脖子上。他兩眼直視著我,說:放著。

  我把錄音機放了下來。   米奇,他柔聲說:你不了解。我要對你講我的生命,我要趁我還能講的時候跟你說清楚。   他又壓低聲音,像是在低語:我要別人聽到我的故事,你可願意?   我點了點頭。   我們一言不發坐了片刻。   那麼,他開口:錄音機開著嗎?      說實在的,錄音機不只是我用以記錄往事的工具。我在失去墨瑞,我們所有人他的家人朋友、他以前的學生、他的教授同事、他熱切參加的政治討論小組的舊識、他以前的舞伴都在失去他。我想,錄音就像相片及錄影,都是想從死亡魔掌中攖取一些東西的無奈嘗試。   另外我還開始知道,墨瑞以著他的勇氣、幽默、耐心及開放態度,可說是從一個相當不同的角度來看待生命,一個更為健康的角度,更為合理的角度。而他就快死了。這和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如果你和死亡四目相對,想法反而近乎神奇的變得透明澄澈,那麼我知道,墨瑞希望將想法和人分享,而我也希望將之永誌心中。      我在《夜線》節目看到墨瑞時,心中就在想,他知道自己死期將屆之時,心中可有什麼未竟的遺憾?他是否為失去的友人悲嘆?他是否希望有些事能重頭來過?我捫心自問,我若和他有著相同處境,我會因想到我失去的許多事物而悲傷嗎?我會後悔自己未曾向人吐露一些祕密嗎?   我跟墨瑞談到這件事,他點點頭。這是每個人都會擔心的事,不是嗎?今天若是我活著的最後一天,我會怎樣?他仔細瞧著我的臉,也許他看出我對此事欲言又止。我彷彿看到自己有朝一日在桌上昏倒,手頭的稿件寫到一半,醫護人員趕來把我抬走,而報社編輯主管只顧著把我的稿件發出去。

  米奇?墨瑞問。   我搖搖頭,一言不發。墨瑞針對我的遲疑發難。   米奇,他說:我們的文化不鼓勵你思考這些事情,一直到你要死了為止。我們整天忙著以自我為中心,關心事業、家庭、賺錢、還貸款、買新車、暖氣機壞了得修理我們忙著千頭萬緒的瑣事,讓自己這樣一天過一天。所以我們不習慣退後一步,冷眼旁觀自己的生活,然後問一句:人生就是這樣嗎?我所要的就是這樣嗎?是不是少了些什麼?   他頓了一頓。   你需要別人在背後戳你一下。你不會自己想到。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們的生命都需要良師指點。   我的良師就坐在我面前。      很好,我想。如果我這是在當學生的話,那我就要盡可能當個好學生。

  當天坐飛機回家途中,我在一本黃頁的筆記本上列出一些問題,這些是我們都會遇到的問題,從快樂到年老到生兒育女到死亡。當然啦,有一百萬本實用性質的書籍,還有許多第四台電視談話節目,以及每小時九十美元的心理諮商都在談這些問題。美國是一個自助學的大賣場。   雖然如此,要想找倒明確答案,似乎仍遙不可及。你是應該關心別人,還是關心自己心裡那個小孩?是要回歸傳統價值觀,還是把傳統當沒用的舊貨丟掉?要追求成功還是追求純樸?就是說不(Just Say No),還是儘管去做(Just Do It)?   我只知道一點:我的老教授墨瑞,不是從事自助學這一行的。他站在鐵道上,聽著死亡列車迎面而來的拔尖汽笛,他很清楚生命中什麼才是重要的。

  我想要他的清明。我所認識的每個惶惑困頓的芸芸眾生,都想要這份清明。   墨瑞總是說:問我一些問題。   所以我列出這份清單:   死亡   恐懼   衰老   貪婪   家庭   社會   寬恕   有意義的生命      我第四次回到西紐頓時,袋子裡裝著這份清單。這是八月下旬的一個星期二,機場航空站的空調壞掉了,人們搧著風揮汗如雨,我看到的每張面孔,都像是火大到可以出手殺人。   ◇◇◇   我到大四學年開始時,已經修了很多社會學的課,只差幾個學分就可以拿到學位,墨瑞因此建議我不妨寫篇畢業論文。   我?我該寫什麼題目?   你對什麼有興趣?他問。   我們反反覆覆討論,最後終於決定把課題訂為運動。我就此展開了為時一年的研究,檢討美式足球如何在美國成為儀式化的體育項目,幾乎形同一種宗教,一種群眾的鴉片。我當時壓根兒沒想到,這會成為我未來職業的先期訓練,我只知道,這讓我又有機會每星期和墨瑞見一次面討論。

  在他的協助下,到開春時我已寫下一百一十二頁的論文,有研究心得、有許多附註,資料整理清楚,用黑色皮封面裝訂得體體面面的。我把論文拿給墨瑞看,感覺像是少棒選手擊出生平第一支全壘打後,意興風發地奔回本壘。   墨瑞說:恭喜。   他翻讀之時我笑著,在他辦公室四下張望。成排的書本、硬木地板、小地毯、沙發椅。我心想,這房間裡可以讓人坐的地方,我大概都坐過了。   墨瑞一邊讀,一邊調整他的眼鏡,說:米奇,我該怎麼說,像你寫出這樣的論文,我們想叫你繼續念研究所呢。   我說,是啊,行行好。   我吃吃笑起來,不過他這想法一時之間倒也頗具吸引力。我是對很快就要畢業離校感到有些恐懼,但另一部分的我又很想趕快畢業。對立面的衡突。我看著墨瑞翻讀我的論文,想著外面的世界不知是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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