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和黃宇翰打邊爐（吃火鍋），他在對面，隔了電爐，爐上水汽蒸騰，氤氳朦朧，看過去，影像有點模糊，很想在他神情言笑之間，找尋他父親的影子。然而他和他父親並不很相似，正失望間，酒過三巡，他臉上漸漸泛紅，接著，頸項之間，領口開處，膚色也慢慢轉紅，熱了，捲起衣袖，也現紅色，於是恍惚之間，如同昔日和他父親暢飲一樣，看到了一個言談無禁，有椅不坐，箕踞地上，笑聲不絕，可震屋宇，手舞足蹈，以至逐漸赤膊上身，全身緋紅，蹦躍如熟龍蝦（很奇怪，此句不通之極，卻又絕對傳神）的人。
宇翰自然斯文，沒有他父親這等生猛。他父親笑到酣處，聲言不習慣著內褲，不信可以當面驗證，聞者絕倒之餘，無不辟易。回顧這些時光，真是只羨相聚不羨仙。
他在三年前離開塵世，返回本來，自此，人間不聞他的笑聲，宇宙之間，想必平添天籟。
他被稱為鬼才，作詞撰曲，寫作遊戲，電視電影，無所不涉，極得公眾喜愛，有超過三萬人，自發出席他的追思會。
他是黃宇翰、黃宇文、黃宇詩的父親。他是我的好朋友。
移居三藩市十數年，他偕嬌妻來過許多次，暢懷相聚，使很多快樂回憶，充實人生。人不來，電話不絕，每次通話，六十分鐘起，百餘分鐘止，李果珍說：只聽到你們不斷在笑，不用說話嗎？確然如此，一句別人聽來沒有意義的話，老朋友之間，就可以笑上半天。只有一次電話是例外，那次，他提出了一個極其特別的問題，語氣罕見嚴肅，開口就說：最近被人罵Ｘ到飛起！
笑問：又有甚麼驚世駭俗之舉？
原來，他提出一個極值得探討的問題：六四期間，青年在北京街頭勇擋坦克車，過程世界矚目，數十億人目睹，無不欽佩讚歎擋坦克青年之勇敢膽識，譽為英雄。他從另一角度來看：坦克幾次迴避，說明駕坦克的軍人，也極難得，這軍人和他同袍不同，並不濫殺百姓，所以，也值得稱頌。
就是提出了這樣的看法，真的，就被人罵Ｘ到飛起。
從不同角度看問題，應該是探討問題的正確過程，在發表自己看法之際，當然知道會有何種反應，他仍然提出，不但有勇氣，且具探討問題之智慧。
當時肯定的是，絕對可以這樣說，不必理會謾罵。從來沒有過的情形是：各自沉默有頃，才恢復常態。
他有一輛車，車牌的英文字頭是ＣＫ，第一次見到就戲言：等到車牌出到ＦＵ字頭時，再買一輛，兩車並列，別有奇趣。
他立時大笑：太好玩了，太Ｘ好玩了！
兩件事，一件嚴肅之至，一件胡鬧之極。變化很大，有點像他在人生道路上，隨興之所至，任性縱橫馳騁的快意。
對了，那次通電話，在沉默之後，是異口同聲：不論如何，我們總是好朋友。
是的。
附註：
①文中有一些粵語流行地區群眾的慣用語助詞，據稱不雅，故以Ｘ替代，此舉純屬筆者自律，與任何其他無關。
②唐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詩：綠樹重蔭蓋四鄰，青苔日厚自無塵，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