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

第8章 第1個星期二 我們談這個世界

  康妮開了門,讓我進去。墨瑞坐著輪椅在餐桌旁,穿一件寬鬆的棉衫,以及一件更寬鬆的運動長褲。褲子之所以鬆垮垮的,是因為他的腿已經萎縮得不成形,他的大腿粗已不到兩手掌合圍。他若還能站立,大約也只有一百五十幾公分高,小學六年級生的牛仔褲大概都可以穿得下。   我對他說:我給你帶來些吃的。說著把手上的棕色紙袋舉起。我從機場來的途中,路過附近一家超級市場,買了些火雞肉、馬鈴薯沙拉、通心粉沙拉及硬麵包圈(bagels)。我知道他家裡有吃的,但我想要有點貢獻,我記得他喜歡吃東西。其它我能為墨瑞做的實在不多。   啊,這麼多吃的!他唱著說:很好,現在你得和我一起吃。   餐桌四周擺著幾張藤椅,我拉了一張來坐下。這次我們不必再花時間講這十六年來種種遭遇,所以很快就像過去在大學時一樣無所不談。墨瑞問一些問題,靜聽我的回答,時而像個廚師一般,在一旁加進一些我忘記或沒想到的事情。他問起報社的罷工,而他還是學者本色,搞不懂勞資雙方為何不能好好溝通,把問題解決。我跟他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一點即通。

  有幾次他得停下來上廁所,這會花上他一些時間。康妮將他輪椅推到浴室,扶他從輪椅上起來,一手擦著他,一手為他提尿壺。他每次回來,都顯得疲倦。   他說:你還記得我跟泰德.卡柏說,很快我就得靠別人來幫我擦屁股?   我笑了起來。那種時刻是不容易忘的。   這個嘛,我想這天就要來了。這一天讓我坐立難安。   為什麼呢?   因為這是倚賴別人的最終徵兆,要人為你擦屁股。不過我在努力,我試著要享受這過程。   享受?   對。到頭來,我又變成一個小寶寶了。   這種看法還滿獨特的。   我呢,現在不得不用獨特的觀點看生命。你看,我無法上街購物,無法管理銀行帳戶,無法出去倒垃圾。不過我可以坐在這裡,數著不多的日子,思索著我認為生命中重要的東西。我有時間,也有理由這麼做。

  我說,這麼說,要發掘生命的意義,就是不再出去倒垃圾囉?我衝口而出的這句話,有點嘲諷的意味。他笑了起來,我才暗暗鬆了口氣。      康妮把碗盤收走,這時我注意到一疊報紙,顯然在我到來之前有人翻過。   我問,你還花時間看新聞?   是的,墨瑞說:你覺得這奇怪嗎?你以為我快死了,就不應該注意世界大事了?   也許吧。   他嘆了口氣。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沒必要去關心。反正,事情的未來發展我是看不到了。   不過這很難說清楚,米奇。如今我在受折磨,我比起以前來,更能對受苦的人感同身受。有一晚我在電視上看到,波士尼亞的人民在街上奔逃,槍砲隆隆,無辜的人成為犧牲品我就哭起來了。我對他們的苦難感同身受。我和他們素不相識,可是我該怎麼說?我幾乎是一顆心向著他們。

  他的眼睛開始閃著淚光,我想要岔開話題,但他擦擦眼睛,手向我一揮。   我如今老是哭,他說:別理我。   真不可思議,我腦中想著。我在新聞界工作,我採訪過人死的新聞,我訪問過悲慟欲絕的家屬,我甚至參加過這些死者的葬禮,但我從不會因而掉淚。墨瑞看到半個世界以外的人受苦,竟然在哭。我想著:這就是人生的終局嗎?也許死亡讓所有人變得平等,讓素眛平生的人也會為彼此的命運落淚。   墨瑞大聲摸著鼻涕。你覺得沒關係吧?看到大男人在哭?   我急忙說,那當然說得有點太急忙了。   他露齒而笑。啊,米奇,我要讓你比較放得開。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哭沒有關係的。   是啊,是啊,我說。   是啊,是啊,他說。

  我們笑了起來,因為將近二十年前,他也講過同樣的話。多半是在星期二。事實上,我們通常都是在星期二見面。我上墨瑞的課,多是在星期二,星期二他在辦公室見學生,而當我寫大四論文(這從一開始就是墨瑞從旁建議),我們也是星期二碰面,或是在他書桌旁、或是在自助餐廳、或是在帕爾曼廳的台階上,討論論文事宜。   所以呢,我們又在星期二重聚,在他門口有著日本楓樹的家中,這可謂再恰當不過。我準備要走前,跟墨瑞講了這件事。   他說:我們是星期二夥伴。   星期二夥伴,我口中跟著說。   墨瑞微微一笑。   米奇,你剛剛問我幹嘛關心跟我毫不相識的人。要不要我跟你說,我從這場病學到最多的是什麼?   是什麼?

  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學著付出愛,以及接受愛。   他的聲音變成悄然低語。去接受愛。我們以為自己不值得愛,我們以為若是接受了愛,會變得軟弱。不過有個叫李文(Levine)的智者說得對,他說:愛是唯一理智的行為。   他頓了一頓,又仔細強調一遍:愛是唯一理智的行為。   我點點頭,像個乖學生。他微微呼出一口氣。我涯身過去,給了他一抱,然後呢,雖然我一向不會如此,但我在他頰上親了一下。我感覺他虛弱的手按著我的臂,他髭鬚的細細毛根擦過我的臉。   他低聲說:那麼你下星期二會回來?   ◇◇◇   他走進教室,坐下,一言不發。他看著我們,我們看著他。一開始有人吃吃笑,但墨瑞只是聳聳肩,最後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連最細微的聲響也聽得到,像是教室一角暖氣機的低沉運轉,有個胖學生呼吸的鼻腔聲。

  有人開始沉不住氣,想著:他什麼時候才會開口說話?我們浮躁不安,不時看看手錶。幾個學生望向窗外,試著神遊物外。這樣持纊了整整十五分鐘,墨瑞才終於輕輕的打破了沉默。   他問:大家覺得怎樣?   我們逐漸加入了討論,這是墨瑞打一開始的目的。我們談的是沉默對於人際關係的作用。我們何以會對沉默感到尷尬?人聲嘈雜為何會讓人覺得比較自在?   我不會因為沉默而不自在。我和朋友在一起雖然也吵吵鬧鬧,我卻還是不習慣在人前談自己的感受,特別是沒法子在同學面前談。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好幾個小時都安安靜靜坐著,只是聽課。   下課後我要走出教室,墨瑞叫住了我,他說:你今天話不多。   我不知道,我只是沒什麼特別的要講。

  我覺得你有很多可以講。米奇,事實上你讓我想起某個我認識的人,他年輕時也喜歡把事情放在心裡。   誰?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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