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冰峰暗隙

第7章 第五章 災難降臨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11390 2023-02-05
  我們離開雪洞的時候是七點半。兩個半小時過去了,進展非常緩慢。從前一天下午離開峰頂到現在,我們下攀還不到三百公尺。而按照我們原先的估計,下到冰河只需六小時。我開始不耐煩。要始終保持全神貫注,這種折磨人的感覺讓我十分厭倦。這座山已經失去刺激感和新鮮感,我想盡快下去。空氣冷得刺骨,天空一絲雲也沒有。太陽炙烤著一望無垠的冰雪,冰面反射出炫目的光芒。只要能在下午的暴風雪來臨之前回到冰河,我才不在乎天氣如何。   終於,上層山稜瘋狂的曲折山勢變得緩和了,我可以直起身體走過眼前的寬闊地帶。山稜上有很多鯨背般的土丘,連綿起伏,通向北邊的陡坡。我坐在背包上休息的時候賽門趕上了我。我們沒有說話。早上已經說得夠多了,再也無話可說。向上望去,我們的腳印連成一條歪歪扭扭的線,一直延續到現在的位置。我在心裡默默發誓,今後勘查下山路線一定要更加謹慎。

  我背上背包再次出發,此時我毫不擔心走在前面。最後一段路我本想讓賽門當先鋒,但我沒辦法說出自己的恐懼,我害怕面對他的反應,甚於害怕再次跌落。寬闊平坦的山鞍堆積了厚厚的雪,在雪粉裡蹣跚前進使我感到挫敗,那挫敗取代了原本的憂慮,每走一步便逐漸加深。   我進入第一道冰隙的時候,登山繩已經拉到了盡頭,賽門起身跟了上來。   突然間我整個人陷了下去,雖然身體保持直立,視線卻已跟雪面同高。淺淺的冰隙裡填滿了雪粉,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沒辦法把自己擡高一點。最後我終於把自己拉回到平地。賽門站在安全距離外;笑嘻嘻地打量我掙扎的樣子。我沿著山稜繼續向前,結果再次陷入齊頸深的雪中。我一邊叫喊、咒罵,一邊費勁地爬回山稜上。這山稜高地才走過一半,我已經四次掉進類似的小型冰隙中。不管我怎麼努力觀察,都看不出哪裡有冰隙。賽門在我身後整整一段繩距。沮喪感和不斷累積的疲倦已經讓我徹底抓狂,如果他離我夠近,我一定會拿他當出氣筒。

  我蹲在自己剛剛挖出的洞旁邊,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回頭望去,驚覺我已能夠越過山稜清楚看見下方裂開壑口的深谷。從我身旁的洞就能看到下方森冷的西壁,寬闊的壁面閃耀著藍白色的光,透進洞裡來。我恍然大悟,終於明白我多次陷進冰隙的原因。這片高地是由一系列巨大的拱形雪檐構成,而我正走在一條貫穿所有雪檐的長長斷裂線上,剛才跌落的其實都是同一條巨大的冰隙。我迅速站到冰隙一側,大聲呼喚賽門,提醒他注意。原本蜿蜒起伏的山稜變得如此寬闊平坦,我從沒想過那可能是因為我們正站在懸伸的雪檐上。這個雪檐和峰頂的雪檐一樣龐大,都有上百公尺長。如果它剛剛坍塌的話,我們倆就完蛋了。   之後我都盡量遠離雪簷邊緣,始終保持十五公尺的安全距離。賽門一度在距離邊緣約十二公尺處隨著小型雪檐一起掉下去。既然東壁已從冰蝕溝地形變成一片平坦的斜坡,我們就沒必要冒險。在深雪中跋涉,我的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我走向高地盡頭,爬上山稜的最後一道隆起,回頭望去。在距離我一段繩距,也就是大約四十五公尺的地方,看到賽門低垂著頭把自己拖往前方,筋疲力盡的模樣就和剛才的我如出一轍。我知道一旦我開始沿著前方緩和的長斜坡下攀,就看不到他了。

  我本來期望斜坡一路向下通到山坳,結果落空了。只見斜坡略微擡升,通向一座雪檐的微微隆起處,之後再次陡然下降。儘管如此,我仍能清楚看到耶魯帕哈峰的南側山稜,因此我斷定陡降之後就是山坳,也就是連接耶魯帕哈峰與修拉格蘭德山稜的最低點。再過半小時,我們就能到達山坳,從那裡再到冰河就很容易了。我強打起精神來。   一開始下攀,我就感覺到坡度變緩了。這比在山鞍舉步維艱要容易得多。要不是登山繩拽著我的腰,我一定會蹦蹦跳跳跑下坡去。我簡直忘了賽門還在山鞍疲憊地循著我的腳步苦行。   我本來以為可以直線抵達雪檐隆起處,卻驚訝地發現斜坡突然中斷,一座冰崖把山稜一分為二,垂直切斷了我的路。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懸崖邊往下看,這段落差約有七、八公尺。斜坡基部向右彎曲,形成一座表層平滑、角度陡峭的山壁,再過去就是山稜的最後一道隆起,與這端相距大約六十公尺。冰崖在切斷山稜的位置驟然拔高,狹窄的邊緣緊鄰著山稜線,而我幾乎就站在這座穿過山稜的楔形冰崖中點。我小心地橫切,遠離山稜,不時察看十公尺高的崖壁上是否有缺口。我已經放棄用垂降的方式通過懸崖,因為懸崖頂部的雪十分鬆軟,根本不能支撐雪樁。

  我有兩個選擇,要麼走山稜頂部,要麼繼續遠離,希望能用大範圍垂降來繞開陡峭部分。我就站在懸崖末端,不難看出第二種辦法會非常耗費精力,並且十分冒險。我們必須繞一道大弧下來,橫切過去,然後回到上面,如此才能繞過懸崖。一開始的斜坡看上去非常陡峭、不穩。我已經受夠了在山稜四周不停地跌落、打滑,而且從斜坡往下直落上千公尺,到東部冰河之間都是一片凌空,更讓我下定決心,放棄這個選項。我們當中任何一人一旦摔了下去,都會落在開闊的斜坡上,往下直墜。在山稜上我們至少能自欺欺人地想,萬一摔落了,老天眷顧的話,另外一人也許可以躍到山稜的另一邊。   我折返回去,打算從最容易的位置攀下懸崖。我知道無法從靠近山稜最高處的地方下攀,因為那裡是一座近乎垂直的雪粉牆。由懸崖邊到山稜邊緣短短數公尺以內的冰牆看起來都十分堅硬,我需要找到突破口,比如一條坡道,或由懸崖頂端向下延伸的冰裂縫,讓我在冰牆上有著力點。最後我找到了,那是冰牆轉折處一條非常細微的斷裂。此處懸崖同樣陡峭得近乎垂直,但不是完全垂直。斷裂處大約六公尺高,我確信從這裡下去,快速移動幾步就可以搞定。

  我屈膝蹲下,背對著懸崖邊緣,把冰斧深深地鑿進去,再緩緩把雙腿放下懸崖,腹部緊貼著懸崖邊,直到能夠把冰爪踢入下方的冰牆為止。我感覺冰爪已經咬緊冰牆,於是拔起一支冰斧,鑿入緊鄰邊緣的地方,這次很快就牢牢嵌入。我拔出鎚頭,讓胸部和肩膀降到邊緣以下,直到能看到冰牆,然後握著鎚頭揮過去。我憑著冰斧懸吊在冰牆上,左手伸出,要將鎚頭牢牢地嵌進冰牆裡。經過幾次努力我做到了,但還不是很滿意,於是拔出來再試一次。我希望能把鎚頭固定得絕對牢靠,這樣我才能拔出冰斧,安全降到鎚頭上。拔出鎚頭的時候,只聽得一聲尖銳的碎裂聲,我握著冰斧的右手猛地沉了下來。突如其來的推力使我向外翻倒,立刻掉落下去。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迎面撞上冰崖底部的斜坡,兩個膝蓋都無法動彈。我感覺到膝蓋劇烈疼痛,好像骨頭炸開一樣,忍不住尖叫起來。碰撞的衝擊力猛地把我向後推,我掉下了東壁,頭朝下,背部抵著斜坡一路滑行。迅速滑落使我不知所措,我想起了下方的落差,除此之外卻一片茫然。賽門一定會被我拽下山,他無法抵抗這拉力。我猛地停了下來,再次尖叫起來。

  一切靜止,沒有一絲聲響。我的思緒一片混亂。然後,劇烈、火辣辣的疼痛順著我的大腿如潮水般奔湧而來,直達大腿內側,在腹股溝處肆無忌憚地跳躍。疼痛越來越厲害,我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並粗聲地喘息。我的腿!天啊!我的腿!   我頭朝下倒吊著,左腿被上方的繩子纏住,右腿軟弱無力地垂向一邊。我把埋在雪中的頭擡高到胸部以上,望著右膝上怪異的扭曲,我的右腿折成了奇怪的Z字形。我沒有把右腿和腹股溝的灼痛聯想在一起,兩者似乎沒什麼關係。我踢動左腿擺脫繩子的纏繞,身體來回擺動,直到胸部挨著雪地,腳落下來。疼痛減輕了。我用左腳頂著斜坡,然後站了起來。   我突然感到一陣反胃,連忙把臉壓進雪中,刺骨的冰冷似乎讓我鎮定了一些。某種可怕、陰暗的想法連同恐懼一起從腦海浮現,我一陣恐慌:我摔斷了腿,是的。我死定了。每個人都說如果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摔斷了腿,就等於宣判死刑如果斷了如果不過好像沒那麼疼,也許只是肌肉撕裂傷。

  我用右腳踢了幾下斜坡,在心裡告訴自己右腿沒斷。可是膝蓋爆出劇烈的疼痛,骨頭彼此磨擦,灼痛如同火球般從腹股溝一直蔓延到膝蓋。我尖叫起來,低頭看見斷裂的膝蓋,然而這時我還不願相信眼前的事實。膝蓋不僅斷了,而且破裂、扭曲、粉碎,我看見關節處的扭折,心裡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下落時的衝撞使我的脛骨刺穿了膝關節。   怪的是,看著傷腿似乎能平復我的情緒。我竟產生了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就像在給別人做臨床觀察一樣。我小心翼翼地挪動膝蓋,檢查傷勢,還試著彎曲,疼痛使我倒吸一口冷氣,立刻停了下來。移動膝蓋的時候,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相互摩擦,除了骨頭以外還有許多別的東西。至少不是開放性骨折,我嘗試挪動的時候就發現這點。沒有濕漉漉的感覺,也沒有血。我伸長右手,輕撫膝蓋,試圖忽略一陣陣灼燒般的劇痛,這樣我才能充分感受傷勢,確定自己沒有流血。膝蓋還是完整的,不過我感覺它變得碩大無比,而且歪斜扭曲,不像自己的膝蓋。疼痛圍繞著這個部位不斷翻滾湧動,掩蓋了灼燒感。

  我呻吟了一聲,緊緊閉上眼睛。滾燙的淚水湧了出來,隱形眼鏡隨之浮動。我再次緊閉雙眼,滾燙的淚水在面頰上流淌。不是因為疼痛,我是為自己感到遺憾,怎麼那麼幼稚,而這個念頭一躍入腦中,淚水就控制不住了。死亡原本是那麼遙遠,如今卻一切都帶上死亡的色彩。我搖著頭止住眼淚,可是淚痕未乾。   我用冰斧挖雪,把沒受傷的腿重重跺進鬆軟的斜坡,確定自己不會滑落。這番動作又使我一陣噁心,我感到頭暈目眩,簡直快要昏過去了。我挪動了一下,一陣灼熱的疼痛立刻趕走眩暈的感覺。我看到西面遠處的賽利亞北峰峰頂,我所在的海拔不比它低多少。看到這些,我更加體會情況是多麼讓人絕望。我們在海拔五千八百公尺以上的地方,而且是在山稜上,除了我和賽門之外,此處空無一人。看著南面那座小小的高地,本來我希望能快速攀上去,可是現在我越盯著它看,越覺得它不斷升高。我再也翻不過去了。賽門也無法帶著我攀上去。他會離我而去。他別無選擇。我屏住呼吸,思考著。被留在這裡?獨自一人?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陣陣寒意。我想起我的朋友羅布,他就是一個人被留下來等死,但他當時已經奄奄一息,應該沒有意識了。我只是傷了一條腿啊,沒有致命的重傷。有好一陣子,即將被拋棄的念頭把我壓垮了。我想大叫,想咒罵,卻一直保持安靜。一旦開口,我一定會陷入恐慌。我感覺自己已經處於恐慌的邊緣。

  我吊帶上一直緊繃的繩子這時鬆了下來。賽門來了!他一定知道出問題了,不過我要怎麼告訴他?如果我告訴他,我只是傷了腿,但沒摔斷,他會幫我嗎?我不斷想像我告訴他自己受傷後的情景。我把臉再次埋進雪裡,試著冷靜思考。我必須冷靜。如果他發現我嚇壞了、歇斯底里,也許會立刻放棄救我。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恐懼。理智點,我想。我覺得自己冷靜了下來,呼吸也變得平穩,甚至連疼痛都好像可以忍耐了。   發生了什麼事?你還好嗎?   我驚詫地擡起頭。我沒聽到他已經走近。他站在懸崖頂端,望著下面的我,滿臉疑惑。我努力讓自己正常講話,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那樣:   我摔下來了。懸崖邊塌了下來。我停頓一下,然後盡量不動聲色地說,我摔斷了腿。

  他瞬間變了臉。我可以看到整個過程。我始終直視著他。我不想錯過任何訊息。   你確定摔斷了?   是的。   他盯著我看。然後似乎覺得自己盯著我太久,也太過專注,於是迅速轉過臉去。但還是不夠迅速。我已經大致看到他臉上浮現的表情,就在那一瞬間,我知道了他的想法。他露出一種冷漠的古怪神色。我感到不安,覺得自己突然離他很遠,很疏離。他的眼睛流露出很多想法。有遺憾,除了遺憾之外還有其他東西。他試圖隱藏,但我已經看出來了。我轉過臉去,心中充滿恐懼和憂慮。   我垂降到你那。   他背對著我,俯在一根雪樁上,把雪樁插入鬆軟的雪地。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多疑了。我等著他再說點什麼,可他一直保持緘默,我又開始猜測他在想些什麼。垂降的距離雖短,但相當危險,因為雪樁無法插得很牢。不過他還是很快就到了我身邊。   他離我很近,一言不發,掃視了一眼我的腿,但沒說什麼。他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包解熱鎮痛劑,遞給我兩顆。我吞下藥,看著他試圖把垂降的繩子拉下來。但繩子紋絲不動。他在雪樁周圍挖了一些雪墩,繩子一定是纏在這些雪墩上。賽門一邊咒罵,一邊朝著懸崖壁上最狹小的位置攀登,那裡剛好就是山稜頂部。我知道那裡都是雪粉,很不牢固,他也知道,但他別無選擇。我轉過臉去,心裡幾乎確信他這樣做會摔下西壁喪命,我不願意看著這一切發生。當然,這也會間接讓我沒命,只是稍遲一點罷了。   賽門沒說他有什麼打算,我覺得很不安,但也不敢提醒他。剎那間,我們產生了一道無法逾越的裂痕,我們不再是一起合作的隊友了。      ◆賽門的敘述◆   喬消失在山稜上一處高地後面,開始以我趕不上的速度移動。我很高興我們終於走出最陡峭的地段,覺得馬上就要離開那段山稜了。我不斷滑倒,始終貼著西壁的邊緣走使我疲憊不堪,因此很高興自己可以緊跟著喬留下的腳印,不用開路。   看到喬停下來,我也休息了一會兒。很明顯,他遇到了障礙。我想我會等到他再次前進。繩子又開始移動了,我隨之邁開沉重的腳步,緩慢前行。   突然之間,繩子繃緊,急速甩過斜坡,產生極大的拉力。我被繩子拉著往前衝了數公尺,急忙把冰斧插進雪中,拖住自己不再繼續向前猛衝。什麼也沒發生。我知道喬已經摔下去,但我看不到他,所以我保持不動。我等了大約十分鐘,緊繃的繩子才鬆了下來,垂在雪地上,我確信他已經把身體重量移開。我開始沿著他的腳步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以為還會發生什麼事。我保持高度警惕,準備一發現問題就把冰斧插入雪中。   我登上高地,看到繩子消失在斜坡下一處落差的邊緣。我慢慢靠近,心裡猜測發生了什麼事。到達落差的頂部,我看到喬就在下面,靠在斜坡上,一隻腳插在雪中,臉埋入雪裡。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他驚訝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受傷了,但還沒意識到問題有多嚴重。   他非常鎮定地告訴我他摔斷了腿。他看上去很可憐。而我第一時間的想法卻不帶一絲情感:你這傢伙,他媽的,你會死的沒有第二種可能我想他心裡也很清楚,我從他臉上看得出來,他的神情絕對理智。我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立刻權衡了周圍的一切因素,知道他一定會死。我倒沒想過自己也可能會死。我十分肯定自己可以獨自下山,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知道喬摔下去之前在試圖做什麼,意識到除非我可以垂降,否則也會採取同樣的辦法。懸崖頂端是一片粒雪,這種情況對登山者來說非常可怕。我盡可能刨去表層的雪,往底下鬆軟的雪埋入雪樁。我很清楚這樣根本無法承受我的體重,因此又動手在雪樁周圍挖一座寬寬的雪墩。挖好後,我背對懸崖,用力拉動繩子,雪樁固定得很牢,不過我不太有信心。我也想過從山稜最高點,也就是從懸崖最狹小的位置回攀,但還是覺得這麼做更加危險。我以半垂降半攀登的方式下了懸崖,努力使自己的重量離開繩子。我感覺到繩子穿過雪墩,非常牢固。   到了懸崖下,我看到喬的腿傷得很嚴重,他受了不少罪。他的外表看上去很冷靜,但眼神中閃爍著刺探和恐懼的神情。他跟我一樣清楚結果會是什麼。我給了他一些止痛藥,不過我也知道這些藥起不了多大作用。他的腿扭曲著,膝關節變了形,我想,如果能看到他厚厚的保暖長褲底下的傷勢,一定會發現情況非常糟糕。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命運實在改變得太突然了。我發現繩子糾結住了,知道我必須獨自攀上去解開。在某種程度上,這可以讓我暫時不用思考,爭取時間去適應新的情況。我必須獨自爬回懸崖上,山稜頂部是必經之路。我很怕這麼做。喬在我旁邊試著移動,險些摔下去,我抓住他,讓他恢復平衡。他一直保持沉默。他已經解下身上的繩子,所以我剛剛才能垂降下來。我猜他之所以一言不發,是因為他知道如果不是我抓住他,他已經掉到東壁下。接著我離開了他,暫時把他拋到腦後。   爬上這片懸崖邊緣是我做過最艱難最危險的事。有好幾次我蹬穿了雪牆,踩了個空。上到一半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沒辦法退回去了,但也不認為自己能爬上去。我好像在攀登一個虛無的東西,我碰到什麼,什麼就碎掉。每踏出一步,不是沿著西壁下沉,就是造成坍塌或碎裂。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竟然在不斷爬升。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感覺像是過了好幾個小時,我終於把自己拉到斜坡上。這時我渾身發抖,極度緊張,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冷靜下來。   我往回看,驚訝地發現喬已經開始以橫切的方式離開懸崖。他正努力順著前方小高地的地勢前進,動作很慢。他把冰斧深深敲入雪中,直到胳膊都埋進去才罷休,然後朝側面單腳跳,幅度很小,但看上去令人心驚肉跳。他拖著受傷的腿穿越斜坡,低著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努力中。他的下方是上千公尺的開闊山壁,一直延伸到東部的冰河灣道。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我幫不了他。我突然想到他八成會自己掉下去摔死。但這個想法也沒能使我的內心不安。在某種程度上我希望他掉下去。因為只要他還在努力,我就不能拋下他。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幫他。我可以自己下山,可是如果帶他一起下山,也許會和他一起死。我倒不是害怕,只是覺得沒有必要,毫無意義。我一直盯著他,以為他會摔下去   過了很久,我轉過身到雪樁那裡,重新安置了雪樁,然後再次返回懸崖邊,我祈禱雪樁能撐住我。下到斜坡的時候,我祈禱繩子別再纏住。我可不想再爬上去。這次繩子很容易就滑了下來。我拿著繩子轉身,還以為應該看不見喬了。事實上他仍在那邊攀登。在我爬上去又下來的這段時間裡,他僅僅挪動了三十公尺。我動身追趕他。      賽門突然出現在我身旁。我無法正視他攀登到山稜頂部的過程。我本來確信他會掉下來。我想,與其看著他,還不如自己先想辦法行動。我知道自己翻不過高地,因此開始沿著地勢迂迴前進。我沒想過後果。我看到賽門在雪粉上奮力掙扎。前進速度很慢,令我疲憊不堪。不過,全神貫注於小心移動,卻能讓我忘記大半疼痛。疼痛成了我必須面對的新難題,這難題也和其他問題(保持平衡、雪地路況和單靠一條腿下山)緊密結合在一起。   起初我搖搖擺擺地用單腳跳,後來逐漸發展出前進模式。我小心翼翼地重複這模式,每重複一次,就是邁出穿越斜坡的一小步。慢慢地,我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在遠離我。除了前進模式,我什麼都不去想。我只停下一次,回頭看了看賽門。他似乎正瀕臨跌落的邊緣,我趕緊把頭轉開。東壁在我腳下不斷向下延伸,彷彿沒有盡頭。我忍不住想像自己就算掉下去也還能活命,但是我知道,儘管雪坡一路下去坡度大都很緩和,不過我還沒到達坡底,掉落的速度就會把我撕成碎片。我想,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掉下去,但對我而言這已不重要。我一點也不害怕。這事似乎再清楚也不過,而且避無可避。實際上這都是空談。我知道自己要完蛋了,至於怎麼死,終究沒什麼差別。   賽門超過我,踏進一條橫跨斜坡的溝渠,然後消失在斜坡的轉彎處。他說要到前面去看看轉角後有什麼。我們兩人都沒有談到接下來要怎麼做。我想我們都覺得沒什麼可做的。於是我重新回歸自己的前進模式。溝渠這段比較好走,但仍需集中全部注意力。我想我們都在迴避問題。在事故發生後的兩個多小時裡,我們都表現得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我們有一種默契。就讓時間來解決吧。我們都知道真相。真相很簡單,我受傷了,不可能活著下去。賽門可以自己一個人下山。我等待他行動的時候,心情就像握著某種非常寶貴但極其易碎的東西。如果我開口請求賽門幫助,可能會失去這寶貴的東西。他也許會棄我而去。我保持沉默,但這次不是因為害怕失控。我感覺自己現在理智而冷靜。   我如機械一般不斷重複前進模式。聽到賽門問我情況如何的時候,竟有些驚訝。我已經把他忘了,不知道自己重複這種模式行進了多長時間,也幾乎忘了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擡起頭,看見賽門坐在雪地裡望著我。我對他微笑,他也歪著嘴對我笑了笑,不過笑容沒能掩飾他的憂慮。他坐在那裡,俯視著斜坡從我們繞行的高地側面向下綿延。他背後是山稜頂部。   我看到那座山坳了。他說。聽到這話,我心中立刻萌生希望,這希望像寒風一樣穿透我全身。   很清楚嗎?我是說,可以沿著斜坡一路下到底嗎?我問,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表現出絲毫興奮。   差不多吧   我加快前進模式,同時也克制自己不要操之過急。突然之間,我被下方的落差嚇到。我感覺自己在顫抖,同時也意識到,如果我剛出發時就有這種感覺,絕不可能走到現在這一步。我趕上賽門,疲累地趴在雪地上。   賽門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問:你怎麼了?   好些了。還是疼,不過我覺得告訴他這些會顯得自己很窩囊,而且也毫無幫助。他的關心讓我害怕,我不確定這關心背後隱藏著什麼。也許他是想委婉地通知我這項噩耗。我完了,賽門以這種速度,我想我是下不去了。   如果說我在期盼一個答案的話,那我什麼也沒得到。說這些話,只是徒增感傷,而他沒也理睬我的暗示。他動手把繩子從吊帶上解下來。   我俯瞰那座山坳,山坳在我們下方二百公尺以內,略偏向右側。我下意識開始設計到達那裡的可行路線。直線下攀到山坳是很困難的,因為那意味著必須以斜向下攀翻越斜坡的突角。可行的路線應該是先筆直向下,再平行切入山坳。橫切的距離看起來比我剛剛翻過的斜坡要短。   你覺得在這雪面上,你能承受我的重量嗎?我問。   我們沒有雪樁了。如果賽門要用繩子拉著我,他就只能在沒有固定點的情況下站在雪質疏鬆的開闊斜坡上。   我們挖一個大型的凹洞,那樣我就能承受你的重量。如果凹洞出現坍塌的跡象,我就大聲喊,你就馬上把重量移開。   好。要是你把兩根繩子綁在一起放我下去,應該會快一些。   他點頭同意,隨即動手挖出凹洞做坐式確保。我抓住兩根繩子,用繩結繫在一起,然後把自己綁在繩子的一端,另一端已經綁在賽門的吊帶上。這樣一來,我們其實是用一根將近百公尺長的繩索把彼此繫在一起,這麼做可以把挖凹洞的時間減半,使單次下降的距離加倍。賽門可以用確保器來控制我下降的速度,同時也減弱體重的衝力,萬一他因為手套結冰而沒有握緊繩子,繩子也不會從他身上脫離。繫起兩根繩子的繩結則是個問題。讓繩結穿過確保器的唯一辦法,就是先把繩子從確保器上解開,然後再把繩結打在另一側。這樣的話,就只有我站起來讓體重離開繩子才有可能辦到。感謝上帝,沒讓我把兩條腿都摔斷。   好了。你準備好了嗎?   賽門坐進他剛在斜坡上挖好的深深雪洞裡,雙腿踩進雪中撐穩,手持鎖緊的確保器,繩子在我們之間繃得緊緊的。   好了。現在注意保持平穩,一有滑動,就大聲喊出來。   別擔心,我會的。如果要解開繩結的時候你聽不到我的聲音,我就用力拉三下繩子。   好。   我俯臥在賽門正下方,緩緩向下移動,直到身體的重量全部落在繩子上。剛開始我不敢把腳擡離雪面。萬一賽門的凹洞坍塌了,我們立刻就會摔下去。賽門對我點頭一笑。他的信心鼓舞了我,我擡起腳,開始下滑。這辦法有效!   他以穩定速度釋放繩子。我緊貼雪面,雙手各握一支冰斧,一旦感覺有墜落的跡象,可以立刻插入雪中。右靴的冰爪不時被雪鉤住,連帶震動到我的傷腿。我努力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可還是沒忍住。我不希望賽門停下來。   還沒一會工夫,他就停下動作。我擡起頭,看到他向後退去,只有頭和肩膀從凹洞裡探出來。他在叫喊著什麼,但我聽不清楚,緊接著他用力拉了三下繩子,我就明白了。之前翻越那座高地花費了我那麼長時間,相比之下,現在我已經下降了四五十公尺,這速度讓我不敢相信。我又驚又喜,簡直想開懷大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我就完全擺脫了絕望,變得無比樂觀。死亡的陰影已經褪去。對我來說,現在死亡只是十分模糊的可能,而非不可避免的事實。我把重量放在沒受傷的那條腿上,繩子鬆了下來。我十分清楚,在賽門調整繩結的時候,我們最容易出意外。我一旦摔下去,將會滑落整整一段繩距,繩子才會繃緊,到那時繩子的衝力也會把他拉下來。我把冰斧鑿入雪中,一動也不動地等著。我看見山坳在我右下方,距離已經近多了。這時繩子又被拉動了幾下,我謹慎地把身體靠在斜坡上,第二段下降開始了。   由於距離太遠,賽門已經變成一個紅藍相間的小點,我朝他揮手,看到他從座位裡站起來。他轉過身,面向斜坡,使勁把腳往雪裡踩。繩子從我身邊彎曲垂下,賽門正在往下攀。於是我轉身,動手開鑿另一個凹洞。我往斜坡裡挖深,直到挖出一個可以讓他整個人坐進去的雪洞。雪洞由後壁至洞底都呈弧形,然後向上通到洞口。完成之後,我再次擡起頭,看到賽門正快速向我這裡攀來。   這一段下降要快得多了。我們採用的方法非常有效率。雖然我們越來越樂觀,但還是有一個陰影籠罩著我們,那就是天氣。天氣狀況迅速惡化,雲團掠過山坳,還有大片雲層在東邊的天際翻滾。風也不斷加劇,把雪粉吹過斜坡。一陣陣雪塵從西壁上空湧出。隨著風力加強,氣溫也降低了。我感覺寒風刺傷了臉頰,我的下巴和鼻子都凍麻了,手指也開始僵硬。   第二段下降結束,賽門趕上我。這時我們的高度幾乎與山坳相同,但我們還需要橫切到山坳邊緣。   我走前面,去挖一條溝。賽門說。   沒等我回答他就動身了。看著他逐漸走遠,我感覺有些孤獨無援。這裡看起來距離山坳還有很長一段路,我在想要不要把繩子解開。我不想這麼做,雖然我心裡很清楚,現在繩子也救不了我,而且萬一我掉下去,賽門也會被拽下去,但我還是無法放棄繩子帶來的心理安慰。我望向賽門。太令人難以置信了!他已經到了山坳,看起來卻離我只有二、三十公尺遠。原來是傍晚的光線造成的錯覺。   過來吧!我握緊繩子了。他的喊聲從風中傳過來。   我的腰部被輕輕拉動一下。他已經收起多餘的繩段,打算自己充當我的確保點。我想,他是打算萬一我摔落,他就跳往西側。也沒有別的方式可以阻止我摔落了。我一跛跛走向側面,腳一絆住,就會幾乎失去平衡。我的膝蓋裡有些類似軟骨的東西在攪動,那種劇烈的痛苦讓我失控哭了出來。劇痛緩解了以後,我責罵自己沒有集中注意力。我再次採取之前那種艱困的前進模式。無法把腿擺過去的時候,我就彎下腰,沿著賽門打造的溝渠搬動我的腿,然後重回我的前進模式。那條腿一點生氣也沒有,就像一個沉重而無用的累贅。要是它擋路了,或者讓我疼痛,我就一面咒罵一面把它擡到一邊,好像那只是一把絆倒我的椅子。   山坳地勢開闊,風力強勁,在這裡我們才第一次看清楚西側山腰。五天前我們走過的冰河就在山腰正下方,冰河蜿蜒通往冰磧地和冰隙,過了那兩個地方就是我們的營地了,現在我們在營地上方將近九百公尺。這一路還需要多次長距離放繩下降,不過都是下坡路。在冰崖上侵襲我們的絕望情緒如今已被拋到腦後。到達這座山坳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如果在冰崖和山坳之間有任何陡峭的地形,我們都絕對無法通過。   幾點了?賽門問我。   剛過四點。我們時間不多了,對吧?   我看出他在權衡繼續前進的可能性。山坳下面的山壁已經有雪塵飄動,雲團也幾乎完全成形。冷風一直挾帶雪粉朝我們襲來,很難判斷是否已經開始下雪。在山坳上沒坐多久,我就已經凍到失去知覺。我想繼續下降,不過要看賽門的決定。我等著他拿主意。   我認為應該繼續前進,你可以嗎?他最後說。   沒問題。走吧。我都快凍死了。   我也是。我的手又沒知覺了。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挖雪洞休息。   不。天黑前我們到不了冰河,但下面是空曠的斜坡。我們最好降低高度。   好。我不喜歡這天氣,看起來不妙。   我也正擔心這個。好吧,我把你從這裡放下去。我們本來應該再向右降低一些,不過我覺得你沒辦法斜向下降。我們就試試垂直向下吧。   我離開山稜頂部,順著西壁下降。賽門從邊緣往後靠,撐住我的重量。大量雪粉開始朝我傾瀉而下,產生強大推力。我下滑得更快了,大聲呼喊賽門放慢一點,但他聽不到。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