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任何選擇時的真正考驗其實是:如果時光倒轉,我會再做同樣的選擇嗎?沒有人能參透選擇背後所通往的未來。
祭司(The Oracle)<電影駭客任務完結篇:最後戰役(The Matrix Revolu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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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白色、幸福的臉孔們微笑地看著我。它們從紅色的牆面突出來,不可思議地蒼白而且沒有頭髮,像極了模仿派屈克.史都華①大賽裡那些被浸泡在麵粉裡的參賽者。
①派屈克.史都華:Patrick Stewart,著名的英國演員,在<星艦迷航記(Star Trek)>裡飾演光頭的畢凱艦長(Captain Picard)。
峽谷壁似乎變成了一根有機的鮮紅色管子,一條纖維狀、二點四公尺高,在浪潮裡的血管,剛好我也在那裡面。在我的幻覺裡,我伸出手,用我的手指頭擦過那些纖維,它們以溫柔的愛撫回應我的觸摸,我好像不小心觸發了起動裝置,然後我開始沿著那條管子移動,順著這股浪潮往前。管子彎彎曲曲,當我漂過轉彎處時,纖維便溫柔地黏著我的臉和雙手。
我一次只經過一張聖徒般的臉孔,雖然依稀察覺到它們的生氣和活力,彷彿是愛慕我的人對著我大叫,但我卻聽不見聲音。一種不確定的熟悉感迫使我更靠近一點看它們的臉,但我在管子裡無法停下來,在我可以看清任何一張臉孔之前,它們繼續從我身邊漂過。我也判斷不出它們的性別,但它們似乎和我差不多年紀,或者可能比我大一點。無論如何,我在這裡感覺很自在,好像這些臉孔是我的朋友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好像這些臉孔是我朋友們的臉孔但是我卻認不出他們。
向前移動了一段時間後,我輕鬆地通過一條走道。我感覺自己正在享受一波和緩的浪潮,但是我也擔心,現在發生什麼事了?在身邊的這什麼東西?我在哪裡?這是夢嗎?峽谷呢?我周遭的纖維似乎以更穩固的方式回應著我的疑惑,接著,這條管子在我面前變成一道往上的斜坡,而且我感覺不到地心引力,就好像我正在搭一輛雲霄飛車的上坡路段。臉孔不見了,只剩峽谷壁的內層陪我。我到了多高的地方?我想至少有好幾十公尺。浪潮撐住我身體的力量變弱了,我微微的顫動,好像坐雲霄飛車的感覺,我的雙腳、腰部、軀幹和背部都被拖著走。
這震動抖得我愈來愈厲害,我感到痛苦。我想找出斜坡的最後有什麼東西?感覺會看到入口,我想看看入口長什麼樣子,或者我應該進去?但不知怎的,我知道我會先脫離這微妙的峽谷壁內層,之後才會到達盡頭。震動引起我激烈的痙攣,我沒辦法望見斜坡之後的東西。我脫離內層了,離開逐漸消失的血管壁。少了它們的支撐,我變成慢動作,但仍劇烈地顫動,好像我就要爆炸了。黑暗帶走了這神祕的隧道,而夢境的顫動變成現實的顫抖,我的身體試著要掙脫峽谷夜晚黑暗的控制。
現在是週二晚上,才剛剛日落,我缺乏睡眠的頭腦製造出我飛行的幻覺,若不是為我的身體,至少是為我的心靈。
疲憊和白天的溫暖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來不及重新穿上我的萊卡車褲,但夜晚迎面而來的寒氣,代表著我跟我的疲倦還有一場九小時的仗要打。
今天早上,在我試圖動外科手術時,把短褲脫了下來,我以為手術會成功,所以打算利用車褲內墊作為殘肢上的吸收繃帶,不過結果用不到它。我從未正式受過偏遠地區的醫療訓練,我很自豪我的臨場反應能應付這麼多需要醫療專長的時刻。但我已經決定不再嘗試鋸斷我的手臂,事實證明,要切斷骨頭是不可行的,在體能不斷衰退的狀況下,我知道任何更進一步鋸掉自己手臂的努力等同於自殺的行為。
脫水而死這件事比我在週六預期的更令人難以承受,我指的是心理層面。沒有水的感覺一直跟著我,這不屈不撓的沙漠龐然大物,每個小時都更靠近我一點,堅持不睡覺讓我的身體更痛苦,我的頭腦已經喪失空間感。我不再存在於一個正常的時空裡。我沒睡覺時,我的頭腦每分鐘都會少掉一項功能,就我惡化的狀況而言,活到週三早晨是一項偉大成就。我已經比我原先預期自己活不過週二晚上要長命了,或許我會再次活超過我自己所預期的時間。
(撐著。那是你所能做的。)
我決定將我的萊卡車褲穿回我薄薄的棕褐色尼龍短褲下。這動作讓我忙了將近十分鐘。我將安全帶從支撐繩系統上鬆開,將安全帶扔到我的腳邊。我脫掉尼龍短褲,從頭燈光線中,我看到自己蒼白且骨瘦如柴的雙腿,很訝異自己瘦了好多,或許有九公斤,或者更多,雖然當我走進這座峽谷時,我也沒有多胖。到我耗盡所有身體質量之前,我還有漫長的路要走,但令人難過的是,我身體的大部分最後會變成這座沙漠生態環境裡的昆蟲和食腐動物的飼料。我拉起我的車褲,當我把腳插進尼龍褲的洞裡時,用其有彈性的布料卡住我的鞋子,讓棕褐色的短褲輕易就往後滑;接著是處理安全帶扭轉的部分。我試了三次才讓那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鬆脫,讓我的腿穿過適當的環,用一隻手就可以簡單地把皮帶插入有溝槽的環裡,但把帶子轉過來,完成對摺肚帶就困難多了,五分鐘之後,我還是沒有完成,就像之前一樣。
我被黑暗埋在這峽谷裡,另一個被低體溫症蹂躪的夜晚等著我,我沒法休息,因為我得多次重複拉緊我腿四周的繩子,而且持續抽搐著。在一陣一陣顫抖之間,我有大約十分鐘的暫時解放期間,這期間內我經常漂流到恍惚的幻想之上。我的心靈渴望自由,而且我真的離開過自己好幾次。有時候我徜徉在自己的幻覺裡,如穿過血管的旅行。其他時候,我的靈魂飄出體外,從身體上方看著我自己。我的靈魂可以離開峽谷,就像週日下午一樣,當時我在太平洋上飛行,以光速在宇宙裡前進。
還有其他時候,我看見我的朋友們,他們軀體完整但是卻是透明的。他們的靈魂會短暫地陪我一起存在於峽谷裡,直到我們一同前往一個熟悉的環境為止。他們從未以言語溝通,只以手勢溝通,而且不知怎地,彼此是以非語言的波長傳遞情感:如果他們希望我感到安全和安心,那麼我就會感到安全和安心;如果他們希望我害怕,那麼我就會感到恐懼,不過我並不是真的恐懼我在出神狀態裡十分自在。儘管幻覺裡有很多朋友還有我熟悉的地方,當我需要回神過來照顧自己時,總是會有個沉默的聲音提醒我回來。我常延誤回來的時間,導致身體因為體溫過低而劇烈震動,但時間到了的時候,我總是有辦法知道。
在現實裡,我被限制在石頭和峽谷壁之間,我定期把水袋裡的尿液的上層,倒到水瓶裡,將難聞的沉澱物倒到我腳後面的沙子裡。為了不那麼無聊,我重複這個動作的次數,比實際上需要做這個動作的次數要多。哦,交換一杯黛克瑞②、一杯瑪格麗特、一杯麥芽牛奶奶昔、一大杯葡萄柚汁,還有一瓶冰啤酒要付出什麼代價?我每一個想法後,都緊接著出現飲料的畫面當我閉上眼睛時,飲料就會在腦海裡產生鮮明的投射,飄浮在眼睛上方大約十五公分左右的位置。奇怪的是,不論是什麼飲料,總是會以我熟悉的樣子出現在眼前,出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我什麼也拿不到。我不確定如果讓幻想自我娛樂,算是在支撐我不致崩潰?或者只讓我更瘋狂地渴望那飲料。我常和自己激烈辯論:這對我好嗎?或者會讓情況更加惡化?我深思熟慮過每一個困難的選擇。但是我還在這裡。
②黛克瑞:daiquiri,一種由砂糖、檸檬汁和甜酒調製成的雞尾酒。
整夜和困惑、精神錯亂以及無情的寒冷抗爭。我在週日晚上第一次注意到,同樣的馬蹄形星座,依然出現在藍眼約翰峽谷上方,它們通過我視線裡、峽谷壁兩側之間的天空。我在想此刻還有誰跟我一樣在這沙漠高原裡,跟我看著一樣的天空?他們是否也注意到星星的自轉?這個想法並沒有持續下去,事實上,我的想法很少有結論。我的頭腦彷彿燃料沒了,一個問題或一個答案最多只能得到兩、三個字的延伸,之後就逐漸陷入沉默或另一個想法會突然的切入,我無法集中注意力。
我的頭腦已經自動放牛吃草了。雖然沒有動機,但我的頭腦仍準確地追蹤時間,不是要我看我的手錶,就是靠我平常仰賴的直覺。通常,我的腦子有精確的能力,可以估計我花了多少時間在做什麼事。例如在我受困初期,我會看著錶,然後想一下桑嘉的婚禮,玩一下頭燈,在我右邊二頭肌四周塞進些帶子,我的直覺告訴我總長度大約是兩分鐘。不論我做什麼,我都對持續進行的時間有感覺,所以我估算的時間和我手錶的進度相當接近。
但是現在,那種時間感不見了。因為疲憊,事情似乎比實際所耗的時間還要久。我很難了解為何手錶只過了兩分鐘,而感覺卻像十分鐘?是不是手錶在意外裡損壞了,它再也不能正確報時?所以此刻或許比我所想的更接近黎明,又或許已經又過了一天(也可能我精神失常了。)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推論出我的錶功能正常除了預測黎明的到來、那隻烏鴉跟太陽光的出現,以及夜晚的來臨那麼準確之外,它也沒別的可預測了。所以,現在真的才清晨一點半。
我還有半個小時才要尿尿。至少小便現在是冷的;這一點我很高興。但不時出現在我幻想裡的飲料,居然附帶栩栩如生的投影圖像,讓我更開心。
我閉上眼睛,我現在八歲大,坐在我祖父母俄亥俄州鄉間房子的後陽臺上,和爺爺一起玩金羅美③。我們用汽水消暑,從一瓶兩公升冰凍的瓶子裡,把汽水倒進一個有五塊圓形冰塊的白色保麗龍杯裡,當我把杯子拿起來啜飲時,氣泡使我的鼻子癢癢的。就在我快喝到那甜美的味道時,回憶突然變成影像,在我面前出現一個被光圈環繞的保麗龍杯,它像聖杯一樣發光,飲料不斷從杯緣上溢出來。我打顫並張開眼睛,然而我繩袋裡是全黑的,那幻影不見了。
③金羅美:gin rummy,一種兩人玩的紙牌遊戲。
我再次閉上眼睛,那是一九八七年的一個夏末午後。在童年記憶的深處裡,有我和家人朋友一起到俄亥俄州東部、一處綠色山坡地上一起捆乾草的回憶。我們正在休息,北邊的景色開闊而且蒼翠茂盛;南邊一百八十公尺外的地平線上,有一小片森林。我們坐在拖車後面,輪流從一個紅白保溫瓶,倒出加了糖的冰涼太陽茶④。當保溫瓶到我手上時,我把它舉起來,讓液體從蓋子滴到我的臉頰上。我停下來擦拭臉上濕濕的感覺,在我吞下蜜糖似的茶之前,那幻影又消失了。
④太陽茶:美國西南部地區人流行的一種茶。做法是在水瓶中放入茶包,以陽光曬暖而製成的茶飲。
一連串的幻覺帶我到世界各地,並讓我看見我這一生大部分的時光:一九八五年,在爸爸還有叔叔的陪伴下,我在家裡的後陽臺喝了我的第一口啤酒。二〇〇〇年六月,在費希樂團表演之前,我和喬恩、艾瑞克、慕迪還有克里斯帝在日本名古屋市區的旅館裡喝熱奶昔;一九九一年一個七月午後,我從丹佛郊區的家附近一間便利商店準備騎自行車回家時,吸著塞在思樂冰裡的雙倍長吸管,那思樂冰就插在自行車把手的杯架上。
我腦子裡不斷浮現一種飲料。那飲料的杯緣有鹽粒,蓋住了冰、龍舌蘭酒、柑橘香甜酒和萊姆混合在一起的甜味。我想像我流了滿嘴口水,我很想要一杯瑪格麗特,但我的舌頭黏在我棉花般乾燥的上顎上。我的呼吸透過我乾乾的喉嚨,發出氣喘的聲音,接著聲帶哽住,有個事實提醒了我,飲料的回憶都被推到一邊去:我快死了。
清晨三點,我在我的嘴唇上塗了更多護唇膏,希望留住任何一點水分,這讓我想起我或許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留住我舌頭上的水分。我吸吮了一下護唇膏,對它的卡路里感到好奇,或許它值得吃一點看看。我咬了一小塊,大約是整條護唇膏的十分之一,我把它咬碎。它附著在我的牙齒和舌頭上,沒有味道的膠狀物質刺激唾液分泌。課唇膏裡的黏性物質附在我的臼齒上,我決定不要把它吞下去。我還能製造唾液的事實鼓舞了我,這表示我還沒有進入最嚴重的脫水階段。但除了這個結論之外沒有任何收獲。我仍然很餓。
沒有活動讓我保持忙碌。很冷的這幾個小時裡,我列舉了許多和家人朋友一起擁有過的旅行。從日本、祕魯到歐洲,從阿拉斯加、佛羅里達到夏威夷,從攀岩到看我們喜歡的樂團,我努力喚醒我最喜歡的記憶。我以探索世界各地來實現我的生命目標、帶給自己快樂並以我的冒險啟發他人。我一有機會就會達成我的使命,並過著美好和鼓舞人心的生活。
儘管如此,我還不想死。我陷入一連串的恍惚狀態裡。在其中一個狀態裡,一位身分不明的男性朋友穿著一件神聖的白袍,出現在岩石前面,靜悄悄地示意我跟著他。我們轉到峽谷壁前,就在我的繩子固定處的岩石左邊。我按下一塊岩壁,峽谷壁居然自己動了起來,像門一樣被打開。我們一起離開,他先走,走過奇蹟似出現的門框,我們從峽谷底踏進一間鋪了地毯的房子裡。我的朋友帶我進入一間起居室,裡面有更多我的朋友,他們很放鬆地坐在沙發和椅子上。我感到非常愉快,就好像我在一趟長期旅行之後終於回到家的感覺。我認不出那些朋友們是誰,但他們聊天聊得很開心,就像是在晚宴上一樣,只是,我的耳朵卻怎麼也聽不懂那柔柔的低語聲和沙沙聲。
我站在門口,感覺自在,但我無法和任何人有交集,他們存在於一個和我不同的平面上,而且雖然我們可以看見彼此,我卻和他們不一樣不知怎地,他們不太真實。本來在談話的朋友們突然擡起頭來,彷彿他們聽見我的想法,並回答:當你需要我們時,我們在這裡。當你準備好時,我們就會是真的。
我惱怒了。怎麼回事?我為什麼在這裡?我在我的腦袋裡嗎?我在作夢嗎?如果我沒有睡覺,怎麼會呢?但如果不是夢,這怎麼有可能?
我思考自己是否在睡眠狀態之中。我相當確定,在這段期間裡我並沒有失去意識或睡著。除右手臂外,我的肌肉似乎毫髮無傷,否則身體會被右手腕上的劇烈疼痛拖垮。不,這個精神休養中心比我每天的意識還要來得更抽象,但它也並不完全是夢境。
不知怎地,我在峽谷裡但也不在峽谷裡。
最重要的是,我持續要求確認什麼是真實的,但在我做出結論之前,我的頭腦就放棄了它剛剛問的問題。我的感官知覺提供訊息,告訴我這個恍惚狀態事實上是存在的。在這滿屋子的朋友裡,我可以伸出手觸摸牆壁和傢俱,我可以聞到茶几上的蠟燭,有人打開通往陽臺的拉門並走出去時,我感覺到微風。雖然大部分很真實,但這就好像我是從單向鏡觀看著這一切,無法參與其中。我發現除了頭和雙臂可動之外,我的雙腿從膝蓋處被固定住了。那峽谷壁有門可以打開那件事呢?那只是一個瘋狂的念頭。
最後,我回到身體裡,果然不出所料,我在寒冷的痙攣裡劇烈地抖動。我又花了一個小時整理我的裝置和繩袋,之後再次離開峽谷,但這次我跟著一位我一眼就認出來的朋友。
喬恩.海英里希,我高中時候最好的朋友,我看見我的靈魂浮了出去。我們進入一個窄小、黑暗且十分擁擠的方形房間裡,其空間只能容得下我們兩個。這房間除了有一條亮光反射出未磨光的混凝土地板外,一片漆黑。他打開燈的開關,一個裝滿清掃用品的金屬架子出現在我們身旁,我左邊的角落有一個工業用的拖把水槽原來,我們是在一個工友的貯物間裡。不知怎地,我知道這是在一間醫院裡,我的期待開始狂奔。
(快敲門,艾倫!找人幫忙!你需要醫療照護,這些人可以幫你。)
但喬恩不讓我拍打那扇中空的金屬門,他彷彿告訴我,引起騷動並不會有任何好處醫院和峽谷相隔一個世界。我慢慢了解,能幫我的並不是在門的另一邊的醫生和護士,而是我的朋友喬恩,他以慈悲、同情心和感恩之情,增強我的勇氣並鞏固我的力量。我明白我認識他是多麼幸運,有他在場,我的信心重新振作。然而,一個沒有出聲的聲音打破了這個出神的狀態:道別的時候到了。
我不想走,但現實再次輕輕催促著我:道別的時候到了。
我拉扯著拇指,點點頭,向喬恩示意我得走了並感謝他的到訪。不得不的離開讓我都快要哭了,但我知道留下來不會比較好。我重新進入我冷到變僵硬的身體裡。
強烈的顫抖開始報復、折磨我的心,可能是因為我逃走太久的關係。一直都有個無聲的聲音,它存在我真實的身體內,在我進入體溫過低的睡眠之前,總會出現一個叫我回來的看守人。在恍惚狀態裡,我並不感覺冷、疼痛、饑餓、疲勞、口渴。不論目的地是工友的貯物間或是起居室,不論是某個鄉下山坡遼闊的景色或天堂的彩雲王位,每次靈魂的出走都令人欣慰,我不希望它結束。
確實,喬恩的到訪增加了我的勇氣和希望,而且雖然顫抖著,我大聲說出來,讓我的聲音在黑暗的峽谷裡迴響:我還有幾天的時間。如果我可以持續進入恍惚的世界裡,感覺到我媽媽、爸爸、桑嘉還有其他朋友們的存在,那麼,我或許可以找到比活到週三中午更久的對策。
恍惚狀態給了我希望,但我也知道,每次的恍惚狀態都會以突然消失的戲碼做為結束。絕望伴隨我回到峽谷,我在峽谷裡感受到寒冷、口渴還有其他正在惡化的情況。恍惚狀態雖然提供了幫助,但也加深了我實際上是不自由的想法。我或許以一次靈魂出走,又度過了一個漫長冷酷夜晚中的十分鐘,但那十分鐘也推著我往不可能改變的悲慘命運更進一步。即使我多活了幾天又如何?搜救人員仍來不及找到我,把我救出來。
在殘酷的夜晚裡,我不斷逃進恍惚狀態,當我回到峽谷的那一刻,那些畫面都從我的腦海裡消失了。如果恍惚狀態是像天堂那麼自在舒適,那麼我所在的峽谷就和地獄沒什麼兩樣。地獄通常被描繪成一個擁擠、炎熱的地方就像是米爾頓的惡魔巢穴(Milton’s Pandemonium)由一個監看、拷打迷失靈魂的魔鬼所統治。我現在比較了解了。地獄確實是個又深又陰暗的洞,但是熱呢?不。它是個非常黑而且讓人忍受孤獨、寂寞的寒冷地方,它甚至是一個沒有典獄長,只有被拋棄、被統治地下世界的魔王所遺忘的囚犯的極寒監獄。沒有其他精神上的能量,沒有可以投射愛或恨的,好的或壞的能量。地獄裡只有一種感情:被淒苦、孤獨包圍的全然絕望。
黎明終於驅散藍眼約翰峽谷陰冷的符咒,許多蚊子、一陣溫暖的微風和我一起迎接早晨的到來。在用力拍打使人不得安寧的昆蟲兩個小時後,慶幸有陽光安慰我。我不那麼孤單了;太陽已經來到這裡,加入了我的旅程。燦爛的金色光束撒在我後方十公尺的峽谷壁上,帶走峽谷的壓迫感。這兩天以來的頭一次,我拿出我的數位防震相機,拍了一張峽谷湧入的太陽光束的照片。當我凝視峽谷這美如天堂的模樣,光芒似乎從岩壁表面散發出來,而不只是反射出來。我開始眼泛淚光。我收起相機之前自拍了一張,飄浮在我頭後方的耀眼光彩就像一個光環。隨著日出大地,沙漠裡的自然活動重新開始:袋子鼠在牠的窩四周跑來跑去,還有更多蟲子在我周遭飛來飛去。
我早晨儀式的其中一個部分是更新拍攝內容。就在九點之前,我從背包裡找出那臺小攝影機。我為什麼沒有把它放在外面就好?我也不確定。或許又是一個讓自己保持忙碌的方法:把我右肩的帶子抽掉,然後重新穿過它的帶扣。
我在想我爸媽是否參與搜尋?我可以被追蹤到的唯一方法,是讓相關單位拿到我的信用卡購買紀錄,這可以引導他們到葛蘭伍德溫泉、莫亞布然後是格林河。不,等等,我在格林河是用現金買那些運動飲料的,可惡!此外,調查員要找到我的卡車,真的要有點運氣,如果他們只知道我週五人在莫亞布,以四天的車程去計算,我現在可能在美國任何地方。當等待時間一結束,警方開始積極找我時,他們必須先推斷我不是刻意失聯並排除我是逃跑的可能性。然後他們必須判定我還在猶他州,請國家公園管理局和地方警長調查莫亞布四周最有可能的地點。
最令人沮喪的是,我位在五郡內最不可能被找到的地方之一。有二十幾個比較受歡迎的地區比這裡更接近莫亞布,國家公園管理局和警長辦公室應會先去查看那些地區,之後才會擴大到像馬蹄鐵峽谷如此偏遠的登山口。以有限的資源,國家公園管理局會調出人口最常失蹤地區的歷史資料,先把火力集中在那些區塊。馬蹄鐵離小鎮約三個小時,應是國家公園管理局投入搜尋一整天之後,最後才查看的地方之一。
在國家公園管理局不大可能發現我的卡車的情況下,他們的下一步就是派出特警組搜索馬蹄鐵峽谷。如果他們在下午接近傍晚的任何時間裡發現我的卡車,也要到隔天早上才會派出一個小隊來清查需再往裡面走二十四公里的藍眼約翰峽谷上半部。雖然,他們進入峽谷十一公里後就會發現我,但一個倉促小隊不會配有將我從巨石上弄下來所需的工具跟裝備。我估計從我被找到,直到我重獲自由被直升機運送出去,還需要至少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但起碼他們會有水給我喝,只要一、兩公升,我就可以再撐一天,我確信他們不會只有一、兩公升,所以我想喝多少都可以喝著乾淨、新鮮的水的白日夢,讓我在思考搜尋的事時分散了注意力。
最後,我打開攝影機,在開始錄影之前,我看著螢幕中的自己。就我的情況而言,我似乎還很靈活,而且我很訝異我結膜裡的發炎已經消失了。但我兩頰的凹陷很快抵銷了那小小的好消息帶來的快樂。我清清喉嚨,按下錄影鍵,開始說話,然後立刻注意到我的聲音從昨天開始就飆高了四度,或許是聲帶因為脫水而變緊了的緣故。
週三早上九點。我很想知道大家的偵查進行得如何。但願有人知道如何調出信用卡紀錄,然後找到我曾到過的地方,像是格蘭莊遜和莫亞布。我不由自主地轉動眼睛,接著茫然地看著下方的左腳。我把頭歪向一邊,推測著:或許國家公園管理局那位馬蹄鐵的管理員,會向警方報告我的卡車在那裡,或許吧。我聳聳肩。
我想起在亞斯本還有一些東西需要送給其他人,因此我又跟爸媽講了一些東西要送給誰的內容。
總之,我在亞斯本房間裡的單車歸約翰.柯里爾,他跟艾瑞克.桑里住同一條街上。這些地址和人名都可以在我的PalmPiot⑤上找到,PalmPiot在我卡車的雜物箱裡。此外,在我公司小壁櫥裡的睡袋給比爾.紀斯特,他付錢買的,所以你們可以拿給他。
⑤PalmPilot:一種掌上型電腦。
最後,我想錄進這帶子裡的是一些我最喜歡的回憶。我在想保麗龍杯裡的汽水。我說,還眨了一下眼以再次想起那影像。我發出一聲小小聲的嘆息聲,接著是另一個飲料。還有在安德森外婆家喝過的Five Alive果汁。現在要列出一些我喜歡的飲料。我正在想。
我講話時氣喘吁吁,但我認為剛剛那些回憶已足夠激勵我繼續撐下去了。我關掉攝影機並把它收在岩石上時,我更新我腦子裡的時間紀錄:連續九十六小時沒有睡覺、被困長達九十小時、二十九小時裡只有自己的尿可以喝,還有打從我喝完最後一滴新鮮的水到現在,已經過了二十五個小時。
我在跑這些數字時,那隻烏鴉飛過我的頭上方。那隻鳥的自由讓我很忌妒。
講一點輕鬆的話題好了。我上次使用牙膏牙刷是四天前的事了;距離我上次刮鬍子到現在已經一個星期了,我的鬍子現在有零點六公分這麼長。用我的手在我的下巴和脖子上磨蹭時,我在想,到我被發現時,我的鬍子會有多長?我死後它還會繼續長個一、兩天嗎?或許長到一點二公分甚至更長?
時間已經失去意義了。計算過了幾天幾個小時,只是單純的為了做紀錄,這樣的紀錄並沒有激起任何情感的回應,只是一個事實的認知:喔,所以我在這裡已經這麼久了。
早上都過了一半了,我還沒有看手錶。我不想看到日子過的多快,因為那會讓我知道今晚什麼時候會到來,我不期望它到來,最好的方法似乎是忽略時間,反正我不能使時間加快也不能讓時間變慢。我專注在腦海裡那些超現實的想像,但由於長時間沒有睡眠引發幽閉恐怖症,思路被壓抑,理性處理的能力也一個接一個關閉了。
突然間我有個想法為什麼不用石頭砸向壓住我的岩石?或許這樣可以把壓在我手上的砂石震落一點?或許這是很老舊的點子,和我之前用刀在岩石上挖鑿的策略相比,這算是很粗暴的動作。但這方法滿正面的。至少這是沒嘗試過的點子。
我在我腳邊那一堆石頭中,選中了一個像香瓜一樣大小的石頭,我用左臂貼在峽谷壁上以支撐我的身體,然後先用雙腿慢慢把石頭像滾保齡球一樣,滾到膝蓋上。當我知道這是多麼棘手的動作時,我猶豫了起來。
如果我沒丟準,石頭將直接掉在我的腿上或砸中我的腳。石頭十公斤重,對我來講是很重的,但是我還是決定要這麼做。我把石頭拿起來舉在左肩上,然後用力擲向巨石,結果造成碎石和砂石滿天飛。
石頭從巨石上彈了開來,隨著地心引力往我腳邊掉,我的腳趕緊閃開讓它掉落到石堆裡。石頭的衝撞根本奈何不了巨石;大多數飛起來的碎片是從我丟的石頭碎開的,不是從巨石碎開的。我需要一顆比巨石更硬的石頭。我到處尋找,把腳邊不適合的石頭都踢開。
而我也意識到,這就是三天前讓我的腦力停滯的最大障礙。
在攀岩時,有時我會卡在一些比較困難的地方。卡住的原因是我不願意嘗試別種姿勢、別種方法,所以繼續失敗下去也不令人意外。在那個時候,我了解到我並沒有看到所有可行的選項我緊握住一個顯而易見的機會而沒有全方位的去考量其他機會成功的可能性有多高。其實我應該四處看看,也許可以找到一個踏腳處讓身體再往上一點,或是有其他手可以抓的東西,是我先前沒有注意到的。
那,我卡在這裡到底是因為什麼?還有什麼選項被我忽略了?我把頭往後仰,我看到好幾顆手掌大小的石頭,其中有個略帶一點紅色,像蛋一樣的石頭,非常醒目;似乎不像是塊普通的石頭而是礦石。雖然不會比巨石硬,但有可能和巨石一樣硬,這樣就有機會弄出一個我需要的缺口。我伸手拿出那顆石頭,但沒想到另一顆石頭也跟著掉下來,差點打到我的頭,好險只從我的肩膀擦過去。
(可惡的落石!為什麼都沒有先警告我一下。)
在我手上的這顆石頭,重量和鉛球差不多。太好了。我可以把它拿起來而不致扭傷手,用它來砸巨石時也不用讓它離手。為什麼花了那麼久我才發現它?大概是因為手臂的麻痺讓我分心、混亂,而這新的舉動帶給我一種成就感。
我的左手因為每一次搥巨石的反彈力,一下子就瘀青了。搥了十幾下後,我必須停下來。這對我左手的傷害太大了。
算一算,我生存的可能性愈降愈低,我拿起了攝影機來拍我最後的請求。我開始說話,我的聲音緊緊的;由於精疲力竭我一直無法很順暢地講話。
現在是星期三下午兩點。自從我陷在這裡已接近四天了,還有些事想交代。火化可能是個好主意,畢竟在這件事結束之後,我的遺體狀況可能很糟;如果有護柩者,我希望由我的朋友約翰.海瑞奇、艾瑞克.強生、艾瑞克.仁賴、布萊頓.瑞格、奇普.史東、諾姆.魯斯還有馬克.范.伊巫特來擔任。我列出了我最好的朋友,雖然人數遠超過送我到最後安息地所需的人數,但我還是想多列舉幾個。
當我還想說什麼時,帶子居然用完了。我必須倒帶才能從頭開始錄起。攝影機裡面的影像吸引住我,我進入一個狂喜的心境,就像小孩在看<芝麻街>一樣開心。我花了整整一個鐘頭看自己所錄的帶子。影帶的主題無疑是相當悲慘的,但是我還是很喜歡看,雖然我開始挑剔那段留給家人的影片不夠好,想修改它、編輯它,好像我打算重拍一樣。多麼愚蠢的想法。我想像一下自己當導演的畫面OK,剛那樣很好,艾倫,但這一次要多用點感情。荒謬得要命。
我不看了,接著倒帶,以便可以再錄一次。帶著較緊急的口吻,我交代著要把我的骨灰灑在哪幾個我最喜歡的地方。
我想要把骨灰灑在一些我很喜歡且對我而言很特別的地方,若可以的話留一些骨灰給我的家人。然後我還沒有想好我想要請艾瑞克拿一些回加州,或許拿到海岸線去灑,我們去過大蘇爾⑥,然後往南到聖芭芭拉,那裡真是棒耶;另外,請約翰帶一些到東海岸,像是格雷拉克山是個不錯的地點,我們曾在那個地區打到豪豬;桑嘉,如果妳有經過哈瓦蘇派保護區,也把我的骨灰灑一些在那裡,那將非常特別;還有馬克,請你把我的骨灰灑在聖地亞高峰,順便做點灑骨灰儀式,那將會很棒。
⑥大蘇爾:Big Sur,位於加州濱海一號公路旁,風景優美,為國家地理雜誌評為人生必去的五十個景點之一。
那麼嗯,最後一個請求。奇普和諾姆,你們可以和艾瑞克把我的骨灰灑一些到巴斯克的里約格蘭河,讓我在河上飄流。或許我可以經過一些海洋、河流、森林和山丘。
我還沒提到丹和茱麗葉,他們對我也很好。丹、馬克、傑生、艾利生、史提夫.帕契特還有其他加入搜救隊的人,遇到下雪的日子時,或許可以把我的骨灰灑一點在帕哈利托和狼溪。
一想到我一直沒提到我最愛的音樂會,我決定拖著又沉重又短淺的呼吸繼續說話。我不能不提二〇〇〇年我到日本看演唱會,還去了波納若音樂節⑦的事,那是我和朋友去聽演唱會的回憶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在那裡發生了好多好玩的事。有年新年去巨杉國家自然保護區⑧聽費希樂團的演唱會,還有年新年去波特蘭聽細起司事件樂團的演唱會感謝那些美好的事。
⑦波納若音樂節:Bonnaroo,由Superfly唱片和AC娛樂於二〇〇二年創立,每年夏天舉行,為期四天。該音樂節被《滾石》雜誌譽為最頂尖的夏季音樂季。
⑧巨杉國家自然保護區:Big Cypress National Preserve,位於美國的佛羅里達州。
把事情再報告一次後,我覺得我的精神多少受到一些鼓舞,但我知道我已走到了旅程的最後。直直地看著鏡頭,我做最後一次道別:我一直試圖撐住,但是時間真的慢下來了,很慢很慢。再說一次,我愛大家。為了我,把愛、和平、快樂和美麗的人生帶給這個世界。謝謝。我愛你們。
下午時候,雲朵飄了進來,使峽谷的氣候變得比較溫和一點。手錶指出今天到目前為止的最高溫度是攝氏十三度。天上的雲散開了,分布在強盜公雞高原的上空,當傍晚來時,雲就消失不見了。連續五天的高溫後,今天溫度是比較低的。今晚保證會是溫度最低、最難熬的夜晚。
我沒力氣了,身體的能量完全用盡了。即使現在才剛剛傍晚,我卻不斷的發抖。我剪下一段固定點的扁帶,把它鬆鬆地繞在脖子上六圈,試圖用一些紡織品把暴露在外的皮膚覆蓋起來。或許可以讓身體多增加半度體溫,或許。
我想要繼續用手上的石頭搥打巨石,但是我無法忍受巨石施加在我左手上的反作用力。這像是一次又一次用磚塊搥打牆壁一樣。我想到我可以用左腳上的襪子包住石頭,當作護墊。雖然每一次搥打巨石的撞擊還是會弄痛左手,但這至少比用刀子挖鑿巨石好得多。
整個下午連續的搥打,我已成功移除一部分的巨石,比起前四天加起來的總和還多。由於碎片太多,我不得不把我之前拿來當作左臂袖套的黑色袋子,拿來放在右手的繃帶上護住傷口。下午六點一過,我讓疼痛的左手休息一下,然後再度拿出數位相機拍了一張沾滿灰塵的右前臂它被二點五公分厚的沙子和石頭碎片覆蓋著。把相機放下來,我拍掉這些灰塵,試著讓傷口遠離塵土。突然間,一陣無望的感覺襲來。即使以現在這樣的速度,我也不可能把巨石縮小到可以掙脫的尺寸,在死之前一定不可能。而且如果我一直沒完沒了地搥這顆巨石,我的左手會痛得不得了,不但很可能弄斷左手的無名指和小指,也很可能弄斷我左手掌最上面關節的骨頭。我看著手上的石頭,它無辜地穿著我灰色的襪子,像是戴著一頂毛帽,我還是決定放棄目前的努力。
(讓它去吧,艾倫。讓石頭留在原地。你一開始就知道這沒有用,為什麼還要讓自己遭受更多痛苦?)
我把襪子穿回腳上並盡量拉高到小腿肚上,在即將到來的夜晚裡,我不容許自己喪失任何一點可以保暖的能力。在內心深處,我知道我無法安然度過今晚。無需在內心跟自己辯論或討論,我認為我快死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相較我先前在剛陷入困境時的發狂,不斷用手掌猛擊巨石來發洩,現在我倒可以平靜的接受一切我無法掌控的狀況。如果我的時間到了,那就到了,我無法趕走它,或阻止它的到來。如果時間還沒到,那就還沒到,我也不必擔心什麼。
但,我知道這是盡頭了,我活不過今晚,而這樣的想法居然無法帶給我任何刺激。我已經停止奮戰了,放下想要主宰此次受困意外的企圖之後,心中釋放出一種鬆一口氣,很接近幸福的感覺。我倒想知道這是否是另一種發狂?當每一個靈魂決定放棄它的肉身以及和神的連接時的奇妙感受。這和靈魂出竅的感覺不一樣,這也不是不關心或放棄了希望,比較像是我終於放下了心理上的重擔。我感覺好像我發現了一個偉大的真相:冥冥中有某種神祕的力量操控著這一切,而且這力量從一開始就在這裡。我可以幫它取任何名字。我只知道我不必再努力什麼了,因為我並不是掌控者。
濕冷的微風把我身上的熱氣吸走了,我的顫抖更為劇烈。峽谷變成一個冰桶。這些風真的要命。
從薄暮到天亮,要度過難以忍受的嚴寒長達九個小時,但經過兩個小時後我決定是該做個最後的注解了。我的手錶顯示今天是四月三十日。下午,我對時間失去興趣,但是現在每一分鐘似乎都很重要,因為每一分鐘都有可能是最後一分鐘。我重新刻上我的名字在我左肩上面的石牆上,然後再描一次我星期六在上面刻的字母包括此刻在內的地質年代。在名字四個大寫英文字母ARON(艾倫)上,我刻上OCT 75(一九七五年十月),在我名字的下面,我又補刻了APR 03(二〇〇三年四月)。我腦子並沒有浮現五月這字眼,因為我很確定我很難熬過這酷寒的夜晚,也無法看到明天清晨。我在名字和出生月份的上面,用RIP (Rest in Peace靈魂安息)來結束我的碑文,然後我靠坐在安全吊帶上面,在還沒進入恍惚狀態之前,把刀子放在巨石上面。
神奇的是,我的內心深處突然湧現五光十色,然後我看見自己走出峽谷石縫,走進一間客廳。一個三歲的金髮小孩穿著紅色的POLO衫跑進來,越過陽光照射的木頭地板,進到我未來的家(我不曉得我怎麼知道那就是我家)。直覺還告訴我,那男孩是我的孩子。我彎下腰把他抱起來,當我把他甩上我的肩膀時,我們一起大笑。和這男孩的見面與先前的恍惚狀態有著極大的差別,之前我像是著了魔且無法和他人互動。但這一次,我能主動地採取任何行動。我是自由自在的!
那男孩快樂地坐在我的肩膀上,當我用我的左手和右手殘肢抱著他時,他用他小小的手捉住我的雙臂。我們一會兒在房間裡開心地走來走去,一會兒在橡木地板上踮著腳跑來跑去,當我們一起快速旋轉時,男孩笑個不停。然後,很震驚地,那影像不見了。我突然回到了峽谷,他愉快的笑聲卻仍迴盪在我心裡。下意識裡,我再次確定我能活著脫離這個困境。不管先前我多麼肯定在救援來之前我會死在這裡,這次我深信我能活下來。
那個信念,那個男孩,改變了所有的事情。