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

第5章 新生訓練

  我開著租來的車,轉進西紐頓墨瑞所住的街上,這是波士頓城外一處寧靜的郊區。我一手拿杯咖啡,用肩膀把行動電話頂在耳邊,和一個電視製作人談著我們進行的一個節目。我眼睛瞄著車上的數字鐘,因為我的回程飛機預訂幾個小時後就要起飛,一會兒我又忙不迭將視線移到綠蔭夾道的路邊,辨識著郵筒上的門牌號碼。我把廣播開著,收聽新聞網。我總是像這樣做事,手頭有五件事同時進行。   我跟製作人說:倒帶,這部分我再聽一遍。   他說:好,你等一下。   突然我已經來到目的地。我踩下煞車,咖啡濺到膝上。車子停穩後,我看到一棵很大的日本楓樹,門口三個人坐在離樹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和一名中年婦人,兩人中間,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瘦小老人。

  墨瑞。   一看到我的老教授,我就僵住了。   哈囉?製作人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聽到我嗎?   我十六年沒見到他了。他的頭髮變得更少,幾乎已經全白,臉孔也瘦削憔悴。我突然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和他重聚(別的不說,我電話都還沒講完),因此希望他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好讓我可以在附近多轉幾圈,談完我的公事,並作好心理準備。但是墨瑞正微笑看著我的車,兩手合起放在膝上,等著車上的人下來。這個人我曾經如此熟悉,如今卻羸弱枯瘦如斯。   喂?製作人聲音又響起:你聽到嗎?   我們一起共度那麼多時光,墨瑞對我這年少氣盛的人,曾經如許耐心的呵護調教,照說我應該馬上掛掉電話,縱身跳下車,衝上前去抱住他,吻他額頭道哈囉才對。

  然而我關掉引擎,在座位上放低身子,假裝是在找東西。   聽到聽到,我低聲說,繼續和製作人對話,直到事情搞定。   我做的是我現在最拿手的事:處理自己的工作。就算我垂垂將死的老師在他家草坪上等著我,我仍然在工作。這不是值得誇口的事,但我的確如此做了。      五分鐘後,墨瑞已經擁抱著我,他日見稀疏的頭髮擦著我的面頰。我告訴他我在找鑰匙,所以才在車上多待了幾分鐘,說著我更用力擁了擁他,彷彿這樣就能壓下我的小小謊言。春日陽光暖洋洋的,但他仍穿件厚運動夾克,腿部也用毛氈覆蓋著。他身上有股微酸臭味,是生病吃藥的人常有的那種味道。他的臉靠我的腮幫子很近,我可以在耳際聽到他略顯粗濁的呼吸聲。

  我的老朋友,他低聲說:你終於回來了。   他身子前後搖晃起來,抱著我不放,我彎腰貼近他時,他抓著我手肘。他這樣的熱情使我受寵若驚,到底我們隔了這麼久沒見。不過我呢,早在過去和現在之間築起一道道石牆,早就忘記我們曾經多麼親近。我想起畢業典禮當天,想起那只手提箱,想起他含淚目送我離去,不由得嚥了嚥口水,因為我內心知道,我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善良而有天分的好學生。   我只希望,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我可以瞞過他。   進了屋子之後,我們坐在一張核桃木的餐桌前,一旁的窗戶看出去是鄰居的房子。墨瑞在輪椅上東挪西移,想要坐得舒服些。他和過去一樣,要看我吃些東西,我說好啊。一個名叫康妮的健碩義大利婦人,為我們切了麵包及番茄,並端來幾盤雞肉沙拉、鷹嘴豆泥等。

  她也拿來幾顆藥丸。墨瑞望著藥丸,嘆了口氣。他的眼眶比我記憶中的更加凹陷,顴骨也更高了,看來憔悴蒼老得多,但笑起來仍宛如舊時,鬆垮垮的腮幫肉,也像布幕一樣向上拉起。   米奇,他輕聲說:你知道我快死了。   我知道。   很好,那麼,墨瑞吞下藥丸,把紙杯放下,作了個深呼吸,然後說:要我告訴你其中滋味嗎?   什麼滋味?死亡嗎?   沒錯。他說。   這時我還不曉得,我們的最後一門課,剛剛揭開序幕。   ◇◇◇   是我大一那年。墨瑞比大多數老師都老,而我比大多數學生年輕,因為我提前一年從中學畢業。為了不在校園裡顯得稚氣,我總是穿件舊舊的厭色棉線衫,在體育場裡面打沙包練拳,嘴裡叼根香菸晃來晃去,雖然我並不抽菸。我開一輛破舊的seroury cougar,車窗總是搖下,音樂總是響著。我耍個性來求取認同,但墨瑞的一派溫文吸引著我,而由於他並不把我當作裝大人的小孩子看待,我在他面前很放鬆。

  我修完他的第一門課,又選了下一門。他打分數不嚴,因為他不是很看重分數。據說在越戰期間,有一年他給了選課的所有男學生九十分,好讓他們可以繼續辦兵役緩征。   我開始稱墨瑞為教練,就像我以前稱呼我中學的徑賽教練,墨瑞也喜歡我這樣呌他。   教練,他說:好吧,我就當你的教練,那你就是我的選手。我現在太老了,你可以代我迎向生命中許多美好的挑戰。   有時我們會一起在自助餐廳用餐。我很高興,墨瑞比我還邋遢。他老是顧著講話不顧著嚼,滿嘴食物還哈哈大笑。他可以一邊吃著難蛋沙拉,一邊大談某個學派思想,蛋黃碎屑噴得到處都是。   這些事情讓我絕倒。我和他在一起這段期間,老是有兩個強烈想望,一是抱抱他,一是給他一條餐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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